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坐在台球桌旁的一张高凳子上,盯着空空的啤酒杯,她两手握着杯子,将它搁在膝盖上。几分钟前,乔什把她带到这里坐下,直到现在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不想说话。她甚至不愿去想,也不……但她无法让自己眼前纷纷掠过的一幕幕停住。枪……血……仓库……
“你怎么了,凯蒂?”比克斯问。
“她叫凯特琳,”乔什咬牙切齿地说,“你能给我们一点空间吗?”
乔什把手轻轻放在凯特琳的肩头。她想到了将它摆脱,但实际上这只手让她感觉不错。几乎让她觉得,对于那件事情,她并非独自置身其中,虽然她已经开始意识到她是多么孤独……或至少应该是孤独的。她心里明白,既然她不能将他人——甚至她的丈夫、比克斯、她的……无论什么人,牵扯进来,那么,她便该像现在这样孤独。
最后她平静地说:“我想我……杀了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比克斯说:“我绝对没见着你杀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凯蒂?”
乔什对他不加理会。“别这么荒唐,亲爱的。我一直在跟你说,你没杀任何人。”
凯特琳却无法这般肯定。昨晚回家的时候,她的衣服上有血。袋里有把枪,还有好些假手,虽说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但她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了那间仓库,她是在仓库外面恢复知觉的,有个男人被发现中枪死在了里面。
她突然觉得累了,非常累。昨晚,她只睡了几小时囫囵觉。整个上午她都在与从过去七个月生活中飘浮而来的巨大谜团搏斗,然后又花上几个小时坐在一张耗尽情感的精神旋转椅上,每个和她在史密斯菲尔德与比克斯生活相关的真相被揭示出来后,都会让她疯转的意识加快再加快。真相接踵而至,一一追赶上了她。而她只想回家,去睡觉,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但她却不能这样做。家远在新罕布什尔州,来史密斯菲尔德是为寻求答案。不过,她真累了。她真的需要合上眼睛。
“看你,亲爱的,”乔什说,“要休息了。我们离开这里。”
“可是——”
“我们明天就去那里。”乔什说。
凯特琳点点头。凯特琳曾计划他们下一站去酒吧,但一想到进酒吧后的情形,她便感到筋疲力尽了。在那里,她得与所有新看到和遇到的人照面,人们都知道她,她也不得不假装认识对方。她知道这个夜晚不能以去酒吧画上句号了,于是她点头,起身。他们径直穿过餐厅的时候,酒保冲着他们叫:“伙计们,明天见。”接着他们经过坎迪斯身旁,她乐呵呵地说:“晚安,伙计们。”他们朝着出口走了一半道时,原来坐卡座那边的小老头颤巍巍地慢慢跟在了他们身后,手里拿着一顶50年代的旧呢帽。凯特琳觉得他看上去快有九十岁了。
“嘿,小可爱。”他说,声音像纸片一样又薄又脆。
凯特琳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这对她来说还真不容易。“嘿,你也在呀。”她说。
“我以为你不跟我打声招呼就偷偷溜了。”
“我怎么会。”
那人笑了,露出满嘴超大的假牙。“我说你不会的。”他接上话,笑容摇摇欲坠。
“你还好吗,小可爱?”他问,皱巴巴的额头上皱纹又增加了几层。
她又笑了。“我很好。就是累了,就是这样。谢谢你关心……”
一阵短暂的,让人不自在的停顿。比克斯忙插进话来,“山姆,我们得回家了。凯蒂在这里像是个女汉子,可实际情况是,她觉得不太好。可能一杯啤酒就把她放倒了。”
山姆点点头。“嗯,不是第一次了。”他说,冲她眨巴眼睛。“我想,我已经见过她好几次啤酒喝太多了,对吧?”
他笑起来,又露出了嘴里的大牙齿。比克斯报以一笑,凯特琳也笑得甜甜的。乔什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好吧,晚安,就这样。”山姆说着,对比克斯点了点头。“开心啊,美美小可爱。”他对着凯特琳说,然后慢慢蹒跚地出了门。门正在关上,两个人提着台球杆盒挤了进来。
“嘿,比克斯、凯蒂。”其中一个边从他们身旁走过,边打招呼。
凯特琳没认出他们,他在这小镇上碰到的人,没有一个是她认得的。她走出门,乔什和比克斯紧随其后。
老刀扯脱他的连身工作服,卷成一团,塞进塑料袋里,等过一阵再处理。得同时处理掉的还有他工作室地板上撂着的那一长捆塑料包。塑料包的长度,比他四天前弄到这里来的本尼的身长正好短了两只脚——别误以为是两英尺,相当于24英寸的两英尺——是说带着脚趾头的两只脚,除非有人把那些脚趾都砍掉了。
老刀转身走向他的工作台。他戴着乳胶手套,用塑料夹袋装小块的肉,用一加仑容量的密封塑胶袋来装大块的肉。他把这些东西放进不同尺寸的盒子里。干完后,台上摆着十一个用胶带紧紧密封的包裹,今天就要邮寄出去。就在昨天,他已经寄出了其他六个包裹。最近,他办公室里的邮资计算器和邮用秤都没少用。用上这些他就可以把盒子直接塞进邮箱里寄出,从而不让邮政人员看到他的脸。
他刚去洗手,手机就响了。他快快擦干了手接电话。
“喂。”
他听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让你等到晚餐时间给我回个电话,如果那时你还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呃,我说的是我晚餐的地方,不是你晚餐的地方,在这里天都要黑了……好吧,随便。听着,我会再给他打电话。如果没有联系到他,我会给他留口信。如果今晚他不给我回电话,我明早就给他好看的。行了吧?……呃,只能这样了。今晚我不能去……听着,放松,照我说的做,他可能只是喝得不省人事了。这不是头一回。如果我有了他的消息,我会让你知道的。”
老刀挂了电话,拿起他的包离开了工作室,像往常一样锁上了身后的门。
在他们家的厨房里,瑞秋正坐在餐桌前吃一只苹果,小茱莉亚在吃切成小方块的哈密瓜。老刀将包裹都堆在桌上,然后从冰箱里抓起一瓶佳得乐。
“这是什么?”瑞秋问。
“我在易贝网上卖掉了一些小工具。”老刀说,“那些我已经换新了,还有不用了的旧东西。我想把它们投到一个邮箱里,明天一早就能寄出去了。你要我顺便带什么回来吗?”
“你不会去太久,对吧?过两个小时他们就到了。”
“没问题的。”
瑞秋邀请了两对夫妇来家里吃晚饭,餐后会玩图板游戏——看图说词,可能吧。老刀不介意这些人上门。他们属于少数把他看作乔治的人,并不真的知道他的底细,可能将他认作了一个亲密的朋友。老刀在他的生活中需要这样的人,需要他们替自己装门面,帮助他记住除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之外,世界上还有人不需要他施加恐吓、伤害、死亡,或不想因他一身“绝活”而雇他。要来的布拉多克夫妇和海登夫妇都是体面人。
“好吧,只要他们到这里之前你能回来。”瑞秋说,“你女儿可能只剩两片尿布了,我们得备一盒。”
“帮宝适,对吧?贴身型的。”
瑞秋挺感动地点了点头。“好爸爸。你还能带上两瓶今晚喝的加州葡萄酒吗?”
“我去买。‘玩具反斗城’里可能没酒卖啊,是不是?”
瑞秋笑了。笑容挺好看的。老刀弯下腰,在他女儿的头顶吻了一下,从她的盘子里突然抓起了一小块哈密瓜。
“爸爸!”茱莉亚叫。
“对不起,小南瓜。”老刀说。接着又偷走了一块,朝她咧嘴笑了。
“手脏不能吃东西,爸爸。”茱莉亚教训道。
老刀低头一看,见右手指关节上有干血的斑点。“你说对了,朱尔斯。”他说,走到了洗涤槽边。将手彻底洗净后,他在桌上捡好那些个包裹。他希望他也有时间把仍留在工作室里的大捆东西处理掉,但他没法在他们的客人到达前的两小时内干完。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动手,因为他知道晚上会玩得很晚,他会喝不少酒。他最不想碰上的事情就是被命令路边停车,警察上来搜他的卡车,在车厢那么宽的大工具箱的活底里面,发现扔在那儿的本尼。
老刀弯下腰,吻了他妻子的脸颊,然后向车库走去。那些包裹堆在他开的道奇小卡的乘客座和地板上,上路开了几分钟后,老刀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最后听到的是语音邮件回复的话音。老刀开始留口信,“你到底在哪里,迈克?听到我这留言就马上给我回电话。如果明早我不听到,我就要飞过去了。别弄得我这样。我会很火大,会把气撒在什么人身上。如果我真来火了,你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那就回我个电话吧。”
他挂了电话,指望着他不必一大早就飞马萨诸塞。如果是这样,他可能会错过明天晚上的马戏表演。马戏团在镇上只演一个星期,他们弄到了中心环前排座位的票。他和瑞秋觉得茱莉亚还不够大,欣赏不了技巧、幽默、演员的杂技,但他们知道她见了动物和鲜艳的色彩会很开心,老刀想在那儿看她的笑脸。另外,如果没有他陪着去,瑞秋会心烦意乱。所以那婊子养的最好早上能回电话。
比克斯开着他的福特探路者。乔什和凯特琳坐在后座,他们一离开餐厅上车乔什便叫她坐到这个位置。比克斯觉得自己就像个司机,但要比几小时前开车来吃饭时感觉好些了。当时凯特琳坐在乘客座,乔什坐在后座,但一路上他整个身体前倾,脑袋几乎就插在比克斯和凯特琳之间。
默默无语地开了几分钟车后,比克斯问:“说凯蒂杀了人是怎么回事?”
“她没杀人,”乔什说,“别操心。”
“嗯,要是你错了,凯蒂是对的,那我就成教唆犯了。看来我有权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的朋友们都是大恶棍,怎么犯这么点小罪突然就让你紧张啦?”
“谋杀不是‘犯这么点小罪’,”比克斯说,“但我声明,我不认为她会做那样的事情。可我有权知道。”
“听着,你只要把我们带到我们的车那里就行了。从此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凯特琳大声说:“他没说错,乔什。我希望事情非我所想,可我们把他牵扯到里面来了。对不起,比克斯,我们让你卷进来了。但乔什是对的,我们也许不该来打扰你,我不想给你添任何麻烦。”
“听着,”比克斯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你七个月前就把我牵扯进来了。你可能不记得我,但直到几小时前,我们还计划过几天一起走上圣坛呢。如果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就像我说的,我有权知道。”
过了一会儿,凯特琳说:“他这回说的也没错,乔什。”
乔什哼了一声,“亲爱的,我们不知道,如果这家伙——”
“我们得告诉他。”
乔什又哼了一声,接着,凯特琳向比克斯讲述她是怎样醒来的——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昨晚她在一个仓库里醒来,衣服上有血迹。有一个袋子,里面装了枪和六只假手。
“假手?”
凯特琳耸耸肩。
比克斯似乎为此想了一会儿。“你想不起在这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了吗?”
“只是……我之前在史密斯菲尔德的生活,我猜,还包括我……消失前几天所有发生的事情。”
比克斯已经知道她记不得任何与他在一起生活的情形,尽管如此,再听她说一遍心中仍感觉到一阵刺痛。“也记不起发生在仓库里的事情吗?”他问道,“你怎么得到枪的?血从哪里来,或是……假手?”
她摇了摇头。“那你怎么想?”
“听起来像是你对什么人开枪了。”
“我也这么觉得。”凯特琳平静地说。比克斯看了看后视镜,凯特琳正从侧窗茫然地望着外边一一掠过的店面,天这么晚了,所有的店铺都熄了灯。
“可是,”比克斯说,“如果你向一个人开枪,我相信一定事出有因,出于自卫,或别的什么原因。”
凯特琳望着镜中他的眼睛。“这样的话,你认为我该自首吗?让警方进行调查?”
“什么?”他叫道,“上帝,不。你干嘛要这样做?”
“如果我是无辜的,”她说,“如果我所做的至少是正当的,他们会弄清楚的,对吧?”
“凯蒂,不管乔什这会儿怎么想的,我个人并不跟警察唱反调。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事儿干得还挺在行的。你的案子落到不那么敬业、甚或不那么可靠的执法人员的手中可能性很小。那种人对早早结案比逮准了坏蛋更感兴趣。但我宁愿你别跑进警局里告诉他们你可能打死了仓库里的那家伙,还真糟糕,你是没法记起这样做过。”
“但是——”
比克斯摇了摇头。“这送上门的案子他们求之不得。他们会有一个嫌疑犯,有物证,你会交给他们凶器,我肯定。你不仅没有不在场证明,实际上你还认为自己可能已经扣了扳机。那么,你认为他们会花多大力气证明你这是自卫?加上你已经不记得任何事情,死人又开不了口,谁会告诉警察那不是你的错?”
过了一会儿,凯特琳问:“那我们该做什么?”
比克斯又看了看后视镜。凯特琳正回头看他。她看起来很累。一脸倦意中有恐惧之色,但更多的是疲累。
“暂时回我家吧,”他说,“你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谢谢。我们能找家汽车旅馆的。”乔什说。
比克斯点点头。“你们当然可以。你想去找旅馆吗,凯蒂?”
过了一会儿,她说:“天晚了。如果比克斯愿让我们待那儿,我想我们该去。此外,在我住了七个月的地方过夜,被曾经熟悉的东西包围……好吧,谁知道怎么样呢?也许会帮我想起一些事情。”
比克斯觉得他听到了乔什咬牙切齿的声音。
比克斯把一床毯子、两个枕头和一套被单放在客房里的沙发上。“你确定不想睡在自己的床上吗,凯蒂?”他笑着问,“比这沙发床舒服多了。”
凯特琳料到乔什听了会勃然大怒,轻易便上了比克斯的钩,但他眼下只是听任她回话。他这般克制让她既惊讶又感动。“不,谢谢,比克斯。”她说。为让乔什感觉更好——想到这一切对他有多难,凯特琳认为他应该被这样对待——她补了一句,“我和乔什在这里挺好的。”
“嗯,我在客厅那头,如果夜里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就叫我。”他说道,边说边看着凯特琳,脸上挂着的可能是他最邪气的一道微笑。
“谢谢,”乔什笑道,“如果我需要什么,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的。”
比克斯再咯咯一笑,关上门离开了。
“操蛋。”乔什说。他把垫子从沙发上移开,拉出了沙发床。床垫很薄,一头一尾从木框架中翘起了几英寸,这打开的床垫确实需要彻底的放松,只有上帝才知道它被折叠起来挤塞在沙发里有多久了。
“他可能心里有点痛,”凯特琳说,“也可能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摆出硬汉的样子,但这对他其实也没乐趣可言。”她开始把床套铺在床垫上。“即使他是硬着头皮,他也是在帮我们。”她把上层床单铺在床套上方,将它捋平,边角塞在床套底下。
“他是在帮你,不是帮我,”乔什说,“怎么说他都够操蛋。”
凯特琳没和他争,随他去了。乔什抓起毯子的一边,她和他一起把毯子铺在床上。他们各自把枕头塞进一个枕套里,便干完了睡前要做的事情,滑进毯子里。乔什伸手够到墙上的开关,关掉了顶灯。月光从百叶帘的板条之间泻进房中,凯特琳可以看到他朦胧的影子。他仰卧着,头枕手臂,眼盯着天花板。
“你还好吗?”她柔声问。她在她躺的那一边,面朝着他。
他向她转过头来,皱起眉头。“别担心我啦,好吗?现在,除了你自己,别为任何人操心。”
“嘿,”她说,“这事也影响到了你。”
“我知道,但我不想让你为我操心。”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就只是那家伙……”
“我知道。”她说。
“但我还好,亲爱的,”他说,“真的。”他把手臂从头后伸出来,放到她大腿上。她喜欢他的这一触,便快快贴近他,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腹部。她听到他呼吸渐渐急促的声音,意识到,虽然她感到这就和两天前发生的一样,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这种身体的亲昵,但对乔什而言,所受的煎熬已经超过七个月。她在想要不要将手往下滑去,滑到再低些——他可能想要她这样,她不怪他,但她太累了。不过,她爱他。她想着他在她离开的那些夜晚孤枕难眠的模样。她望着他的眼睛,手滑下了他的肚脐。
他的一只手仍然放在她的腿上,另一只手放了下来,覆在凯特琳滑动的那只手上,让它停住。他紧紧地握着它。
“没事,亲爱的,”他微笑着说,“你真是绝顶贴心,可你也筋疲力尽了。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她疲惫地回他一笑,然后身子向下一滑,更贴紧了他。她终于闭眼睡去。这漫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