狄雷尼站在东八十七街,斜睨着对过那幢代理刑事组长苏迈可住的屋子,感觉上很熟悉;他就是在这样一幢楼房里长大的。
六层楼的砖房,大门入口前面有八级所谓门阶的石梯。
这种楼房的内部,每一楼都是直通到底的车厢式,各扇门户都面对着共有的一条长走道。
有时候,大家管它叫“冷水楼”。并非这里绝对没有热水;端看房东是否慈悲为怀而定。只是浴盆搁在厨房一角,厕所在大厅上,两户合用。
如今,曼哈顿这类型的建筑所剩不多,大都已改建成水泥钢筋的玻璃帷幕大厦。
艾德华·狄雷尼不敢说它是进步——但绝对是改变。不管接不接受这番改变,他恣意的让自已站在它对面,怀一份思古的幽情,回忆童年的岁月。
他很快就看出这里的住户是固守原则的一群人。看不见一点涂鸦,每一户的窗子、窗帘都干干净净。门阶的围栏上还爬着翠绿的藤苌。边上的塑料垃圾桶整齐的盖着盖子。整体看来,这是一幢整洁、清爽又温馨宜人的房子。
狄雷尼过了马路,思量着这位代理刑事组长会有这样一个家,实在非比寻常。局里的警官多半都住在昆士,或斯塔顿岛。
门铃框擦得晶亮,对讲机效能良好。他按了标有“苏”字的三楼B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传出来,“谁?”
“艾德华·狄雷尼。”他凑着对讲机说。
停一会,门锁嗡的一声,他顺势推门进入,登上三楼。
开着房门等候他的,是一位唐吉诃德型的人物:瘦、高,带几分羞涩,外加几分愤世嫉俗的神情。
“狄雷尼先生?”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我是苏迈可。”
“组长,幸会。谢谢你拨空和我见面,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忙。”
“哪里,你肯光临寒舍,是我的荣幸。”苏迈可的回答中规中矩,礼貌周到。
“希望不会为你带来太大的不便,其实应该我去拜望你的。”
狄雷尼心中有数;这是伊伐·索森副局长本来的意思。但是狄雷尼执意要到这位代理组长的家里见面,从公事以外的家居生活来判断一个人,也不失为一个识人的好方法。
屋子里挤了一堆小孩——从三岁到十岁,总共五个。苏迈可为他一一介绍:依次是小迈可、丽、约瑟、卡罗、维塔。苏太太罗莎出现时,怀中居然还抱着一个最小的,汤姆。
“你有现成的蓝球队,”狄雷尼笑道,“外带候补一名。”
“罗莎还希望组个足球队,”苏迈可淡然的说,“我否决了。”
他们请客人上座。虽然他一再表示已经吃过饭,他们仍然热诚的端来咖啡、小饼。苏迈可全家连同小婴儿在内,都喝炼乳加咖啡。狄雷尼只要黑咖啡。
“好喝,”饮完第一杯他说。
“是菊苣吧?苏太太?”
“加了一些,”赞美令她脸红,她难为情的垂下眼。
“这,”他拈起一块糖饼。
“自己做的?”
她点点头。
“我喜欢吃,意大利、法国、波兰人做吃的东西口味都很接近。”
“只是甜甜圈,罗莎做得特别好。”
“我完全同意。”狄雷尼再吃一个。
他和孩子们谈谈学校的事,趁大伙七嘴八舌的时候,他四处看看。
这里不豪华——但是干净、整洁,毫无瑕疵。墙壁是绿色的,墙上有一个大型的耶稣受难像,另外还挂了一幅绘着瓦基基海滩的黑色绒毡。地板上铺着图案花的布毯。廉价的橙色枫木家具。
房间里没有一样合狄雷尼的口味,可是样样都恰到好处,无可诟病。任何一名廉洁的好警察都买不起上好的家具或是高级地毯,更何况家里还有六个毛头孩子。最重要的是,这里温暖、整洁,孩子们个个健康,穿着齐整。狄雷尼对它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充满爱的幸福家庭。
孩子们要求先看一会电视,然后大的去做功课,小的上床睡觉,苏迈可答应了,便带引狄雷尼进到屋子后方的大厨房,关起门。
“这里比较安静。”他说。
“其实没关系,”狄雷尼说,“我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两个是自己的,两个是继室带过来的。我喜欢小孩。”
“看得出看得出,来,请坐这儿。”
厨房相当宽敞。狄雷尼看到大号的瓦斯炉、微波炉,还有许多锅碗瓢盘。他想,吃在苏家一定占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他才坐下,苏迈可便发话。
“我称呼你狄雷尼先生,不见怪吧?”
“当然不会。我现在本来就是——先生,没有职衔。”
苏迈可照常的苦笑笑,“有些退休的警官多半喜欢冠上原来的头衔——组长、副座等等。”
“先生两个字对我挺合适,”狄雷尼笑得开朗,“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嘛。”
“不尽然。”
他们俩各据餐桌的一方。狄雷尼看到的是一个黑发、高额、长脸的人,厚厚的络腮胡,橄榄色的皮肤,黑如煤渣的眼睛,强劲洁白的牙齿。
他也看到这个人的笑容暗淡、忧郁,神情间流露着明显的紧张:左嘴角不时的抽搐,眼下的阴影,打结的眉头。这人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组长,”他开口:“过去大伙都叫我‘铁卵蛋’。我始终不大明白它真正的涵义,只知道自已是个一等一的老顽固。我一向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树敌不少。”
“我都听说了。”苏迈可温和的说。
“不过我也一向对自己的言行绝对负贵,所以我今天来,主要是说明这点:关于艾勒比的案子,我不清楚伊伐·索森副局长对你的寄望究竟有多少,你也不必管他对你说过些什么,如果你自己不希望我插手,尽管直说,我绝不怪罪。只要明白的告诉我,我就向你道声谢,谢谢你让我见到这么幸福美满的一个家,让我度过这么愉快的一个下午。以后我绝不再过问这件案子。”
“伊伐·索森副局长对我相当好。”
“你明知道他的用意是为了稳住自己的职位嘛!”狄雷尼颇为气愤。
“不错。不过还有别的原因。狄雷尼先生,你退休多久了——五年?”
“更久一点。”
“那你可能不完全了解局子里的一些变化。现在在职的警察有三分之一都不满五年的实地经验;多得是黑人、女人、西班牙裔、东方人等等。同时,大专程度的也愈来愈多。一大票说外国话的男男女女,这简直是大革命,而我,躬逢其盛。”
狄雷尼无话。
“这些孩子很行,”苏迈可继续往下说,“学法律,攻社会学、心理学,还有人际关系,这些都是在帮局里的忙——对不对?”
“反正没有害处,”狄雷尼回答。
“整个都市在变,要是局里一成不变,就赶不上时代了。”
“对,”苏迈可往后一靠。
“一点没错。伊伐·索森副局长也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尽其所能的来重整局子里的一切,以配合这个日新又新的都市。多派少数民族的警察上大街,多调升少数民族的警察担当高层的职位。要不是伊伐·索森副局长的大力拉拔,我今天怎么会挂上这两颗星?想都不要想!所以你刚才说他是为了稳住自己的位子,我承认,确实如此。可是这也在维护他深信的一些东西。”
“伊伐·索森副局长是个不倒翁,你不必替他操心。我跟你一样欠他一份情。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赞同。我只是希望你做个自主的人。管他什么副局长,更不必管我。假使你想独撑大局,但说无妨。无论你能不能破案,这件事都由你作主。再说我插进来,对你,对伊伐·索森副局长,或者对局里——根本提不出任何的保证。”
场面一冷,苏迈可低悠悠的说道,“的确,伊伐·索森副局长最初提出这个意见时,我有屈辱的感觉。当然,我久仰你的声望。只是当时我以为副局长就是不信任我。我几乎冲口而出,我不需要你或者任何人的协助;我可以独力办这件凶杀案。所幸我还是忍住了,回家后重新考虑,再和罗莎讨论一番。”
“聪明,”狄雷尼赞赏有加。
“女人对局里的技术问题一概不知,对于人却一清二楚——这正是对症下药。”
苏迈可叹了一声,“罗莎教我看清了这是一件有关自尊的事体。她说艾勒比的案子要是败了,每一个市民都会讲,‘看吧,拉丁美洲佬就是不行。’她说我应该尽量的接受援手。还有一点,这桩案子如果能破,伊伐·索森副局长会设法再颁我一颗星,等莫组长退休的时候,升我为正式的刑事组组长。这你知不知道?”
“知道,伊伐·索森副局长对我说过。”
“所以,这里头参杂了许多的动机——权术、种族、人事。我也分不出到底哪个动机最强,只有花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
“这的确很难做决定。”
“另外一个因素……我部门里有一些很不错的人员。”
“绝大部份是由我训练出来的。”,
“我知道。可惜都及不上你的才智和经验。我这话绝无拍捧的意思:这是事实。我曾经和几个以前跟你办过案的人谈过,他们的看法一致:假使能找到狄雷尼,赶快!千万别犹疑!于是我拿定主意,你若是肯出手帮这个忙,我竭诚欢迎,同时,尽一切可能与你通力合作。”
狄雷尼倾向前,注视着他。
“确定?”
“确定。”
“你也认清了我可能会失败?我的失败纪录一样很多。”
“我认清了。”
“好,我们就事论事:马上针对问题来讨论。关于这件案子我是从报上看到的。根据那些说辞,你们发掘的大概不太多。”
“不太多?”苏迈可声调扩大。
“我们是一无所获!”
“我先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再把其中的错处挑出来告诉我。”
狄雷尼飞快的将得自报端及电视新闻的消息全数托出。苏迈可专心一意的听,绝不打岔。狄雷尼叙述完毕,苏迈可说:“对,差不多如此。有几个时间稍有出入,不过都无关紧要。”
狄雷尼点头。
“现在请你把没有向记者透露的那些事情说出来。”
“是有几样,也许与案情有关,也许根本没有作用。第一样,死者曾对他太太说他要留在曼哈顿等晚上来挂一位病人。我们发现他桌上的记事本登记的最后一名病人是约在下午五点,再没有晚过五点以后的。据接待员说这种情形并不特殊。有时候医生会接到所谓的‘急诊’电话。那是病人情况紧急,必须立刻来看医生,这时候,医生通常自己约晤,不再经过接待小姐。她照常五点下班,也就是在记事簿上最后一名病人来过之后走的。”
“嗯……有可能……”
“第二样,化验师认为凶器是一柄圆头的锤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圆头的?知道。就是锤子的一头有个小圆球。”
“对极了。我问过,这类的锤子通常都用来敲铸金属模子。艾勒比的头顶和后脑壳,就是被锤子圆的一头连续敲击致死。他们发现好多圆形的伤口,像打洞一样。”
“连绩敲击?换句话说他死了那人还不放手?”
“是的。化验组称之为‘狂暴’攻击。敲击次数之多远超过必要。事情还没了,艾勒比死后,凶手显然踢过他背后,把他踢翻过来,再痛击了两次,照准眼睛,一边一下。”
“厉害。对付眼睛也是用圆球那一头?”
“对。山穆森医生发现尸体,立刻拨电话呼叫九一一,接着下楼等候警察。刚巧一辆载有两名警察的巡逻车接到讯号。也算我们走运——这两个最先赶到现场的弟兄,把该做的全部按部就班的做妥了。一个留住山穆森医生和那名出租车司机,同时要求支持,报告凶杀案。另外一个上楼维护现场。你记不记得星期五那天夜里雨下得多大?那名员一警察一上楼就看见大厅的地毯上,还有通三楼的楼梯上全是湿脚印。他尽量靠边走,以免弄糊这些痕迹。”
“聪明,”狄雷尼说,“这人是谁?”
“一个大个子黑人。我跟他谈过话,在他面前,我像个侏儒。”
“老夫!”狄雷尼大惊。
“他不会是杰森·杰森吧?”
这回轮到苏迈可大惊。
“正是他。你认识?”
“当然。我们一起办过案。大伙叫他双杰森。头脑一流。绝不会破坏现场任何一点东西。”
“的确。现场勘察小组赶到时才能轻松的取下这些脚印。第二天,他们也取了山穆森医生的脚印。他穿的是便鞋,脚很小。问题是:地毯上有两组不明的湿足印。”
“两组?”
“没错。有照片为证。艾勒比在当晚有两个访客。两个都穿着橡胶雨鞋或套鞋。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恶,是男还是女?”
苏迈可耸耸肩。
“穿着雨鞋或是套鞋?谁知道?”
“两组脚印,”,狄雷尼重复。
“你的看法呢?”
“看不出什么名堂。你呢?”
“一样。”
“好了,”苏迈可说。
“这就是没有向外发布的全部数据。现在,我们先谈谈你协助办这件案子的方式吧。你喜欢怎么傲,我尽力配合就是。”
两人又谈了半个钟头,双方都认为由双线进行同一件案子的侦查,效果反而不彰。
“结果一定是重复又碍事。”狄雷尼说。
最后的协议是,苏迈可负责指挥调派,狄雷尼负责提供策略,并随时与苏迈可保持密切联系。
狄雷尼说:“眼前我需要的,第一,是一辆不标警志的车子。其次是埃布尔纳·布恩小组长做为我们中间的联络官。他现在是曼哈顿北区犯罪小组的领队。我要这个人。”
“没问题。我认识布恩,好人一个。只是他……”
苏迈可不再往下说,狄雷尼牢牢的盯住他。
“对,布恩酗过酒。不过他已经振作起来。结婚帮了很大的忙。这两年多来他滴酒不沾。我和太太每个月都跟他们夫妇见上两、三次面,相信我:这人现在真的是洗心革面了。”
“既然你这么说,”苏迈可带歉意的说。
“那我们当然应该用这个人。”
“还双杰森。我要给这个家伙一个机会;他值得。”
“穿制服?”
狄雷尼想一会。
“不。便服。我需要这两个人,主要是因为他们有执照。有些地方普通老百姓进不去的;可以由他们亮出证件,带我进去。还有,凡是与案情有关的一干资料副本我都要看——像报告、记事、照片等等。”
“可以,”苏迈可点头。
“但是你必须谅解,这一切我都要呈报伊伐·索森副局长。”
“当然,让他了解状况,省得钉着我不放。”
“是啊,”苏迈可语调苦涩,“钉着我就行了。”
狄雷尼大笑。
“这是管辖的问题啰。”
两人靠坐着,轻松片刻。
“组长,目前你们进行了些什么?”
“起初,”苏迈可缓缓道来,“我们以为是某个吸毒的家伙上门去抢药,于是把重心全放在网民的身上,但毫无结果。我们再在十条街的范围内搜查每一个垃圾筒,追查凶器,同样没有结果。我们又挨家挨户的去查问,据住户的说法——谁都没瞧见任何动静。犯罪现场附近的车辆、牌照、车主统统调查过,仍旧是零。至于他太太和山穆森医生两个人,本来也不排除可能的嫌疑性;可是他们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我们的计划是想追查他现有的和以前的每一个病人,差不多一、两百人,是费时费力的一件大工程。”
“非做不可,”狄雷尼语气严峻。
“他的朋友和职业上的一些同道呢?”
“也包括在内。总之忙到目前为止,一片空白。报告上你都会看到。有时候我真觉得没有指望。”
“没这回事,”狄雷尼一口否定,“绝对不会没有指望。事情往往有出人意表的转机。记得当年我干二级刑警的时候办过一件案子。有个女的在中央公园被人杀了。怪异的是这女人是个秃子。后来跟她一些朋友谈过,才知道她是癌症患者,一直在接受放射性治疗。平常她都戴一顶金黄色的假发。当时我们简直无从下手,三个礼拜以后么洞分局抄查一家地下烟馆,逮到一名男扮女装的家伙,戴着一顶金黄色的假发,其中一名干员记起中央公园的案子,便报告上去。是同一顶假发,里面还贴着制造人的名字。我们理所当然的钉上这家伙。结果女人不是他杀的,但是他说出了这顶假发向谁买的,案子就这么侦破。这是运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讲这些无非是说明:艾勒比的案子可能也有相同的情况发生。”
“让我们祈祷吧。”苏迈可哀戚的说。
过一会,狄雷尼告辞,两人握手道别。苏迈可说他将立刻与伊伐·索森副局长报告一切,明天上午便与狄雷尼联络。
“谢谢你,”他神情庄重。
“谢谢你的真心和诚意。我相信我们一定合作无间。”
“一定。”狄雷尼由衷的说。
“也许往后我们经常会互相叫骂,不过目标是一致的。”
客厅里,罗莎坐在电视机前闲适的编织着。狄雷尼谢谢她的款待,并邀请他们夫妇得空时到他家中坐坐。
“好啊,”她羞涩的笑笑。
“只是孩子……不过,我想可以安排的。”
“好极了,我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太太一定谈得来。”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两人似乎在交换一个外人不能会意的暗号。
到门口,她一手按在他臂上。
“谢谢你的帮忙。”她的音调很低。
“你是个好人。”
“这一点我自己还不能断定。”
“我能。”她温和无比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