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狄雷尼带着麦兰的那几幅素描,跨入布恩的车子时,两人刻意回避彼此的眼光。
“早,长官,”小队长说。
“早,”组长说。“好像要下雨了。”
“收音机说是局部地区多云,”布恩说。
“我肿胀的脚趾说会下雨,”狄雷尼斩钉截铁的说。“我们来更新一下数据……”
两人都打开笔记本。
“有两点,”狄雷尼说。“关于麦兰未留下遗嘱就身亡,局里的法律顾问提供给我的还是那一套陈腔滥调:或许这样,或许那样。不过依照纽约州的法律,遗孀可以获得两千元现金或财产以及遗产的一半。课税后剩下的遗产则归儿女——就此案而言,就是泰德·麦兰。”
“也就是说,埃玛·麦兰是大赢家?”布恩问。
“显然如此,”狄雷尼点点头。“不过银行存款及若干微不足道的投资,以及东五十八街的寓所——那是共同拥有——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万美金。他最大笔的遗产是在索尔·杰特曼的画廊展示的那些待价而沽的遗作。对了,这是你的邀请函,昨天下午寄来的,每张入场券可以让两人进场。”
布恩接过入场券,以指尖抚过上头所印的字体。“不错,”他说。“杰特曼要展示战利品了。”
“你要带蕾贝嘉一起去?”狄雷尼问。
布恩点点头。
“蒙妮卡会打电话给她,”组长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再一起前往画廊。你方便吗?”
“当然。你估计那些作品值多少钱?”
“杰特曼不是说一幅值二十五万美金?即使他只是唬弄我们,那么多幅总价至少也值个上百万。”
“那动机就比十万元强多了,”布恩说。
“噢,没错,”狄雷尼同意。“或许凶手就是想:麦兰遇害后,他的遗作行情自然会水涨船高。当然,国税局会分好大一杯羹,州政府也是,不过应当足够让埃玛·麦兰吃香喝辣了。”
“你猜是她?”小队长问。
“有可能,”狄雷尼沉着声音说道。“极为可能。希奥多·麦兰也是。到目前为止,就是他们有谋财害命的动机。我也打过电话到索森的办公室,要求查阅多拉·麦兰在南亚克的银行账户。索森希望尽可能不要透过法院下令。那只会让邦斯·萧宾大动肝火,而我们这次任务的重点就是要讨他欢心。所以索森打算动用他在南亚克的人脉。或许他们可以要求银行配合,我会亲自到银行内做点笔记,没有人会知道。”
小队长不出声。组长知道他在想什么:狄雷尼是否已向索森谈起了?他是否已经透露布恩的堕落?狄雷尼绝口不谈此事,这让他冷汗直流。让他紧张一下也好。
“好,”组长最后说:“你有什么进展?”
“不少,”布恩说着,翻阅他的笔记本。“有些颇有意思。我说过杰特曼与朱立安·赛门一起讨论时,外送三明治给他们的那家熟食店。那位外送人员说情况就像赛门告诉我们的:律师到前面的办公室,付钱后将午餐带回里面的那间办公室。外送人员没有看到办公室内还有其他人,只看到赛门与苏珊·韩莉。我打了通电话给她,邀她共进午餐,查证赛门出来拿三明治时她是否看到杰特曼。”
“或是十点至一点半之间的任何时段,”狄雷尼补充。
“没错,”布恩点点头,做了个笔记。
“还有吗?”
“有,长官,还有。有意思的事就在这里。你对尾戒的成见有了代价。朱立安·赛门有前科。”
“我就知道,”狄雷尼满意的说。“他做了什么事——大闹托儿所?”
“不是,长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确切时间是二十四年前。曼哈顿区及布朗克斯区的公交车肇事率反常的偏高,他们的司机似乎突然神智不清了,将行人撞得东倒西歪。”
“诈领保险金,”狄雷尼说。
“正是,”布恩说。“保险公司将所有的理赔案全部输入计算机做分析比对,其中有大约百分之二十五的理赔案是由朱立安·赛门及与他有业务往来的两个医师经手的。当然,还有一群佯装被撞倒的熟面孔,就是膝盖及背部被撞伤而且可以提出X光照片的那些人。于是赛门被勒令停业,差点被吊销律师执照。我翻阅那些档案数据,觉得应该是有人收受贿赂。反正,最后他保住了他的执照。然后,且看,他居然又混到麦迪逊大道那间以橡木及皮革装潢的办公室了,而且出手阔绰,或许还穿着丝绸的内裤,裤子上也许还印着‘巨根之家’的商标。”
“好啊,”狄雷尼冷笑着说。“这个讼棍。真想不到。”
“你就想到了,长官,”布恩说。“你认为他仍在耍诈吗?”
“依照百分比来看应该是,”组长说,“有些歹徒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别对他们期待太高。他们大多数会对为非作歹乐在其中。好,赛门律师有前科。你在市中心有没有查出什么?”
“我和莫特街那栋建筑物的所有住户都谈过了,他们都没有雇用女清洁工,也没有人听说有人去找过清洁工作。在麦兰遇害之前、当时或之后都没有。他们全都当我是疯子。那是个穷小区,组长。谁会花钱请清洁工?”
“我也是这么想,”狄雷尼点点头。“在那个星期一上午现身的那个妇人脑筋动得很快,也骗过了管区警察。你查出他是谁了吗?”
“查到了,”布恩说,查看他的笔记本。“在这里……杰森·T·杰森。他的朋友都叫他杰森二号,因为他们的分局里还有另一个杰森,劳伯·杰森。杰森二号是个高大魁梧的黑人,在局里三年了,曾两度因功获得表扬,是个能奋勇逮捕人犯及协助办案的好警察。他这个星期负责巡街,今天他轮八点到四点的班。”
“好,”狄雷尼说。“我们请他吃午餐。”
“这地方以前叫做‘老运河客栈’,”组长说,环视熙攘的餐厅。“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店名叫什么。不过以前纽约的这个地方有一家酒馆或餐厅,当时运河街是住宅区。对了,当时真的有一条运河,如今成为下水道了。我要点一份干酪堡,加炸马铃薯及甘蓝色拉,不加奶精的咖啡。”
他叫他们随意点菜,市警局买单。不过他们都跟着他点。杰森·T·杰森坐在狄雷尼及布恩的对面。这个黑人警察人高马大,几乎占了包厢一半的空间。
“你看起来好像可以一次吃两客汉堡。”布恩小队长告诉他。“或是三客。”
“或是四客,”杰森露齿而笑。“不过我正要减肥。你有没有看到最近给超重警察的那份备忘录?我的小队长限我一个月内甩掉二十磅。我正在试,不过谈何容易。”
狄雷尼估计,他的身高将近六呎四,体重至少两百五十磅。他的肤色像是深色的柯多华皮革上头再加一层柔软的粉状涂饰,修剪整齐的胡髭横跨脸部,由一颊到另一颊;黝黑灵动的眼睛;饱满的双唇往外翻;双手有如烟熏过的火腿。狄雷尼认为,杰森的脚丫子一定比他自己的十三号还要大。
他的块头大得吓人。左轮枪、无线电以及其他装备,有如挂在耶诞树上的小饰品在他身上晃荡着。布恩心想,歹徒遇到这个如小山般的壮汉时,最好的自保之道就是高举双手大喊:“我投降!我投降!”
“打美式足球?”狄雷尼问。
“没有,”杰森说。“我的块头够大,但是速度不够快。我曾去参加甄选,不过那位教练说:‘杰森,你在原地跑太久了。’组长,我是不是把麦兰案搞砸了!”
“刚好相反,”狄雷尼叫他安心。“你向刑事组的警探反映,做得真好。如果有人搞砸了,是他——没有继续追查。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他,他或许还有上百条线索要追查,因此认为那没什么。”
“或许真的就没什么,杰森,”布恩接口。“我们仍不知道。不过我们想查证看看。”
“上菜了,”狄雷尼说。“要等吃完再谈吗?”
“我最好是边吃边谈,”杰森说。“我没有在街上巡逻,总觉得不太自在。”
“我知道那种感觉,”狄雷尼组长点头。“听着,如果你要暂停今天的勤务,我可以和你的队长打声招呼。”
“不,不,”杰森说。“不会花太多时间。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好,我们看看……那个星期一上午他们将我由巡街的勤务调去麦兰的画室门口站岗。八点到四点。”
“那栋房子四周的拒马已经撤离了?”布恩问。
“对,”杰森说。“撤走了。我在顶楼的楼梯口站岗,就在门外。实验室的人员在室内采集排水管杂物、灰尘样本,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真有一套!他们甚至还在马桶内侧刮下碎屑。总之,我在快十一点时就在那里的楼梯口执勤。”
“确定是那个时间?”狄雷尼说。
“绝对确定,那时瞄过我的手表,想要看看到中午还有多久。队上有两个同事答应要在中午时带三明治及咖啡给我。所以在大约十一点时,那两个女的走上楼梯。她们走到那一层楼梯的一半,就是楼梯的转角处,这时她们看到我站在上头,就停下脚步。”
“看到你在场感到惊讶?”组长问。
“是的,惊讶。”
“吓了一跳?”
杰森咬了一大口干酪汉堡嚼了一阵子,思索着。
“吓了一跳,是的,”他说。“不过我不认为那有什么特别意义。我是一个又黑又大的壮汉,组长,还穿着警察制服,挥舞着警棍。我曾吓过很多人。那很有帮助,”他笑道。
“我想也是,”布恩说。“她们是什么族裔?白人?黑人?西班牙裔?”
“西班牙裔,”杰森立刻接口。“无庸置疑。不过到底是波多黎各、古巴、多米尼加或哪一个国家,我无法断定。不过绝对是西班牙裔。服装鲜艳——红色及粉红色和橘色,类似这种的。”
这时只剩他还在吃,狄雷尼与布恩都忙着做笔记。杰森似乎对自己忽然间如此重要感到沾沾自喜。
“特征?”组长问。
“较老的妇人大约五十至五十五岁,胖嘟嘟的,或许有一百四十磅。矮小,约五呎二吋或三吋。你知道,我当时俯瞰着她们,由上往下很难断定身高。还有,这距今已有两个月了。”
“你做得很好,”狄雷尼要他放心。
“都是她在说,我很确定她是西班牙裔。还有,她看来像是流莺。不过她又老又胖,或许她是在包瓦立街那种地方拉客,稀疏的头发染成艳红色。另一个是小女孩,我猜她大概十二岁至十五岁,差不多这个年纪。身高可能有五呎七或五呎八,一百二十磅。依我看来身材很好,黑色长发垂在背后。”
“美吗?”布恩问。
“是的,很美,”杰森说。“梳洗干净,头发做一做,再穿上体面的衣服及化妆,她就他妈的美呆了。抱歉,组长。”
“我以前也听过脏话,”狄雷尼说,忙着写笔记。“谈了些什么?”
“要不要我先停一下,让你们能够用餐?”杰森问。
“不,不,”狄雷尼说。“别管我们,你只管继续说。你和她们谈了些什么,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只有那个老妇人开口说话,那个小女孩一句话都没有说。我问她们到那边干什么,那个女人说她们在那附近挨家挨户敲门打听是否有清洁工的工作。”
“你问她时,她立刻就这么回答吗?”
发问的是狄雷尼组长。杰森不再往口中塞东西,蹙着眉,试着回想。
“我记不清楚了,”他说。
“猜猜看,”布恩说。
“我猜或许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在骗你?”
“当时没有。事后,我想想觉得她可能是在说谎。你知道,我当警察也有三年了,逐渐领悟到每个人都会和警察说谎。我是说‘每个人’!即使他们不需要说谎时也一样,那是自然反应。便衣刑警遇到的情况也一样吗?”
“如果民众知道你是条子,就完全一样,”狄雷尼点点头。“所以她们说她们在找清洁工的工作。你当时说些什么?”
“我说顶楼这里没有工作给她们做,要她们快点滚蛋。那个女人说她听说顶楼住着一个人,她想问问他。我告诉她他已经一命呜呼了,除非她想去清洗血迹,否则最好快点闪人。或许我不应该向她透露,不过我不想站在那边跟她没完没了。总之,这句话很有效。她没再说任何话。两人转身下楼。”
“后来曾再见过她们吗?”布恩问。
“没有,”杰森说。“从来没有。”
“还有什么与她们有关的可以告诉我们吗?”狄雷尼问。“外貌?任何细节?”
“我想想看……”杰森说,吃完他的甘蓝色拉。“那个年长的妇人有一颗金牙,门牙。有帮助吗?”
“可能有,”狄雷尼说。“还有吗?”
“那个年轻的女孩,”杰森说。“有点好玩的……”
“好玩?”布恩说。
“不是有趣的那种好玩,”杰森说:“而是有点古怪。她的眼神空洞,一直望着半空,神情恍惚。”
“吸毒?”布恩问。
“我想不是,比较像是智障或少根筋,看起来不大对劲。我是说,她一句话也没说,所以很难判断。不过我觉得她好像搞不清楚状况,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你再看到她们,能认得出来吗?”狄雷尼问。
“化成灰也认得。”杰森说。
“很好,”组长说。他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页,写下他与布恩的电话号码。“这是我们的电话号码。巡街时留意一下,如果遇到她们,打电话给我们,留言也可以。”
“你要我留置她们吗?”
“不,不,不要。只要跟踪她们,直到她们进入餐厅、商店或电影院或回家。无论是在何处落脚。然后就打电话通知我们。不要担心那会脱离你原来的巡逻路线。我会向你们的分局打声招呼。”
“好,”杰森点点头。他接过那张纸条,收入皮夹内。“我最好去巡街了。很高兴能和两位聊,希望能有好结果。”
“我们也是,”布恩说。他和狄雷尼起身与杰森握手。“多谢。你帮了大忙。”
“若还有需要我效劳之处,请通知一声。”
他们看着他离去。他必须侧着身子才能挤出大门。
“好警察,”狄雷尼说。“观察力敏锐,而且记忆力好。”
“想想看,如果你是个强盗或扒手,”布恩说。“作案后拿着战利品拔腿狂奔,冲过一个街角,结果却遇上了杰森·T·杰森。”
“我可不想落得如此下场,”狄雷尼组长说。“我的天,这年头人们的块头真是越来越大了!我们用餐吧。来杯热咖啡?”
他们叫了杯现煮的咖啡,不过仍将已经冷掉的干酪堡及炸薯条吃完,没有怨言。
“你想那个女孩就是麦兰素描中的那个模特儿吗?”布恩问。
“条件符合,”狄雷尼点点头。“你听听看:我们的第一种假设是对的,麦兰在星期五找到一个年轻娇嫩的小妞。不过她不是自己一个人。那个女人似乎太老了,不像她的母亲,不过或许是个亲戚或朋友什么的。”
“或是妈妈桑,”小队长建议。“杰森说她看起来像个流莺,或许她替那个小妞拉客。”
“有可能,”组长说。“所以她们星期五时前往画室。女孩脱掉衣服,麦兰画下他的素描。”
“那个老女人则喝了杯酒,将她的部分指纹留在酒杯与酒瓶上。”
“没错。麦兰喜欢他那几幅画,因此_在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雇用那个女孩。听起来很合理,不是吗?”
“我觉得合理,”布恩说。“那个老女人应该不会在星期五那天把他给做掉了,对吧?因为他想非礼那个女孩?”
“不可能,”狄雷尼说,摇摇头。“如果是这样,她们星期一就绝对不会再现身。不,我想当她们两人在那个星期五离开画室时,麦兰仍好端端的。她们或许是最后看到他仍健在的人。”
“凶手除外,”布恩说。
“凶手除外,”狄雷尼点点头。“我想要找出这两个女的,或许她们看到了什么,或许她们在那个星期五刚要下楼时,我们想找的那个凶手正要上楼。”
“要找到她们有如大海捞针,组长,”布恩叹了口气。“除非杰森·T·杰森福星高照,巡街时凑巧遇上她们。”
“更凑巧的事也发生过,”组长说。“你吃完了?我们到住宅区去,先找埃玛·麦兰进一步谈谈。”
他们再度进入那间死气沉沉的起居室,这一天这个房间闻起来隐隐有一丝机器上过油的味道。他们尚未落座,埃玛·麦兰就已如旋风般进门,手中扯弄着白手套。
“真是的,狄雷尼组长,”她不悦的说。“我正要出门,这很不方便。”
他冷冷的盯着她。
“不方便,夫人?”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抿紧。
“我当然想要帮忙,”她说。“尽力而为。不过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的。”
两位警察都面无表情的望着她,这一招屡试不爽:不发一语让对方说个不停,有时他们会因为沉不住气而露了口风。
“何况,我已经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她说着,抬高下巴。
“是吗?”狄雷尼说,再度闷不吭声。
最后,她满脸为难,轻声叹了口气,请他们入座。他们坐在长沙发上,几乎肩并着肩,有如一座堡垒。她坐在,张扶手椅内,仍是贵夫人的坐姿:腰杆挺直,足踝交叉,膝盖并拢侧向一边,戴着手套的双手端庄的摆在腿上。
“你和你的婆婆及小姑处不来,对吧?”狄雷尼劈头就问,口气是直述句而不是问句。
“她们这么说?”她问。
“我在问你,”狄雷尼说。
“我们是不大亲密,”她承认,勉强笑了笑。“我们都喜欢这样。”
“你的亡夫呢?他和他母亲及妹妹有多亲?”
“很亲,”她生硬的说。
“噢?”组长说。“他一年只与她们见个一次或两次面。”
“一派胡言,”她不客气的反驳。“他至少一个月与她们见一次面,有时候还一星期一次。她们经常过来与他一起共进午餐或晚餐。”
狄雷尼与布恩都没有露出讶异的神情。“而你都没有参与这些午餐或晚餐,麦兰太太?”小队长问。
“没有。”
“她们是否曾去过他位于莫特街的画室?”
“我不知道。”
“他从来没告诉过你她们是否去过?”
“没有,从来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了?”
狄雷尼问:“你先生是否曾资助他母亲及妹妹的生活费?就你所知?”
她冷笑出声。“我深表怀疑,除非是跟他个人的享乐有关,否则我先生很少花钱。”
“贝拉·莎拉珍认为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
“我相信她会这么认为,”埃玛·麦兰口气很差。“而我得省吃俭用勉强应付开销。”
狄雷尼环视着房间。
“你可不穷啊,”他含蓄的说。“麦兰太太,你可知道除非有人提出申请,否则你和令郎或许就是你先生遗产的唯一受益人?”
“遗产!”她叫道。“什么遗产?这栋价格已大不如前的寓所?勉强能支付账单的银行账户?”
“尚未售出的画作……”布恩低声说。
“噢,对!”她说,音调近乎无奈。“在索尔·杰特曼抽成以及各个税捐机关课税之后,还能剩下多少?我向你保证,我先生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富有的遗孀。差远了!”
狄雷尼专注的盯着她。
“你有自己的收入?”他猜测。
“有一些,”她勉为其难说出口。“那不干你们的事,不过我想你们迟早会查出来——如果你们还没查出来的话。我父亲留了一些市政府的公债给我,他至少还懂得男人的责任感。”
“那笔收入有多少?”狄雷尼问。“就如你说的,我们迟早可以查出来。”
“大约一年两万美金,”她说。
“你先生知道有这笔收入吗?”
“他当然知道。”她顿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二十年前那像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如今根本是聊胜于无。”
“不只是聊胜于无吧,”狄雷尼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我不想跟你争辩这一点。麦兰太太,我这里有三幅在你先生画室内找到的素描。我知道你曾告诉我,你不认识他最近雇用的模特儿,不过我还是想请你看一眼,或许你见过。我承认画中的脸孔只是一笔带过,不过或许足以辨识了。”
他起身,在布恩小队长的协助下将那几幅素描摊开,一幅幅展示给埃玛·麦兰看。
“画得不错,”她细声的说。
“可不是?”狄雷尼说。“认得那女孩?”
“不。从来没见过她或像这样的。你要使用这些画到什么时候?它们是遗产的一部分,你知道。”
“我很清楚,夫人。一旦我们侦查结束就立刻奉还。”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她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将几幅素描再卷收起来,用橡皮筋绑好。他向布恩示意,两人于是朝门口走。然后组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麦兰太太,”他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在他的画室内只找到这三幅素描,你不觉得这有点怪异吗?”
“怪异?”她不解的问。“何怪之有?”
“你告诉过我们,你也曾当过模特儿,所以你想必到过许多画家的画室。我们听说大部分的画家手中通常都有许多作品,未卖出的画作、半成品、他们不想卖的旧作,诸如此类的。然而我们在你先生的画室中却只找到这三幅素描。你不觉得这有点怪异吗!”
“不,我不觉得,”她说。“我先生是个抢手的画家。成名之后,所有的旧作都卖掉了。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会为了念旧而保留任何旧作。加上他的风格没有改变过,他的早期作品与最近的作品一样出色。他一画完一幅新作品,就送交索尔·杰特曼托售。无论卖出时有没有告诉我,”她咬牙切齿的补上最后这一句。
“原来如此。”狄雷尼若有所思的说。“感谢你拨出时间。你会参加在杰特曼画廊举行的麦兰先生纪念画展的酒会吗?”
“当然,”她说,感到讶异。
“令郎也会去?”
“是的,我们都会参加。怎么了?”
“我们期待到时候能再与你们见面,”狄雷尼彬彬有礼的说。“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麦兰太太。”
他们驱车前往杰克·达克的画室,路上组长告诉布恩:
“杰森·T·杰森所说的,每个人都会向警察说谎——那是事实。不过他还有一点得学:没有人会主动提供情报。我指的是住在南亚克的多拉及埃米莉·麦兰。她们说麦兰一年只探视她们一,两次。她们也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你可瞧出了侦讯的不足之处?如果你没问对问题,就会落得白忙一场。我离开她们时的印象是麦兰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置他的母亲和妹妹于不顾。你也有同感吗?”
“绝对有,”布恩说。
“因为我没有问她们多久‘看到’麦兰一次,我问的是他多久到南亚克探视一次。如今埃玛·麦兰声称她们经常过来与麦兰共进午餐和晚餐,那可真是个和乐融融的家庭大团圆了。王八蛋!是我的错。”
“没有什么损失,组长,”小队长说。
“有,有损失,”狄雷尼气忿的说。“不只因为多拉与埃米莉唬弄了我们,也因为如今她们认为我们很好骗,也会再度欺瞒我们。好,走着瞧。我们一定要好好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
他们默默开车前行几分钟,然后布恩战战竞竞问道:“她提到她自己的收入——一年两万元。你认为那很重要吗?”
“不。”狄雷尼说,仍生着闷气。“那只证明了维多·麦兰与大部分狡诈、贪财、见钱眼开的人一样贪得无厌,我们如今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冰山处女了。”
狄雷尼在搭上通往杰克·达克工作室的那部老旧电梯时说:“第二回合。出其不意,让他们措手不及。埃玛·麦兰的反应很快,你真的认为她正打算出门?”
“不是吗?”布恩说。
“我敢打赌不是,”组长说。“一听到我们来了,随手抓顶帽子及手套,再匆匆忙忙走出来。不是个有智慧的女人,不过很精明。我们且看看杰克宝贝如何反应。”
他的反应是将警官前来侦查命案当成家常便饭,亲切的到会客室接待他们,说他正要结束一组摄影工作,再过几分钟就可以过来,并请他们喝咖啡,然后他又回头工作。他穿着一件黑色皮革跳伞衣,上头装饰着亮晶晶的金属饰扣。坑坑疤疤的脸颊仍是汗水纵横,握手也只是点到为止。
他果然依约在十分钟后请他们进入他的工作室。助手们正在拆除一组布景,那显然是仿照中产阶级郊区的客厅而设计。没有看到模特儿,不过他们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狗吠声。
“除蚤剂,”达克解释。“平面媒体用的。不要让爱犬的跳蚤跑进你的家具内,请用‘克蚤’。狗比模特儿容易搞定。我们到楼上轻松一下。”
他带路走上回旋梯,邀请他们再坐入那种唇形的沙发,他们选择较传统的椅子就座。达克再度躺靠在棒球手套型的椅子内。
“你们有何进展?”他开心的问。“有新的线索吗?”
他们望着他。他整个人瘫坐着,双手的手指头交叉摆在如保龄球般的肚皮上。黑皮跳伞装晶晶亮亮的,他的脸及裸露的上臂也是闪闪发光。他亲切的和他们微笑,露出污黄的牙齿。
“我们测量过这里到麦兰的莫特街画室往返的时间,”狄雷尼告诉他。“你可以办得到。”
笑容还在,但笑意全消失了。随后他的神情变成瞠目结舌,下垂的斯大林式胡髭覆在张开的嘴巴上。
“我告诉过你们,我和贝拉·莎拉珍一起在这里,”达克声音沙哑。
“你是说过,”布恩耸耸肩。“她也这么说。那不代表什么。”
“你说那不代表什么是什么意思?”达克忿然说。“你们真的认为——”
“她说你喜欢挨打,”狄雷尼说。“那也是事实吗?”
“还有你嫉妒他,”布恩说。“他走自己的路,而你追求财富,你因而痛恨他。”
“那臭婊子!”达克大吼出声,身体猛然前倾,坐在椅子边缘处。“你们要不要听——我告诉你们,她——我不相信你们真的认为我——好,她卖毒品给他——她有没有告诉你们这一点?我很清楚这一点。猛哥,壮哥,她全都供应他。噢,没错!一点不假。她还胆敢——”
他突然住嘴,忽然又靠回棒球手套座椅内,手指头抵着嘴巴。
“我没有,”他喃喃说道。“我向天发誓我没做。我不可能杀害他。‘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布恩说。
“呃,因为,”达克说。“我不是那种人。”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前所未闻的辩解之词。
“我们猜你们两人或许一起涉案,”狄雷尼组长亲切的说。“你们两人都有理由。疯狂的理由,不过你们两人都没有所谓正常的、循规蹈矩的性格。你们两人在那个星期五都在这里吃午餐,模特儿与助手都在楼下。你们由那道门溜出去,搭电梯下楼,开车或搭地铁到市中心,将麦兰做掉,然后回来。你们可以办得到。”
“很简单,”布恩说。“我亲自测时间的。”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达克说着,不断摇头。“我——不——相——信——有——这——种——事。天啊。”
“有可能,”狄雷尼笑着说。“对不对?算了吧,承认吧;有此可能。”
“你们要逮捕我?”达克说。
“不是今天,”狄雷尼说。“你问我们有何新线索。我们只是告诉你——我们发现你可以办到,有可能。那就是新的线索。”
他们神情严肃的凝视着他,他则逐渐平静下来,安静下来,不再咬指关节。他试着挤出一丝笑容。笑得很勉强。
“我明白了,”他说。“只是吓唬我——对吧?”
他们没有回答。
“没有真凭实据——对吧?”
“你曾到过麦兰的画室吗?”布恩小队长问。“是否去过?”
“当然去过,”达克紧张的说。“一次或两次。不过有好几个月没去了,或许有一年没去过了。”
“他那边有画作吗?”狄雷尼追问。“画室内?”
“什么?”达克说。“我听不懂。”
他们如连珠炮问他,由各个角度问他,令他一时摸不清头绪。
“在麦兰的画室里,”狄雷尼再问一次。“他是否将画作堆放在墙边?就像你一样。未卖出的作品、他正在处理的作品、旧作。”
“没有,”达克说。“不多。他的作品全卖掉了,他没有保留作品。杰特曼很快将他的作品脱手了。”
“你也说过他动作很快,”布恩说。“一个快手。他卖掉所有的作品?”
“当然。他可以——”
“你有没有嗑药?”狄雷尼问。“大麻?迷幻药?或药性更强的?贝拉·莎拉珍提供的?”
“什么?见鬼了,没有!偶尔嗑一点点大麻。不是她给的。”
“不过她有在贩卖?”布恩说。
“我不知道,不能确定。我发誓我不确定,不过我曾听过传闻。”
“你提起猛哥,壮哥时似乎是一口咬定,”狄雷尼说。“为什么卖给麦兰?他有毒瘾吗?”
“天啊,没有!只是让他提提神,开始作画时必须让情绪亢奋些。”
“不是为了性?”
“麦兰?根本用不上!他是一头种马。种马!”
“你有前科吗?”布恩问。“犯罪纪录?”
“你在开玩笑?”
“我们可以查出来。我们只是礼貌询问。”
“交通罚单,诸如此类的。还有……”
“还有?”狄雷尼说。
“一场派对,一场摇头狂欢派对。他们将我们全部饬回,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有登录我们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向你说了。你看,我已经都说了。”
“有捺指纹?”
“没有。我发誓我没有。”
“你付钱给贝拉·莎拉珍帮你找风尘女郎吗?”布恩问。“来打你屁股?或许用鞭子?”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不过你们两人有合作关系,”狄雷尼说。“对吧?她会来看你的模特儿,或许是安排与她的重要友人约会,或许她也会替你介绍模特儿。拍色情的扑克牌。彼此互蒙其利。她也当你的模特儿,那幅铝箔画作,她的一个友人买下来了,你和她分帐——对吧?真正的朋友,很贴心的朋友,提供女孩子,毒品随叫随送,或许甚至还提供男孩子——谁知道?各种供人享乐的玩意儿。或许是狂欢派对?天体秀?这类纸醉金迷的生活。捧着很多现金、想吸毒的人。诸如此类的,对吧?”
“我发誓……”达克低声说。“我发誓……”
“达克先生,”狄雷尼严肃的说。“不知能否请你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什么?呃……当然。”
“看看这几幅素描,我们在麦兰的画室内找到的。看看你能否认出那个女孩。”
他和布恩将素描摊开在已经昏头转向的达克面前,他茫然望着画作。
“那个狗娘养的,”他喃喃说道。“他真有一套。他根本不假思索,意到笔随,挥毫即就。”
“你认得这个女孩?”
“不,从来没见过。”
“我们下楼吧,”狄雷尼说。“好吗?”
下楼后,组长走到墙角的画桌。他将那几幅素描摊开,再将画纸的各角落压住让其摊平。
“你说你和麦兰一样行,”他告诉达克。“你说你可以模仿他的风格。你的墙上也有一幅模仿麦兰的画作,好到让他看了都火冒三丈,不过后来他也落款了。现在我要你做的是看着这三幅素描,再将那女孩画出来。就依照麦兰的风格来画,只要画脸就行。他勾勒出了轮廓与五官,你来完成细部。”
“老天爷,”达克说:“你不会期待太高吧?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
“尽力而为,”狄雷尼说。“我们知道你会乐于合作。”
达克找出一本十一乘十四见方的速写本,四处翻找后挑出了一根木匠用的软心铅笔。他瞄了那三幅素描一眼,然后开始动笔。一开始下笔略显迟疑,然后便充满自信。他们看着他作画,深感叹服。他以粗黑的线条勾勒出那个女孩的脸部轮廓,然后用工笔画出面貌。凹处、阴影、饱满处、眼睛的神采、下巴的角度及眉毛的弧度。
“天杀的!”他热情洋溢的说。“好一个美人!麦兰应该会这样画她。很年轻,或许十四岁,大约这个年纪,天真无邪,而且呆滞。一无是处,就只有美。就这样,就是她。行了。”
不到三分钟,狄雷尼估算。他得到了一幅年轻貌美、眼神空洞无神的女孩肖像。一头瀑布似的黑发飘垂下来,性感的嘴巴,两唇微张露出洁亮的牙齿,颧骨很高,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的气息,但是眼神空洞恍惚,呆滞无神。
他将麦兰的三幅素描及达克那一幅收起来,小心翼翼的卷收在一起。
“非常感谢你,”他说,“我们会再碰面的。”
“很快,”布恩小队长补充。
他们离开一脸错愕、瞠目结舌的达克。狄雷尼在搭电梯下楼时说:“我们开始合作无间了。”
“我也有同感,组长,”布恩露齿而笑。“他现在应该在打电话给贝拉·莎拉珍,对她咆哮。”
“噢,对,”狄雷尼点点头。“狗咬狗。我想我们大致上已经掌握目前所需要的了。”
布恩诧异的望着他。“你是说你已经……?”
“想出来了?”狄雷尼笑着说。“还早呢。我只是说,我认为我们已经掌握住一些关键的环节了。将这些拼在一起,就可以环环相扣,牵引出其他的线索出来。贝拉·莎拉珍一定已经有所防备,我来扮黑脸,你来演白脸。我们一搭一唱让她昏头转向。”
“我喜欢,”布恩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到了。”狄雷尼说。“下流的人!龌龊的生活!”
那位菲律宾管家打开门看到他们杵在门口时,并不觉得讶异。“这边请,两位,”他说。
他在前带路走到一间小房间,那个房间位于艳红色的卧房与像是铺满了大理石与黄金摆饰的浴室之间,看来几乎像是一条走道。通道上有一张按摩桌,几盏紫外线灯悬挂在天花板下。这些灯发出一种蓝白相间的冷光,将室内映照得像是一只鱼缸。
按摩桌上铺着一条印花床单。贝拉·莎拉珍面朝下趴着,脸颊靠在前臂上。她显然一丝不挂,一条粉红色浴巾披在她的臀部上。她戴着墨镜:两片铜板大的半透明圆形玻璃,以松紧带绑在一起。
倾靠在按摩桌旁的那个身材健美的年轻人也戴着同样的墨镜,他正以强有力的指压替她推拿上臂及肩膀的肌肉。他穿着白色的运动鞋、白色的长裤,以及一件显然是用来凸显出健美肌肉的白色T恤。他拥有举重选手的二头肌与三角肌,淡黄色头发精巧的打理成小波浪型,额头处还有一绺浏海。
“哈啰,甜心们!”贝拉·莎拉珍开心的吟咏着,没有抬头。“别进来这个房间,否则你们的眼睛会瞎掉或变成性无能或什么的。这位猛男是波比。波比,和这两位善心人士打声招呼吧,他们是纽约最出色的干员。”
波比将他的墨镜转向他们,并露出一嘴整洁的牙齿。
“出去走走,波比,”狄雷尼不客气的说。“去修修指甲或什么的。”
贝拉·莎拉珍爆出银铃般的笑声。
“你出去吧,波比,”她提议。“找拉蒙玩牌去。不过别离开,不会太久的。会吗,艾德华·X·狄雷尼?”
他没有回答。
戴着墨镜的波比离开了,走之前没忘了在经过两位警官身旁时鼓起他健美的胸肌并扭动三头肌。他们站在门口,避开紫外线灯的光线。贝拉·莎拉珍的头向着他们,但他们无法看到她的脸。只有修长、抹着油的背部,还有大腿及小腿匀称的肌肉。在她伸手可及之处有一张小茶几,上头摆着一只高脚杯,杯内有许多新鲜水果切片在泡沫中漂浮着。
“可怜的杰克,”她喃喃低语。“他打电话给我了,你知道。你恐怕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了。”
“你卖猛哥、壮哥给麦兰,”狄雷尼忿然说道。
“卖?”她说。“胡说。他经常过来,他或许由我的药柜内拿走了一些。”
“这些药品你有处方吗?”狄雷尼追问。
“当然有,亲爱的,”贝拉懒洋洋的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医师姓名,如果你想追查的话。”
“我他妈的当然要查,”狄雷尼咆哮。
“嘿,组长,”布恩紧张的说。“别激动。”
“噢,让他去吼,稻草人,”她说。“他会大发雷霆,他会大吼大叫,不过不会把我的房子吹倒的。”
“你可以由达克的工作室赶到麦兰的画室去,”狄雷尼告诉她。“我们测过时间了。你和达克可以溜出去搭电梯,前往莫特街将麦兰做掉,你们再循原路回来,楼下工作室内的人都不会察觉。”
“我又干嘛做这种傻事,艾德华·X·狄雷尼?”
“因为你恨他的放肆,”他朝她吼道。“他曾在公开场合骂你是个妓女,你的自尊心无法忍受这种羞辱。而且或许他——”
“组长,”布恩小队长急忙打岔:“拜托,冷静一点。我们没有——”
“不,休想!”狄雷尼说。“我不会放过她。或许麦兰正准备要检举她的非法行径。应召女郎、毒品、性爱秀,诸如此类的。动机够充分了。”
“听着,”贝拉·莎拉珍说,抬起头来,不再那么轻佻了。“你凭什么——”
“噢,是的,”狄雷尼点点头。“达克向我们透露的可多了,有些事情他已经向我们透露却没有告诉你。我们知道那些模特儿及你那些重要友人的一切。波比呢?那个猛男花蝴蝶!他是不是也有份?我敢说他也是!我们得——”
“瞎猜,”她高声叫道。“你和你龌龊的狭隘思想。你只是在瞎猜。”
“麦兰多久来这里一次?”狄雷尼追问。“一星期一次?三次?每天来?我们可以去找管理员问个明白,所以别说谎。”
“我何必说谎,”她说,语气变得冷冰冰。“维多·麦兰是我的密友,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朋友来访犯法了吗?”
“他给你钱?”
“他给我礼物,没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礼物!”狄雷尼说。“很好,很好!或许你的价码涨了。或许他想要分手了。或许他——”
“组长,组长,”布恩唉声叹气。“放轻松。拜托!我们没有证据,你这只是臆测,我们没办法——”
“我不在乎,”狄雷尼大吼。“她杀过人却脱罪了,她可别想在我的城市故技重施。她无罪才怪。即使没杀人,也有拉皮条及贩毒的勾当。我要让她悔不当初。我发誓,我要将她绳之以法!”
这时贝拉·莎拉珍已撑起她的上半身,隔着墨镜盯着眼前这个煞星。她以前臂支撑着,他们可以看到她小而挺的乳房,像是有两个粉红色突出物的坚硬盾牌。
“你给我试试看!”她啐了他一口。“试试看!我会让你成为全纽约的笑柄。我会提出告诉,相信我,我可以聘请全国最高明的律师。待我收拾你之后,你若还能保有退休金就算你走运。我会将你压干榨尽为止!”
“你玩完了,”他朝她大叫。“你的脑筋像浆糊,真的想不透吗?你已经玩完了,小妞。你完了,而且会身败名裂。”
他将那卷麦兰的素描塞进布恩的手中,猛然转身,趾高气昂的离去。他们听到他砰砰作响的脚步声,然后远处的大门传来摔门声。贝拉·莎拉珍隔着墨镜望着布恩。
“哇!”他说。“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子。”
她闷哼一声下桌,以一条大毛巾裹着身体,由胸部裹到大腿。她关掉紫外线灯,摘下墨镜。
“婊子养的!”她说。“那个去他妈的混账畜生!我会给他好看!”
“我向你道歉,莎拉珍小姐,”布恩诚挚的说。“他只是随口说说,不会真的硬干的。他最近压力太大了……拜托,你就大人大量,一笑置之吧。”
“一笑置之?”她想笑但笑不出来。“休想,宝贝!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大人搞不清楚我在这座欢乐之都有什么呼风唤雨的能耐,他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在他的搀扶下进入卧室。她跌坐在一张艳红色的扶手椅上,一只手臂环抱住一脚的膝盖,脚摆荡个不停。她开始疯狂的吸吮大拇指,一个精神错乱的娃娃吸吮着长指甲的奶嘴。
“听着,莎拉珍小姐,”布恩恳求她。“他已经退休了,你也知道,你根本奈何不了他。可是我仍在在线执勤。如果你去找你的重要友人,他们开铡的对象会是我,我会成为炮灰。这你也很清楚。我觉得他做得太过火了。如果因为他情绪失控而毁了我的前程,那公平吗?听着,我站在你这边。我们没有任何对你不利的线索,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信口开河。”
终于,勾起的脚不再疯狂抖动,大拇指也“啵!”的一声由双唇间抽出来。她朝他嫣然一笑。
“稻草人,”她说。“我喜欢你。帮我把隔壁房间那个杯子端过来。”
他顺从的去将那杯有水果切片漂浮在泡沫上的杯子端过来。她缓缓啜了一口,沉思着。他如履薄冰的坐下来,身体向前倾,双手像在哀求似的合掌。
“那是事实吗?”她问。“你们没有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
“是事实,”布恩发誓。“全都是谣言与传闻,包括达克所说的在内。我是说关于毒品及女孩子那些的。我们怎么能采纳这种说词,他自己也有份,不是吗?”
“没有才怪!”她说。
“这不就得了,”小队长说,身体往后靠。“现在你明白了,他总不会签署一份会牵连到他自己的笔录吧?”
“没错,”她点点头说道。“达克个性软弱,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他如果受到压力,就会噤若寒蝉了。我有办法确保他守口如瓶。”
“当然,”布恩替她打气。“狄雷尼刚才说麦兰为你提供的性服务而付钱——见鬼了,那是你的私事。没有人会为此而按铃申告的。”
“麦兰为我提供的性服务而付钱?”贝拉·莎拉珍说,仰头大笑。真心开怀畅笑,使她腰部的毛巾起伏不已。“如果麦兰会为了搞女人而付钱,那可真是天大的新闻了。没这回事,稻草人!不,麦兰和我是有在做些交易。你不妨说我们是合伙人,那纯粹是生意往来。”
“我很欣慰能听到你这么澄清,”布恩面带微笑说。“我也不认为你是那种女人,贝拉。不管狄雷尼说了些什么。”
“那个畜生,”她咬牙切齿。
“既然纯粹是生意,”小队长说,轻松的吐了一口大气。“你们两位做的是什么生意?”
“我帮他谈成了几笔交易,”她耸耸肩。“我有一些有钱的朋友,遍及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国内及欧洲。”
“噢,我明白了,”布恩点点头,仍带着微笑。“你是说你帮他打知名度?帮他卖画?”
“差不多,”她说。
“那没有什么不对啊,”布恩说。“完全合法。我想你一定认识很多艺术界的人士。”
“每一个都认识,宝贝。‘每一个人’。”
“我是说,那种有钱的收藏家?”
“你最好相信。出手最阔绰的收藏家。”
“哇,那你当然对任何艺术家来说都是弥足珍贵了,”布恩热忱的说。“可是我还以为麦兰的画全都是由索尔·杰特曼代理的。”
“这,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贝拉·莎拉珍含糊其词。“将猫剥皮的方法不止一种。听着,稻草人,你是否确定狄雷尼所说的——关于拉皮条及贩毒等等的那些狗屁——全‘是’狗屁,是吧?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交给检察官吧?”
“别担心,”小队长向她保证。“全都没有真凭实据,那只是他急着想破案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听着,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在麦兰遇害当天的中午至下午大约两点那段期间,是否真的每一分钟都跟达克在一起?我之所以要问,是因为目前达克是头号嫌犯。”
她凝视着他良久,以杯缘碰触她洁白的牙齿。她虽然看着他,不过他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她是视而不见。她的目光没有聚焦,穿透他,望向远方。
最后,她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她挑出一片新鲜的菠萝开始咬了起来。他耐心等候。“我无法在法庭上发誓,”她如同说着呓语般。“我或许曾经睡着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睡着时他做了些什么,真的说不上来。”
“谢谢你,贝拉,”他低声下气的说。“感激不尽。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三幅我们在麦兰画室中找到的素描。你能否看一眼,看看是否认识那个模特儿?”
“没问题,”她说,坐直身体。“我们来看看。”
他将橡皮筋拆掉,再将画递给她,她一幅幅慢慢的观赏。
“好作品,”她说。“我只要打一通电话就可以将这些全部卖出。”
“恐怕不行,”他说。“这是遗产的一部分。”
“身材真好。哇塞。这一张是什么——已完成的头部肖像?”
“那张是达克画的,他仿照麦兰的画风,揣摩这个女孩子应该长什么样子。认得出这个女孩子吗?”
“不,从来没见过。希望能帮得上忙——你真好——可是我爱莫能助。抱歉。”
“只是抱着一丝希望,”他耸耸肩,将几幅素描再度卷收起来。“好了,我该告辞了。”
“出去时顺便叫波比进来,”她下着命令。“你们这些王八蛋打断了我的马杀鸡。波比会戴貂皮手套替我做完。曾接受过戴着貂皮手套按摩吗,稻草人?”
“没有,”他说,站起身来:“从来没有。”
“嗯……”她若有所思的说,望向他:“你一直对我很好,也向我透露目前状况,说不定……”
狄雷尼组长耐心的在楼下的车子里等着。他正抽着雪茄,草帽压低盖住眼睛。布恩坐入驾驶座时他将帽子再戴正。
“查出了什么?”他问。
“不错,组长,”布恩说。“你把她气坏了,我就像听信徒告解的神父一样听她自白。”
“你问出了什么?”
“首先,她不认识画中的女孩,说她从来没见过。至于毒品及拉皮条的事,她和达克都有份。正如我们所料。不过他们或许在我们侦查期间歇手了。”
“只是暂时的,”狄雷尼说。
“当然,”布恩同意。“此外,她也打算要出卖达克了。如今改口说她在他的住处时可能曾睡着,无法证明他一直都在场。”
“呵呵,”组长说。“她可真是个善良的淑女。达克向我们透露猛哥的事,就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最重要的是:麦兰不是为了她提供的性服务而付钱给她,她说的。她声称他们在合伙做生意。我无法问出详情,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她找她的富豪朋友们买下麦兰的画,她则从中抽成。”
狄雷尼针对这点想了片刻。
“暗杠索尔·杰特曼?”
“依我看来应该是如此,组长。她说她认识美国及欧洲各地出手最阔绰的收藏家,或许他们打算甩掉杰特曼自立门户。”
“有可能,”狄雷尼点点头。“我们得查查看麦兰与杰特曼是否有专属经纪约或签署的协议书之类的。听着,小队长,我们知道麦兰曾瞒着他老婆卖画,很有可能他也瞒着杰特曼卖画。”
“如此一来,杰特曼就有充足的动机了,”布恩评道。“或者……”
“或者什么?”狄雷尼说。
“这是异想天开,组长。”
“但说无妨,试试看。”
“呃,这只是个初步的构想……我们知道达克可以模仿麦兰的风格。天啊,他还曾当着我们的面证明。现在假设——”
“我明白了,”狄雷尼打岔。“或许达克在伪造麦兰的作品,再交由莎拉珍卖给她那些富有的收藏家友人,后来麦兰发现了。所以他们干脆将他做掉了。”
“没错,”布恩说。
“这全属臆测,”狄雷尼组长说。“不过我会请伍尔夫队长查看看能否找到有某人在某处不是透过杰特曼购得麦兰的画作。如此我们就可以证实是麦兰暗中将自己的作品脱手,或是达克在兜售伪作。干得好,小队长。”
“谢谢你,长官。”
“至于现在,”狄雷尼说着,叹了口气:“可想而知索森副局长会打电话给我,转达贝拉·莎拉珍的所有重要友人对我的粗野态度表示不悦。”
“不,我不以为然,”布恩说。“我告诉她你并没有任何对她不利的证据,而且如果她抱怨了,被刮胡子的是我。我不认为她会声张。”
“我欠你一份人情,”狄雷尼说。
布恩原本打算说:“我们扯平了,”不过没说出口。
在侦讯达克及贝拉·莎拉珍的当天晚上,蒙妮卡与狄雷尼端着饭后啤酒在书房中轻松一下,他将当天的活动扼要的告诉她。她佣懒的坐在老旧的皮椅内,光着脚翘到他的书桌上。他坐在书桌后的旋转椅内,在向她转述他的进展时,偶尔会查阅笔记本。
他在说完杰森·T·杰森遇见两名西班牙裔的妇女之后,将达克依据麦兰素描所画的那张年轻模特儿的肖像拿给蒙妮卡看。蒙妮卡猜那个女孩的年纪约十五岁或十六岁。她问组长是否要将这张肖像画拷贝后分送至市内各分局,以便找出那个女孩。
狄雷尼起身将那张素描钉在他的地图板上,与麦兰的作品并列在一起。他告诉她,他和布恩曾讨论过这种做法,不过决定暂时不这么做,因为他们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期望那两个女人对于指认凶手能有所帮助。等其他更有利的线索都毫无所获时,再请杰森·T·杰森和警方专属的画家合作,两个女人的肖像也会分送出去,以便找出她们。
组长描述他和布恩在对付贝拉·莎拉珍所采取的一搭一唱手法,他认为结果证实这一套相当有用,只是他也承认那或许意味着往后布恩得单枪匹马去应付莎拉珍了。蒙妮卡说莎拉珍听起来像是个很可怕的女人,狄雷尼告诉她,她或许可以在杰特曼的酒会中亲自跟那个女人碰面。事实上,组长说,他希望蒙妮卡能够在酒会中设法与涉案的所有重要关系人碰面,他要知道她对他们的看法。
蒙妮卡问他是否真的认为贝拉·莎拉珍有足够动机杀害麦兰。例如,陪审团是否会相信一个女人会因为一个男人曾公然羞辱她,而挥刀置他于死地?蒙妮卡不以为然。
狄雷尼说贝拉·莎拉珍自称与麦兰有“生意往来”,其中或许另有动机。不过即使没有发现其他的动机,他仍然相信贝拉·莎拉珍是那种会为了遭到羞辱而报复的女人。他说蒙妮卡对此存疑的原因,是因为她将贝拉·莎拉珍当成是有理性的人类,言行举止合乎常理。他说,事实上她却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过着无法理喻的生活,也曾做过失去理性的行为。
他像是告诉蒙妮卡也像在自言自语,他说警察最难学的一件事就是人们的行为不只经常会悖离社会的法律,有时连心智也会违背常理。狄雷尼说,警察有时之所以无法破案,是因为他们在一个通常是既无理性又不合逻辑的世界中寻找理性与逻辑。他们无法掌握身为人类的一种本质上的狂乱。狄雷尼告诉蒙妮卡一件他在格林威治村担任队长时曾经手的凶杀案……
那个小伙子来自中西部。一个大学生,出身名门世家,家境富裕。他想要进军演艺界,他的父母同意资助他两年的费用。于是他前往纽约,在一家演艺学校就读,开始四处争取演出机会。
一九六零年代格林威治村的自由风气让他迷失了自己。毒品、性,他高兴怎样就怎样。他把持不住。后来警方在侦办他这个案件时,可以循线追查到若干蛛丝马迹,其他的则是用猜的。那小伙子不曾因为吸毒被捕,不过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吸食迷幻药。他与五六个人搬入一间阁楼,男女杂居。每天晚上都扮演不同的角色,不过戏码从未换过。他一直和不三不四的人滥交。他必须体验一切:那是追求至高无上的艺术所必经的启蒙之路。过了一阵子,他甚至无法判断有何乐趣可言。
有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年轻女孩肛交时把她给勒死了,他的对象原本可能是另一个男人或小孩,当晚碰巧是个女人。等他们把他弄清醒后,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茫茫然望着他们。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受害人对他而言几乎是个陌生人,他只是临时起意杀了她,想体验这种感觉,也真的做了。
问题就出在自由,狄雷尼神色忧戚的告诉蒙妮卡。他也同意,有部分原因是毒品的问题,不过主要还是自由惹的祸。完全无拘无束,没有规则,不讲法律,一无禁忌,道德上的无政府状态。狄雷尼说,那小伙子后来发现他必须为他的所做所为受到惩罚时,吃了一惊。他无法理解,那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狄雷尼告诉蒙妮卡,无法善用自由的人经常会发生这种状况,他们不懂得自我约束,他们的行为全出于一时冲动。他们无法为了明天的满足而牺牲掉今天的享乐。
他认为贝拉·莎拉珍或许就是这种情形。她过的是赚钱容易、纵情声色的生活。没有规则,没有法律,没有禁忌。全然的自由,汲汲于寻求刺激。狄雷尼认为,这样的动机很难说服陪审团。他们要的是更真实的理由:复仇、仇恨、欲念、嫉妒。很难说服有理性的人,有人会将杀人不当一回事,没有任何动机。不过确有其事,而且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告诉蒙妮卡,动机很重要,不过还没重要到让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排除没有动机的刑案。贝拉·莎拉珍贩毒以及拉皮条,事证明确。有这种背景的人被惹火时要刺人一刀需要经历一番天人交战的心理煎熬吗?尤其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所做所为全都是对的时候?
蒙妮卡打了个寒颤,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她问狄雷尼那是否意味着贝拉·莎拉珍是头号嫌犯。他说不是,他刚才对她的描述,也可以套用在杰克·达克身上。至于埃玛·麦兰、泰德·麦兰、索尔·杰特曼等人,则有较确实也较传统的动机。
麦兰的母亲跟妹妹呢?蒙妮卡想要知道,她们是否也有动机?
狄雷尼说目前尚无明确动机,不过那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动机。
蒙妮卡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问他当了一辈子的警察,经常得侦办类似麦兰案之类的命案——这种案子,他必须承认,确实让人心灰意冷——在面对人性的丑陋面时,是否会使他嫌恶人类。
他沉思了良久,最后说他不认为会如此。他告诉她,他已经学会了不要对人抱持太大的期望,如此便不致于老是会大失所望。狄雷尼说,而布恩是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那或许是他借酒浇愁的原因。布恩说是警察勤务所面对的“龌龊事”导致他酗酒,不过他指的其实是人性的邪恶面。他怀抱着理想,以为可以期待善良,但找到的却微乎其微。
狄雷尼说他自己几乎不抱任何期望,有时还会感到惊喜,因此他才能神智正常到今天。他语气坚定的补充,他自己的人生、他的个人生活都要有条不紊,这一点很重要。那是警察的自我救赎之道。
蒙妮卡说她希望蕾贝嘉能够帮助布恩达到这个目标,组长说他也希望如此。然后他们再斟了一杯裸麦啤酒,聊起两个女儿的夏令营,也睡眼惺忪的争论起马铃薯煎饼中是否应该加入洋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