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凯特琳听到男人口中冒出的字眼,听见他说他是她的“未婚夫”,但他也可能说的是种古老的、死去的语言。这话对她毫无意义。

“你是她的未婚夫?”乔什说,“放屁。”

“我们周五就要去县政府立婚誓,”那人说。他转向凯特琳,“现在,你能告诉我昨晚结束后到底去了哪儿吗?我一夜坐立不安。接下来,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这个小丑是谁?为什么他说在找你?”

凯特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怎么自称是她的未婚夫?

“听着,”乔什说,“也许耍弄敲你家门的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很有趣,但我们只是想跟凯瑟琳·索瑟德说上话。如果她在这里,我们想见到她。如果不在,我们可以以后再来。”

那人笑了。“你想见凯瑟琳·索瑟德?回头转身,老弟。我无法想象,出于某种原因,你告诉我你和她结婚了。”

片刻犹豫之后,乔什转向凯特琳,他的眼里满是困惑。那人在门口看着她,嘴唇带出一丝轻笑。凯特琳却无语,只是站在那儿。

她站在那里越久,乔什看上去便越显得迷惑。另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皱起眉头,“凯蒂?”他叫道。

“凯特琳?”乔什说。

“我想我得坐下来。”凯特琳说。

太不走运了。在联邦调查局的综合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大约收集了一亿人的指纹,然而其中却没有那位仓库死者的。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从未被逮捕过,没在军队服役,没被州或联邦政府雇佣,也没在要求收集申请者指纹的州申领过持枪许可证。还有其他途径能让国民的指纹录进联邦调查局的数据库,但此前显然没有应用到汉莎克的那位受害者身上。无名氏的身份仍然是一个谜。

汉莎克难以容忍“无名氏”的叫法。谋杀受害者是极其重要的调查工具——不仅在于他的尸体,还包括他成为一具尸体之前的全部生活。他吸毒贩毒吗?他结婚了吗?背着配偶出轨了吗?他的朋友是谁?他的敌人呢?一个受害者生活中的活动往往暗示甚至直接指明了他死亡的原因,就像常见的情况: 他的熟人中就藏着那杀手。

这便是汉莎克讨厌“无名氏”叫法的原因。事实上,她拒绝在她的案子里这样指称受害者。

在这起案件中,“仓库死者”——据汉莎克已了解的——其身份无法通过指纹识别。此外,至少就她所知,死者的特征也不与最近的任何失踪人员相匹配。他的口袋里没有发现携带的身份证明,否则,汉莎克的活儿会轻松得多。她希望他们能让他的脸出现在电视上,外加一行字幕:“你认识这人吗?”但在他们手头上他唯一的照片中,死去已久的他弹孔穿透了脸颊。警局公共关系部里的人不想让警方给公众留下残忍恐怖的印象,所以“仓库死者”仍然神秘莫测。

该死的“无名氏”。

汉莎克从她的电脑屏幕前起身,想来杯咖啡。她喜欢在部门的休息室里备上咖啡。大多数探员对此颇有微词,抱怨这好像成了部门管理规则让他们劳神了。但这咖啡汉莎克喝得很来劲。她从来不上咖啡馆,也不喜欢在咖啡台边坐坐,不仅因为那里的咖啡卖成本四倍的价,更主要的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咖啡的味道。从休息室里的简易咖啡机里弄来一杯咖啡,她就很高兴了。她甚至在易贝网上买了相同的一款,但是从来都没能在家里复制办公室咖啡的味道。

她正往杯里加糖,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帕迪拉打来的。

“嘿,杰维。”

“我从我们的潜在证人那里打听到一点线索。”帕迪拉说。

尽管“仓库死者”的指纹没有出现在系统中,但至少有个人浮出了。在仓库后部的密室里,啤酒瓶上、色情杂志光滑的页面间、墙壁、地板上——他的指纹到处都是。这些指纹输入国家数据库二十四分钟后,多明尼克·布鲁诺在军队的一段短暂经历令他的名字跳了出来。他们再将这名字输入自己的系统,对布鲁诺先生终于有了些许了解。眼下他三十四岁,离婚,收入来源不明,两次因轻罪被拘留。到目前为止,在他的生活中布鲁诺一直能够避免牢狱之灾。据帕迪拉的情报,他不再住在费尔斯通大道481号公寓的C单元,这是他为人所知的最后地址。帕迪拉访问了现在住在那里的一个老人,他声称从未听说过多明尼克·布鲁诺此人。物业管理方面还有人记得布鲁诺,告诉帕迪拉那“衰人”已经有一年多没住这里。有一天,他和装在公寓里火炉上方的内置式微波炉同时消失了。

“那他在哪里?”汉莎克问道,搅着加进咖啡里的糖。

“现在还不清楚,”帕迪拉说,“但住费尔斯通那公寓布鲁诺隔壁的家伙还记得他,说曾跟布鲁诺还有个他叫‘火柴人’的一起出去玩。布鲁诺的这邻居说,那两人好像真的很近乎。‘火柴人’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来找布鲁诺。”

“‘火柴人’?什么玩意,纸上画的人吗?”

“不是,”帕迪拉说,“可他显然瘦成皮包骨头。”

“我再猜一次,”汉莎克说,“‘火柴人’也在我们的系统里查过了。”

“是的。真名叫……我甚至叫不出来。名是肯尼斯。”

“这不是挺容易叫的吗。”

“姓是……”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得慢了,显然想读清楚那人的姓。“卡哈纳……哈努……卡哈利……纳哈里之类的。很可能叫夏威夷。”

“难怪叫‘火柴人’,省点儿事。”汉莎克说,边往她的咖啡里加奶精。“你跟他谈过话了吗?”

“我现在正要去见他。”

“想要我一块去吗?”

“不了,我能搞定,夏洛蒂。”

“好吧。希望他还住在你搞到的那地址。”

“他不会走的。”帕迪拉说。

“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在服另一个两年徒刑。他抢劫了一个小老太。”

“啊。那他在哪里?”

“汉普郡大宅子。”帕迪拉说。他和汉莎克是这样戏称汉普郡郡监狱和感化院的。“我二十分钟后到那里。”帕迪拉道。

如果有他们想要访问的人恰好是附近监狱里的“客人”,汉莎克会乐不可支。“要让我知道你找到了什么。”她说。

她将手机放进口袋,搅了搅咖啡,然后喝了一小口。咖啡凉了些,但恰到好处,她就喜欢这般冷热的口感。为什么她在家里用她的咖啡机就弄不出这味儿呢?同样的咖啡机,同样的咖啡牌子,同样的糖,同样的一切。她为什么就搞不定呢?好歹她还是个侦探啊。

她回到办公桌,步子颇为轻快。到现在按理是该查出“仓库死者”的身份了。虽然还未有进展,但至少她手里还有一大杯好咖啡,搭档也上了路去发现一个活生生的谋杀目击者——就是说,如果能对号入座,是他们够幸运。幸运还包括,那家伙亲手扣过了扳机。

凯特琳在她的书桌旁坐下。她把毒物学报告推到一边——这家伙的血是干净的——把犯罪现场照片拿到面前。这叠照片顶上的那张是受害者的脸部特写。

“死人啊,谁对你恨之入骨,要了你的命?”

凯特琳坐在声称是她未婚夫的那人的沙发上,手里拿了杯水。她还没准备好与她的丈夫或……另一个人对视,于是她打量起这间公寓来。公寓很小,有点凌乱,但很干净,弥漫着一股令人惊讶的新鲜气息。公寓四处可见雅致的布置陈设,显示出自一双温柔的女人之手,而整体色彩偏暗,带阳刚之气。她知道她是有一点儿性别歧视的,但她对公寓的总体印象却是这样: 它属于一个男人,然而有个女人在这里留下了印记。她看着乔什,他坐在沙发上正对面的扶手椅上。那个男人从厨房搬了把木椅子到客厅里来,将椅子调了个头,跨坐上去,手臂搭在椅背顶上。他们都只是看着她喝水。

最后,那男人说,“凯蒂,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是谁?”

“她叫凯特琳,”乔什说,“没有人叫她凯蒂。”

“嗯,我就这么叫,朋友,”那人说,“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叫。她叫凯蒂,凯瑟琳的简称,不叫凯特琳。”

“不,朋友,她叫凯特琳。”

他们同时转头望向凯特琳。她紧张地吐了口气。她甚至不愿对自己承认,但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乔什,”她说,“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对吧?”

“是吗?”他说。“嗯,有人得向我好好解释了,马上!”

“乔什?”凯特琳叫道。

他下巴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最后,他点点头。他显然比她更不喜欢面对这一切,但至少他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凯蒂,”另一个男人说,这一次,他口气和缓了些,“说真的,这家伙是谁?”

她转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叫凯特琳。这位是我的丈夫,乔什。”

那人片刻间一言不发,挠着他下巴上的胡茬。接着他点点头,像是恍然大悟,仿佛已经确认了什么事情。“他就是你想要逃离的那个人吗?”

“我想要……什么?”凯特琳问。

“瞧,我不是傻瓜。我在一个酒吧里遇到个漂亮女孩,她跟我回了家,第二天把她的头发染了,她不想回答私人问题,后来决定不走了……很明显,你试图摆脱某个人。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我不在乎你想从谁身边逃走,我只是很高兴你向我跑来了。”他诚心诚意地说道。

“她没有从我身边跑走。”乔什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下巴尖皮肤下面的肌肉结又像冒泡一样鼓胀起来。凯特琳知道,听到这一切无疑让他非常难受。见鬼,她听了后就轻松吗?如果这个人说的是可信的,她就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这意味着,他们毫无疑问有性关系。这个想法让凯特琳的双颊感到了一阵温暖。她希望两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潮红。

“我猜,你卖掉的就是他的戒指吧?”那家伙说。

“我什么?”她问,“我卖了戒指?”

“当然啦,”他说,“别说你不记得了。”

“我很难解释。但是没有,我没有……”

如果他觉得卖戒指这事很奇怪,他就不会这么说。情况正相反,他说:“我想你会在哪儿有个前夫。说真心话,可偏就没想过那人脑门上有没有那个‘前’字。我早先可能应该这样想想的。”

“戒指就这样没了?”乔什问,“你卖掉了?”

那男人替她答了,“对不起,插播一条消息。她只卖了差不多1000美元。告诉他,凯蒂。”

“1000美元?真的?”乔什说。“值这钱的十倍。”

“对不起,”凯特琳说,“我不记得了。”她觉得糟透了。她是喜欢那戒指的。

乔什叹了口气。“我知道。对不起。就只是……别担心这事了。有了钱,我们去买新的。”

凯特琳点点头,茫然地摩擦着她空空的无名指,感觉就如同赤身裸体一般。她睁大眼睛,又环视起这间公寓。

“我住这里?”她问。

“你就住在这里,”他说,“你干嘛问我?你知道我也住这里。你怎么会不记得卖了戒指呢?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这家伙为什么说要给你弄新戒指?这是怎么回事?”

“多长时间?”她问。

“什么?”那男人问。

“我住在这里多久了?”

他瞥了她一眼。“到底怎么回事?我搞不懂你怎么就住腻这儿了,凯蒂。你和这家伙是不是要搞个骗局?没说错吧?已经设好局啦?我只是还没看清楚。”

凯特琳想,他受伤害了,便用男子气来掩盖。

“她住这里多久了?”乔什问。

“不关你的事,老弟。”男人说。

“我偏要问,老弟,”乔什说,“就回答这个该死的问题。”

男人盯着乔什,目露寒光,让凯特琳想起锋利的刀子。

“听着,”她说,插了进来,“能不能依了我?我会解释所有的事情。我保证。行吧?”

那人目光转向凯特琳,收敛了些许怒气。他耸耸肩。

“好吧,”凯特琳说,“开个头,你叫什么名字?”

“你在耍我吗?”他说。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保证我们会解释一切的。”

男人嘴角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显然是想说: 废话,但你想听我也愿说说。“比克斯比。德斯蒙德·比克斯比。父母叫我德斯,其他人都叫我比克斯。但你通常叫我心肝宝贝。”

眼下她没打算叫他心肝宝贝。“比克斯比先生……比克斯……这听上去很疯狂,但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那男人,比克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一下。“胡说。”他说。

“不,这是真的,”凯特琳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不记得过去七个月中的任何事情。”

比克斯看着她,又看看乔什,接着目光回到她身上。“你们两个到底在干吗?你想告诉我什么?”

“真相。”乔什说。

“真相,”比克斯重复了一遍,“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过去七个月里的事都不记得。”

“我们在这里谈什么?”比克斯问,“失忆吗?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的,”凯特琳说,“我们今天来这里,想法子发现我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来到这儿的?我怎么……”她将后面的话咽下,她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 我怎么醒来发现自己带了把枪和一袋假手,浑身是血。“我在这里干了什么?”她补充道。

比克斯的灰眼睛又瞥她一眼。然后,眼中有了一点点亮光。“你弄得我一头雾水,凯蒂。你在开个怪里怪气的玩笑吗?”他笑着说,好像在承认她差不多真把他戏弄了。

她伤心地摇了摇头。“我倒真的希望是玩笑。”比克斯收敛笑容。“但你得相信我。我对你说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你了,如果这伤害了你的感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她看见他面上又浮起了微笑,好像这样的事不可能伤害到他,虽然她觉得伤害已经发生了。“但这是真的,我无能为力。我不记得你,不记得这房子,不记得这个小镇。昨晚,我彻底清醒过来,穿过小镇前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发生在七个月前。”

比克斯看着她……不,不是她,而是看进了她的眼睛,将他的眼神深深没入其中。

“我在这里迷失了,比克斯。”她补了一句,“我迷失了,你可能是唯一能救我的人。”

凯特琳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一眼乔什,他现在正低着头看着地面。她知道可能伤害了他,但她说出的是真话。比克斯几乎可以全都告诉她过去的七个月她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情。她需要知道,用以逐一填补她心内的空洞。

“是说真的,凯蒂?”比克斯说,“没胡说八道?”

凯特琳摇了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