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搏击俱乐部地下室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北史密斯菲尔德的郊区。比克斯告诉他们,仓库谋杀案发生的地点,也就是凯特琳说她从七个月的迷雾里走出来的地方,就只在这条路前面的一两英里处。乔什知道——其他人也该心知肚明——这不可能是巧合。
用乔什平板电脑上的GPS指路功能,他们到了俱乐部坐庄的那家伙给他们的地址附近。比克斯要把探路者停在一条安静的、树木繁茂的道路深处。如果坐庄的给凯特琳的是真地址,他们要找的车道就在前面。比克斯把车辆回开了一百码左右,然后开进两棵树之间的一截空隙,再向前二十英尺,开进了树林里。
“我们从这儿走,”他说,“我可不想大声宣告我们大驾光临了。”
比克斯伸手去够杂物箱,打开后拿出一把手枪。
“哇,”凯特琳说,“我们不需要这个。”
“枪?”乔什说,“我想,这只是自找麻烦。”
比克斯检查了一下弹匣,见子弹上满了,将它咯嗒一声合上。“事实上,”他说,“如果我们没这个,才真是自找麻烦。带上以防万一吧。”
“这我说不准。”乔什说。
“我这辈子还从没对人开过枪。从没。但如果需要,我宁愿带上它。所以就别争了,因为我已经带上它了。”
乔什摇摇头,凯特琳叹了口气,但都没再提出异议。
他们下了车,沿着小路走下去,随时准备着一见车灯便藏身进树林中。
“你真的认为独眼杰克的哥们是布克曼的儿子吗?”乔什问。
凯特琳回答,“搏击俱乐部里的家伙向我们说起的那人跟达瑞尔·布克曼如此相似,这不可能是巧合。”
“说得并不详细,亲爱的。”
“够详细了。”
“这个地区没有别的布克曼。我查过了。”
“他改名了。”比克斯说,“如果你爸因为虐待,甚至杀小女孩进牢里去了,难道你不会吗?”
这一点对乔什来说言之成理。“或是他父亲进监狱后,他就被人收养了。”他说。“那时他一定还是个孩子。得有个住的地方,有人照看。”
凯特琳说:“不管他现在叫什么——很明显,我在仓库里开枪射杀的家伙不是布克曼。”
“能住口吗?凯特琳,”乔什说,“你没有对任何人开过枪。”
“是吗,前天晚上沾我一身的不是真的血。那把枪只是个玩具。”乔什无语,于是凯特琳继续说下去。“不管怎样,仓库里那家伙并不难看。他还有头发。所以他不是我从搏击俱乐部跟出来的家伙。他不是达瑞尔·布克曼的儿子。那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朝他开枪?”
乔什煞有介事地大声叹了口气,凯特琳不理他。
“小布克曼和什么人有关联,如果真是他的话?”比克斯问道。
乔什考虑过他们已知的事实。他们正靠近的房子如果属于达瑞尔·布克曼的儿子,倒是合乎情理的。到目前为止,许多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事情已经变得更为清楚。七个月前,某个突发事件或许让凯特琳产生了心理创伤,她便陷入了神游状态。乔什不得不去想他们最后一次的争吵可能正是肇因,但他真的不相信情况便是如此。也许这就是愧疚感的合理化吧。在她离家出走时似乎并无濒于失控的迹象。在她离开了他们的房子后,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陷入明显的神游状态——虽说只持续了几天——毕竟是由达瑞尔·布克曼的诱拐所引发的。她可能还亲眼目睹了虐待,甚至残杀。果真如此,便是真正地承受了一次创伤性经历。
乔什在脑海中继续推导着事实。凯特琳最近的这一次神游状态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终结了。在那个时刻,她的手中有把车钥匙。车主几乎肯定是一个住在史密斯菲尔德/北史密斯菲尔德地区的人,因为在座位上她发现一张“鱼宫”的菜单,那天晚上她一定开车去过那里。她还在那里遇见了比克斯,介绍自己名叫凯瑟琳·索瑟德。显然,这个名字和凯瑟琳·萨瑟恩十分相似,而后者正是在布克曼的垃圾场棚屋失踪的小女孩的名字。凯特琳后来将她的头发染成红色,这也是那可怜的失踪女孩的发色。在比克斯,还有他那一帮子显然名声不太好的朋友的帮助下,她建立了一个新的身份,凯瑟琳·索瑟德,开始在“突击队”酒吧打工。在那里,一天晚上那个看去年轻些的妖怪——达瑞尔·布克曼的儿子?——和他的独眼哥们走了进来。凯特琳一定认出了他——也许不是清醒确认的,但是至少是在潜意识里——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促动她,让她必须找到他。她四处打听,得知独眼龙混在“啤酒桶”那边,随后,她得知他不时去那家开在停业当铺地下室里的搏击俱乐部。她瞒着比克斯辞掉工作,晚上的时间先是守在“鲍勃”酒吧,后来是在搏击俱乐部。有天晚上,接到一个人从搏击俱乐部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布克曼和独眼杰克来了。当然,凯特琳说,她不记得这些了。她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过仓库停车场,然后开车回家。一进家门,乔什就看到她满身是血。
那么,在搏击俱乐部和仓库停车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可能尾随布克曼和杰克从搏击俱乐部来到了仓库。”比克斯说。他们摸黑往前走。
“我在仓库里对人开枪了?”凯特琳说,“这人甚至不是布克曼,也不是独眼杰克,我为什么要对他开枪?”
“我们就要问布克曼这个,”比克斯说,“当时他一定在那里。我们去敲他的门,看看他怎么说。”
“这不是他的门,”乔什说,“我的意思是,房子不是他的。来这儿的半道上我又查了在线财产档案。这里是一个叫迈克·马格特的人拥有的。”
“好。那么,我们现在知道小布克曼改名叫什么了。”比克斯说。“我们来看看迈克·马格特知道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他有我们需要的答案。”
凯特琳保持安静。乔什无法想象她感觉如何。他知道她想要答案,但她不会对与一个魔鬼的儿子谈话充满期待。那魔鬼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诱拐了她,他虐待那些小女孩,可能至少还杀害了其中的一个。
“你怎么知道他会说?”乔什问。
“他会说的。”比克斯向他们保证,乔什想起了比克斯插在后背腰带上的枪。
退休警察杰夫·比格森侦探提供的信息引人关注。汉莎克和他通话还没几分钟,便惊讶不已。
“你确定她就是画像上的红发女郎吗?”汉莎克问。
“毫无疑问。我把画像给我的妻子看,她也说就是她。”
“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在她离开你家几个小时后,才给我们来电话?”
“我睡着了。”比格森说。他话音听上去颇为尴尬,或是沮丧。“我在服术后止痛片,那药让我睡得天昏地暗的。”
“我明白了。她自称叫凯特琳·迪尔伯恩?”
“没错。”
比格森接着说起凯特琳·迪尔伯恩是怎么由两个男人陪着登门的。两人自称是加尔文和杜兰,但比格森想不全他们的名字了。汉莎克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们用的一定是假名。其实,凯瑟琳·萨瑟恩或凯特琳·迪尔伯恩也是的,可能两个都是假名。
“他们为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来找你?”
“二十二年前的。”
比格森大致说了那案子,然后讲到红发女郎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他还指出,她或许不是一头天生红发,其实原本是金发。汉莎克试图在比格森的描述与向“仓库死者”开枪的凶手之间建立起关联。且不管她的真名实姓,这红发女,或者,早前的金发女,真见鬼了,为什么她现在要翻起陈年旧事,找到比格森跟他谈那起旧案。
“你听到过凯瑟琳·萨瑟恩这个名字吗?”汉莎克问。
“这是当年布克曼案子里那个失踪小女孩的名字。”
有意思了,她想。但这个情况又引出了更多的问题。这个到处乱跑的红发凯瑟琳·萨瑟恩,和二十二年前失踪的女孩是同一个人吗?抑或她真是凯特琳·迪尔伯恩?或者她的真实身份仍是个谜?
汉莎克记下了有关这个红发女的更多细节,接着是对她的同伴们的一通描述。她让比格森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其实那也不是非常复杂。然后她又在比格森的妻子那里重演故伎,怕万一她还能想起些别的什么情况。她不是退休侦探,也没让止痛药弄得神志不清的。结果她也没能补充什么新的东西,不过,证实了三位访客的名字没记错,他们长什么样也没说错。
汉莎克挂了比格森的电话,立即接通了帕迪拉。
“杰维,我这里有个名字,你马上查一查。凯特琳·迪尔伯恩,查查看能发现什么。”她把最接近这个名字发音的拼法告诉他,她没法确定是不是这样拼。如果情形看上去不对,让他就将所能想到的拼法变化都试着查一遍。
“我这就去。这人就是我们找的红头女,嗯?”
“但愿是她。”
临近车道时,凯特琳、乔什和比克斯闪身进了林中。他们决定穿过树林靠近目标。凯特琳口干舌燥,两腿发软,禁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喘息。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林边,望着暗淡的月光下一间破败的矮房。房子的外表是肮脏的灰色,凯特琳怀疑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这层肮脏的灰色也不会改变。房里有灯光。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有养了看家狗的迹象?”比克斯问,“见到一条锁链或水盆吗?”
“你以前好像干过这种事情吧。”乔什注意到了。
“我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凯特琳说。
“我也没见着,”比克斯说,“我们靠过去。”
自前天晚上起,上弦月开始变满月。当时,凯特琳发现自己身在离此几英里外的仓库。今晚她见月亮变得不多,仍然只是一弯月牙。黯淡无力的月光将世界置于昏暗之中,这让凯特琳在穿过房后的空地时稍觉心安,虽然她的双腿仍然虚弱无力,心还在砰砰直跳着。
他们接近了那间远离公路的房子,一条弯曲的车道通向它。凯特琳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房子前面,车尾箱大开。凯特琳在比克斯的肩上轻拍了一下,指了指车子。他放慢脚步悄声说:“看上去像他家。我们走运了。”
凯特琳没有感到幸运。她不太确定他在家里是不是件好事。
他们来到房前。比克斯示意他们待在角落里不要动。他沿着房子前部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黑暗的窗户边,往屋内窥看。他朝他们转过身,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到下一扇窗前。这扇窗被来自屋内的灯光映亮着。他看了好一阵,然后悄悄地朝前门移动。
凯特琳和乔什跟上了他。凯特琳想要望进窗里,但比克斯已经去到了门口,于是她匆匆走过了窗前。现在她看到门是半开着的,她知道比克斯碰都没碰过它。
“你在窗外看到什么?”凯特琳低声问。
“尸体。”比克斯不动声色地回答。
凯特琳不知道该做什么。在她的噩梦中,她射杀了仓库死者而不是妖怪。或许她也向他开了枪?确实,她记得向妖怪开了枪——中枪的是布克曼吗——但当她看着地板上的他,他又变成了报纸上那幅画像上的金发遇害人。难道她射杀了他们两人?她是一个双尸杀人犯吗?
“是布克曼吗?”她问,仍压低声音。
比克斯说了一句,权当回答:“说老实话,那尸体的模样可不好看。尽量冷静点,好吗?”
凯特琳点点头。“好吧。”
“我是在和乔什说话。”
乔什摇着头。“该死的,比克斯——”
“对不起,”比克斯说,“只是想要缓和紧张局势。”
他用肘将门推开。凯特琳想,在这个世上她宁愿做任何别的事情,也不愿走进那所房子。但她却不得不这样做。
她跟着比克斯跨过门槛,进入这所有可能属于达瑞尔·布克曼儿子的房子。她注意到的头一样东西是令人不快的气味,闻着并不浓烈,但她步入房内,足以让她犯恶心。这里有什么东西已经腐烂了。凯特琳看到比克斯手里拿着他的枪。
他们像进了一个贼窝。一地脏兮兮的地毯,胡乱配上的家具,其中一些可能来自一个大垃圾桶。好一点的物件看上去出自庭院旧货甩卖中的便宜货。廉价茶几上摆着一只烟屁股满溢的烟灰缸。大部分东西凯特琳只在眨眼间一扫而过,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见过……因为真正抓住注意力的,是她看到的隔壁房间地板上的东西。一只手,连着一条手臂,大概是那具尸体的手。从她站的地方还看不完整。
“待在这里。”比克斯平静地说,他准备进另一间房。
“等等,”乔什低声说,“我跟你去。”
“好个大男人。但万一我出事,你应该在这里帮着凯特琳,处理完我自己没法处理掉的事情。”
过了片刻,乔什点点头,这让凯特琳松了口气。
比克斯走过去,身影消失在尸体横陈的那个房间。片刻之后,他又经过门口,枪还在手上,走向另一间房。令人神经绷紧的几秒钟,似乎有半个小时那么漫长。他返身回来了。
“这里只有我们。”他说。“呵,如果你不把他算上。”他补了一句,向死尸所在的房间点了点头。乔什走进了那个房间,凯特琳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进去了。
靠近尸体,气味更冲。虽说不至臭气熏天,却也让人不禁掩鼻。在电影里,人们总是一闻到尸体的气味就大吐特吐。也许这具尸体还没有到腐烂的份上,凯特琳原以为自己也会那样吐的,而现在她却是在更冷静地思考。这种情绪的分裂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吗?这是由震惊状态所致吗?她不想变成这个样子。
她不想看那具尸体,至少不是现在。她的目光便在房间里游荡开来。这里是客厅,地上铺满褪色的地毯,上面是一团团的污渍。其中一处便是那一摊巨大的血痕。她将它收入了眼底。这个房间显然也是贼窝般的装饰,同样的家具大杂烩,虽说破旧的沙发在家俱当中显得有点特别。只在那一刻看去有点特别。它露出了不加套的垫子,凯特琳看到上边净是污渍,还有星星点点的污迹,可能是喷出的一道血雾留下的。
在那个松松垮垮的纸板书架的顶上搁着两个相框。第一个相框里是张黑白照,她看着它屏住了呼吸。就是他,她噩梦里的妖怪。他很高,瘦成皮包骨,病态的苍白和粗笨的光头。两只黑眼睛在这张脸上显得眼距太大,正是这两只眼睛紧紧缠住了凯特琳二十多年。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大概只有五岁。一头又细又短的浅色头发,在黑白照上差不多就成了光头的样子。照片上的另一个小孩也是如此,一个学步的孩子,只穿着尿布,坐在地上布克曼的脚边。两个男孩都伴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丑陋父亲。两个男孩脸上都没有微笑。凯特琳推算了一下照片上布克曼长子看上去的年龄,估计照片是在布克曼被送进监狱前不久照的,距今超过三十年了。
在第二个相框里的是一张彩色照片,看起来至多是几年前照的。凯特琳的心跳差不多就要骤停了。照片上的人显然是布克曼的一个儿子。他站着,一把步枪搭着左髋,枪管指向天空。他面无表情,高举的右手上挂着一只死动物。那动物有棕色的皮毛,凯特琳看到的只是背,从形状看很像是一条狗。她马上明白了,几星期前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她就会感到震惊不已。尽管那时她已经患神游症数月之久,在病发期间一个人显然不太可能记起进入神游状态前的生活。凯特琳还在做遭遇妖怪的噩梦——至少比克斯说她在做这种梦。但如果这张照片的人走进“突击队”酒吧,显然就像发生了的那样,凯特琳——尽管她当时是凯蒂——不可能认不出这个每晚在噩梦中折磨她的人。两人的相似处简直不可思议。她怎会身不由己不顾一切一定要找到他呢?照片中的男人,或许是那个弟弟,不管是谁,长大后看上去与其父亲几乎同出一辙。
老刀穿过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正在为挑了天路航空公司出行而不住骂咧。在他飞完这趟飞行旅程三站中的第一站——洛杉矶到芝加哥——就几乎已经无法忍受了。后来在转机到巴尔的摩的途中,身后一排座位上有个乘客干咳不断,也没让他得到一分钟的安生。老刀想要向空乘抱怨,换个座位,尽管他也知道没有任何空位了。考虑到他在用一个假身份出行——即使用的是做得天衣无缝的假护照——他也不想太引人注目。现在,在熬过两趟仿佛无休无止的航班后,前面等着的,还有另一段一小时二十二分钟的去往波士顿的航程。
他看了看手表,想起要拨快三个小时来弥补东西两岸的时差。他很快就走到登机门前了,他的航班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要把起落架收起,这会让他在两个半小时后出现在波士顿。他知道,到达那里时,他会对这个世界怒火中烧。那些要落到他手上的可怜杂种真是够倒霉的,他差不多要为他们感到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