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找到嵯峨正道,总是听见电话答录机播放录音带的声音。哲朗搬出相川冬纪的名字,留言说有事请教,务必拨冗见面。为了慎重起见,他还补上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但是嵯峨却没有回电。
除夕傍晚,哲朗开车前往赤堤。他边看地图,边找名片上的地址。来到目的地附近时,他将车停在路边,走进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双手抱着白色超市塑胶袋的家庭主妇行色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她大概是做今年的最后一次采购吧。哲朗心想,家里的年菜不知道要吃什么。从静冈回来之后,他和理沙子不曾好好说过话,连在“BLOO”听到的消息都还没告诉她。她也不知道他今天要到这里来。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屋龄约有二十年的小公寓。钻进洞穴般的大门后,马上接着一道水泥剥落的楼梯。墙壁上的日光灯坏了,四周非常昏暗。他一边小心不让大衣的下摆碰到楼梯,一边步行上楼。嵯峨家位于三楼。
三〇五室位在狭窄楼梯的尽头,一张写着“嵯峨”的纸贴在大门中央。找不到金童剧团的标示。
哲朗按下门铃按钮,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按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看来嵯峨似乎出门去了。或许他利用年假到哪里旅行去了。
哲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折返走廊。但是当他想要下楼梯时,背后却发出“咔嚓”一声开门的声音。几乎在他回头的同时,门打开了。
一名理平头的肥胖男子狐疑地看着哲朗。他的年纪约莫四十,身穿运动服搭配厚毛衣的外出服。
哲朗赶紧走回去问道:“你是嵯峨先生吗?”
“你是?”对方以浑厚中带点嘶哑的嗓音反问。
“我姓西胁,是‘BLOO’的相川小姐向我提起您的。”哲朗将两张名片递到对方面前。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相川给他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从门缝中窥视的姿势,收下那两张名片。他对哲朗的名片不太感兴趣,将目光对着自己的名片背面。“一直在答录机留言的人就是你吗?”
“不好意思。我无论如何都想早点见到您,但是您好像都不在家,是去旅行了吗?”
“我在家啊。”
“可是电话……”
“我把电话调成静音了,熟朋友都会打手机给我。”他的语气粗鲁,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这样啊。因为我不知道您的手机号码……,如同我在电话里说的,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关于表演?还是关于我?”他像是在品头论足般上下大量哲朗。他无论是衣着打扮或是言行举止,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
“两者都不是。真要说的话,是关于舞台的道具。”
“道具?”
“听说嵯峨先生你们今年演出了《圣诞老婆婆》这出戏。我想要请教您关于当时使用的圣诞树。”
哲朗一说,嵯峨歪着嘴角,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头。
“不是《圣诞老婆婆》,而是《圣诞阿姨》。”
“啊,真是抱歉。我听到的是老婆婆。”
嵯峨咂咂嘴。“反正你一定是从‘BLOO’的笨男公关那里听来的吧,那一群家伙看表演一点都不认真。”
“可是有人记得圣诞树。”哲朗从大衣口袋中拿出那张佐伯香里的照片。“我听说那场表演中用到了这棵圣诞树。”
嵯峨一接过照片,交替看着照片和哲朗,他脸上狐疑的神色不曾消失。
即使如此,嵯峨还是敞开大门说:“进来吧。”
这间房子原本应该是两房一厅。然而,餐厅和隔壁房间之间的隔板被拆掉了。而且餐厅里不见餐桌椅,取而代之的是会议桌、陈列柜和书柜等。收纳不下的大量书籍、文件等也占据了部分地板和墙边。
嵯峨坐在屋内一隅的办公室前,开始操作电脑。荧幕上显示了文件资料,内容看不清楚。“你站着会影响到我,能不能坐下来?那边有椅子吧?”嵯峨背对着哲朗说。
“啊,抱歉。”哲朗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那张会议桌上也堆满了文件和资料夹。
电话响起。嵯峨尽管身材肥胖,仍以迅捷的动作接起话筒。
“喂……,噢,是你啊……?咦?你到底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已经除夕了耶。我也有很多款项要支付啊。……啊?混账,你在说什么?!这句话该由我来说。……呿,我知道了。你一定要赶上!再不付钱的话,我就把你的老二剪掉!”嵯峨语气激动地说完后,对着电话高声大笑。“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老二。哈哈哈,明年见啦!”
嵯峨粗鲁地挂上话筒,令人不禁怀疑电话会不会坏掉。接着,他再度开始敲打电脑的键盘。他打字相当快。
哲朗没机会向他搭话,坐立难安。被冷落在一旁的他将手伸向会议桌上的资料夹。
“你如果乱碰东西,我就把你撵出去!”耳边传来嵯峨的咆哮声。
哲朗将手缩了回来。嵯峨依旧面向电脑,但停下了打字的动作。
“不,我没有那个意……”
“等一下。你或许是因为闲着无聊才来的,我可是有我的事情要忙。你如果不想等的话,就回去了。”
“不,我等。对不起。”
哲朗说完,嵯峨再度展开工作。但是他马上就歇手了,将头稍微转向后方。
“那边的陈列柜上面有瓦楞纸箱对吧?你看看里面。”
哲朗按他所说,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塞满了B5大小的小册子。似乎有百来本。
“一本送你。你看过那个,就会了解我们剧团的事。”
“那我就收下了。”小册子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以MS Gothic字体印了“金童日月”四个字。原来如此,剧团名大概是取一星期中的“金土日月”的谐音。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是对于剧团的事,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也不打算公开。如果有人到处宣扬的话,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原谅他。”
“我听说你讨厌媒体。”
“我不相信媒体。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都想将我们硬塞进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我们要以自己的语言发声,不会假手他人。”
“我非常清楚这点。”哲朗说道。
嵯峨轻轻地点了个头。
哲朗翻开小册子。第一页是团长嵯峨的话。标题是《我们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呢?》
“许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认为,人类可以分类成A、B、O、AB四种。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会按照血液给予他人差别待遇。他们认为即使血型不同,大家同样都是人。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若要分类,人是不可能只粗略分成四种的。
那么,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都是人呢?
‘金童’乃是一个基于这种疑问而诞生的剧团。”
哲朗觉得这和相川冬纪说的话有些类似。他们身处两难境地的程度,应该远超过世人的想象。
第二页记载了剧团的发展。根据小册子的内容,剧团是在十余年前成立,但是一开始并没有频繁举行公演。活动从两年前左右才变得较多,但是内容没有提到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第三页开始简单介绍历年的戏码。一共有四出戏剧,《圣诞阿姨》排在第二出。
故事是从圣诞老人的集会展开。有好几个圣诞老人,每个人负责不同的国家。圣诞夜将届时,他们就会按照惯例召开集会,但是那一年加入了一名新圣诞老人。这名圣诞老人就是主角,而且竟然是一位女性。集会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一团混乱。众人议论纷纷,是否应该承认女圣诞老人,甚至开始争吵如果承认的话,她的服装该如何穿着。随后,剧情从圣诞老人为何是男人的疑问,扩展至男女性别的问题。
哲朗觉得情节挺有趣的。小册子没有写出结局,他非常好奇最后会怎么发展。
“你读得很专心嘛。”
听到嵯峨对自己说话,哲朗抬起头来。嵯峨不知何时将椅子转过来面向他。
“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册子。
“你刚才在读什么?”
“圣诞……”
“是哦。”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后颈。“这不是什么成熟的作品,但是内容浅显易懂,所以最受好评。”
“结局怎么样?”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就来看表演吧。”
“我一定去,下次什么时候公演?”哲朗从外套口袋拿出纸笔。
“这还不晓得。毕竟,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剧团。”
哲朗拿出来的记事本没有打开,又放回了口袋中。
“你要问我什么?你刚才好像拿着照片。”嵯峨问哲朗。
“我想请教圣诞树的事。”哲朗拿出那张照片,再度递给嵯峨。“你们剧团是用的圣诞树,是照片中的这一棵吗?”
嵯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答道:“的确很像。”
“你看过照片中的女人吗?”
“不,没看过。”嵯峨将照片放在会议桌上。“我不认识她。”
“请你看仔细一点。她现在应该不是照片上的模样,听说她动了手术,变成了男人。”
“那,请你让我看她变成男人之后的照片。”
“我手上没有,但是相川小姐说,她现在应该很像偶像明星堂本刚。”
嵯峨别过脸去笑了。“在她口中,只要是脸稍微圆一点的类型就全都成了堂本刚。那家伙一定是他的粉丝。”
“总之,能不能请你再仔细看一下照片呢?”
“我已经看够了。”嵯峨恢复严肃的表情,将照片塞给哲朗。“这人我没看过,至少我不认识她。”
“那么,能不能请你问问其他人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属下了?”他瞪着哲朗。他的性别应该是女性,但是丝毫没有女人味。
“我知道了。我自己调查,能不能请你介绍其他剧团人员给我?”
“我拒绝。”嵯峨立刻摇头。“我们的大原则是绝不公布团员的事。你刚看的小册子,一个字也没提到演员和工作人员。我说过,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
“为何要保密?”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我可以这么说:因为目前的情势所逼,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嵯峨将两条粗臂膀环在胸前。
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但是嵯峨的目光笔直地看回来。结果,别开视线的人是哲朗。
“你是在哪里弄到这棵圣诞树的?”
“不晓得,是在哪呢?”嵯峨左右摇头,关节哔剥作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是一个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从各处搜集而来。大概是谁拿来的吧,至于细节我也不清楚。”
“亏你还是剧团代表。”
“我只是负责协调大小事罢了。”
“那么,这棵圣诞树目前在哪里?至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
嵯峨依旧摇摇头。“拿来的人大概把它归回原位了吧,我不知道。”
哲朗感觉他在说谎,于是低头恳求道:“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非得找出这张照片中的女人不可,这攸关某个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头上发出咂嘴的声音。“身材那么魁梧的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向人低头。头抬起来吧,太丢人现眼了。”
哲朗咬住嘴唇,抬起头来。嵯峨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不知道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义务保护伙伴。我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
“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行吧?”
“只能请你放弃。”说完,嵯峨望向一旁的钟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有工作。”
“剧团的?”
“不是,是这个。”嵯峨摆出握住方向盘的动作。“年底最后的一件工作。我等一下得将货物运到名古屋。”
嵯峨的正职似乎是长程卡车司机。
看来再死缠懒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哲朗心想今天只好到此为止,站起身来。
当他在玄关穿鞋时,嵯峨站在他身后。
“这么说或许有点鸡婆,但是这世上有不少人不愿被人找到。像我就是。”
哲朗回头和嵯峨面对面。“你的家人呢?”
“不晓得,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嵯峨将双手插进运动服口袋,耸肩笑了。
哲朗呼了一口气,说:“抱歉打扰了。”然后打开门。但是当他踏出一步时,又再度回头。“圣诞阿姨又将礼物送到孩子们手上吗?”
听到他这么一问,嵯峨脸上闪过一个迷惘的表情后,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圣诞夜时,她的月经来了。”
哲朗“啊”的失声低呼。嵯峨推了他的背一把,说:“再见啦。”
“我会再来。”
“你饶了我吧。”
大门关上,传来锁门的声音。
哲朗一回到家,看见理沙子在客厅里抽烟。
“看你的表情,今年最后的调查似乎也没有收获啊?”
哲朗也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在“BLOO”谈话的内容和去金童剧团的事。关于找到了铁丝做的圣诞树,她似乎也很感兴趣。
“非得设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身上,问出圣诞树打哪儿来的不可。”
“我也那么想,但是似乎很困难。而且他的立场不能说出详情。”而且哲朗认为不能采取太过引人注目的行动。如果自己被警方盯上的话,就没戏唱了。
两人沉默下来之后,不知哪里传来冲天炮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提早庆祝新年吧。
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小册子,打开第一页。
“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是人呢?……”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我也有同感。你呢?”
“我也觉得大家都有这种想法比较理想。”
听到他这么一说,理沙子眨了眨眼,唇边泛起一抹莫名的笑。“你大概没办法吧。”
“为什么?”哲朗板起脸问道。
“因为你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或许该说男人的世界比较恰当吧。”
“没那回事,我才没有因男女而对人有差别待遇。”
“你问为不能因男女而有差别待遇对吧?可是啊,说穿了那就是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证据。如果你认为男女是一样的,根本连差别待遇这个字眼都不会想到。”
“不管怎么说,现实中还是存在差异,依照差异行动,是那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我没说是罪大恶极。我只是说,你无法这么想。”理沙子合上小册子起身。“唉,算了,别为那种事情争辩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一个工作要去拍摄新年日出。拍完之后,还得去很多地方……”她拨起刘海。“大概初三晚上才会回来吧。”
哲朗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年要工作以及暂时不在家的事,但是他决定不多说一句。如果这种时候抱怨一句的话,他总觉得理沙子会说他:“你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工作。
新年前两小时,理沙子提着大包包出门。她今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美月的消息,希望你跟我联络。”
哲朗走进工作室,想要写稿,但是太在意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完全没有进展。因为肚子饿,只好去厨房加热冷冻披萨,从冰箱拿出灌装啤酒。
披萨吃到一半时,电视荧幕中的时钟指着午夜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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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