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坚持自己开车。她知道,她回家以后乔什就没合过眼,而她好歹算是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当然,睡得不好。翻来覆去,汗流浃背中,她又做起了那个噩梦,遇到了妖怪。但不管怎样,她睡了一会儿,乔什则根本没睡觉。除此之外,她希望再走一回昨晚开车经过的路——尽管是白日行车,反向而驶——也许此举可当作精神方面的哈姆利克急救法[1],能让她唤起些许宝贵的记忆。
凯特琳此行想要单独开一辆车,这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她想开那辆云雀——真希望是跟凯瑟琳·索瑟德借的——乔什开他的斯巴鲁紧随其后。这样,不管他们将在史密斯菲尔德,嗯,在那儿做什么,完事后能再开着他的车回家。但乔什坚持要和她一起开云雀,说他们返回新汉普郡时可以租车。凯特琳不愿让步,争着说从家里开两辆车出发上路更方便,但后来她意识到,在神秘地离去七个月,乔什刚迎回她不久,她离开他的视线稍长一会儿都可能令他神经紧张。
于是,凯特琳开车,乔什在旁保驾护航,在他的平板电脑上使用GPS导航系统,引着他们开往凯瑟琳·索瑟德的所在。离家之前,她想打几个电话出去,给那几个她觉得她有所亏欠,该报个信说她还活着——至少命还在——的人。可她马上不带丝毫伤感地意识到,除了乔什没有这样的人了。她的至爱双亲几年前就已经去世。在她五岁的时候,是他们将她这个孤女带回家中,收养了她。凯特琳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她父亲是独生子,多年以前,凯特琳从她母亲在圣安东尼奥的妹妹索菲娅姑姑那里收到过信,后来便再无音讯了,尽管凯特琳每年都给她寄上圣诞卡和生日卡。至于她的朋友,似乎已经没有朋友可言。在消失之前她有些朋友,当中有些挺要好的,她想。但自打她失了踪,他们拒绝帮助乔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她的朋友了。所以,她一个电话也不需要打。
凯特琳和乔什上了路。一路开行,她得尽力了解对她来说陌生新奇的事物。乔什要告诉她七个月来的新情况,他的所作所为,但对她来说,时间却好像紧密无隙,她没有这七个月间做过什么事的任何记忆。她最不想记起的显然是她消失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就只记得在仓库停车场的那一幕了。所以此时和乔什谈话,听着他把种种事情倾倒进她的脑中也难言轻快。凯特琳起初想自在些,便问起她“离开”这段时间影院里上映过什么电影,现在哪些名人在约会交往。又问起总统是否卷进了什么引人关注的丑闻,世界各地的独裁者中,是否有人入侵了邻国。于是,乔什便给她补上了些无关紧要的要闻时事。
在他们越过州界进入马萨诸塞后不久,凯特琳终于开口了。她问乔什,她走后他还好吗?怎样过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凯特琳将她的目光从马路上收回,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好像正累积着气力,准备回答她的问话。末了,他看着她,说:“本来,一切都很好。我们在一起,过快乐的日子。但突然,你就……离开了。一眨眼的工夫,一切都改变了。我当时不知道,但很快……”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
“起先,当然啦,”他说,“我觉得事情的起因,是我们那晚的争吵。你需要一些个人空间。但几个小时后我打你的手机,你没有接。”
直到这时凯特琳才记起她已经不再有手机。她突然觉得没手机就像没穿上裤子赤条条一身就离开家。她拿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去买只新手机。
“那天早上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乔什接着说,“我想你一定是待在朋友家里。我先打了露西的电话,然后打了迈克尔的。”
“你把他们弄醒了?”
“是啊。你不在。你也不在宝芬妮和卡尔家。”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甚至给瑞克打了。”
“瑞克?”她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你觉得我会待在我前男友的家里?”
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有多抓狂……不管怎么说,我们吵过架的。”
哇!她透过挡风玻璃,望着高速公路在他们面前延伸。“打个赌,我不在瑞克家,你可松了一口气。”她补了一句,想让心情多少放轻松些。
“亲爱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儿。只要你是安全的,我不在乎你在他家。”
她为让他所经历的事情,感到一阵愧疚的心痛。即使她并没有故意为之……或者正相反,是为她的故意为之,她甚至还能记起她这样做了。
“时间到了早上6点,我真担心了。我打电话给警察。他们接了电话,但就像电视上的那样,他们对只失踪了8个小时的人是不上心的,特别是当我承认你是与我吵了一架后才离家的。他们说,你可能会在稍稍冷静下来后回家。我说离家出走不是你的做派,你此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行为。他们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告诉我,如果你在晚餐时间前回来,就给他们回个电话。老天,晚餐时间!再熬个12小时。”
他沉默了片刻。她让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回忆之中,她只是专心开车。末了,他又开口说道:“到了第二天,大家都在找你,大家都看着我。人们只在最初几个小时——短短几个小时中——对我投来同情的眼光。但是,我猜,你离开的时间越长,我身上无罪的印记看起来就越淡薄。警察开始问我些问题,谁要是看过警匪片,甚至只看过几个小时,都知道那意味着我已经变成了嫌犯。他们问我们的关系怎么样,你是不是可能见过了什么人,是不是弄得我为此冒火了——”
“他们觉得我可能出轨了?”
“不妨大胆假设。”
“然后被你发现,你就杀了我?”
他耸了耸肩。“就像我说的,是个大胆假设。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你跟着那家伙跑了。这也是一种可能。”
“嗯,没那回事。”
“我知道。”
“他们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吗?你出轨了。或者,我是唯一被怀疑出轨的?”
“当然啦,凯特琳。只要妻子一消失,他们不就总怀疑丈夫有外遇吗?”
“妻子要是跟人跑的,尤其得怀疑。”
“头一个被怀疑成我外遇对象的是伊芙,就是在我办公室正下方大厅里的那位。他们一无所获,就盯上了格雷岑,你信不信?”
“你老板的秘书吗?有次公司野餐吃你豆腐的那女人?她可真够蠢的!”
“就是她。她实际上是在打我老板的老板,罗林斯先生,的主意,这就更蠢啦。不管怎样说,他们拨拨弄弄,戳戳捅捅,把我做过的所有事情——该死,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弄成十足可疑的样子。这本来已经够糟糕了,媒体又来了,开始咬住我。起先,我是无辜的丈夫,在这件事情里和你一样是个受害者。当警察开始盯上我,媒体又跟进了。我向上帝发誓,我差不多可以看到它们的狐狸尾巴。我认为是警察放出风来说我是疑犯,因为记者们开始狂热得像打了鸡血。突然间,我成了一个怪物。我一定有了外遇,或是我发现你有了外遇,所以我就杀了你。有一段时间,是说我淹死了你。几天后,他们说我捅死了你。有一阵,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我把你搁进木材削片机里分尸了。”
“我的上帝,乔什……”
“他们在我车的发动机盖上,刮出‘凶手’两个字。”
“是谁干的?”
“邻居的小孩,我觉得是他们干的。他们还在我们的车库门上写‘凶手’。”
“怎么能这样。”
“两个月后,他们开始朝我们的窗户扔石头。我不得不换了九块玻璃。他们还打碎了两个邮件箱。”
“你报警了吗?”
“当然报警了,但你听到我说他们没几分同情心,你不会觉得吃惊吧。他们说会派辆巡逻车不时绕着房子转转,可我从没见过一辆巡逻车的影子。见鬼,我心里太清楚了,警察就是领头扔石头的人。”
她把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伸出另一只手,握紧了他的手。
“起初的两个月,”乔什说,“常有电话打进来。朋友表示关心,记者采访,警察问没完没了的问题。还有三个灵媒先后打电话来,说他们能接收到你的信息。”
“灵媒?”
他点了点头。“其中两个说只收少许费用,就能让我和你联系上。第三个免费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叫劳尔的西班牙人跑去巴塞罗那了。”
“我虽说一无所知,但还是知道我没干那事。”
“是的,我没理他。不管怎么样,我那两个月接到了好些疯疯癫癫的电话。接下来,过了一两个月后,警察的电话少了,媒体似乎失去了兴趣,只剩下几个朋友还会打电话来。”
“谁?”凯特琳问道。“是谁?”
“宝芬妮和卡尔。杰西卡。安迪和凯伦。”
“他们真是好人。”
“不过,再几星期后,他们似乎也弄丢了我的电话号码,就连进语音信箱留言好像也不会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握紧了她的。
“上帝啊,”他说,“听着我这一通抱怨。我真把自己弄成这辆车里唯一一个经历磨难的人了。我甚至不能想象你经历了什么。”
“不幸的是,”她说,“我也不能。我一无所知,乔什。”
他犹豫了片刻,耸耸肩。这个举动在她看来意味着他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这一瞬间,她想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了某个人。她已经离开超过半年。她走出房子再没回家,也从来没有打电话回来。乔什该怎么想呢?一段时间过去之后,也许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想,她是不是真的永远离开了他。他会拿定主意,打起精神,把自己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吗?如果他这样想过,他又有多少错呢?她能指望他在这种情况下等她多久呢?
这样想真荒唐啊,她知道的。他们结了婚,很相爱。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在心里把她彻底放下了,即使他真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他。她的失踪会迫使他去考虑某种可能性,在她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会被摧垮,怎会有兴致去单身酒吧大展身手呢。然而,看上去,他还是有些事情瞒着她的。
“乔什,你心里藏了事情,就不能说说吗?”
他张嘴想说话,然后停了下来,摇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什么?”她问道。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想让你担心,你才回家,但……好吧,只靠我这一份收入保住房子有些棘手。我们的银行账户差不多空了。”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考虑到他已经揭开了世间恶事的大盖子,她还以为会说出比这更糟的事情呢。对这一情况她并不感到惊讶。她已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他们一直都得在每月付清账单后从他们两人的收入中存钱,哪怕只存得下一点点。
“办完这些事情,我们回家后,”他接着说,“就算我们都再开始工作,有一段时间还得留心我们的开支。至少到我们已经有备无患了为止。”
她点了点头,虽然她怀疑在办完这些事情后她是否还有个自由身,能找到份工作。她想,她的下一份工作可能会是给牢里的其他犯人分送通心面和起司。
接着,真是“事随心愿”啊,凯特琳听到身后一阵明确无误的警笛声响。几个念头忽地接踵挤入她的脑中。她可真庆幸将那支枪留在了他们的房子里,还留下了那些假手,否则碰到这种情形就百口莫辩了。但麻烦的是,她不知道怎样去解释他们为何开着一辆注册在凯瑟琳·索瑟德名下的车。她祈祷乔什是对的,索瑟德女士没报警汽车被盗,或者,她确实没被人发现中了颗子弹正倒在什么地方。两种情况要是发生了都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