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银座,街头上的人群也没有变多。早田下了计程车,感叹地说:“日本再这样下去会垮掉。”
“说到年底的银座,从前可是人满为患。”哲朗说,“听说店家打烊了之后也拦不到计程车,无处可去的人们就在街头游荡。”
“马路就成了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和包租汽车的停车场。客人个个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在女公关的目送之下回家,给司机小费也毫不手软。那真是美好的时代。”
“你那时来过银座吗?”
“我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时候,前辈带我来过几次。那时我常期许自己,希望能够早点凭自己的力量来享受这种奢华,但是等到我能够那么做时,庙会已经结束了。繁华景象都成了过往云烟。”
“须贝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嘛。当时所有业界无不意气风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哲朗大学毕业时,正值全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人能进想进的公司,想换工作随时都能换。大家都想不到这个时代后来会被形容成“泡沫”,个个满怀雄心壮志。就连哲朗也曾试着回首当年,如果不是那个繁华时代,说不定他不会想要成为记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户仓明雄。他靠亲戚的关系,当上了铁工厂的常务董事,虽然被人在暗地里取笑说是废物董事,还是常跑银座。对他而言,那说不定是晚一步来临的泡沫时代。就像所有人在那个时代都会做的事一样,他也沉溺在错觉之中;一种这么做很稀松平常的错觉。即使从梦境中醒来,还是离不开幻象。小香这名女公关对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征,所以他才执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这里。”早田抬头看着眼前的大楼说道。一整排的招牌从下面数上来第五个,上面写着“猫眼”两个字。
店在三楼,黑色大门上浮雕着一只猫。哲朗他们一进入店内,马上有一名身材苗条,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替他们带位。这家店约二十坪左右,已经来了两桌客人。
一走进店里,左手边是吧台,最靠近大门的高脚椅上坐着一名男子。哲朗他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哲朗他们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装的年轻小姐坐台。她有一双凤眼,将假睫毛的一部分涂成了粉红色。
服务生奉上毛巾后,野火鸡(Wild 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来。女公关问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说好,她就一脸理所当然地开了那瓶酒调制。她似乎认识早田。
哲朗拿起挂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写着“安西”。
“我昨天来过了。”早田低声对哲朗说道,衔起一根香烟。女公关立刻用店里的打火机替他点火。
“你一开始就打算带我来这里吗?”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这家店的常客。”
“那种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贼贼地笑。
“你为什么找我来?如果你昨天来过的话,今天也自己一个人来不就得了吗?”
“连续两天就不方便一个人进来了。再说,偶尔一块儿喝酒也不赖吧?别想太多,今晚尽管喝。”早田举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对碰。
肯定没错。早田因为某种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于是拉他一起采访,想等他露出马脚。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气尽管喝,但是哲朗却完全没心情喝酒。话虽如此,哲朗也不想白来这家店,于是偷偷地观察周围。
在吧台担任酒保的是一个女人。她将短发随意地向后梳拢,似乎没有化妆,感觉像是宝塚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员,白色衬衫和红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适合她。不过,虽然说同是女扮男装,她和美月却是不同的类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种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谁都察觉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们一安静下来,女公关就没话找话地和他们闲聊,像是气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话题等,适度地搭腔之后,她便问起了哲朗他们从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说自己从事出版相关工作,哲朗也顺着她的话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岁的女人过来打招呼。她似乎是妈妈桑,递出的名片上写着野末真希子。
“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临敝店吧?”她看着哲朗对早田说。她将昨天刚来的早田当作熟客对待,大概是为了让他感觉受到重视吧。
“他姓西胁,是体育记者。”早田介绍哲朗。哲朗原本还在犹豫该不该用假名,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经出过书吗?”真希子睁大双眼。
“没有,只有替杂志写稿。”
她们起哄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递给每个人一张。野末真希子说:“您说不定以后会声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将名片收进怀里。
尽管她想要进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细,却不会追根究底地打探个人隐私,只说了句“请慢用”,就起身离开。或许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态度。
她走了之后,换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公关来坐台。众人漫无边际地瞎聊一阵之后,早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身穿黑色套装的女人轻轻点头。
过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哲朗盯着她的身影,看她移动到别的座位去,对身穿深棕色衬衫的小姐说了什么。那个小姐向客人赔了一、两句不是后,从座位上起身。
身穿衬衫的小姐先去吧台一趟,然后才来哲朗他们的座位。她是一名个头娇小,脸小眼大,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说:“打扰了。”然后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早田问道。
“香里。”
听见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着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给我名片吗?”他试着说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里。理所当然地,上面没有任何电话号码等个人资讯。
哲朗思考早田找来这位小姐的理由,应该不是巧合,他知道户仓明雄喜欢她。
香里看起来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艳丽,却不给人俗丽的印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处融洽。早田不断对她讲话,虽然顺着客人的话搭腔才不会惹上麻烦,但她也会主动发表意见,好让对话不致中断。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我第二次来,你们这家店感觉真不错。哪一类客人比较多?”早田用非常轻浮的语调问道。
香里稍微偏着头。她的白皙耳朵上带着金色耳环,耳环前端闪闪发光的应该是真正的钻石吧。
“各式各样的客人都有,没有特别觉得哪一类比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这种店里,应该不准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烟。香里快速地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火,当香烟头接近火焰时,他问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门松铁工厂的公司吗?”
香里手上打火机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张地重新点上。
“门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这样啊。没什么啦,老实说,是那家公司的社长介绍我这家店的。因为我们报社有出钢铁相关的专业杂志,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长很熟。我问他知不知道银座哪里有不错的店,他就说‘猫眼’很赞。”
“这样啊。那他以前来过我们店里喽?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细观察香里说话的表情。当早田提到门松铁工厂这家公司的名称时,感觉得出来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没有想起户仓明雄。
“西胁也别闷不吭声,说句话呀!”早田试探哲朗的反应。他肯定试图看穿哲朗面对户仓明雄沉迷的女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话,哲朗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她。对于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吗?如果有找上你的话,你说了什么,什么没说?警方如何看待行踪不明的酒保?但是现在却一个问题都不能问。
哲朗夸赞店内的装潢和音乐的品位,香里老实地道谢。在这之后,他光挑体育和流行的话题。他很清楚早田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竖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
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哲朗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店里小姐将他们寄放的大衣拿了出来,早田在大门旁穿上大衣。这时,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台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后一看,旋即转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脸,他的下巴宽阔,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锐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们的目送之下,从大楼前迈开脚步。时间是十点四十分。
“怎么样?要再喝一摊吗?”早田问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这样啊。”早田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没有办法看出这个男人的内心在想什么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动出招,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自掘坟墓。
早田突然从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挡住去路,也停下了脚步。
“干嘛?”
早田不发一语,用拇指指着后方。
几公尺后面有一个男人,他将双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里,盯着哲朗他们。男人是刚才坐在“猫眼”吧台的客人。
早田边搔鼻翼,边朝男人走去。
“跟踪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的脸。
“这要由我决定。总之,让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吧。”
“和他无关,”早田用下颚指着哲朗。“他是自由记者。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说我有事情想要问你们。”
“这样啊。”早田耸了耸肩,将头转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是无所谓。”哲朗嘴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进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们也随后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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