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汉莎克侦探坐在桌前浏览着一份报告。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她有二十次想到自己多么讨厌去看警局举报热线记录下的那些案件线索。“仓库死者”和神秘红发女的电脑画像已经在早上的本地早间电视新闻上曝光了。他们还让那两位上了《环球》和《史密斯菲尔德灯塔报》两家晨报,吁请电视观众和读者若有任何和画像上的人相关的信息,就往举报热线打电话。接下来,事情便一如既往地开始变得有趣了。跟往常一样,有些人打来电话只是为了谈谈正在侦破的案子,好像拨了这个电话号码就为他们赢得了一个进入警方调查的后门。别的打电话的,那些老头老太们,可能出于好心好意,报告了有价值的信息,比如画像上的人已经入侵到他们的梦里了,或是那两人看起来像三十年前他们照料过的幼儿园里的小孩。有些人在电话里想要说服警方,画像上的人看起来就像他们的前夫、前妻,或像某“前”重要之人,他们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警察去给他们那些吵翻了的前任找找麻烦。当然,其中一定少不了上中学的搅屎棍,他们打电话是因为这样做了,傻瓜朋友们便会觉得他们有趣。处理这事照老套路——电话打来,记录信息,接着生成报告。
汉莎克要求每隔两个小时就给她送一份这案子的新报告。然后她便开始着手从电话里的一堆疯言疯语中分离出有价值的线索。今天的第一份清单她已经看了一半,手头还配备了各种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粉红色的划在清单上搞恶作剧的和疯子们的话上,划蓝色的线索是可能值得一查的,黄色的则是最有价值的。到目前为止,热线接到了四十一个电话,她在报告上划出了二十四道粉红色,九道蓝色和八道黄色。在离她两张桌子之外,杰维·帕迪拉正在对付着一份相同的报告,使用也是相同的色彩编码方案。
汉莎克看着他,叫道:“你干完了吗?”
帕迪拉抬起头,汉莎克一霎间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他眯着双眼,牙齿紧咬着下嘴唇,扮了个痛苦无比的鬼脸。就在汉莎克跳起身要去救他的时候,帕迪拉的脸开始放松了。“天啊,”他说,“我讨厌这堆狗屎。”
只在这时,汉莎克才注意到帕迪拉桌上那只又大又干净的塑料旅行杯,杯里盛了四分之三满的浓浓的菠菜绿液。杯壁上,泥一般的稠液缓缓挂了下来,帕迪拉显然是对着此处小口细抿。
“我以为你只在家里喝这玩意儿,”汉莎克说,“伊莱恩在家里才可以监视你啊。”
帕迪拉摇了摇头。“我不能骗她。”
“我一直以为你骗了她。”
“是的,我骗了。我的意思是,我不能骗过她,摆脱这鬼东西。她问我喝了吗,我就撒谎,然后她说,她能感觉得到我在撒谎,我只好从头开始再喝这稀巴巴的。她说这是为我好。”
“她爱你,一定是因为某些我不能彻底了解的原因。”汉莎克说。
“她以一种很有趣的方式表现出爱来。”帕迪拉说着,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开始咕咕喝下更多杯中在汉莎克看来越来越像危险废物的东西。帕迪拉的脸扭曲了,汉莎克扮了个同情的鬼脸。帕迪拉咽下去了——不无艰辛——可怜巴巴地看着桌上剩下的那半杯。
“如果你不喝光它,她会知道吗?”汉莎克问道。
“天晓得怎么回事,她会知道的。”
帕迪拉像是从他咽下的那最后一口东西的痛苦折磨中恢复了。于是她问:“到目前为止,你仔细看了几条线索?”
帕迪拉低头看着桌上的报告。“大概还剩下四条吧。”
“你怎么想的?”
“划了黄色的八条,划了蓝色的十条,其余的都是垃圾。”
“和我差不多。可能大部分相同。我得打几个电话,接下来我们该出击,去跟进更有价值的线索,看看我们是不是有好运气。”
她在这案子上头正变得越来越沮丧。他们迄今为止没有取得太多进展。受害者的身份还没有弄清楚,他们便没法就着对杀人案而言弥足珍贵的线索——家人、朋友、同事和熟人,以及生活方式、习惯、住所等等——展开调查。法医鉴定也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在尸体上没有发现受害者以外的DNA或痕量证据。这些年来,仓库外围一带住的人已经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仓库在用的时候,住的是员工。仓库废弃后住客就变成了流浪汉、妓女、吸毒者、野孩子和寻找刺激的什么人。找到有用线索的几率比赢得威力球乐透彩还低。
目前,汉莎克只能寄希望于举报热线带来的线索了。她在那份报告上画了蓝色和黄色荧光笔线的文字上浏览着。看来,他们将要探访三处公寓楼,一家药房,一家本地健身房,还有,在开门时间过后,去往五间餐饮场所和六个酒吧或夜总会。如果他们今天中了乐透,在这些地方将碰上一个不会是疯子的某人,会实实在在地提供与受害者或红发女相关的有用信息。汉莎克变得愈发沮丧,她愈发不喜欢像眼下这样只依靠热线举报,而且大多数都是匿名的,甚至不禁一反常态乐观地认为,那些线索当中的一条将会奏效。即便无一奏效,这天还会有更多的举报线索鱼贯而至。在要去的地方,一定有人知道汉莎克需要了解什么。她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人。她会找到的。因为“仓库死者”拒绝被查明开始惹她生气了。红发女更令她火冒三丈,她居然也拒绝透露姓名,可她却没有死了的借口。汉莎克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将眼睛从报告上移开,正盯着桌上神秘红发女的画像。
“再过五个小时,”她平静地对电脑画像说,“最多十个小时,我一定要和你面对面。如果你看到谁向我那仓库死哥们开了枪,你就得告诉我那人是谁。如果是你,你也要告诉我。我跟你说定了。”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帕迪拉对她叫着。
“红发女。”
过了一会儿,帕迪拉说:“你疯了。”
“看看你喝的那混水,”汉莎克说,“还敢说我疯了呢?”
“说得对。我差不多是要疯了。”
“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我们上街,找出死人到底是谁,还有,给我们桌上这位漂亮的朋友定个位。”
“听起来像是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我花了整个上午才想出来。”
尽管他们的这番逗乐显得颇为轻松,她其实已经盘算过要好好执行那个计划,看着它一步步走向成功。而对神秘的红发女说的那些话,她一定会说到做到。
“好啦,我觉得我在这里找到了些东西。”乔什说。
他低头看着平板电脑网页上的一篇新闻。他已经从头至尾读了三遍,然后搜索更想要找的,也略有所得。他发现网上只有两篇与之相关的文章。头一篇,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文,只有一行字长,是《史密斯菲尔德灯塔报》的在线档案,该报是一家中型报纸,规模远不及《环球》或《波士顿先驱报》。
“你是要跟上我们,”比克斯问,“还是自己埋头一遍接一遍地读它?”
比克斯正开着车,他们一直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开行,乔什坐在他平时坐的后座上,研究着网上的东西。他们还没有决定接下来去哪里,但他们没想仍把车停在“突击队”的门前。怕玛莎食言已经给警察打了电话,再见到他们三人时会叫来警察。
“对不起,”乔什说,“只是想确定一下。”他看着比克斯。“是从酒吧玛莎记事本上凯特琳的名字开始。她的员工名单。”
凯特琳插进来。“起初,我只是要找珍妮·斯蒂沃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但当我扫了一眼其他人的名字时,我看到我自己的,已经被划掉了。但实际上那不是我的。看上去很接近,但写得不准确。”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比克斯问。
“意思是拼写错了。我的名拼对了,至少是我当自己凯瑟琳时的拼法,但我的姓没有写成索瑟德,而是写成了萨瑟恩。”
“这又怎么样?”比克斯说,“玛莎可能写错了。我猜她的本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错误,有意无意弄上去的。”
凯特琳摇了摇头。“不,是我的笔迹。所有的名字和号码都显示不同的笔迹。我想玛莎是让人们亲手往记事本里写下自己的联系信息。”
比克斯又显得很困惑。“为什么你拼错了你的名字?”
“因为这不是她的真名,记得吗?”乔什说。
“我们倒希望这意味着什么。”凯特琳说。
“想来如此,”乔什说,“亲爱的,你有准备吗?”
她皱起了眉头。“我准备什么?”
“这……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道,“好吧,我先前已经在互联网上搜索凯瑟琳·索瑟德,凯特琳在这一带用的名字,用于她的汽车登记和假驾照。我已经将我的搜索聚焦在了这个小城,然后扩大到了马萨诸塞州,最后是东北部的所有地方。看上去有点用的信息,我一无所获。接下来,我试着改变‘凯瑟琳’的拼法,使用了所有我所能想到的可能的拼法。我甚至把它缩写成凯西,或是凯蒂,还有凯茜。仍然是徒劳。但在玛莎的通讯录看到这个名字之后,我试着在相同的区域搜索凯瑟琳·萨瑟恩这个名字。我还是一开始在当地搜,然后扩大我的搜索范围。”
“结果呢?”凯特琳问。
“还是没结果。”
“令人印象深刻啊!”比克斯表示,“你肯定了解到什么,福尔摩斯。”
乔什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但之后我试着同样地替代拼写凯瑟琳,而姓改成萨瑟恩。我就有了这个发现。”
“发现了什么?”凯特琳问道。
“用凯瑟琳·萨瑟恩这名字,”他说着,一个个字母拼出“凯瑟琳”,“加上‘马萨诸塞州’这个搜索词,我发现了《波士顿灯塔报》一篇二十二年前的在线文章。报道了一名住在两城市结合部的恋童癖嫌疑人。文章还同时写到了两个小女孩——一个失踪了,另一个……‘经历可怕的摧残’。他们是这样措辞的。”
乔什仔细地看着凯特琳,想看看她到底对此有何反应。“我来猜猜,”她说,“凯瑟琳·萨瑟恩是其中一个小女孩。”
乔什点了点头。“失踪的那个。”
“你就是当时的那个,”比克斯问道,“那个失踪的女孩吗?是凯瑟琳·萨瑟恩?”
“不,”凯特琳说。“那时我从没叫过这名字。警察和媒体也没这样叫我。”
“那你现在为什么取了这个名字?”
凯特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理由用过这名字,特别是在当局那边,他们在发布失踪女孩的名字前,一定核查过已经了解的事实。”她转向乔什,“她叫什么……你叫她什么?‘被摧残’的女孩?”
“这篇文章没说。我猜是因为她从可怕的折磨中幸存下来,他们不让她的名字见报,以保护她。”
“文章里提到了我吗?”
“没有,没有提到你的名字。”
凯特琳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从理论上讲,可能是那个被虐待的女孩吧?”
“嗯……”乔什开口,“从理论上讲有可能,我想。”
凯特琳点了点头。“他们发现了失踪女孩吗?”
乔什读到了另外两篇发表在嫌犯被捕后两年内的文章,这是他所能找到的相关文章的全部。一篇是嫌犯被定罪,另一篇是他被宣判。乔什摇摇头,“一年半以后恋童癖被判刑时,她还没有被人找到。我用谷歌搜了她,没有发现任何消息说她被找到了,不管是死是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有她的下落,可能只是我没在网上找到。”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能记得起什么吗,凯蒂?”比克斯问。
凯特琳摇了摇头。“不,一点也想不起来。”
“那这个故事也许与你无关。”比克斯说。
“嗯……”乔什刚要开口,便讲没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凯特琳插进来。
“也许我只是忘了,比克斯,”她说,“我们都知道,对我来说,这并不是绝无可能的。想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如果我丝毫没有卷进那件事里,我就只是碰巧用上了那些年前一个失踪小女孩的名字吗?我为什么要从新罕布什尔州跑到马萨诸塞州,来到这个特定区域?犯罪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才五岁。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比克斯耸耸肩。“也许小时候你听到过你的父母谈论这件事,就在它发生那时。”
凯特琳摇了摇头。“我不信。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来自哪个家庭。”比克斯看上去一脸困惑。“我在寄养家庭长大,比克斯。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五岁左右时,有过两个寄养家庭,接下来,我的下一个养父母正式收养了我。但是我不记得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曾谈起过这个犯罪事件。”
“写这案件的文章,我没有发现很多,比克斯,”乔什说,“只有这一些。那时候它似乎没有成为一件引起轰动的大事,所以我不确定那时它成为众人话题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如果凯蒂是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女孩,”比克斯说,“是那个……没失踪的,难道她就记不得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从我五岁以来的记忆,我都有。”
“我不确定,”乔什说,因凯特琳的缘故,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人们经历了创伤性事件,他们会故意遗忘。你听说过孩子们一直忘事的例子。现在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来这里吧。”
“我失忆了,”凯特琳说,“我的‘分离性神游症’,乔什研究过,说是可能由创伤性事件引发的。”
这下,比克斯没有再说什么,乔什为此心存感激。凯特琳也陷入了沉默。乔什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似乎在费力地想着什么。乔什松了口气——凯特琳也让人放心——她似乎不让自己为所有的这一切过度烦恼。相反,她只是在处理目前为止她所听说的,努力回忆如乔什所描述的她可能有过的经历。他意识到,她比他想象得更坚强。
“那么,”她最后问,“你还找到别的什么吗?”
在犹他州上空约三万四千英尺——或许他们仍然在内华达州上空飞着——老刀很不高兴。他讨厌飞行。不是他害怕飞,他只是讨厌飞行的一切,除了明摆着的方便。在洛杉矶走进一个大的机器里,在天上仅仅待上几个小时,又从波士顿走出来的方便。虽说其他一切都很差劲。六点过五分,他不能再舒舒服服地坐飞机了。因为他早上才买的票,整架飞机剩下的唯一座位在正中。他坐着,徒劳无功地换着能让自己感觉好一点的坐姿——他的腿已经有两次麻木得失去了感觉,而飞机在空中也仅仅只飞了一个多小时。
就在这短短一阵子,他对左侧那个乘客的厌恶已是与时俱增。她不停地调整安全带、颈枕,从她的随身行李里取东西。飞机的轮子一离开跑道,她就从前面的座位下拉出一个白色纸袋,拿出一个泡沫塑料容器。一打开,顿时发出阵阵无法形容的刺鼻臭气,那是一盘辛辣的外国菜。老刀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知道他绝不想试试。他当然不想坐在这女人旁边,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被这个女人一口接一口、咂嘴加抹油弄得心烦意乱。实事求是地说,坐在老刀右手边靠在过道座位上的那家伙也没好多少——他已经睡着了,后仰着头,咧着嘴在打鼾。每道抽鼻声或呼噜,都将老刀激怒到了这样的程度: 他感觉每一声响起,就像有人将一枚大头针扎进他的脖子里。老刀用肘推了推那家伙,他醒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可当他看见并意识到究竟是何人正坐在他身边时,这种眼神即刻消失了。老刀希望这家伙仔细考虑一下,是否还要在这次航班中再睡过去。
老刀暴躁不宁,在巴尔的摩转机之前,他仍有至少五个多小时要在空中飞。他希望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会去杀死一个与他同行的乘客。他右边的那家伙又打起鼾来。左手边的那女人吸下了黏在她一根手指上的东西,又咽了口她那恶臭四溢的食物。
他放任他这可怕的情绪变本加厉。如果他发现他飞往东部会碰上麻烦,他所感受到的这种情绪迟早会有用的。如果他不得不对人动手,甚至可能杀人的话,心中保持些被压抑的怒火有利无害,这样他就能在需要之时随时释放出来。他闭上眼睛,祈祷某种力量阻止他咬开身旁座位上某人的脖子,他想知道他今晚是否真的得杀人。若是如此,怀着些许好奇心,他想知道该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