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狄雷尼组长在星期六上午坐在书房内读着《纽约时报》,耐心的等候着,打算在九点时打电话到伊伐·索森副局长家中。不过他自己的电话在八点四十五分就响了。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

“艾德华,我是伊伐。我刚听说府上出状况了。我的天,就在警察局隔壁!你们没事吧?蒙妮卡?孩子们?”

“大家都很平安,伊伐,谢谢。没有人受到伤害。”

“那就谢天谢地。他们偷走了什么东西?”

狄雷尼告诉他,随后是一阵沉默。然后……。

“你有何看法,艾德华?”

“可能只是看中了麦兰最后遗作的价值。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他们也拿走了达克的画。我想应当就是凶手,或是凶手雇用的人。布恩向你报告过了吗,伊伐?”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的,他报告过了,艾德华。我不想麻烦——”

“没关系。至少我不必说得太详细。窃案是杰特曼画廊正在举行麦兰遗作展的酒会时发生的。他们全都在场——每个与此案有关的关系人。不过当时场面很混乱,伊伐。他们当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溜出去,叫部出租车到这里来,窃走那几幅画,然后在半小时内回到酒会中。或者是雇人来偷。”

“风险很大,艾德华。就在警察局隔壁?”

“当然,风险很大。因此想必很重要。我想我们所期待的事是真的:那个西班牙裔女人和那个少女在那个星期五看到了凶手。如果不是在画室附近,就是在画室内,或许是在楼梯上。凶手看到了那些素描,才想起了那两个女人,也认为她们或许可以指认他。所以他将那些素描偷走,认为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机会找到目击证人了。但他万万没料到我已经先拷贝,他也没料到杰森瞥官在星期一曾见过那两个女人。”

“谁知道有那几幅素描?”索森问。

“他们全都知道,”狄雷尼说。“多拉跟埃米莉·麦兰除外,但是她们也可能已听其他人谈起了。”

“提起多拉及埃米莉·麦兰……”索森说。“我有消息要提供给你,‘可能’很重要,也可能毫无用处。邦斯·萧宾的助理来电,说多拉人在医院里。埃米莉今天上午发现她躺在一个断崖下,就在她们那栋房子的后方。”

“我知道那个地方。通往河道的一个陡坡。”

“跌倒或被推下去的,提供消息的那个人不知道。反正,那位女士手摔断了,膝盖韧带撕裂伤,遍体鳞伤。”

“我在杰特曼的酒会中见到她时,她喝得醉醺醺的。”

“艾德华,那场派对想必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

“没错。”

“那么她是失足跌倒的?”

“不见得,”狄雷尼说,想起了布恩回报他曾看到杰特曼与多拉及埃米莉·麦兰交谈的情景。“也许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

索森叹了一口气。“我会要求南亚克警方调查一下。我们随后要如何继续侦办?”

“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狄雷尼说。“以下是我们需要的支持……”

他滔滔不绝说了将近五分钟,详细解释他为何提出这些申请。他说完后,索森一口答应。

杰森·T·杰森将暂时卸下巡街勤务,调派来参与侦办麦兰案。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警方的特约艺术家合作,画出他所见到的那个西班牙裔妇人与少女的肖像。这些画的影印本将会分发到曼哈顿的各分局,注明要求“留置侦讯”。

“报社及电视台呢?”索森问。“那会有帮助的,艾德华;也向邦斯·萧宾证明,我们正积极侦办而且已有进展。”

狄雷尼想了一下。

“好吧,”他最后说道。“这样做的风险是凶手会比我们早一步找到那两个女人,杀人灭口。不过我愿意冒这个风险,那可以让凶手方寸大乱,或许在慌乱中会做出什么蠢事。依我看,他到目前为止还没犯下任何错误。我们就让他或她有机会忙中有错。南亚克的银行情况如何?”

“我正在想办法,艾德华,真的。不过得花点时间,这你也很清楚。我希望星期一能有消息。”

“那就行了。如果他们不肯配合,我们就得申请法院的强制令,那会令邦斯·萧宾大动肝火。”

“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狄雷尼组长坚持的说。“有那么重要。”

“好吧,铁卵蛋,”索森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为了你而被叮得满头包了。”

“没让你被叮到脑袋开花吧?”

“没有,”索森笑道。“还没有。布恩情况如何?”

“不错。”

“没再酗酒?”

狄雷尼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我所知,没有。”

索森一挂上电话,狄雷尼就立刻打给布恩,告诉他情况。

“杰森二号由你负责,”他告诉小队长,“星期一上午立刻带他去找警方的肖像画家,将我交给你的那些拷贝也带着。如果那个肖像画家画得不像,就拿拷贝去找达克,叫他再画另一个女人的肖像。”

“他应当会乐于合作,”布恩说。

“我看应该会,”狄雷尼就事论事的说。“即使他就是偷走麦兰原作的人。他不知道我们手上有拷贝,如果你去找他,留意他在看到那些拷贝时的表情。他的反应想必会很有意思。”

“好的,”布恩说。“还有别的事吗?”

“最好确定杰森二号知道应该如何行动。星期一上午我会将麦兰常出入的场所列成清单,你要前往市中心时可以顺便过来拿。我想目前就这些了。”

“组长,杰森二号应该穿制服或便服?”

“由你决定,”狄雷尼说。“也由他自己判断。看看哪种方式能得到最好的结果。还有,动动脑筋看看我们要如何查出马莎的住址,就是麦兰老家的那个管家。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下个星期五就可前往。”

一切处理妥当后,狄雷尼小心翼翼的将《纽约时报》上刊登维多·麦兰纪念展酒会的报导剪下来。标题写道:“酒会追思遇害艺术家”,报上注销一帧杰特曼的小幅照片,以及一祯贝拉·莎拉珍的大幅照片,照片中她就站在麦兰的一幅油画旁边。她硬梆梆、银白色的苗条躯体与画中的丰满裸女形成强烈对比。图说上头提到“贝拉·莎拉珍,知名的艺术赞助人……”狄雷尼闷哼了一声。

玛莉与希薇雅即将在星期一去参加夏令营,蒙妮卡和两个孩子趁着出发前到布鲁明黛公司采购必备用品。窗户敞开着,一丝和风轻轻拂过。这是六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时节:无垠无涯的苍穹、淡淡的云朵、灰蒙蒙的太阳,空气中飘散着翠绿与渴望的气息。

狄雷尼细细品味这静静独处的悠闲,思忖着现在喝杯冰啤酒是否太早了,想想觉得是早了点,因此将麦兰案的官方文件档案夹拿到书桌,坐下来准备将麦兰到过的酒吧、餐厅、夜总会,以及其他的公共场所列成清单。如此杰森·T·杰森便可……。

不过,就像他在侦办其他案件时一样,他发现自己再度埋首研读那些档案数据。他倒不是期待能发现先前没注意到的,而是这些文件总会令他痴迷。狄雷尼组长想着,简明扼要的警方文件有如洋葸,一层层的剥开,越剥越小,直到最后只剩一个小小的白色核心,可以用拇指与食指捏住。而那又是什么?真相?别抱持这种希望。千万别怀有这个冀盼。

他的眼光第三度落在法医的验尸报告。在“附注”这一栏内——会令人忽略的一个标题——他读到其中提到肝脏肿大;手臂曾受伤,正常痊愈;肺部曾有旧疾,正常痊愈;或许麦兰年轻时曾心律不整,正常痊愈。接着法医像是若无其事的补上一笔:“可能有多重性肌肉组织炎。”

狄雷尼眨眨眼,读完这一段再将文件收妥。

他自从接手侦办麦兰案迄今,已经写了六本随身笔记本(他猜布恩小队长也差不多)。他做事一向有条有理,在每一本笔记本的扉页都编列一页的纲要,如此他想要查数据时就可以一目了然。因此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出他第二次侦讯埃玛·麦兰时的笔记本,也查出了麦兰家的家庭医师姓名。

狄雷尼写下:艾伦·赫罗兹医师,随后又再加了个“巷尾”,意指那个医师的办公室位于东五十八街麦兰家的那个街区。

他拿出一具放大镜,在曼哈顿区的电话号码簿中查出艾伦·赫罗兹医师的电话号码。他拨电话过去,当天是星期六,接线生请他留话,狄雷尼毫不犹豫就告诉她要挂急诊,是攸关生死的警方刑案,请赫罗兹医师立刻回电。

他才刚坐稳,将当天第一支雪茄的包装纸拆掉,电话铃声已经漫天嘎响。他觉得连电话铃声似乎都充满了怒气,不过那或许是事后的印象——在他听到赫罗兹医师的声音之后。

“搞什么东西?”医师听到狄雷尼报上姓名后质问。“什么狗屁急诊?什么攸关生死的急诊?你在搞什么东西?”

“医师,医师,”狄雷尼设法安抚他。“那‘确实’是急诊,攸关生死,也确实是警方的刑案。那关系到你的一个病人。他的名字是——”

“你是头壳坏了还是怎样?”赫罗兹医师质问。“医病关系是有法律免责权的。你不知道吗?我不会向你透露与我的任何病患有关的任何资料。”

狄雷尼组长深吸一口气。“这是一个‘已故’病人,”他朝赫罗兹医师吼回去。“你没有什么操他妈的免责权,没有权利拒绝向警方提供一个死亡病患的资料。”

“谁说的?”医师也不甘示弱。

“法院说的,”狄雷尼咆哮道,然后灵机一动,信口胡扯。“一个接一个的案例——最近的一件是强森杠上了纽约州政府——法院认定医护人员,无论是依据法令规定或按照先例,都无权拒绝向执行公权力的警官提供已故病人的病历数据。”

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么容易受骗,真令入讶异。

“你说的是哪一个病患?”赫罗兹医师心有不甘的说。他不再大吼大叫了。“维多·麦兰。”

“噢……他。”

“对,他,”狄雷尼冷冷的说。“我只占用你五分钟。你难道就不能由你打高尔夫球的时间中抽出五分钟?”

“高尔夫!”赫罗兹医师咬牙切齿的说。“很好笑,我快笑翻了。不妨告诉你吧,亲爱的狄雷尼组长,我目前正在罗斯福医院,处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是什么病?没有人知道。或许是急性脑膜炎。什么高尔夫球!”

“我如果立刻赶过去,你能拨出五分钟给我吗?”

“不能等到星期一?”

“不行,”狄雷尼说。“等不及了。我只要五分钟。我半小时后可以赶到。”

“你既然都要来了,我能说不吗?”赫罗兹医师说。

狄雷尼将这句话当成是已经默许了,于是挂上电话,拿起老花眼镜与笔记本匆匆出门。

艾德华·X·狄雷尼对所有的医院都没有好感,不过对罗斯福医院却格外感冒:他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就是在这家医院病逝的。他承认,要一栋建筑物为此负责,是很不合理的,不过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他知道如果万一他因任何伤病被送到罗斯福医院,他对前来诊治他的医护人员的第一句话将是:“送我到西奈山,他妈的。”

他终于在医师休息室内找到赫罗兹医师,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小房间,有一部电视、一张长沙发及两部扶手椅,都铺着橘色塑料椅套,有一张牌桌及四张折迭椅,就此而已。

赫罗兹医师身材矮小,大约比狄雷尼矮了一个头,不过年纪相仿,或许更老些。他有一张历尽沧桑、世故的脸孔。他戴着钢丝边眼镜,头上有一圈马蹄型的白发,不过头顶大部分都已秃光了,只剩长着褐色老人斑的皮肤。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医师袍,脖子下悬垂着一个口罩。他没有握手,狄雷尼站得离他远远的,在房间另一头。

“你好大的狗胆,”医师怒气冲冲的说。“维多·麦兰有什么屁事那么重要,不能等到星期一?”

“你曾替他治疗刀伤吗?”狄雷尼问。“手臂处?”

“没有。这就叫急诊?攸关生死?”

“不止如此,”狄雷尼说。“验尸报告提到‘可能有多重性肌肉组织炎’。”

“可能,”赫罗兹医师不屑的说。“说得好。我喜欢。”

“你知道?”狄雷尼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病人,不是吗?”

“那是什么病——多重性肌肉组织炎?”狄雷尼问。“像是黏液囊炎或是关节炎之类的?”

“噢,当然,”赫罗兹医师说。“就是那类的,就如死亡像是昏倒一样。”

狄雷尼凝视他许久,搞不懂他想说什么。

“死亡?”他说。“你是说这种病会致命?”

“维多·麦兰已是末期了。如果不是先遭人杀害的话,也会因为这种病而死亡。”

狄雷尼倒退了一小步。

“末期?”他沙哑着声音复述一次。“你确定?”

赫罗兹医师嫌恶的举起手。

“你何不去找医师评鉴会来调查我?”他嘲弄道。“我确定吗?你想调阅麦兰的病历?你想阅读检验报告?肾上腺皮质类脂醇疗法为何失败?你要另外两位医师的意见——”

“好啦,好啦,”狄雷尼忙不迭的说。“我相信你。他罹患这种病多久了?”

赫罗兹医师思索片刻。

“或许有五年了吧,”他说。“我得查阅他的病历才能确定。”

“他原本还能活多久?”

“他原本应当在一年前就呜呼哀哉了,那个人的体质壮得像头牛。”

“他如果没有遇害,应该还能活多久?猜猜看,医师。我不会请你出庭作证,我也不会列入纪录。”

“猜?或许一年吧,顶多两年或三年。这一科并不精密,你知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他知道吗?你告诉过他?”

“他快死了?当然,我告诉过他。”

“他有何反应?”

“他大笑。”

狄雷尼盯着医师。

“他大笑?”

“没错。有什么不寻常的?有些人哭,有些人情绪崩溃,有些人毫无反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麦兰大笑。”

“他是否曾向任何人提起他快死了?”

“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你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吗?例如,他的妻子?”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只告诉麦兰。你的五分钟到了。”

“好吧,医师,”狄雷尼组长说。“感谢你的时间。”他转身离去,在通往走道的门打开时停了下来,转过身。“你提到的那个孩子情况如何了?”

“大约二十分钟前过世了。”

“真遗憾,”狄雷尼说。

“Zol dich chapen beim boych!”

“Zol vaksen tsibelis fun pipik!”艾德华·X·狄雷尼说,令赫罗兹医师一脸惊讶。

狄雷尼组长立刻到大厅内的一座公共电话亭,查索尔·杰特曼的电话号码。杰特曼在家,狄雷尼听得出来,他在这种风和日丽的六月午后接到警察的电话,显然不是很开心。不过他同意与狄雷尼见面,还邀狄雷尼到他的住处。原来杰特曼的住处在东区另一头,在新落成的高楼中的一栋,俯瞰东河与布鲁克林区。狄雷尼叫了一部出租车,也总算可以将他在一个小时前就打算享用的雪茄拿出来。出租车内有一张贴纸,上头写着:“请勿吸烟。驾驶过敏。”不过狄雷尼照样点火,运匠也不出声,那是明智之举,狄雷尼目前正一肚子气。

狄雷尼曾告诉过布恩小队长,他想前往杰特曼的住处见识一下,他相信要判断一个人的性格,最好的途径就是瞧瞧他的住家。那是人们摘下他们伪装面具的一个秘密天地,那可显露出他的品味、癖好、需求与欲求、优点与缺点。如果一个人坐拥书城,你就得从中了解他的一些层面。那些书的书名可以让你知道得更多;而如果“一本书也没有”,同样也会让你知道得更多。

借着观察是否有无个人藏书可以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不过狄雷尼组长也相信由墙上悬挂的画作、地板上的地毯、桌上的烟灰缸,也可以加以分析。如果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妻子或室内设计师帮他挑的——那也显露出了他的某种性格,不是吗?

不过狄雷尼感到兴趣的除了地毯、画作、烟灰缸或书籍之外,还有整个家中的气氛。是冷冰冰又矫揉造作,或是温暖而活泼开朗?是像屋主的思绪一样紊乱,或是像他的心灵一样恬静?狄雷尼曾见过许多作奸犯科者住在旅馆、出租套房、汽车旅馆,他们漂泊不定的生活可以由他们作客般的环境看出一斑。狄雷尼也和大多数警察一样,看过许多前科累累的人住在简陋的家中,只有行军床、橱柜、椅子。不是因为他们买不起更好的,而是因为他们在下意识里就是要塑造出牢狱生活的气氛,而且他们终究也会锒铛入狱。

艺术品业者索尔·杰特曼的住处位于一栋大楼第十七楼的东侧。那栋大楼的主体是由浅绿色的砖块打造而成,有一整排横条状的观景落地窗。楼下大厅小而简约,铺了磁砖,唯一的摆饰是一座抽象的不锈钢雕塑品。

狄雷尼估算,杰特曼的客庞应当有四十呎长二十呎宽。东侧整面墙都是玻璃,两端各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客厅外的一座阳台,长度与客厅相当,但宽度只有一半。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厨房兼餐厅由铺着砧板的柜子隔开。所有的房间都格局方正、通风良好、视野极佳。天花板较狄雷尼预期的高;地面是拼花地板。

真正让狄雷尼感到心旷神怡的是房间内洋溢的欢乐气息。房内有各式各样的古董,摆在来自法国乡间的松木架上。有令人目不暇给的铜器、黄铜器、白镴器装饰品。一张表层镀锌的餐桌架设在一座铸铁制的基座上;雕成女体模样的磨光橡木柱子支撑着一座黑色的大理石餐具架;拼花地板上铺着老旧的波斯地毯及土耳其地毯;椅套是色彩缤纷的格子花呢、红白条纹布以及鲜艳的毛料。

全都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有如百货公司的展览区。狄雷尼没有忽略了丢在鸡尾酒餐桌上的艺术杂志,那是“漫不经心的优雅”,刻意摆设得很不狗形式的书架,架上有几本倾斜的艺术类书籍,有几本则平放着,不过整体的布置有条不紊,令人觉得赏心悦目,狄雷尼不晓得若不刻意经营,是否有任何艺术能够浑然天成。

“真美,”他告诉杰特曼,杰特曼也热心的引领他四下参观,告诉他各件古董的年代(以及价码),说明一件件精巧的小古董,要狄雷尼费心研究一张十七世纪的书桌,据说其中有六个秘密抽屉——不过杰特曼只找到五个——以及一组十八世纪的胡桃木雕制的书夹,将两边书夹组合起来,就成为一个老人在与一头山羊在兽奸。

“对一个出身于艾萨克街的穷小子而言,混得还算不错吧?”杰特曼笑道。“如今我只要将钱付清就行了。”

“这地方是你自己布置的?”狄雷尼问。

“全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这位五短身材的艺术品业者自豪的说。“每件椅套、每条毛毯、每个烟灰缸——全部都是。我还在继续搜罗。我看到一些非买不可的,就买下,然后摆出来,并淘汰掉一些。否则这地方会像仓库一样。”

“哇,你真有一套,”狄雷尼告诉他。“这里的每件摆设,我都希望我的家里也能拥有。”

“真的?”杰特曼眉开眼笑的说。“你是说真的?”

“一点不假,”狄雷尼说,不晓得杰特曼为什么需要人再三保证。“品味绝佳。”

“品味!”杰特曼大叫着环顾四周,眼中绽放光采。“没错!我既不会演奏小提琴,也不会绘画,所以我的创作天分就只有藉此发挥了。”他低头看着一座迷人的松木柜,任指尖轻轻滑过柜子表层,柜子的抽屉与拉门都以黄铜器打造而成。“我喜爱这个地方,”杰特曼喃喃说道。“我喜爱这地方。听起来满愚蠢的,我知道,不过——”他忽然停下来,抬起头,朝狄雷尼笑了笑。“好吧,”他活力十足的说着,摩娑着双掌:“要我帮你倒点什么饮料?葡萄酒?威士忌?”

“有啤酒吗?”狄雷尼问。

“啤酒。我当然有啤酒。海尼根,怎么样?”

“正合我意,谢谢。”

“随便坐,我马上回来。”

狄雷尼挑了一张位于房间后方的高背安乐椅,面对一扇宽敞的玻璃。他坐定下来,这才发现阳台上竟然有两个人,坐在一张白色铸铁制的桌子旁的白色铁条椅上。狄雷尼吓了一跳。他刚才没有看到他们,杰特曼也没有提起他有访客。

那两个男士,其实还是年轻小伙子,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短袖白衬衫、白长裤、白运动鞋。他们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不是面对面坐着,而是各自转过身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

白色的桌面上有一瓶玫瑰葡萄酒,泡沫在阳光下莹亮发光。狄雷尼望着他们,两个年轻人缓缓端起水晶杯啜饮着。隔着米黄色的透明纱窗,那幅景象有如英国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园游会,祥和惬意,让人难以忘怀,冻结在一帧泛黄的老照片中,褪色了,感光乳剂龟裂了,边角弯曲或不见了,可是那个时空像一场记忆犹新的梦境般捕捉了下来:慵懒的青春岁月,遍地阳光,轻风拂面,永不止息的一天。

“真抱歉,”他在杰特曼回来时说:“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客人了。”

“噢,只是附近的两个小男生,”杰特曼开心的说。“路过此地顺便掠劫我的私藏美酒。”

他以一个银质托盘端着那瓶已开瓶的啤酒,盘上还有一只有郁金香图案的酒杯。杯子已冰过了,杯面上覆着一层霜。

“这是用一种电器设备做出来的效果,”杰特曼笑着说。“急速冷冻。满蠢的,不过看起来不错。”

“喝起来也比较美味,”狄雷尼说着,倒了杯啤酒。“你自己不喝?”

“暂时不喝。好吧,我能帮什么忙,组长,还有问题要问?”

杰特曼坐在一张俱乐部椅子的扶手上,侧着一个角度面朝狄雷尼。他背向窗户,脸在逆光的阴影中。他穿着淡灰色的法兰绒长裤,白色的高领毛线衣,鹿皮鞋闪着寒光;沉甸甸的金手镯在阳光下显得非常醒目,不过狄雷尼看不出杰特曼在他的画廊时那股旺盛的活力。没有重重的落坐在椅子内,抬头挺胸,比手画脚;没有敲打手指头或抚弄额际的灰褐色发梢。杰特曼似乎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狄雷尼想,那是因为他是在自己家里。

“是的,还有些问题要问,”组长说。“不过我要先感谢你邀请我们参加酒会。我们玩得很开心。”

“很高兴能够宾主尽欢。”杰特曼露齿而笑。“有没有看到今天早上《纽约时报》的报导?太精彩了!当然贝拉与达克的表现失态了,不过一场艺术展览如果没有至少打上一架,就称不上是成功圆满。人山人海的,你有看到那些画作吗?”

“没能看得尽兴。我想找个时间再回去欣赏。”

“当然,随时欢迎,至少会展出一个月。我们要收门票,捐给慈善机构。不过你到时通知我一声。”

狄雷尼对他的建议挥挥手,表示无所谓。

“那些画卖得好吗?”他问。

“好极了,”杰特曼点点头。“大都卖出去了。只有几幅还在待价而沽,不久就会抢购一空。”

狄雷尼环顾这个雅致的房间。“你没有任何麦兰的作品?”他说,像问题也像叙述。

“买不起,”杰特曼笑着说。“更何况,将自己所代理的艺术家作品留在家里对业务不利,买家会怀疑你将最好的留给自己。当然,那是事实。”

狄雷尼将他那杯结霜的杯子端向阳光,欣赏号珀色的啤酒光晕。他开怀畅饮了一大口,然后将杯子捧在两手中,以杯缘轻轻敲打着牙齿。

“你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他问。

这时他首次听到阳台上传来微弱的笑声。两个年轻人端着酒杯站在栏杆旁,俯瞰着东河。

他转回头时,看到杰特曼已经由椅子的把手滑坐入椅子内,侧坐着,他的腿翘在另一边的把手上。

“是的,”他告诉狄雷尼:“我知道。”

“你没有告诉我们,”组长淡淡的说。

“这……”杰特曼叹了口气:“那不是一般人喜欢谈起的话题。此外,我也看不出来那对找出凶手有什么帮助。我是说,有什么帮助?”

狄雷尼又喝了一口啤酒。他决定,以后他也要将杯子冰过了再喝。

“可能有帮助,”他说。“只是有可能。我不是说那可以解释别人的行为,不过或许有助于说明麦兰的言行。”

杰特曼看着他片刻,然后摇摇头。“我恐怕是听不懂。”

“医师说当他告诉麦兰他已经罹患不治之症时,麦兰大笑。这一点我相信。那符合我们对麦兰这个人性格的了解。不过我不在乎他多么强悍、多么愤世嫉俗,或是酒鬼一个。听到这种事难免会改变他的生活,他仅剩的生命。‘一定’会。他会做一些原本不会做的事,或许会做计划,或是设法在剩下的日子里活得精彩一些。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那一定会造成某种改变。他也是人。你不妨自问,如果听到这么沉重的消息,你会有何反应。那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方式吗?”

“我想会,”杰特曼低声说。“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也没有看到他有何改变。他还是依然我行我素,仍和以前一样是个粗鲁卑鄙的王八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罹病的?”

“大约五年前吧,我想。是的,大约那时候。”

“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的。”

“他有没有告诉别人,就你所知?例如,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没有,”杰特曼说。“他告诉我他只告诉我一个人。他要我发誓保守秘密。还说如果我告诉任何人,让他知道了,他就会把我阉了。他也真的可能会这么做。”

“你曾向任何人透露吗?”狄雷尼问。

“天啊,没有!”

“他母亲?他妹妹?任何人?”

“我发誓我没有,组长。那不是一般人想要四处散布的秘密。”

“的确不是,”狄雷尼说。“我想不是。你说你看不出他的行为有任何改变?他的性格?”

“没错。完全没变。”

“就你所知,他没有做任何特别的计划?照理说,一般被判死刑的人都会变得较为整洁,将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

“他没有任何特别的行为。就我所知没有。”

“好吧,”狄雷尼叹了口气,将啤酒一仰而尽:“他似乎没有特别卖力要让妻儿无后顾之忧。他们是继承了他的遗产,但为数不多。”

“他们的日子可以过得不错,”杰特曼简单的说。“销售遗作所得就很可观。即使是扣税后,他们也能拿到五十万美金,至少。我可不会为他们掬一把同情之泪。再来杯啤酒,组长?”

“不了,谢谢你。酒量仅止于此。”

他再度望向阳台。两个懒散的年轻人再度瘫坐在白色的铁条椅内,悠哉惬意。狄雷尼正注视着时,其中一个金发男孩将头往后仰,酒杯举高,让最后几滴酒落在他的口中及脸上。另一个年轻人开怀大笑。

“那是肌肉失调,”狄雷尼说。“就我所知。”

“是的,”杰特曼说。

“那没有影响他画画?这五年来?”

“不明显,”杰特曼说。

“什么意思?”

“买方看不出来,”杰特曼说。“艺评家也看不出来。不过麦兰注意到了,我也是。”

“怎么影响?怎么影响他的作品?”

“他说会——呃,不是疼痛,而是僵硬。那是他的说法——僵硬。他的手、臂膀、肩膀。所以他就服用一些似乎有帮助的药物。”

“猛哥?壮哥?”

“是的。”

“贝拉·莎拉珍提供的?”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过那种药确实有帮助?”

“麦兰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使他放松。你由他的遗作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最近一两年来的作品,感觉比较放得开,线条不像以前那么尖锐,色彩更强烈、明亮,这种差异有如秋毫之末般的细微。我想只有维多和我看得出来,其他人都看不出有任何改变。那些作品仍旧是麦兰原来的风格,一样的精彩,依然引人入胜,撼动人心。”

“没错,”狄雷尼说。“撼动人心。”

他站起来,清了清喉咙。

“感谢你,杰特曼先生,”他说。“谢谢你肯见我,以及热情款待。”

“我的荣幸,”杰特曼说。他将身体撑高,由椅子内一跃而起,两腿跨过扶手,轻巧的以脚尖着地。“希望能有所帮助,查出头绪了吧?”

“噢,是的,”狄雷尼组长说。“绝对有。”

“好,”杰特曼说。“很高兴听到这一点。”

他们走向门口的走道,狄雷尼再度转身环视这个不可思议的房间。

“有如梦境,”他说。

“是的,”杰特曼望着狄雷尼说。“正是如此,有如梦境。”

这时组长瞥见阳台外两个年轻人又站了起来,靠在栏杆边。他们飘逸的长发在微风中飞扬,有如火焰。其中一个伸出手臂揽着另一个人的腰。

狄雷尼再度感觉此情此景有如旧照片中捕捉到的情景。一身白色打扮的年轻人与蔚蓝的天空相映成趣。永远不会来的明天,完全没有将来,有的是永无止尽的现在,捕捉住也保留住了。

“美吧!”杰特曼轻声说道。

狄雷尼转向他,淡然一笑。他引述一句名言:“金色年华的少男少女,全都与扫烟囱的工人一样,终将化成尘土。”

他转身离去时,杰特曼仍在试着找话来答腔,神情呆滞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