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用指节敲叩老鹰汽车旅馆的前台。他听到后面小办公室里的响动,接着一个年轻女子从门里现身,抛来一个微笑。从汽车旅馆值夜班的员工脸上看到这明亮的一笑,远超老刀的预期,虽说她在看清老刀之后,笑客就变得有点儿踌躇了。他倒没为这生气。他不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他知道这一点。事实上,还有人认为他长得令人毛骨悚然,年轻女人无疑便是这样看待他的吧。他笑了笑,也知道这不是一个甜美的微笑,但他希望能解除她的惊恐。他这一笑过后似乎奏效了,因为她的笑容恢复到了之前的明亮度,她问:“要一个房间吗?”
“说真的,我在找我的几个朋友。”老刀说。
“哦,他们住进来了吗?”
老刀装出羞怯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因为我不记得他们说他们住的地方了。我该见他们,可我忘了旅馆的名字。”他掏出手机。“我有他们的照片,如果你……”他的话音放低了。
“哦,对不起,”店员说,“我不确定我能帮你。我们必须尊重隐私……先生,你还好吧?”
老刀很好。他正盯着柜台后面墙上的一个公告牌,那上边一堆的传单上,钉着一张纸。这张画着他感兴趣东西的纸张被钉在最外层,表明它是在最近才被弄上去的。老刀于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张照片。两张面孔毫无疑问分别是红发女和她的男朋友。第三个男人一定是那个独眼龙说的和他们在一起的人。在这些照片上有人用黑笔写上了一行字: 警方嫌疑人。发现请打911。老刀指了指传单。
“警察什么时候留下的?”他问道。
“什么?”她转过身。“嗯,我不知道,昨天我不当班。可能是今天早些时候留的吧,或是今晚我当班前留的。我才来了半小时。”
她一看见传单,眼睛便瞪大了。老刀心里明白他们是在这里了。他才找到第三家旅馆就发现了他们。他随意地四下看了看大厅,见没有装摄像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她转过身来,眼睛仍然瞪得很大。
“你叫什么?”他又问她。
“贝琪。”
“他们在这里,不是吗,贝琪?他们是在最近半个小时内入住的。”
她点了点头。“是那个人来办入住的。他要了两个房间。”
“但你没叫警察,是吗?因为你没看到传单,直到刚才。我说的对吗?”
“是的。我现在得叫了。”
她要拿起电话,但老刀手伸向柜台,将他那只苍白的大手轻轻地压在她的手上。她把手抽开。
“我没跟你说实话,贝琪,”他说,“我不是在这里找我的朋友。我是一个赏金猎人。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我知道的。”
“我去找出警察正在找的人,得到报酬。但如果警方先于我发现了这人,我就挣不到钱。我得带他们来,你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
“好,这很好,”他说。他拿出钱包,把五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这是一百美元。我把他们移交给警察后,挣的会比这多,所以我可以分出来给你。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别报警。”
贝琪皱起眉头。“如果我不报警,会不会有麻烦?”
“哦,你误会了。你叫警察没关系的。我只是需要你等一等,等到我把这三个嫌犯铐住。我这样干成了,会给你打个信号,你就报警吧。我只需要几分钟。警察到了这里,我就告诉他们,我跟着嫌犯到了这儿,在他们的房间里把他们逮住了。你可以假装我们从未说过话。这样,你尽到了你的责任,报了警。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我成了捕捉嫌犯的有功之人,就能得到报酬了。你觉得好吗?”他又笑了,希望这一笑没把她吓走。
“我能报警,你保证?”
“我要你打电话给他们。那事我干不来。你打电话告诉警察来这里和我会合时,我的眼睛还得盯牢我的人犯。”
贝琪咬了咬下唇。老刀把钱推到她面前。
“你保证会让我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们?”她问。
“如果你答应等我给你信号的话,我保证让你知道什么时候打电话。就只是几分钟,贝琪。我干这活儿很拿手。”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收起了钱。老刀又笑了。
“他们在哪个房间?”他问道。
比克斯平躺,眼盯着天花板。他痛恨将所爱的女人留下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而他却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渡过长夜。当然,凯特琳不同于以往的那个人,他不能否认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他不像了解凯蒂那样了解凯特琳。但他也同样无法否认他仍然爱她……她从他的那个世界离开,会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一个创伤。他愿意付出一切去赢得了解凯特琳的机会,如同他当时走入凯蒂心间那样。但这样的机会不会有了,她结婚了。哦,一旦她明天去自首,就将身陷铁窗之后。他希望他明早至少有个机会好好地说声再见。他希望他刚才说的那声晚安也说得不错。
他听到门上响起一道轻柔的敲门声。他坐了起来,跨步到门后,打开门。凯特琳的脸上泛起一掠而过的试探般的微笑,从他身侧一闪进了他的房间。他关上门,面对着她。
比克斯怀疑她是趁着乔什洗澡的时候,偷偷溜出房间。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她点了点头。
“你来这里是要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所有‘向警方自首’之类的胡话,你同意抛下那怪家伙,跟我一起亡命天涯吗?”
“不。”她说,悲戚地一笑。
“我不这么认为。你至少考虑过吧?”
“不,没有。”
“凯蒂……凯特琳。我知道你想做正确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想过东躲西藏的生活。但是我不想见你进监狱,甚至进一天也不想。”
“我知道。”她说。
“你听了会笑出来,”他说,“我仍然爱着你。”
“我也知道。”
她没说也爱他。他没指望她这么说,但说了爱却得不到回应,这也并不有趣。
“你怎么来这里?”他问。
她走近他,抬手抚摸他的脸颊,然后踮起脚尖,妙不可言地,将她的嘴唇轻触他的嘴唇数秒之久。她要离开了,她的手在他的脸上停留,凝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她一言不发便走了,比克斯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现在她真的走了。明天,她就会被警方拘留。如果出现奇迹,她经历数月审讯最终被判无罪,她将回到乔什身边。如果她无法免罪,仍然会是她的丈夫在她服满刑期的那天,站在监狱大门外的路边等着她。
比克斯已经三十二岁了,他知道,毫无疑问,人生中最好的日子已经在不经意间遗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回到床上,仰面躺下,盯着天花板,尽量不去听从隔壁传来的含混的声音。
老刀站在停车场内的阴影中,抬头看着汽车旅馆的二楼。灯光在206房亮起,在207房熄灭。他无法确定谁在哪个房间。他还拿不定主意怎么解决贝琪这个麻烦,要不要回到前台把贝琪杀了?以往,临到危急关头他手起刀落就把人杀了。现在的情况不同。刚才没要她的性命是怕万一有人进来找房间住店的时候,正看到老刀准备动手。他赌她不会在他告诉她可以报警之前就做这事。即使她要这样做,她也得花上好几分钟时间来给自己打气,背弃她向老刀许下的诺言。她看上去就像这样的女孩。
既然老刀已经看清了旅馆的布局,相邻两个房间的位置以及它们离楼梯间有多远,他准备回去快快杀死贝琪——毕竟,她见过了他的脸——但得先让她给他那两间房复制的房门钥匙,或万能钥匙,或不管什么旅馆正在用的钥匙。她死了之后,他就杀上楼去,先进入那个熄灯的黑房间。他指望能逮着个睡着的人,杀他就变得简单和安静多了。不管怎样,他会快速行动。让他们甚至在还不知道他已经到来之前就送了性命。
但不杀那个女孩。不,他想要她活着。
“比克斯怎么样?”乔什问。
凯特琳怀疑他是真的关心,但她说:“他挺好的。谢谢你理解我为什么要对他说声晚安。”
“说晚安还是说再见?”乔什问。
“再见。”
凯特琳脱了鞋子,然后解开牛仔裤的扣子。在明亮的房间里,她轻巧地脱下牛仔裤后竟觉得有点难为情。她只穿着衬衫和一条小小的丁字裤,因为即使凯特琳一直穿保守又时尚的内衣,但显然在她是凯蒂·索瑟德时,心仪的是紧身内衣。凯特琳在比克斯家的梳妆台内发现的全都是这东西。当她折起牛仔裤,放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时,她能感觉到乔什的眼睛正看着她。没有特殊的气氛升腾而起,没有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顺理成章发生了一千次的事情发生,但今晚感觉是不同的……不是因为乔什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哦,她不确定,但觉得可能与比克斯在隔壁房间有关。
“你还好吗?”乔什问。
她耸耸肩。“不太好。刚才看的那些很难接受。”她的情绪在变,她知道的。
“对不起,宝贝,我真难以想象。”
他从小房间的那头过来,将她抱进了怀里。虽说他是她的丈夫,她还是感觉得到不可思议的亲密……她站着,身上是一件衬衫和一条丁字裤。对凯特琳来说,这感觉就像不久前的呼吸一样自然。她与乔什昨晚睡一张床上,但从那时起,这么多的事情都改变了。而乔什仍是她的丈夫,她仍爱着他。她知道,两人接触中那种异样的感觉会逐渐消退。她放松地拥抱着他,乔什的手臂降到她的腰部。然后双手下滑,停在她几乎赤裸的臀部。他身子拉开一点,但双手留了原来的地方。他稍一斜,低头看着她。
“你知道,”他说,“尽管隔壁那该死的家伙有个和你一样的‘野东西’文身,一段时间内,我看到你的,就会想起他的。这真不好受……可我得承认,这文身挺性感。”
他用一根手指描着她的“野东西”的轮廓。凯特琳没有真的觉得他想要和她开始亲密行为——就在她将坦白杀人的前夜。毕竟在过去的几天里,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她仍感觉不对。她脱出了他的怀抱。
“乔什,我不……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能——”
他后退了一步,露出惊讶且受伤的神情。“哦,我的上帝,凯特琳。我真抱歉。我不是要你……我永远不……”他摇了摇头,“最近经历过所有这些事情后……你觉得我是个怪物?”他看上很受伤,接着,像是要摆脱这种情绪,笑了起来。
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四十度。凯特琳没有说话。她迈出一步,离开了她的丈夫,接着又迈了一步。
惨白的脸上,两只黑暗的、间距很宽的眼睛。长长的手指向她伸来。你觉得我是个怪物?
一只葡萄酒杯在地板上摔成碎片,深红色的葡萄酒淌在周围如血一般。凯特琳从乔什身旁冲过,他的手伸向她。你觉得我是个怪物?
苍白的手指挖进她的手臂,拉倒她……
乔什的手握着她的上臂,试图将她拉过坐到他身边,让她平静下来。你觉得我是个怪物?
凯特琳风一般从房里冲出,开车离开。不假思索地向前开,希望不会想起任何事情。
迈克·布克曼——不是来自凯特琳噩梦的妖怪,不是二十二年前绑架她的恋童癖达瑞尔·布克曼,是他的儿子,迈克·布克曼——在一个黑暗的停车场走向她的车,抓住她,让她窒息……凯特琳在一辆别人的隆隆作响的汽车的乘客座上醒来……听到某种金属,某种重物发出的一声叮当,那东西撞了一下她的脚,她手伸向下,手指环扣住那凉爽、光滑的金属……当他把车停下,她扬起手中的那根拆轮胎棒,使出全身力气,瞄准了他的脑袋……血溅了开来……就这样。
此后的一切,凯特琳全都无法记起。但她现在记起了此前发生的一切。一切。她想起了她失踪的那夜和乔什的争吵,她从房里猛冲出来。迈克·布克曼一定是正在附近等待机会,边等边窥视着她。见她独自离家,独自进了她的车,独自在街上开行,他必定会惊喜万分。
凯特琳又退后一步,再退一步,直到撞上了她身后的墙。她记起了这么多……太多了。
“凯特琳?”乔什叫她,显然慌神了。
电话铃响,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指责。否认。怒气冲冲的话。抗议的话和表示爱的话。
“凯特琳,怎么回事?你吓着我了。你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她不好。一点都不好。
因为她记起来了。不是另一个晚上发生在仓库里的事情。不是在史密斯菲尔德那丢失了的七个月中发生的什么事情。凯特琳记起了在她失去记忆,失去身份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记起了迈克·布克曼未遂的绑架,在此之前,她与乔什的争吵,这场天翻地覆的争吵起于凯特琳接到了一个电话,格雷岑·索伦托,乔什老板的私人助理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和乔什有私情。格雷岑厌倦了偷偷摸摸。起先他否认了。
“我爱你,凯特琳,”他说,“我不会背着你做那事。上帝啊,你觉得我是个怪物?”
但她没有相信他,她给他施压,他终于承认了真相。他声称只是一夜情,而格雷岑谎称那是两人打得火热的风流韵事;他说那事只发生过一次,而她现在打电话来是要伤害他,因为他对她说了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然后他告诉凯特琳,说他想死,他的所作所为让他很难过,他太爱她以至伤害了她。凯特琳告诉他,他有多么糟糕,他在那方面失败了。说了更多的话,流了更多的眼泪之后,痛苦就像在她的胃里发作的一粒毒药,她推开乔什,从门边的钩子上抓下她的钥匙,离开了这所房子。她绕着小镇不停地开,直到她需要停车哭上一阵。于是她把车停在了购物中心空空的停车场,开始放声大哭……接着她的车门被拉开了,她被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在我失踪的那晚,我们不只是为些小事争吵,”凯特琳说,“你骗了我。”
乔什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你和格雷岑私通。”她说。
乔什突然显出疲惫和难过。他叹了口气。
“没错,”凯特琳说,“现在我记起来了。我们正喝着葡萄酒,电话响了。是格雷岑打来的。她说她很抱歉这么晚打来电话,但接下来就不说话了。我问她是不是要和你谈,但她说不要,她是给我打电话。就在那时我起了疑心。我记得在那一刻我感到吃惊我竟起了疑心。我没给你更多信任吗?但这时她说她是打电话给我,我预感到出了那事。我是对的。”
乔什看着地毯。“凯特琳……”
“怎么啦,乔什?你想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呢?是犯了个错吗?你还爱我?你从没有意要伤害我?”
“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他轻声说。
“给你个建议,乔什。你不想伤害别人,那就不要娶她,不要在神面前发誓,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会永远爱她,永远忠诚于她,然后再欺骗她。”
她的声音拔高了。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她担心比克斯在隔壁能听到这些,尽管她不知道为何这对她很重要。
比克斯几分钟前便已不再盯着天花板,他侧身躺着,这样就能盯着墙一段时间。今晚他不指望还能睡着。他的思绪飘浮着,又丝丝缕缕地从头脑中消散,像在作弄他折磨他,也像在对他直言相告。凯特琳同样会一去无踪影,比克斯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不会再找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凯特琳,他所爱的女人,将要进监狱了。他知道她为她所做的感到懊悔——而比克斯觉得她的所为配得上一枚奖章——因为她感到痛苦,为前方莫测的命运感到忧心,比克斯的心也疼痛不已。他为她伤心。他也为自己伤心。他希望自己可以立即睡去,但太难了,他听得到隔壁凯特琳和乔什响亮的话音。
响亮的话音?
他们在吵架?
老刀在贝琪的衬衫上擦干净刀上的血迹,然后把她的尸体塞在前台后面那间办公室的桌子底下。他关上了门,手写了一张纸条: 请等十五分钟。贴在门上。
他出来,开始沿楼梯上二楼。
凯特琳擦身而过时乔什没有说什么。他做了件错事。他很内疚。他没想要伤害她。他想告诉她这些事情,一直说下去,但是她不想听。他不能责备她。他只能责怪自己。他怎么能做出那些事情来?他不该对格雷岑说,她的微笑很迷人。她刚开始调情,他就该让她打住,而不该调情回应。尽管他想否认这一点,他一定心知肚明,他们第一次共进午餐的用意肯定不止于两个同事趁午餐休闲聊天。然后……他根本不应该午饭后,就去了汽车旅馆。
凯特琳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怎么忘了呢?他怎能如此愚蠢粗心和短视残忍呢?他怎么能重蹈了那些人的覆辙?对他们的所为,乔什惯常也总是嗤之以鼻的。
现在他要怎么说,听上去才不像那些被逮到欺骗了爱人的人说的话?他要怎么说,才能让眼下的情势变得稍好一些?
他无计可施,茫然无措,他只能看着凯特琳穿上了她的牛仔裤,穿上了鞋子,然后出了门。
她去隔壁找比克斯了,他想。他不怪她。
他们的声音安静了下来。比克斯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然后,过了片刻,206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了……关门的声音相当响,他想。他们确实吵了一架。他想知道她会不会再来敲他的门。
他坐了起来。
他等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如果她要敲门,现在应该敲了。
他又滚回床上,侧身盯着墙壁。
凯特琳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撕心裂肺、痛苦至极。现在的她,正清晰地召回七个月前的一幕幕: 乔什的不忠,她离他而去,远陷他乡,开始别样的人生历程。而现在,她在这里要做同样的事情。上一次,她遇到了守候她已久的迈克·布克曼。这一次……
这一次,不可能,他又出现在楼梯顶上。
一阵眩晕的感觉几乎让凯特琳跌倒。
迈克·布克曼死而复生,向她走来。
但,不……这人不是迈克·布克曼。很像。看上去几乎就是同一人。同样的瘦身材和光头,同样的病态苍白和黑色小眼睛。不过,她现在看到了,新冒出的布克曼比迈克高了些。这个家族中成员们的相似性真令人惊讶。如果他不是明显高了些,可以轻易冒充他弟弟迈克。两人都酷似他们的父亲。达瑞尔的DNA代码可能被文在了他儿子们的皮肤上。
无论这个布克曼是谁,他正笑着,大步走向凯特琳。起初,她太过震惊以至无法尖叫。现在则太迟了。她拼力想要叫出声来,但布克曼一拳打在她的脸颊,她的口中发出的只像是一声咕哝。她眼中所见的东西倾斜了,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地上,但没有失去意识。布克曼弯下腰,一只手卡在她的嘴上,在她耳边低声说:“再叫出一点儿声音,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他的手仍堵在她的嘴上,他将另一只手缠紧了她的腰,看似毫不费力地一手将她提了起来带下了楼梯。他边走边稍倾身靠到一边,以平衡她的重量,但在其他方面,看上去他正搬动的这具身体就没给他带来任何不便。凯特琳浑身无力,但意识清醒,正想着一个看起来那么瘦的人,身上竟有如此强悍的蛮力。
老刀已经准备好了,他不得不承认,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和凯特琳·萨默斯在一起的男人。在上楼梯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几次,他一直好奇地想要知道在实地行动中是否能如计划一般奏效。而他登上了楼梯,却发现女人独自一人就站在他面前。机不可失,他抓住了她。他下手如此之快,占得主动,因为很明显她本想叫出声来。他不担心他没法对付男人,但他当然不想让好奇的面孔出现在附近的窗户边,把这里发生了什么尽收眼底。这么说来,今晚运气一直在他这边,轻而易举就把这女人拿下了。
走了一半楼梯,她开始渐渐清醒。她在他的手掌下哼出了一声,开始挣扎。老刀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说:“再动一下,再哼一声,我就把你撕成两半,跟着上楼把你的小男孩们切成小块。”老刀觉得女人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有节奏地抽搐着,他意识到她哭了起来。
他挟扯着她走过停车场,来到停着他租来的轿车的阴影处。他们到了车前,他让她站住,背贴着他,他紧紧抱住她,他的手严实地捂上了她的嘴。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交给那个女人。
“拿着一会儿,好吗?”
她接过钥匙。老刀抬起膝盖,从他的靴子里拔出一把刀。他用原来压着她嘴的那只手握住刀,然后把刀子紧紧地贴在她喉咙柔软的皮肤上。他躬身从背后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记住,如果发出声音会发生什么?”
她点了点头。
“好姑娘。”他说。
他用那只空手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用遥控器打开了车后箱。他更使力地用刀锋抵住她的喉咙,快要让她流血了。
“好吧,自己进去。”
她摇头,但没有发出声音。
“在我冒火之前,最后一次机会。”老刀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听凭他把她投进了打开的黑暗的车后箱。毫无疑问,她担心如果不这么做,老刀会杀了她的男朋友或别的什么人——她就此生出的想法是对的;他会杀人。她从黑暗车后箱里用如同惊恐母马的白色眼睛盯着他看,但仍然没有发出声音。
“很好,姑娘。”他说。
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他开始关车后盖,说:“我父亲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想着这事儿。”
凯特琳的尖叫被车后盖的哐声掩盖。
乔什手捧着头,坐在床边。
他毁了一切。他深深伤害了他所知的最善良的女人,他所爱的唯一女人——
他抬起头。什么声音?
声音不大,不是很清晰,但这响动……
他走到窗边,向外面的停车场望去。只见到汽车和……那边,停车场最远的角落……有个高瘦的男人站在一辆车的车后箱处。当他绕过车尾走向司机门时,抬起了头……直接向乔什的窗口投来一眼。不,直接看了眼乔什。
乔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瘦身材,苍白皮肤,光头……这人只能是布克曼。但迈克死了,还可能有另一个布克曼吗?应该有吧。两人太像了。
凯特琳在哪儿?
接着他明白了……
车后箱。
司机门关上,轿车的引擎发动了,车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开过了停车场,消失在面朝着罗斯代尔大道的建筑物的拐角处。
乔什打开门,高声叫唤比克斯,而比克斯已经从他的房间冲了出来,跑向楼梯,冲在乔什前方五步远。他回头叫道:“我知道,我也听见她的响动。我看见他了。快。”
乔什跟着比克斯,两级并作一步地下了楼梯。他们狂奔向探路者,跳进了车里。比克斯将引擎加速,他们咆哮着开过停车场,绕过了汽车旅馆的拐角。在街上,乔什瞪眼来回扫视,拼命寻找布克曼那辆黑色的轿车。笔直平坦的街道上,车子杳无踪影。布克曼显然干得很聪明,一开上要道就转了向,没给乔什和比克斯留下丝毫线索便消失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匆忙开上了一条道,等待奇迹发生。
老刀确信,他们追不上来。他一上了罗斯代尔大道就右转,其后尾随而来的人肯定会受骗,会想他要往哪个方向开,他们显然会猜错。现在后面就没有车跟着他。
他讨厌飙车。如果做过的话,也不是他以前经常干的事情。让那两个男人见鬼去吧。这不是他们的事情。这是他车后箱里那女人挑起的事。
她杀死了他的兄弟。
她从他父亲手里逃脱。
这大美人。
凯特琳尖叫着,直到她的喉咙上有撕裂的感觉。
他的父亲?
那人不可能是带她去见他的父亲。达瑞尔·布克曼还在监狱。他还得继续坐上十年的牢。
不是吗?
但上帝啊,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寒光,当他说——
我父亲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想着这事儿。
凯特琳战栗不已。
她试图冷静下来,在车后箱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这不是件易事。有可能达瑞尔·布克曼已经出狱了吗?怎么可能呢?他越狱逃脱了?不,那也不可能。若是的话,他们会听到的。退休警官比格森也会提到这事。布克曼不是被判服刑期间不得假释吗?如果他真的出了监狱,不管是怎样出来的,难道就没有一则像他这样的怪物被提前释放的新闻报道吗?
凯特琳指望这只是那绑架她的人——布克曼的儿子——在撒谎,只为了折磨她?
但他脸上的表情……
冷静,凯特琳。
可她没法冷静。按照那个弟弟最近被凯特琳杀死的男人的说法,他要带她去见他的父亲,那妖怪。二十多年前他绑架了她,虐待了一个小女孩,很可能猥亵并杀害了另一个。达瑞尔·布克曼的儿子还说到,他的父亲二十年来一直在等着再见到她。
凯特琳独自在黑暗中用她破裂的喉咙尖叫,猛踢着车后箱的内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