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闻昭知道那个人在看,甚至连眼前这个人也是他派来的,不过就是为了试探她的本事。
许久未浮起的好胜心,在这一瞬间爆发,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不甘,那些日日夜夜埋进心底的不甘就像是一根飞速生长的藤蔓,疯狂缠绕上来,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甚至要把她所有的理智吞没。
出招速度越来越快,她根本顾不上其余,一心只想把那些藤蔓斩断。
萧牧野与她成亲八年,也生生把她晾在一边八年。
那么多个日夜,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没有人能理解她,望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就那么度过了八年。
冬萼问她,为什么不去争取,明明三皇子殿下也曾对她好过,可只有她知道,萧牧野根本不喜欢她。
那些好,更像是施舍。
然而她却因为这些施舍,存有幻想,一步步葬送了自己。
萧牧野热爱风雅,她便学会了吟诗作画,萧牧野喜欢把玩字画,她便学着收藏字画,萧牧野喜欢大家闺秀,她逼着自己弹琴绣花。
那几年里,她不知道为萧牧野学会了多少从前她一点不会的事。
成亲时,她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虽然佯装知书达理,端庄大方,可心里揣着的热忱嫁给萧牧野时,她竟然有幻想。
皇帝御赐的姻缘,萧牧野没有拒绝,那就是喜欢她的。
可是,等她成了萧牧野喜欢的样子,人人夸她,独独萧牧野,每次只是笑着看她,应和着别人的夸奖,说她一句好乖,便再无其他。
枪尖一挑,洛闻昭眼神冷然,盯着眼前的女子,垂下眼瞥着地上的面具,神情镇定,全无一点赢了之后的喜悦。
“你输了。”
枪尖抵在对方咽喉上,洛闻昭说完,余光往看台上望去,不需要刻意,就看到了萧牧野望来的眼神。
拿旁人来试探她,果然是萧牧野的手笔。
她收回视线,只觉得心口如针扎似的,再不愿意承认,都清晰地意识到,上一世萧牧野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好奇、意外、惊讶,像是引起了他的兴趣。
擂台下的禁卫统领,看了一眼已经燃尽的香,上前一步,示意手下敲响铜锣。
“武选大赛的获胜者就是洛闻昭!”
围观的百姓听到锣声,幡然回神,原本看得入神的人群立即变得喧闹,纷纷议论起洛闻昭来。
“真不愧是将门虎女。”
“洛大小姐好本事,竟然能连下八城,尤其最后这个人,打得真是精彩!”
“身手太漂亮了,也不知道年芳多少,可真是令人爱慕。”
台下议论纷纷,她却浑然不觉,提枪从擂台离开,接过禁卫统领手里的文书与金如意,轻点一下头。
禁卫统领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洛闻昭,忍不住夸赞,“不愧是洛将军之女,令人佩服!”
“过奖。”洛闻昭拿着金如意,克制不住地往看台望去。
萧牧野和萧玉站在那里,似乎正在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萧牧野在看自己。
“这不是前几日缠着三皇子殿下的人吗?”旁边一个身穿鹅黄色裙衫,披着一件粉色斗篷的女子忽然看着她说道:“之前还一副娇贵的样子,现在就在擂台上威风凛凛,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冬萼一听,连忙看向洛闻昭,却见洛闻昭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还在心中暗自感叹姑娘大病一场,竟然成熟了不少。却不知道此时的洛闻昭心里正翻江倒海,许多思绪,一时都涌上心头。
那是苏明月。苏家虽然称不上世代簪缨之族,但前些年也是出过几位新科进士,苏明月是苏家幼女,自小受尽疼爱,难免有些骄纵蛮横。但这并非洛闻昭心里真正在意的。她之所以会为苏明月的一句话就心潮起伏,全因在前世,苏明月才是那个真正让萧牧野甘愿抛弃一切原则的人。
当洛闻昭在冷清院中枯坐,痴守着那满园的牡丹,幻想萧牧野会在哪天回家,同她言笑晏晏时,萧牧野则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陪着苏明月赏灯游园。
“难怪三皇子殿下不喜欢你,放弃了喜欢的牡丹会,来这里看什么武选大会。”女子瞥一眼洛闻昭,“你还是识趣一点,不要纠缠三皇子殿下了。”
纠缠?洛闻昭回想了一下从前的事,的确称得上纠缠,不过——
那都是过去的事,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明月似乎有意挑衅她,洛闻昭知道自己与萧牧野成亲引来不少嫉妒,却没想到成亲前,就有人对她不满。
再一次,她觉得自己心头仿佛被针用力扎了一下。寻常人家的妻子受了外人侮辱,丈夫都得愤然斥责,更别说萧牧野贵为皇子,自己嫁过去后,好歹也算是王妃,结果就连苏明月这样一个普通的京城贵女,都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横眉冷眼、恣意挑拨。
萧牧野果然对她毫不上心,才会将她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
思及此,洛闻昭神色微沉,看向女子:“你说得对,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纠缠三皇子殿下。”
两人本来就是不相交的平行线,全是因着洛闻昭那飞蛾扑火的态度,拼了命地才让两个人之间产生那么一点交集。如今,也是时候纠正这一错误,回归正轨了。
洛闻昭带着冬萼走到一旁,并未再理会那女子。
苏明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朝看台上望去,就见那一身华贵的人眼神倏然变得冷锐。
“皇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走了。”
萧牧野收回视线,压下心里莫名的慌乱和不满,拿着扇子转身走下看台。
洛闻昭想起刚才看到的萧牧野和萧玉,犹豫了下抬头看去,发现只剩下萧玉站在那里,她见自己看去时,竟然招了一下手。
她有些惊讶,毕竟上一世她和萧玉也并不熟悉,只不过是因为萧牧野和萧玉是一母所出,所以比其余人多了点来往。
有一次她病着的时候,萧牧野在外,竟然是萧玉替她叫来的太医。
略微怔忪,回过神后向萧玉颔首示意。
她收拾好东西,走到一旁,待在那里的冬萼见状,立即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姑娘,你太厉害了,你知道吗?刚才你最后那一下,如果我是男子,都要为你折服,恨不得把你娶进门!”
冬萼兴奋地拉着她,“你都不知道,刚才欢呼声多大,你好厉害啊!”
前两日冬萼还在担心洛闻昭会不会因为之前疏于练习,今日武选大会上表现不佳,结果事实证明,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洛闻昭在习武上的天赋是寻常人赶不上的,哪怕是疏于练习了一段时间,也比别人强上不少。
“嗯。”洛闻昭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丁点笑意,然而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隐匿在如雪的眉目间。
武选大会赢了过后,等禁卫统领那边安排,过于要一两日,给她制作进出宫的腰牌,还有身份碟文录入,才能去萧玉身边报到。
她倒是不着急,毕竟若是入了宫,或许会遇上萧牧野,她——
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人。
“走了。”
她出声提醒冬萼,才转身迈出步子,就见一个身穿宫服的小丫头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她。
洛闻昭还没有开口,只是站在那里,小宫女先开了口。
“洛小姐,我家公主有请,轿子已经准备好了,请洛小姐移步。”
萧玉要见自己?洛闻昭愣了下,想起萧玉从前对自己的照顾,虽然并非什么大事,但终归是待她不错,去见一见也无妨。
更别说如今萧玉成为她要保护的人,自是不能不去。
把手里的银枪给了冬萼,示意她不用担心,回去家里给她父母说一声,她去宫里,过一阵就回来。
冬萼欲言又止,被洛闻昭眼神制止住。
“是,那姑娘我先回府给将军和夫人报喜。”冬萼说完,站在原地看着洛闻昭钻进了轿子。
洛闻昭坐进轿子里,愣了片刻,恍若隔世一般,想起她已经有已久没有乘坐过轿子。
倒不是萧牧野苛待她,而是她病了许久,几乎不怎么出门,如今便显得陌生。
听到外面一声“起轿”,轿子便摇摇晃晃地懂了起来。
她皱了下眉,很快闭上眼,想着萧玉让自己入宫是为了什么。
与萧牧野成亲那么些年,她极少看到萧牧野表露出情绪,但对着萧玉,萧牧野很宠这个活泼天真的妹妹。
思绪逐渐飘远,她想起了与萧牧野相处的点点滴滴,才发现自己有傻,不喜欢她那么明显,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萧牧野看她的时候,眼里从来不会有光,更别说惊喜。
她记得,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辰,冬萼为她浆洗好了衣服,还用香料熏过,又让厨房准备了一堆菜。
但她从早到晚,都没有等到萧牧野,直到过了子时,萧牧野才从外面回来,一身酒气,全然忘了那天是她的生辰。
轿子落地的瞬间,洛闻昭睁开眼,眼神清醒,直到轿帘掀开,她听到小宫女的话,钻出轿子。
小宫女在前面为她引路,不时提醒她在宫里要注意什么事情,毕竟往后她是要贴身保护萧玉。
作为小公主,萧玉是大家眼里的掌上明珠,哪怕是贴身侍卫,都备受关注。
洛闻昭跟在后面,不时答应一声,但并没有把话听进去,反而打量起这座宫殿。
她在这里住过许久,也进出过很多次,不必小宫女介绍,她也知道什么该主意,什么该当心。
想不到重新回到这里,竟然是这副情形,完全不同的感受。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参加牡丹大会,没有放弃武选大会,是不是就跟今天一样,而不是苦守在后宅,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她怔了怔,不由得摇头。
“洛小姐,这里便是公主的寝殿。”小宫女站在殿门外,抬手示意过后,便站在原地不动。
洛闻昭回过神,抬头看了一眼,确定这里是萧玉的寝殿不错。
她向小宫女点头示意,低声道:“多谢。”
小宫女腼腆一笑,低下头站在那里,并没有再说话。
洛闻昭朝殿内走去,发现今天在旁边伺候的人并不多,只有刚才那个小宫女,殿内竟然没有其余人。
心中疑惑,难道是因为武选大会,萧玉出宫了,所以大家都去别处了?
一步步走进大殿中间,洛闻昭正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她知道,不是萧玉的脚步声。
是男人的脚步。
洛闻昭转过身,看到来人身形,尽管逆着光,她也能认出对方是谁,浑身一震,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
背脊僵硬,洛闻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没办法知道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她站在那里,一步步看着萧牧野走到她面前,脸上挂着她以前从未看过的笑容,带着一点戏谑。
萧牧野,为了他放弃了一切。
从小想要征战沙场,继承父业的心思,在喜欢上萧牧野的那一刻,就彻底被毁了,被她自己亲手捏碎的。
可哪怕隔了一世,恍惚近十年的时光,再次见到这个人,她还是会克制不住心里的喜欢与悸动。
剑眉入鬓、黑眸狭长,薄唇会显出几分凉薄,却因为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容显出几分文人墨客的不羁和风流。
萧牧野打量着面前的洛闻昭,他知道眼前的人是洛威的女儿,也见过面,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洛闻昭。
明明前几日还是在他身边打转的娇养贵女,一身娇贵,跟京城里那些贵女没什么差别,无趣又无知。
他并不喜欢洛闻昭,但洛威在朝中德高望重,又有战功赫赫,连皇帝也对洛威宠信有加,他不能拒绝洛闻昭。
但今天出现在擂台上的洛闻昭,像是春日里的一抹颜色,尽管身上黑衣劲装,手中拿着银枪,不见半点艳丽,却如火一样,蓦然闯入人群中,又在擂台上表现出那么热烈的一面。
什么京城贵女,什么大家闺秀,都没有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他还真不知道,京城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当真不知道,阿昭还有这一面。”萧牧野微眯起狭长的眼眸,打量一眼洛闻昭后,走到一旁坐下。
尽管萧牧野在笑,但笑容没有抵达他的眼里。
一声“阿昭”,令洛闻昭浑身发颤,极力克制着,冷静回答:“臣女不知殿下何意,公主殿下让民女进宫,不知道公主殿下——”
“小玉儿已经把你转让给我了,我还赔了不少东西,那个丫头可是狮子大开口,把你从他手里讨过来,一点都不容易。”
什么?她现在要保护的人竟然是萧牧野。
洛闻昭下意识就想要离开,脚下生根了一般,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微低着头道:“三殿下不必拿臣女寻开心,今日武选大会是为公主而来,若公主不想我成为她的侍卫,那臣女便告退了。”
后面几个字说得飞快,她几乎没办法再去想萧牧野为什么要让她当侍卫,越想越觉得过去的自己是个笑话。
她今日不过是在擂台上恢复了从前喜欢习武的一面,却从萧牧野梦那里得到了寐以求的青睐和关注。
那她那些牡丹算什么?精心装扮的心思又算什么?竟然都比不过今日擂台上的一切。
往后退了一步,洛闻昭察觉到萧牧野要站起来,仓皇抬起头来,表情茫然又无措,维持着冷静转身,才走了一步就被萧牧野的话拦住。
“你在怕我?”萧牧野声音显得有些冷,没了刚才的笑意,“难道给那小丫头做侍卫比给我当侍卫有意思?”
洛闻昭浑身一震,站在原地,背对着萧牧野,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泛白,几乎快要掐进肉里。
“殿下多虑,臣女只是——”
“我记得阿昭前几日还常在我面前念叨,心悦与我,现在怎么这般生分?”萧牧野语气里带着一些调侃,“难道阿昭今日得了小公主的青睐,便忘了我这个旧人?”
“旧人”两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砸在她心上,洛闻昭的心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呼吸一促,攥紧了手,回头望着萧牧野。
她那些年,果然是一场笑话。
数千个日日夜夜,从未换回来萧牧野这般耐心的对待。
“那殿下为什么又要我做侍卫?”
“阿昭不想给我做侍卫,那想去做什么?”
洛闻昭听到这一句,怔了怔,看着萧牧野脸上的笑,还有眼里的兴致勃然,突然就释然了。
“臣女从前见殿下喜欢牡丹,喜好风雅,便觉得有趣,如今却发现继承父业,去驰骋沙场更加快然恣意,若是能驻守边疆,自然守卫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她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着光,整个人都陷在殿外斜着照进来的光里,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