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球的力道强劲,十五颗球向四面八方滚动。其中一颗骨碌碌地滚入角袋中。哲朗无法确认那是几号球,而对战的男选手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哲朗都看在眼底。
田仓昌子观察球的位置一会儿之后,弯下稍微有点赘肉的腰,架起装球杆。哲朗知道她在瞄准哪一颗球,但却不太清楚她要如何瞄准。
田仓昌子将撞球杆轻轻一推,被击中的母球撞上一号球,然后一号球在撞球桌上划出一道曲线,滚入哲朗意想不到的球袋。完美的球技不禁令人想要拍手叫好,但是田仓昌子却一副打进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始思考下一球该怎么打。
哲朗听说要举办淘汰赛,于是来到了大宫的撞球场。参赛选手共四十二名,其中有一半是业余选手。
虽然说是淘汰赛,其实更像是友谊赛,优胜者奖金少得可怜。如果是在欧洲,总奖金高达数千万元的大赛并不稀奇,甚至还会出现一年获得超过一亿元奖金的选手,但在日本,就算是职业选手,要光靠淘汰赛维生根本不可能。毕竟冠军奖金顶多两百万元,而且那种大赛一年不过几场。照现况来看,必须赢得所有比赛,或打出接近全胜的优异成绩,才能勉强获得相当于上班族的收入。况且,奖金本身还是来自参赛选手的报名费。
来这里之前,哲朗和编辑决定要以女子选手为探访重心。这场比赛的参赛者不分男女,他想要看看女子选手的实力究竟能够发挥到何种程度。
那场比赛最后由田仓昌子获胜,但是她接下来的三场比赛都输给了对手,导致无法晋级下一回合的比赛。即使如此,她还是与男子选手一同跻身前八强。就过去的记录而言,这可说是女子选手大显神威的一役。
“哎呀,本来能赢的,可惜今天的状况不好。”田仓昌子在会场角落收拾运动用品时说道。她的语调显得满不在乎,哲朗却感觉得到她打从心底感到不甘心。
“对手是男选手,会不会有施展不开的问题呢?”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我是不会。是对方施展不开吧?要是被人说‘败在女人手下’,应该很糗吧。”她坐在铁椅上笑道。她和比赛时判若两人,现在就像一般的中年妇女。根据她的自传,田仓昌子是日本职业撞球协会的五期生。虽然不知道她是哪一年出生的,哲朗认为她应该超过五十岁了。
“那,田仓小姐认为和男选手比赛反而更得心应手喽?”
“应该说求胜心会特别旺盛。怎么可以输给男人?!我打撞球,就是为了赢过男人。”
“是吗?”
“我从前在银行工作,只因为我是女人,就吃了不少闷亏。我们年轻的时候,就算大喊‘性骚扰’或‘男女差别待遇、,也不会有人理你。在工作上明显比我无能的蠢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出人头地。不但如此,最后就连进公司时由我带的小男生都升迁得比我快。我终于忍不住发飙向上头抱怨,结果上头居然说:‘混账东西!不管什么事情,男人只要肯认真干,一定赢女人!’我不肯服输地全心投入撞球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赢过男人。唉,当时很少女人热衷撞球。因为汤姆克鲁斯的电影而引发的撞球热潮,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
田仓昌子翘起一双粗短的腿,开始抽烟。
“那结果愉快吗?可以像这样光明正大地和男人一较高下。”
她回答:“还好啦。”然后侧着头。“我从来不觉得男女是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这话怎么说?”
“简单来说,你们之所以会想要报导没什么人气的撞球比赛,也是看准了女人搞不好能赢。对吧?这么一来,就有新闻价值了。”
哲朗无法否认,他和女编辑面面相觑。
“一名选手被认为赢了有新闻价值,就代表她还不成气候。这叫我们怎么能不愤恨。就像北湖一样。”
“不过,我认为田仓小姐如果得到冠军的话,就能证明女人的实力了。”女编辑说道。她的年龄大概只有田仓昌子的一半左右吧。
“我想到时能证明的只有女人赢了能够引发一点小骚动吧。要证明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还得等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女人赢男人也不足为奇,男人输女人也不足为耻,则要等到更久以后吧。即使是在撞球这么小的圈子里也是如此。”
“男人必须改变。”
听到女编辑这么说,一名资深女撞球选手转过头来。
“女人也是啊。不能因为对手是男人,心情就受到影响。就这点而言,我也还有待加强。”说完,她叹了一口气。“一旦提起男女的问题,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我想要快点摆脱这个烦人的问题。当然,这仅止于撞球的部分。”说到最后,她大笑起来。
离开撞球场后,哲朗和女编辑到咖啡店讨论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各自离开。报导的内容是女装球选手奋力地与男撞球选手正面交锋。田仓昌子如果看到的话,大概会对这种报导有意见吧。
回到家附近时,哲朗到常去的套餐点点了炸牡蛎套餐和啤酒。这几个月都没吃到理沙子亲手做的菜。他心想,说不定接下来也吃不到了。
他在想,自己和理沙子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样的生活吗?他试着思考十年后的事。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自己能够建立身为记者的社会地位,或许也会将触角延伸至小说。而理沙子应该会继续当摄影师吧,毕竟她的专业领域只有摄影一项。
然而,哲朗却无法鲜明地想象出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画面。他能够想象出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身影,但那看起来却虚幻无比,就像是一间模型屋里只放了两个玩偶。
哲朗吃晚饭回到家。走廊上一片漆黑,光线从客厅流泻出来,听不见谈话声。
他在打开门之前,先窥探里面的情形。乍看之下好像没有人,但是并非如此。美月匍匐在地上,再仔细一看,原来她在做伏地挺身。她的手肘大幅弯曲,胸部几乎着地。她像是在确认肌肉紧绷似地缓缓伸展手臂。由于她穿T恤,所以上臂青筋暴露看得一清二楚。
她反复做了两、三下之后,哲朗打开门。美月似乎早已察觉到他回来了,毫无吃惊的样子,以相同的速度持续做伏地挺身。哲朗听见了微微的喘息声。
哲朗脱下大衣,到厨房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美月的动作。从他开始看到现在,美月已经做了十几下。不久,她的节奏开始紊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最后终于体力不支瘫在地上。
“你做了几下?”哲朗问道。
“三十六下,状况好的时候可以做五十下。”
美月仰躺在地上,调整呼吸。她的胸部重重地上下起伏。哲朗将视线从她的胸部别开。
“能做三十六下就很好了。像我,能做二十下就是奇迹了。”
“我们的体重不一样啊。”
美月挺起身体,顺势稍微弯曲膝盖,开始做仰卧起坐。因为没人帮她压住脚,做起来不大顺利。
“我帮你压住脚吧。”
“嗯,那最好不过了。”
哲朗脱掉外套,蹲在她的脚边,压住她穿牛仔裤的膝盖一带。
美月将双手绕道后脑,重新展开运动。每次起身,她的脸就会贴近到哲朗眼前。而大幅弯曲身体时,则可以从T恤敞开的领子稍微瞥见她的胸部。
惊人的是,他的速度到五十下时完全没变。五十下之后,她开始露出有点吃不消的表情。她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拼命想要挺起身体。看到她的表情,哲朗的心跳莫名加速。
结果她做到六十三下时起不来了。
“不行了,我的体力果然变差了。”美月抚摸自己的腹肌之后,确认上臂的粗细。“连手臂都变得这么细。”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变。”
“你不用安慰我,我的身体自己最了解。”她用双手搔头。“我的身体会这样慢慢变回女人吧。”
哲朗垂下头,呼出一口气。他知道美月为什么要开始做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了。她拼命地想要守住日渐失去的什么。
“QB也做做看嘛。”
“我免了。”
“为什么?不稍微运动一下的话,身体会生锈的。”
“快嘛快嘛。”美月推推哲朗的身体。哲朗一仰躺下来,美月就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开始做仰卧起坐。他的身体确实生锈了。连续做二十下左右时,腹部渐渐无法施力。
“怎么了?加油!”
“我已经不行了,饶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丧气话?才做几下而已。”美月将身体往前移,覆盖住哲朗的上半身。她的肌肤触感透过牛仔裤,传到哲朗身上。
当他发现自己勃起,美月的脸色也变了。因为哲朗的下体正好抵在她的双腿间。她露出困惑的眼神,说不出话来。哲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注视着天花板。
她后退离开了哲朗,将脱下的风衣套在T恤上。哲朗也慢吞吞地起身,伸手拿外套。
“嗯……理沙子呢?”
“她接到一通电话后出去了,好像是预定要刊在杂志上的照片出了问题。”
“这样啊。”哲朗心想,幸好没有被理沙子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他一走进工作室,发现电话答录机的灯在闪烁。哲朗换上家居服后,按下了开关。有三通未接来电,两通是来自出版社,另外一通是来自泰明工业田径队医生中原。录音内容是:我明天要去看第一高中田径队,想不到一起去?如果要一起去的话,希望你明天中午前回电。
哲朗心想,怎么办呢?目前手上没有急件,倒不是不能去第一高中,但是现在脑中想的全是美月。
耳边传来敲门声。哲朗应道:“请进。”
美月打开门,不好意思地探进头来。大大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瞥了室内一眼。
哲朗问道:“什么事?”
“抱歉。我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QB的工作室。”
“噢,”哲朗点头。“你尽管看。”
“好窄喔。”
“因为这里原本是储藏室。”
“理沙子说过,她说她不记得有把这个房间让给你。”
“她那么说吗?”哲朗皱起眉头。“她说的没错。”
美月的目光停在墙边的一点上,那里用夹子夹着一张理沙子替美月拍的照片。其余的照片理沙子全拿走了,只有这一张掉在地上,于是哲朗将它用夹子夹好。
哲朗在想美月问起照片时该用什么借口,但是她却一语不发地将目光从照片别开。
“我完全不知道那种时候的感觉。”她喃喃说道。
“哪种时候?”
“刚才那个啊。”美月指着哲朗的下半身。“那里站起来时的感觉。”
“噢。”哲朗翘起二郎腿。“你当然不懂。”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难用口头形容。”哲朗抱起胳臂。“刚才你不是在做伏地挺身吗?大概像是做完之后,上臂绷紧的感觉吧。”
“嗯。与其说是绷紧,应该像是肿胀的感觉吧?”美月用左手按摩右手上臂。
“和那种有点类似。”
“像这样?”她弯曲手肘,在上臂挤出一团肌肉。
“有点像。我想就血液集中这一点而言,应该是一样的。”
“只是血液换我集中在那里。然后,绷紧吗?”
“算是吧。”
美月露出在思考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吃吃笑着摇头。“不行。就算我再怎么想象,没有那种东西,想也是白想。”
“大概吧。”哲朗也笑了。
美月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夹子夹住的那张照片。“我经常会想,如果有鸡鸡就好了。”
“你果然想过啊。”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想要有鸡鸡呢?”
“不晓得。”哲朗侧着头说。
“上公厕的时候最想要。”美月说道。
“是哦……”
“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是这样。如果没有鸡鸡,就不能站着小便了,对吧?所以我每次进去男厕,就算只是为了小便,也得进去单间的。这很不方便耶。我好想像一般男人一样冲进厕所,快速解决,然后手随便洗一洗就出来。”
“你想要动手术吗?”
“当然有啊。如果日本也承认变性人的话,我会更实际地考虑。可是,心情摇摆不定也是事实。”
“你还会犹豫吗?”
“或者该说是我还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想要怎么生活……”说到这里,美月苦笑道:“好蠢哦。”
“这个世上有人是为了不具有男人或女人的身体所苦。”
美月不懂她的话中的涵义,侧着头一脸不解。他告诉她末永睦美的事。听完后她的眼神闪了一下。
“QB,我有事情拜托你。”她说,“希望你让我见见她。”
凌晨两点多,理沙子回来了。因为编辑的失误,给她添了一个大麻烦,她的心情极度恶劣。哲朗告诉她要带美月去第一高中采访,要惹得她怒火中烧。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干嘛让她采取那么引人注目的行动?”
“我会十分小心的。”
“我问你,‘十分’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说‘十分’?”
“理沙子不是也想让日浦当你的助手吗?”
“被人看到的频率不一样吧?”
“等一下,是我自己想去见那个阴阳人选手的。”
听到美月这么一说,理沙子露出被人碰到痛处的表情。
“警方说不定已经画出‘猫眼’酒保的肖像图了,说不定每个警察都有一张。”
“我们会小心的。”
理沙子吁了一口气。她四处张望,或许是想找烟。
“你们两个今天还真是一个鼻孔出气啊。”
“你在说什么?”哲朗瞪她。
“如果你说什么都要去的话,我可以开个条件吗?”
“我知道。你要叫我打扮成女人再去,对吧?”美月应道。
“我要你穿裙子。除此之外,”理沙子指着美月的脸。“我还要你化妆。上粉底、画口红,还要修眉毛。这样可以吗?”
美月霎时露出困惑的表情,旋即点头。“听你的就是了。”
或许是没料到她会爽快地答应,理沙子露出受伤的表情,突然站起身来丢下一句:“那,随你便。”就离开了客厅。
哲朗和美月面面相觑。
“她大概气你任她百般劝说也不肯穿女装,现在居然为了陪我采访爽快地答应了吧。”
“大概吧。”美月淡淡一笑。“QB,你肯听一下我的要求吗?”
“说来听听。”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在这间房间?我有话想和理沙子说。”
“噢……,好。”美月出去之后,哲朗喝下一罐啤酒,然后走进美月这阵子睡的和室。棉被已经铺好了,她平常当作睡衣穿的T恤随意地丢在一旁。他只穿内裤钻进了被窝。
棉被上有他不曾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刚才的仰卧起坐,当美月的脸靠近时,也发散出相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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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