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汉莎克在一阵手机铃声中惊醒。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迷迷糊糊地扫了一眼屏上显示的时间——凌晨2: 23——接了电话。有个人为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道歉,然后告诉她,他被告知一旦一个叫多明尼克·布鲁诺的嫌疑人被拿下,就给她打电话。汉莎克表示她确实在等这个电话。这个警察在电话那头说,他带着布鲁诺会在大约十五分钟内回到警局。他问汉莎克是否打算今晚到警局来见布鲁诺,或者他们把他拘留到早晨再说。

“我马上到。”汉莎克说。

她挂了电话,从两把她对放着的椅子间站起身。刚才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伸腿搁在另一把上面,仰着脑袋,在帕迪拉回家过夜后见缝插针地睡了两个小时。她环视了一下满是照片和报告的接待室,意识到她需要到另一个房间向布鲁诺问话。

不到半小时,汉莎克和多明尼克·布鲁诺隔着一张空桌面对面坐着。她面前摆着一台小磁带录音机,已经摁下了录音键。

布鲁诺没戴手铐。他没有被宣读米兰达权利,没有被逮捕。他是自愿来此……至少汉莎克想让他感到是这样的,她明确地录下一句,他今晚出现在警局属自愿性质。

布鲁诺看上去正是那种家伙: 天亮才去睡觉。当周围的世界沉入黑暗,便开始痛饮、狂撸。他三十五岁左右,一副软耷耷的样子,肤色苍白。虽说守在“进站加油”的警察是在布鲁诺要进门时扣住他的,但汉莎克清楚,布鲁诺身上的酒气和神态都表明他已经在别的地方喝了些啤酒。

她提醒他,他没有被逮捕,她只是想跟他谈谈,对他的合作将不胜感激。她还说了别的一堆好话,想让他开口。她说,事实上她不认为他杀了“仓库死者”,尽管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这么干了她也不会大吃一惊。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没杀人。

话锋一转,她解释起他为何会被警察请来轻松、友好地聊一聊。

“在德默雷斯特路外的仓库里,我们发现了你的指纹。”

“指纹不是我的。”布鲁诺说。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是你的,多明尼克,”汉莎克说,“所有的指纹都是你的。我们从几个啤酒瓶上和一些……读物上,拿到了你的指纹。”

布鲁诺弄起他手指头的倒拉刺。

“我们知道你一直在那里,”汉莎克说,“在那里打发时间。”

他抬起头来。“这是犯罪吗?我猜是,对吧?可能要算做非法侵入吧。可也不会让我坐牢,对吧?那么,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不会再到那里去了。我发誓。”

“放松,多明尼克。我只是想谈谈昨晚发生的事情。”

布鲁诺迅速低下头,又再弄起他手指头上的倒拉刺。

“我们知道你昨晚在那里。”汉莎克虚张声势道。

“我没做错什么事。”他马上说。

汉莎克几乎要笑出来。他一直在那里,好吧。现在剩下的问题是,他是否看到或听到了什么。

“呵,也许做错了,也许没有。”她说。“你目击了犯罪,却没有报警,这本身就是犯罪了。”

汉莎克仍在虚张声势,至少就马萨诸塞州法律而言这还不是犯罪,但汉莎克心里清楚布鲁诺肯定不知道这一点。

“你在这个城市目击了一桩犯罪,”她继续说,“你就有义务报警。如果没这么做,要受三年监禁的惩处。”

布鲁诺眼下焦虑地咬起他的手指头的倒拉刺。

“多明尼克?”汉莎克问,“我得宣读你的权利吗?”

她最不想做的事情便是宣读他的权利,提醒他如果他选择这么做,他可以保持沉默。如果他想要,可以召唤律师到场。不管怎样她谎称他犯了罪。但到目前为止,她的诈唬已经奏效。

“我没有看到犯罪。”他说。

“但我们知道你昨晚看到了一些事情。”

他摇了摇头。她能看到他正在跟什么东西较劲,她听之任之足有一分钟。最后,她拎起了一副手铐,送到了他的眼前,说:“好吧,请把你的手放在桌上。”

“等等,”布鲁诺说,“先别这样。我说我没看见犯罪。可我没说我没看到……什么东西。”

汉莎克又憋住了笑。

妖怪回来了。他在凯特琳的上方若隐若现,从她身高两倍的高处盯着她,令她不敢对视。在月光下,他那黑色的小眼睛闪着微弱的光。凯特琳尖叫着想要跑走,但妖怪在她身后大步紧逼,两条腿几乎就有她那么高。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她。他一把将她拉近,手臂紧缠着她,湿冷的手指爬行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周身腐烂的垃圾气味充满了她的鼻腔。她想要挣脱,但他紧紧地抱着她,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说:“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他在凯特琳的噩梦里追赶了她二十年,在一些夜里跟她说话,别的夜晚则在令人恐惧的沉默中追逐她,但此前他从来没有说出这么清晰的一句话。

妖怪一只胳膊挟住她,将她带往地上一个黑暗的、张着大嘴一般的洞穴。它看去就像是巨人的老巢,或是妖精的坑道。当没入它的黑暗中,凯特琳知道,如果进得太深她便永远无法离开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上方的月亮、星星,见不到太阳和天空。现在,在入地太深之前她一定得逃走。她在怪物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感觉得到两唇之间覆上一层油腻,尝到一股咸咸的汗味。妖怪发起怒来,将她扔到地上,她匆匆爬起,跑得飞一般快。

朝哪儿跑呢?现在坑道的出口看不见了。四周迹近全黑。她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中奔跑,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妖窟。她跑过了一个个搁架,穿过一扇扇门,不敢稍稍放慢步子来看另一头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她边跑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在迅速跟进。

“我的大美人在哪儿?”他唤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小。

她跑到了搁架之间的一块空地上,一处敞开的空间。她的视线没法投到环绕着她的一圈昏暗的亮光之外。脚步声近了。她转身去面对妖怪。她站定了,忽然觉得手中增了一份重量。她低头一看,见她正握着一把手枪。当妖怪对她大发雷霆,向她伸出了长长的胳膊时,她举枪开火,妖怪倒在水泥地上。

好一会儿,凯特琳看着他仰躺在地,等着他暴跳而起。他一动不动,她便走近他,越来越近,然后低头去看他。使她恐惧的是,她并没有杀死妖怪。倒在地上的是个男人,很年轻,一头金发,外表本是平平常常的——如果脸颊上没有弹孔,然而凯特琳却以为那一枪是打在他的腹部。她放下了枪。

从她的身后传来妖怪的声音:“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吗?”在凯特琳听来,好像他加重语气说了“我是”这两个字,这是在暗示她才是这里的真正妖怪。妖怪拉着她转圈,紧紧地抱着她,将她托举起来。他们心贴心,脸对脸,凯特琳快要被他揉碎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张开了嘴,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嘴里蠕动——

凯特琳拼力睁开眼睛,只为遏止就要爆出的一声尖叫。她还在床上,睡在她的那一侧,隔着几英寸的距离面朝着乔什。他睡在那边,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轻轻的鼾声从他的嘴唇间发出。他的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臀部。她在他的手下轻轻地翻了个身,背对他,平静地呼吸了几下。她没让自己在一阵尖叫中惊醒,这让她感到如释重负。这不是她第一次从噩梦中挣脱,没将乔什从他自己酣沉的、没有妖怪作祟的睡眠中吵醒。可今晚的噩梦却最是栩栩如生,惊心动魄。

她盯着天花板,不愿闭上眼睛。眼下她很难醒后再睡着,她甚至不确定她还想重新睡去。

比克斯盯着他房间黑暗的天花板。尽管凯蒂——也就是凯特琳——不在他身旁,他还是躺在床上自己的一边,没睡到她的那一边去。那里,她占据了七个月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的。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每当试图入睡他都会发现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她那边,寻求与她接触。但每次都是一阵失望,就像他以前一样。

一切都在几小时内改变了。在一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第二次变得天翻地覆。今年早些时候,他还是这样一个人: 三十二年的人生,从没与他人建立起一种认真的关系。他并不是想要刻意回避这种关系,只是真命天女从未出现。他没料到后来那人竟是她。他对自己原来的生活还是满意的。七个月前,凯蒂轻车熟路般地走进酒吧,虽然她从未踏足此地。而比克斯的等待某个不期而遇心上人的日子,也在此时画上了句号。

尽管他花了好些天方才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一旦他弄清楚了,也就义无反顾了。他不在乎她隐藏着什么。他也不在乎她生命中可能有一段沉重的过往。他愿意让她改头换面,或多或少与他分享她的故事,因为他知道她并没有抑制她对他的感情。如果她想要说谎,他便听任她谎话连篇。但他能分辨出当她说她爱他时并无丝毫谎言。她的不时微笑,她的阵阵放声大笑,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不是能够装出来的。不管在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什么假象,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今天早上,她和她丈夫在门口露面,对比克斯还有他们一起生活的记忆已荡然无存。现在他只是躺在那里,想着这样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的未婚妻正在客厅对面的房里与她的丈夫睡在一起。他还想着无论她需要他帮她什么,一旦帮上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帮——她就会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此刻再度入梦似乎已不太可能,于是他起了床,匆忙穿上了一条宽松长运动裤。这样一来,和他同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人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要去撒尿,就不会看到他裸体在厨房里闲逛。他打开他那间房的门,走到厨房,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什么东西在动。他快速地转过身来,看见在黑暗的客厅里,一个影子坐在沙发上。

“凯蒂?”他轻声问。

“是我。”她悄声说。

他朝她走了几步。“你没事吧?”

“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她说,“我没事。”

他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这样她就不会误解他的意图。“又梦见妖怪了?”

她的脸隐没在阴影,但他看得出,她正看着他。

“你知道那妖怪?”她问道。

“你有好多次从我们的床上被噩梦惊醒。”

她点了点头。“我想确实是真的。我住在这里。一直和你在一起。”

“你不相信我吗?”

“不,我相信。只是觉得……奇怪,你知道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却记不起一点儿。”

比克斯又一次被刺痛了。事实被再度提起,像另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凯蒂?”他问道,“一件事都没有吗?”

“没有。我是真的对不起。”

“我也是。”

真是难以置信。这情形,就像小说里写的,电视剧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可能你偶然听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你想,哇,是真的吗?即便发生了,也永远不会发生在你或你认识的人身上。直到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我看了那些照片,”她说,“我们在一起拍的。我们看上去……很快乐。”

“我们是很快乐,”比克斯说,“我是说,我们那时是很快乐。”

“我们看上去……相爱了。”

“我们……是的。爱得难舍难分。”

“做些什么才能把这忘掉?”

比克斯同样想知道。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他说,“是帮个大忙,如果你说不行,我也完全可以理解。”

稍稍犹豫之后,她说:“当然可以。”

“我可以吻你吗?”她一时无语,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要打动你干些什么。我向上帝起誓。我知道你不会感兴趣的。我知道你丈夫就在隔壁房间。我只是……我在想,如果我们接吻,也许你会想起些什么。也许不行,但……”

“就像童话故事那样吗?”凯特琳问道。

“等一下。那童话故事不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当青蛙,或者类似的什么吧?”

“青蛙就是你。”

“我生气了。但你如果你吻我,我保证不会责怪你。”

“比克斯……”

“我的意思是,一个吻,也许能引出一些……记忆。”他快快补了一句。

是真的。他认为她至少有一个机会回忆起什么,那就是尝试亲密的肉体行为,这可能会产生仅通过言语而没有奏效的记忆复苏。还有,他毕竟答应过帮助她。如果她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大概就会了结和他的关系。当然,如果她真的回忆起了每一件事,她会和她原来的丈夫一起回到过去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只要她没因谋杀而入狱。但也许,这仅仅是个假设,一旦她的记忆完全恢复,她会记起和比克斯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她会不忍与他分离,试着和他共同生活。他知道这太异想天开了,但就像买彩票一样,如果你不玩,你就不会赢。此外,他还不得不承认,如果凯特琳与乔什真的将永远离去,那么比克斯想再要一个吻。

“这不一定是个感天动地的吻,凯蒂,不像爱情片里的吻或类似的什么吻。只是个普通的吻。谁知道呢?它可能会有所帮助。如果没用……好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可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可你也订婚了。你和我……在一起七个月。一个吻有什么大的影响吗?直到今早,我还是你的未婚夫。我至少该得到一个吻来道别吧?”

比克斯看不到她的脸,不能分辨她是否已经默许了。接着,她在沙发上靠近了他。他在移身贴近她的半途中与她相触,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温暖而柔和。他身体前倾,她也这样做了,两人嘴唇轻轻接触。他们也一样深深爱过——他没有一丝怀疑他们曾经相爱——这样最温柔的吻他们也曾经共享。她的嘴唇柔软而热情,他愿这一吻永不终止。但它去得太快了。她停下来,虽然她的手在他的脸颊上还停留一会儿。是因为她的头稍稍偏移,还是因为月亮在夜空中动了,现在他可以在暗光下看到她的眼睛。看上去她的眼神里有些许悲切。他的双眼中可能也有同样的东西。

他无意问她记起了什么。他觉得他能够分辨出这一吻之后,她的记忆是否已经复苏。她站起身,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她走回她的房间。比克斯在黑暗中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