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兰案的资料在中午前不久由一部没有标示的警车送抵狄雷尼的住处。那些资料塞在三箱旧纸箱内,还附上伊伐·索森副局长的便条:“抱歉乱成一团,艾德华——不过你很擅长快刀斩乱麻!布恩明天会打电话给你,安排会面时间。祝好运。”
组长将纸箱子抱入书房,摆在大书桌旁的地板上。他走入厨房替自己做了两份三明治:裸麦面包夹意大利香肠及西班牙洋葱切片(抹上美乃滋),另一份是圆面包夹火腿与奶酪(抹上芥末酱)。他将三明治与一瓶已开启的海尼根啤酒拿入书房内,小心翼翼的摆在茶几上,开始工作。
他将三纸箱的数据依序慢慢翻阅,每份文件浏览过后分门别类放在四大类中:
1.侦办警官的正式报告。
2.接受侦讯者的笔录及照片。
3.被害人生前的照片及陈尸的照片,还有法医的验尸报告。
4.杂项文件,大部分是刑警对他们侦讯对象所做的非正式反应,或对扩大清查对象的建议。
狄雷尼有条不紊的工作,偶尔停下来啃一口三明治,灌一口啤酒,到下午三点半便已将所有数据分类完成。然后他将各类数据依日期及时间排列,也将若干文件由一类改列入另一类,不过大致而言都依照他原来的分类。
他戴上阅读用的笨重眼镜,将绿色灯罩的台灯拉近些。他坐在旋转椅上由照片与验尸报告开始,因为这一迭资料最少。随后,他再阅读那迭官方报告,读到一半时蒙妮卡喊他去吃晚餐。
他洗手后与家人共进晚餐。他尽量试着细嚼慢咽,与家人闲聊,也讲了几个冷笑话。不过他很早就离席,婉谢吃甜点,端了杯不加奶精的咖啡进书房。晚上九点后不久,他就将数据初步浏览完毕。接着他开始读第二遍,这次读得较慢,身边摆着一本黄色的拍纸簿,偶尔就在上头写下简短的注记及疑问。
蒙妮卡在十一点时端了一壶热腾腾的咖啡给他,并说她会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就寝。他心不在焉的笑了笑,亲她的脸颊,再回头阅读。他在凌晨一点读完第二遍,然后将数据归档,摆入铁柜最底层抽屉内的卷宗夹内,上了锁。他取出曼哈顿街道图及街道导览,找出命案现场,就在位于王子街与春天街之间的莫特街。
他知道那个区域,很熟;大约二十年前,当他仍是二级警探时,曾因当地的管区刑警度假而暂调支持一个夏天。当时那附近的居民几乎全都是意大利裔,属于小意大利区的一部分。狄雷尼记得当年他曾参加在桑树街举办的圣塔那罗节。
他奉派与一级警探埃布尔托·狄路卡搭档。大块头的埃布尔托双下巴、水桶腰、癖好大碗喝酒、大口吃意大利面,也让狄雷尼见识到令意大利人引以为傲的料理。他也传授给狄雷尼许多这一行的诀窍。
那一年的七月,伊丽莎白街有家大卖场的仓库遭到抢劫。四名蒙面男子携械闯入,捆绑值夜人员后将进口的橄榄油全搬上一部大型的货车后扬长而去。对狄路卡这种热爱橄榄油的意大利通心面老饕而言,这种行为不啻是亵渎圣物。
“你要了解的,”狄路卡告诉狄雷尼:“就是我们这个辖区内有许多不良份子。不过通常他们都到外头去找乐子。这就像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会在自家的客厅拉屎。然而,我想这个案子应该是本地人干的。”
“怎么说?”狄雷尼问。
“就以值夜的人来说吧。若是外头的人干的,必会痛扁他一顿,再将他五花大绑,或者对他粗声厉气。不过没有,他们彬彬有礼的要求这位老人家躺在一迭麻布袋上,将他绑住,然后轻轻的在他嘴上贴了片胶布。这群抢匪在临走前还问他是否舒服?可以呼吸吧?他们真是体贴周到,就差没有在床上喂他吃早餐。我猜他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他。或许他是监守自盗。他有许多亲戚,许多年轻、血气方刚的外甥侄儿的。其中一个,安东尼·史柯里斯就素行不良。他和三个臭味相投的难兄难弟鬼混:维多·吉维斯、罗伯·史恩菲特——一个意大利移民,不过由他这个名字根本看不出来,对吧?还有一个名叫鸠西皮什么的小混混。我不知道他的姓氏,不过他们都叫他拐杖小子。我认为就是这四个不良份子干的。我们到处打听看看他们是否在挥霍赃款。”
于是狄路卡与狄雷尼便四处打听,果然那四个不良份子正在大肆挥霍。不算很多,但已足以显示他们有一笔横财:喝美酒吃佳肴、由住宅区钓来的金发马子、簇新的鳄鱼皮鞋。
“我们去各个击破,”狄路卡告诉狄雷尼。“他们发誓永远互相效忠,还在他们的母亲墓上发誓,宁死也不会招供。他们发过重誓了。现在你看着好了,我要去突破这几个笨蛋的心防。我会用意大利文和他们交谈,稍后我再告诉你,他们说了些什么。”
狄路卡将每个嫌犯隔离侦讯。例如,他问安东尼·史柯里斯案发时他在何处。“在床上,”史柯里斯说,然后笑道。“我有一个证人。这个马子,她会告诉你。”
“与一个马子在床上?”狄路卡说。他诡异的笑了笑。“维多·吉维斯不是这么说的喔。”
他就这么先点到为止,然后转而找吉维斯。
“我到纽泽西去了,在我叔叔家。”
“是吗?”狄路卡淡淡的说。“史恩菲特不是这么说的喔。”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他不断找他们问更多的问题,离间他们。他们以为他们知道狄路卡在做什么,不过无法确定。他们开始互相猜忌。然后狄路卡全力对付拐杖小子,告诉他因为他年纪还小,如果合作的话或许顶多也只是判个缓刑。那小子开始软化,不过先招供并提出条件交换的是罗伯·史恩菲特。
“就是这么玩的,”狄路卡告诉狄雷尼。“盗亦有道?去他的!他们为了想争取缓刑,连同胞兄弟也会出卖。”
此刻,狄雷尼望着地图中的街道,望着维多·麦兰被乱刀刺死的街道,也想起了埃布尔托·狄路卡刑警,好希望他仍在这个他了如指掌的街区。不过大块头埃布尔托早已退休了,回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许也在享受另一顿当地的意大利美食,加重心脏负担。
狄雷尼叹了口气,关掉书桌的台灯,开始检查门窗安全。他对他所阅读的资料还不致于感到心灰意冷,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雀跃的。他承认,麦兰这个案件的侦查工作做得很好,很彻底,很积极,也有想象力。他们拜访过很多户人家,走访很多地方,侦讯过很多人,发掘出很多纪录并加以检视。结果全都徒劳无功,白忙一场。仍是悬案一桩。
尸体是索尔·杰特曼发现的,他是位于麦迪逊大道的杰特曼画廊负责人,也是维多·麦兰的专任经纪人,麦兰曾答应他要在星期五下午三点到画廊去,与杰特曼和一位室内设计家讨论麦兰的作品举行新展览会的相关事宜。他到四点尚未现身,杰特曼于是打电话到位于莫特街的画室。没有人接。随后他打到麦兰位于东五十八街的住处。电话是画家的妻子埃玛·麦兰接的。她不知道麦兰人在哪里,不过她说他曾提过要在当天下午三点在画廊与杰特曼碰面。
麦兰的妻子和经纪人对他的缺席都不以为意。那不是他第一次爽约。显然他是个习惯性的撒谎者,对食言毫不在意,经常一、两天不见人影。他在莫特街的画室工作时,屡屡会将电话线拔掉,或是索性就不接电话。他偶尔会在画室过夜。
索尔·杰特曼表示他星期六一整天不断打电话至麦兰的住处及画室想要联络上他,但音讯全无。他也打给麦兰的几个友人。没有人知道那位画家人在何处。最后,到星期天中午,杰特曼开始担心了。他搭出租车到画室,门关着但是没上锁。血迹中已经有蟑螂了。杰特曼立刻吐了出来,然后以画室的电话报警。
两名管区警察开着侦防车首先到达现场。他们向局内回报,显然是一件凶杀案;警察系统开始运作。一个小时内,那栋廉价公寓就以绳索隔开了。位于五楼的画室挤满了辖区的警官、凶杀案的刑警、一位法医、实验室的技术人员、摄影师、州检察官的人,还有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与他那个凶杀案项目小组的两名探员。
验尸报告上简单扼要的注明维多·麦兰死于“多处刺伤导致出血过多”。换句话说,那个人是失血过多致死;五脏六腑都积血,他就躺在凝固的血泊当中。对凶器的描述是“一把刀,一种单刃武器,大约五或六吋长,一头渐细成为尖点。”胃容物的分析显示,死者在死前曾喝了少量的威士忌,法医估算死亡时间大约在星期五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之间。他们拒绝做更精确的推估。
随后展开进一步的侦查。有一组刑警假设的状况是画家被一个窃贼、强盗所杀,于是开始搜寻类似的攻击案件档案,询问左邻右舍及附近的商家,抄下停放在邻近地区车辆的车牌号码,随后并约谈那些车主。在十个街区的洗涤槽、下水道、垃圾箱、垃圾桶所收集的废弃物内仔细搜寻凶刀。所有检举的线索皆加以过滤,警方及法院纪录中最近获释的用刀高手也都全面清查。
另一组人员则假设维多·麦兰将他上锁的门打开,让他认识的人进来,并遭那人刺死,他们开始调查那位画家的私生活及个人交往情形,对他们所能找到的任何一个认识麦兰而且可能想致他于死的人进行约谈。最后,他们锁定七个对象。
警方在将调查对象锁定于这七个人之前,清查过的艺术家、模特儿、画商、艺评家、妓女、酒友以及几位远亲名单长长一串,每一个人对维多·麦兰惨遭横祸似乎都没有感到特别难过,也毫不掩饰他们对此漠不关心。每位接受访谈者对死者的描述,依据各人的教育程度各有不同,从“一个惹人厌、令人不快的人”至“一堆狗屎”都有。
经过将近六星期的缜密侦查,耗费数千工时的辛苦作业后,警方的进展与索尔·杰特曼报案时相去无几。所有状况都清查了三遍。新的刑警参与办案,对所搜集的证据提供新的观点。调查人员回头查麦兰在军中的两年服役时期,甚至没有漏掉他的学生时代,寻找可能的动机。
毫无所获。
一位凶案组的探员总结了他们所有人员的感受:
“去他的,”他疲惫不堪的说。“我们何不干脆说是那个王八蛋戳自己的背部,然后将这个案子抛诸脑后?”
蒙妮卡·狄雷尼每星期四都到当地的医院担任志工。她在离开住处前,拿了一张行事表给狄雷尼组长,清单中详细说明他何时应将吐司放入烤箱、调在什么温度、何时应将马铃薯放入烤箱上层、何时应该将李莎拉牌的巧克力蛋糕由冰箱中拿出来。他面色凝重的检视那张清单,眼镜滑到鼻头。
“我还会把窗户钉好,”他告诉她。
她笑着朝他吐吐舌。
他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他没将门关上。只剩他一个人在屋内,只要有任何不熟悉或无预期的动静,他都要能听得到。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厚纸板制的新档案夹。他原本打算在标签上注明:“维多·麦兰凶杀案”。不过他停了下来。或许他应当写:“维多·麦兰谋杀案”。他觉得,凶杀与谋杀不一样。那不止是法律上对一级谋杀的定义:“事先心存恶意……”
狄雷尼设法分析他的感觉,最后决定他在两者之间所看出的区别在于此行为是否为蓄意。战争时士兵难免会杀人,这算不上谋杀。不过刺杀是谋杀而不是凶杀,除非刺客是受雇于人。其间微小的差别就在于不只是蓄意,而且还要有强烈情感。冷酷的强烈情感。
若维多·麦兰是因为与窃贼格斗而遇害,那就是一桩凶杀案。若他是被某位他所认识的人刺死,某位深思熟虑过并事先计划好的人,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都是一桩谋杀案。狄雷尼无奈的摇摇头。他知道,一旦在两者间做出决定,也就代表了他处理这个案子的大方针。他还没正式开始侦查,便已经面对了令局里左右为难的基本问题。最后,他深呼吸,在档案夹上写下:“维多·麦兰谋杀案”,就此尘埃落定。
他将审阅局里纪录时所写下的两页笔记与问题夹在档案夹内,然后将一迭便条纸拉到面前,开始将他打算在私下调查时进行的事项列成列表。他没有依特殊的次序写下这些事项,只是想到了就写。
待他绞尽脑汁将那张清单尽可能完整列出之后,开始将所有事项依序排列。这个过程与这些构想本身同样重要。他挣扎、奋战、乾坤大挪移,试着建构出最合理的顺序。排序完成后,他将这最后的结果放入档案夹内。这让他很高兴。这是“他的”文件。至目前为止,麦兰案都只有别人的文件。他正准备再多做些档案夹,标示“被害人”、“经纪人”、“妻子”、“情妇”等等时,电话响了。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他说。
“组长,我是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随后一阵静默,两人都在等对方再开口。最后……
“是的,小队长,”狄雷尼说。“索森说你会打过来。我们何时碰个面?”
“全听你的。长官。”
声音听来有点鼻音,不大稳定。不会口齿不清,但确实有情绪亢奋的情况,已压抑住了不过确实有。狄雷尼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邀请他共进晚餐。有烤牛排及烘焙马铃薯,各种美食。不过他又有另一种想法。他和布恩第一次碰面最好是一对一。如此他可以先评估这个人,再将他介绍给家人。
“今晚九点方便吗,小队长?”他问。“到我家?还是你有其他打算?”
“没有,长官。九点可以。我有你的地址。”
“好。那就到时候见了。”
狄雷尼挂上电话,再回头整理那迭官方报告与笔录。他开始将这些文件分门别类放入新档案夹中:“受害人”、“经纪人”、“妻子”、“情妇”……
中午时他吃了一份三明治与一杯牛奶,在二五一辖区的街道遛跶了一会儿,抽了根雪前。他在下午回到住处,继续做归档的工作。这种事情很繁琐,不过大部分的警务工作都是如此。事实上,他在做这种“让事情有秩序”的工作时,会有一股奇特的满足感。
警察的工作不就是如此吗?让一个脱序的世界回复原状并维持秩序。这不只适用于社会,对个人也是如此。甚至对警察本身亦然。因此才会有填不完的表格、不断增加的大量规则;也因此才会有形式主义,以及“等因奉此”之类的荒谬八股。警察绝对不会说他抓到了一个恶棍。他在归档的报告或法院作证时不会这么说。他是拘拿一名嫌犯,或羁押一名作案者。
“警官,你第一次遇到被告是什么时候?”
“我于今年四月二日上午九点十五分接近被告,当时他正要离开位于纽约市曼哈顿行政区雷辛顿大道与九十街交会处的布格酒店。我表明自己的身分,随后依照规定宣告他的法律权利,并将他逮捕,以所指明的罪行指控他。然后我伴随被告至二五一管区分局,他于此遭到监禁。”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中令人感动的追求精确……
狄雷尼组长就这么埋头归档,试着在维多·麦兰的谋杀案中建立起秩序。
晚餐美味可口,三分熟的带血烤牛肉,狄雷尼就喜欢这种做法。蒙妮卡与女儿们吃尾端的全熟切片;他喜欢从滴着肉汁的中段吃起。他们喝了一瓶加州勃根地葡萄酒。玛莉与希薇雅获准各喝一杯,掺了半杯水。
孩子们上楼做功课。狄雷尼帮蒙妮卡清理餐桌,将残羹剩饭收拾妥当,碗盘放入洗碗机。然后他们端了第二杯咖啡进客厅。他开始跟她谈起麦兰谋杀案。许久以前,当芭芭拉仍在世时,他就理解到向一个愿意洗耳恭听的人描述一桩案件,对他帮助很大。即使聆听者无法提供任何建设性的建议,有时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不够专业、率直——也会引出侦查的新方向,或迫使狄雷尼重新检视他自己的想法。
蒙妮卡听得很专心,他提到维多·麦兰的遭遇时,她的眼睛痛苦的瞇了起来。她想起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伯纳·吉尔伯特的遭遇……
“艾德华,”他说完后她说道:“可能是抢匪做的,不是吗?”
“窃贼。”
“窃贼,抢匪……不管是哪一种。”
“有可能,”他承认。“门没锁又要怎么解释?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
“或许他只是忘了锁门。”
“也许。不过他曾两度遭窃,而且他很厌恶在绘画时受到干扰。他的妻子及经纪人都说他对这一点非常偏执。他‘一向’都会锁门。”
“像你一样,”她说。
“是的,”他笑了笑。“像我一样。还有,他被刺了很多刀。有人花了许多时间干这事。临时起意的窃贼或许会刺他一刀或两刀,不过或许不会居高临下拿刀不断戳刺。一旦麦兰倒了下来,显然已无力抵抗时,窃贼就会开始搜刮财物。好,或许窃贼杀死麦兰灭口,以免他日后由前科照片中指认出来。不过如果麦兰看到他了,那么两人应当是面对面,伤口应该会在正面。了解吗?我只是依照百分比来推估。麦兰的皮夹被拿走了,没错,不过那可能是想故布疑阵,伪装成杀人劫财。现场有一部昂贵的随身听原封不动,橱柜上有个很明显的位置也摆着一盒猛哥。”
“猛哥是什么?”
“亚硝酸戊酯,捣碎后嗅取,据说可以增强性能力。要我试看看吗?”
“不,谢了,亲爱的。我恐怕会受不了。”
“愿神保佑你,”他说。“总之,猛哥——有时称为壮哥——是治疗心脏病的合法药剂,处方用药。当然市面上也有得买。麦兰没有心脏病的纪录,他的医师也不曾为他开立亚硝酸戊酯的处方笺。侦办此案的刑警花了许多傻工夫想找出麦兰是在何处购买的,不过白忙一场。这是我想进一步调查清楚的疑点之一。”
“你认为有毒贩涉案?”
“噢,不是。验尸报告说没有毒瘾的迹象。不,我不认为毒品与此案有重大关联。猛哥只是个悬而未决的疑点。不过那可能会牵扯出什么线索,然后再牵扯出其他线索来。我不喜欢事情悬而未决。”
“你说验尸报告提到他喝过酒。”
“适量,当天上午。不过我想他酗酒情况很严重;他的肝已经肿大。画室内有半瓶威士忌,就摆在他作画的木箱上面。那个酒瓶已经布满灰尘,不过他们能采集到的只有麦兰的指纹、污垢以及某个人的部分指纹。不足以当证物。流理台上的酒杯也一样。杯子里有威士忌,与酒瓶内的酒是同一品牌。根本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或许凶手在事后喝了一杯,在他犯案之后。”
“也许,”狄雷尼半信半疑的说:“不过我怀疑。那个酒瓶在画室的一端,流理台在另一端。如果凶手真的喝了一杯,酒瓶与酒杯或许应当是摆在一起的。你说:‘——在他犯案之后’。‘他’?如果是个女人呢?女凶手通常会使用刀子。至少,比用枪普遍。这也是百分比的问题。”
“我不认为一个女人会刺他那么多刀。”
“为什么不会?”
“我不知道……只是似乎那么——那么可怕。”
“无论是男是女,都很可怕。那些刺痕显示凶手当时怒不可遏,或者只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奇怪的是无论是谁犯下此案,根本没有当场杀死他。他在被刺了十几刀之后,仍然一息尚存。他最后是失血过多致死。”
“噢,艾德华……”
“对不起,”他赶忙说着,伸出手拍拍她。“害你不好受。我不该谈的,我再也不会跟你讨谕这个案子了。”
“噢,不,”她抗议。“我要听。那很有意思,恐怖但却令人着迷。不,跟我聊聊这个案子,艾德华。或许我帮得上忙。”
“只要你肯听我说,就算帮我的忙了。”
门铃响了,她起身应门。
“我仍然不认为凶手是个女人,”她坚决的说。
他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他也不认为凶手是个女人,不过原因与她不同。验尸报告提到有几处刀痕的力道强劲,甚至整个刀刃完全刺入死者体内,凶手的指关节还让伤口周围的肌肉出现瘀血。那表示力道确实很大,男人的力气。然而,也不排除可能是个强壮异常的女人,或是一个气到失去理智的女人……
狄雷尼组长的记忆很正确: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是个身材高瘦、步伐不稳的人,神情无精打采,谈话时头会偏向一边。他的头发比淡棕色略深一些,近似姜黄色;肤色苍白有雀斑。狄雷尼猜他年约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很难判断。他那种脸可能再过六十年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然后,他会突然变老。
他欠身与蒙妮卡握手,羞怯的低声说:“幸会,夫人,”这时,他的神情有丝农家子弟般的腼腆气质。他与狄雷尼握手时,手则显得结实有力,硬梆梆的。不过当他坐在书房内一张椅套已皲裂的俱乐部椅子时,手却不知道应摆在何处——腿也一样,就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的脚踝不断交叉,最后将双手插入他那件旧苏格兰呢外套的口袋内。想掩饰颤抖吧,狄雷尼暗忖。
“要不要来点什么?”组长问。“我们有三分熟的烤牛肉,还是来一份三明治?”
“不用了,谢谢你,长官,”布恩轻声说道。“吃的不用了,不过我倒很想来杯咖啡。不加奶精,麻烦你。”
“我去端一壶热的过来,”狄雷尼说。
他走入厨房时,蒙妮卡正将洗碗机内的碗盘取出,摆在架子上。
“你觉得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她。
“我喜欢他,”她不假思索说道。“他看来好单纯。”
“单纯!”
“呃,有点孩子气。很有礼貌。他结婚了吗?”
他看着她。
“我打听看看,”他说。“如果还没有,你可以赶紧通知蕾贝嘉。媒婆!”
“有何不可?”她咯咯笑道。“难道你不希望全世界都像我们一样幸福快乐吗?”
“他们会受不了的,”他向她保证。
他回到书房,替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布恩用双手从碟子上端起杯子。这时双手的颤抖就很明显了。
“我想索森副局长已经告诉过你条件了?”狄雷尼开口。
“只提到我接受你的指挥继续侦办麦兰案。他说我用自己的车子无妨,他会支付我的开销。”
“好,”狄雷尼点点头。“什么样的车子?”
“四门的黑色庞蒂亚克。”
“好。只要不是那种很拉风的小车子就行。我喜欢伸直双腿。”
“不是很拉风,”布恩淡然笑道。“车龄已有六年。不过车况很好。”
“好。现在——”狄雷尼顿了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布恩?埃布尔纳?埃布尔?局里的人都怎么叫你?”
“他们大都叫我丹尼尔。”
狄雷尼笑了出来。
“我早该知道,”他说。“好吧,我比较喜欢叫你小队长,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布恩感激的点点头。
“我会尽量作息正常,”狄雷尼说。“不过你或许在周末也得执勤。最好先提醒你老婆。”“我没结婚,”小队长说。
“噢?”
“离婚了。”
“呃,独居?”
“是的。”
“好,在你离开前将地址电话留给我。你花了多少时间侦办麦兰案?”
“我们那个小组打一开始就在办了,”布恩说。“我在发现尸体后就赶到了现场。然后我们开始约谈他的亲朋好友、熟人等等。”
“你的看法呢?是他认识的人?”
“一定是。他的块头很大,相当魁梧,而且不是好惹的。他应该会打上一架。不过他却转身背对一个他认识的人。”
“没有打斗的迹象?”
“完全没有。画室内乱七八糟,我是说东西凌乱不堪。不过那位经纪人说一向如此,麦兰的生活起居就是那种德性。没有打斗的迹象,没有椅子翻倒了也没有物品弄破了。没有那种情况。他转过身,挨刀子,倒了下来。就这么简单。”
“女人?”狄雷尼问。
“我想不是,长官。不过有可能。”
狄雷尼思索了片刻。
“你那个小组查过猛哥了?”
布恩一脸困惑,拧着自己的手指头。
“呃——嗯——我对猛哥真的毫无所知,组长。我被调离那个案子。索森应该告诉过你吧?关于我的问题?”
“他提过,”狄雷尼神色凝重的说。“他也告诉我,如果你再搞砸一次,你就玩完了。”
布恩黯然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狄雷尼问。“离婚?”
“不是,”布恩说。“在那之前。离婚只是结果,不是原因。”
“有很多警察会藉酒浇愁,”狄雷尼说。“压力。各种龌龊事。”
“压力我还能承受,”布恩说着,抬起头来。“我已经承受了将近十年。龌龊事则让我无法忍受。看看人们做了什么?对待彼此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方式。我正想办法克服——我是说厌恶感——然后我接手了一件性案件,两个美丽的少女。姊妹。分尸。焚尸。什么事都做尽了。我崩溃了。不是借口,只是解释。唯一的选择是变得铁石心肠或把自己灌醉。我必须睡觉。”
“你没有宗教信仰?”
“没有,”布恩说。“我原本是浸信会的教友,不过我没有参与活动。”
“好吧,小队长,”狄雷尼冷冷的说:“别期待我会同情你,也别想得到任何建议。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那是你自己的抉择。如果你应付不来,我就叫索森帮我另外找个人过来。”
“我了解,长官。”
“既然你了解了。我们回头谈谈这个案子……我说过档案,不过在我们继续追查之前,我想问问你个人的意见。比如说,你对麦兰的看法如何?”
“每个人都说他是国内最出色的画家,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有证据显示他会打老婆。他的儿子也恨他,我猜现在也是。他曾公然羞辱他的经纪人,动辄与人拳脚相向。我是说在酒吧与餐厅动粗。一个恶劣的酒鬼。他自己也被揍了几次。就像有一次,他羞辱一个女人,但是她身边的护花使者块头比麦兰还大。他常干些疯狂的事,例如他‘要’别人将他踢出门。令人费解的家伙。我想他确实是个才华洋溢的天才,不过却是个很悲哀的人。”
“悲哀?”狄雷尼追问。“你是说他自己很悲哀,例如哀伤,或者说他身而为人很悲哀?”
布恩思索了片刻。
“都有吧,我想,”他最后说。“一个复杂的家伙。在我被调离那个案件之前,我曾经买了一本他的画册,还到杰特曼画廊和美术馆参观他的画作。我想如果我能够了解那个家伙,或许对找出谁杀了他以及为何要杀他会有帮助。”
狄雷尼讶异的望着他,充满了敬意。“好主意,”他说。“有什么心得吗?”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有。或许问题在我,我对绘画一窍不通。”
“那本画册还在吗?麦兰的画册?”
“当然,我得找找。”
“能否借我?”
“没问题。”
“谢谢。明天是星期五,法医的验尸报告说他是星期五遇害,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之间。你明天上午九点左右可以来接我吗?我想到莫特街的麦兰画室以及那附近瞧瞧。我们在十点至三点之间这段案发时间到现场去。”
埃布尔纳·布恩专注的望着他。
“有什么特殊情况吗,组长?”他问。
狄雷尼摇头。
“连个风声也没有,”他说。“只是四处打听。我们总得要有个开始。”
他看到小队长在他说“我们”时眼睛一亮。
两人都站了起来。然后布恩犹豫了一下。
“组长,法医办公室有没有送来麦兰随身物品的详细清单。”
“有,我收到了。”
“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狄雷尼说。“我漏掉什么吗?”
“不在清单上,”布恩说。“是清单上没列出的。”他忽然满脸通红,苍白的脸庞变得面红耳赤,雀斑不见了。“那家伙没有穿内裤。”
狄雷尼讶异的望着他。
“你确定?”
布恩点点头。“我问过在停尸间工作的人。没有内裤。”
“怪了。你有何看法?”
“没有。”布恩说。“我找过局里的精神科医师——我猜索森跟你提过——我就随口问他,有人不穿内裤是否有何意义。他给了我那种陈腔滥调的答案:或许有特殊意义,或许没有。”
狄雷尼点点头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种案件,所有事证我们都得一视同仁,虽然事实未必如此。不过将无意义的项目剔除与找出有重要意义的项目所耗费的时间会一样多。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局里其实并不期望能侦破此案。明天上午见了,小队长。”
布恩点点头,他们再度握手。小队长似乎振作了些,或是比较不那么垂头丧气了。他将地址与电话号码留下来。狄雷尼送他出门后,将门锁上,门链扣上。
蒙妮卡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当狄雷尼开始宽衣解带时她翻了个身。
“怎么样?”她问。
“离婚了,”他回报。
“那好,”她睡眼惺忪的说。“我明天一早就打电话给蕾贝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