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之外, 昨夜被设为营地的那片岗原之侧站满了民众。如方才那士兵所言,通往亢龙道的路口, 也被人群堵住了。一队士兵奉命拔营完毕,正要通过此道,被迫暂时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晨曦之中, 沿着洛水之岸,更多的人,还在不断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
他们仿佛经历了一段连夜的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 面带疲惫,衣衫褴褛,足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 任凭士兵如何驱赶,也不肯离开,只在那里不断地苦苦恳求,忽然看到一道身影从军营里快步走了出来, 许多人认出了李穆, 面露激动之色,“大司马”的呼唤之声, 此起彼伏, 人群也随之起了骚动。
先前主持修筑上津口堤堰的王五,从排开了一条道的人群里奔了出来, 朝着李穆下跪。
他身后的那些人, 亦纷纷效仿。
李穆疾步到了近前, 笑道:“快起来!”
和前次他来向李穆求救之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个工匠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叩头道:“当日堤堰水患平了之后,小民和众乡邻想寻大司马道谢,才被留下的军士告知,大司马已动身离开。以为大司马会去洛阳,赶到了那里,才知大司马不在。我门这些人,不止欠大司马一条命,欠的是全家之命!倘若不向大司马叩头表谢,岂非猪狗不如!知大司马要回关内,斗胆追了上来,侥幸在此遇到,请大司马受小民一拜!”说完,领人向着李穆叩头。
慕容替在上津口河口布置下的这个计划,只要按照他的设想,亢龙道能将李穆阻拦,哪怕只是多阻拦个一两天,结果便也大不相同,可谓天时地利,万无一失。为防自己被大水所淹,他早早就带着剩余军队渡河,退回到了安全的河北一带。
倒灌的黄河大水,便是听命于他的最好的守兵。等除去李穆,自己再带兵回来,收复洛阳,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整个的计划里,除去李穆,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即将被大水吞没的河南中原之地的人心,固然重要,但比起自己要成的大事,这些,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不过一夜的功夫,固若金汤的亢龙关竟被李穆给攻破了。他的计划不但彻底落空,连河南这片中原之地,也拱手送出。
李穆踏上返程,快到洛阳之时,知民众不顾大水刚退,家中尚狼藉一片,竟纷纷出城数十里外,等着迎接自己入城,不想扰民过甚,加上行程也不能耽搁,临时决定绕道洛阳,随后按照原定计划,巡了数个重要的位于黄河南岸的渡口和战略之地,布置军事,安排自己人暂任郡守,负责整治地方,安抚民众,随后才转到这里。
也是因为如此,今早,他才会被身后这些民众给追上,于此相遇。
李穆要将人扶起,这工匠带着身后之人,却还是不肯起来。又道:“大司马北伐至此,不过数日,便又匆忙返回关内,连一步也不肯踏入东都。”
“大司马莫非是要就此离去?恳请大司马,莫要弃我等于不顾,就此一去不返!”
他说着,眼眶泛红,神色也变得激动了起来。
“朝廷南渡之后,这么多年,胡人在河南你来我往,打个不停,我等汉人,贱若猪狗。每回打过来一个,便要被剥去一层皮,能活到今日,实属侥幸。大司马,我们这些人中,哪个不曾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剧?从前盼望朝廷北伐,皇帝只要能够回来,哪怕我等依旧吃糠咽菜,也比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要好!当年家父在世之时,听闻大虞高公发兵北伐,日盼夜盼,望眼欲穿,最后也死去,没等到朝廷北归。”
“从前大司马未到之时,我们都被那个鲜卑人骗了!以为他和别的胡人不同,真会将我们这些人视为子民。如今才知,唯有大司马才肯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小民们听闻,南朝不容大司马。故斗胆恳请大司马,再不要回了,就此留下可好?更不要一去不返,弃我等于不顾!”
说到最后,他哽咽出声,身后民众,亦纷纷露出戚色。
那些堵住亢龙道的民众,也纷纷跪了下去,高声附和。
士兵先前要过,路口却被堵塞,任凭如何驱赶,那些人只是苦苦哀求,就是不肯离开。领队因有命在身,以为这些民众是来寻衅的,预备下令强行开道,此刻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民众是怕军队离去了,胡人又打回来,这才追上来,堵住路口不让他们通过。遂放下了手中刀枪,纷纷看向李穆。
王五抹了把泪,看来眼身后陆续赶来,越聚越多的那些人,又道:“大司马!这些同行之人,并非受到鼓动,乃是一路之上,知我们上津口的人要来留大司马,各村各地,纷纷派人加入,这才一路同行,追大司马到了此地。为的,就是能亲眼见到大司马,向大司马请愿。恳求大司马留下,勿弃之不顾!”
“我等甘愿奉上口粮余财,只求大司马顾念,救救我们!”
洛水之畔,许多人涌了上来,他们的手中,举着装了干粮麦粟的提篮袋囊,争先恐后,神色激动。
洛神站在大帐之旁,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感触。
这些中原之民,本就备受异族压榨,活得艰难无比,何况大部分人所在的村庄,又刚遭遇一场水淹,水位虽不算高,但生活必大受影响,带出来的这些食物,或许就是从家中所剩不多的口粮里硬抠出来的。
他们惧怕李穆一旦离去,这里又要遭到胡族的残酷对待,这才想要求他留下。
生而为人,遭逢乱世,为求生存,竟艰难至此地步。
李穆显然也是有些动容,高声命将士后退,勿再阻拦他们前行,等人群渐渐靠近,向着自己围拢而来,登上一块巨石,面向众人,高声道:“蒙诸多父老厚爱,追我至此,李穆涕零感激。请放心,北伐复地,乃我李穆生平夙愿,纵然不才,既到了此处,又怎会弃之而去?当日之所以过洛阳而不入,乃是不愿搅扰民众。诸位放心,我人虽暂时返回关内,但此地各要紧卡口,皆安排驻防,一旦胡人再有风吹草动,大军必会开来!各大郡县,不日之内,也会出安民通告。”
他环视着对面那一张张仰望着自己的脸孔,顿了一顿,提气又道:“我李穆今日借此机会,向诸位父老起誓,不彻底平复中原,还天下太平,便绝不罢休。诸位美意,我应天军心领。所携粮物,请一概带回。大水方退,听我一言,勿再追我上路。如今第一要事,便是即刻归家,补种耕作,以保来年收成!”
他的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寂。
“父老们,大司马所言极是——”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众人回头望去,见洛水之畔,又赶来了一行骑马之人。
那当先者,乃彀成县的县令。
彀成县距离此地数百里,县令姓丁,先前听闻慕容替要以大水倒灌洛阳,洛河沿岸一带郡县,只怕都要遭殃,当时虽满心恐惧,暗骂鲜卑人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倒也未只顾自己逃命,先叫人到县下的各个村庄发了警示,叫村民各自逃难,自己也弃城,举家逃到一处地势陡高的山中,在山上蹲了多日,始终未见大水淹来。前几天派手下下山打听消息,才知南朝大司马李穆一夜之间强过亢龙岭,赶赴到了上津口,化解危机。慕容替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丢了大片河南之地,退到河北。本就战败,又遭此打击,恐怕很难再打回来了,一心想投李穆,这两天不辞辛劳,一路追上,今早追到这里,恰好遇到此事,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表忠心的机会,立刻现身,帮助李穆劝退民众。
只见他翻身下马,来到众人面前,高声又道:“我乃彀成县县令!大司马所言极是。你们当中,若有我彀成县的县民,便快些归家耕田补种!其余人也是一样,哪里来,回哪里去!勿再停留此地,耽搁了大司马的军机大事!”
李穆身旁的几个将领,亦纷纷传话,上前劝说民众。
“有大司马的这句话,我等便放心了!大伙都听了大司马的话,回吧!”
王五双眼通红,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向身后之人劝话。
一传十,十传百,聚集着的人群,这才终于开始慢慢地散去。
那丁县令来到李穆的面前,请求拜见,态度极是恭敬,道自己先前听闻消息,如何及时遣散县里民众,有如何敬仰大司马之名,往后愿誓死追随,效犬马之劳。
李穆勉励了一番,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忽然,不远之外,龙亢道所在的那座高塬之上,传出了一声虎啸。
啸声若雷,由远及近,暗震山岗。
民众无不入耳,纷纷停步,转头望去。
洛神一听虎啸声近,便知白虎又出来了。
自从从她失足落水,被白虎叼上岸,去往长安的路上开始,它便时隐时现。有时几日不见踪影,有时寸步不离,伴她同行。身边之人,起先惊骇,白虎现身之时,往往惧避。数次之后,见它仿佛通灵,并不伤人,这才慢慢消除了惧怕。那日长安解围,洛神入城之后,白虎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山林之中,这些时日,一直未再露面。本以为它已经离去了,没想到这一刻,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她回头,果然,就在身后那座高塬的半山腰上,一丛峻岭岩头之上,一眼便看到了白虎那熟悉的身影。
它高高地踞于峭壁之间,雄姿焕发,向着对面刚刚升起于地平线的那轮火红朝阳,发出那一声震动四野的长啸,啸声未消,纵身一跃,身影便又隐没在了林壑的尽头深处,不知所踪。
这一幕虽然短暂,但岗下之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议论纷纷。
丁县令回过神来,看了眼李穆,目光一动,突然转身,向着众人高声道:“白虎者,神兽也!”
“古书云,‘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又有言,‘圣王感期而兴,则有白虎晨鸣,雷声于四野’。”
“父老们,大司马今日在此,白虎现身,如此巧合,此难道不是天应之兆?你们还不快快前来拜见!”
他说完,向着李穆奔来,口称天命所在,以大礼,纳头而拜。
在他带头之下,民众更是群情激动,争相效仿,向着李穆行礼。
高塬之下,洛水之畔,但闻人声鼎沸,气氛达到一个新的高潮。
洛神目睹着这一幕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起先有些吃惊,再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在这些劫后余生的民众眼中,李穆的出现,便如同他们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片土地,终归是要有人称王号帝的。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如今这个天下,还有谁,能比这个救他们免于灭顶之灾的人更能令他们安心?
所谓的白虎神兽,不过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前方的那个男子。见他慢慢地转过了头,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
在耳畔那此起彼伏的鼎沸声中,两人四目相接。
洛神凝视着他,向他露出微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
小半个月后,李穆带着洛神回了长安。
他们抵达长安的那日,军民欢腾,城中热闹无比。
李穆送她进城,入了刺史府,叮嘱她好生休息,自己换了身衣裳,马不停蹄,便又出城而去。
洛神知道,他是要去见自己的大兄高胤。
那日长安城外,她持着阿耶的虎符赶到,又揭破了慕容喆的面目,叔父高允大约羞于见人,连夜不辞而别。大兄却一直没有回,大军至今还驻在上洛。
洛神知道,这应该是朝廷的命令。
回顾这小半年间,从她离开建康开始,她便一直奔波在路上,辗转跋涉,焦虑不安。而今夫妇终于团圆,顺利回到了长安,一旦放松,人难免疲累。
洛神也知,李穆和大兄都是稳重之人。就算于时局还有分歧,见面应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冲突。
但话虽如此,李穆去后,她心底依然感到有些不安。
天黑了下来,她虽感到乏了,去毫无睡意,一直在等着李穆回来。深夜时分,终于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仆妇隔着门说,大司马回来了。
洛神忙迎他入内,问两人见面的详情。
李穆微笑道:“当说的,都已告知他了。你大兄他……”
他顿了一下,看向洛神。
“他也来了。道还要和你见上一面。”
……
高胤独自入了长安,未带任何的亲随,候在刺史府的客堂之内。
李穆伴着洛神来到客堂,留下了洛神,人便退了出去。屋内剩他兄妹二人。
他立在屋中,身影一动不动,神色郑重。
洛神上前,唤他大兄。
烛火映照出高胤的面容。他比先前看起来要黑瘦些,眉宇之间,悬着掩饰不住的沉重,但在洛神面前,却仿佛不想过多表露,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问她近况如何。
洛神道自己一切都好。
高胤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司马此前所做之事,夜夺亢龙关,救民众免于灭顶之灾,我都知晓。别话我也不多说了。阿弥,方才他对我说,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南朝的大司马,亦不再奉朝廷之命。此事,你可知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
洛神注视着自己的长兄,点了点头:“我都知道。”见他似要说话,又道,“我不但知道,我也赞同。”
高胤道:“阿弥,你可知,这代表何意?他这般行事,叫我实在为难。”
洛神道:“阿兄不必为难。将实情告知朝廷便是。”
“从前郎君奉命于朝廷,朝廷不也对他百般防备?阿兄如今驻兵于此,迟迟没有南归,恐怕亦是奉了朝廷之命监视,防他兴兵南下,图谋建康,是不是?”
高胤不应,只一字一字地问:“李穆,他真的要犯上作乱?”
洛神摇了摇头:“阿兄,你错了。从前他未曾做过有负大虞之事。从今往后,朝廷勿再为难,他也不会主动对南朝不利。”
“劳烦大兄,务必替我转话太后。与其如此防备他,不如防备荣康。他表面对大虞忠顺,实则狼心狗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和胡人暗中勾结,要对南朝不利。比起我郎君,这个荣康,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高胤定定地望着洛神。
面前的这女子,她分明是自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阿妹,却不知何日起始,她和自己,和高氏,以及高氏所效忠的这个朝廷,渐行渐远。
高胤知道,如今她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就在今夜,如此的一刻,在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缕糅杂了绝望般的深深疲倦之感。
便如同被禁锢在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幽室之中,依稀知道,只要跨出一步,推开那扇门,光亮或许就在前方,而自己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的绝望疲倦之感。
他也终于有所体会,当初伯父身处高氏这个家主之位时,他曾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又曾是何等的艰难和无奈。
他沉默了良久,说道:“阿兄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代你转话。但愿……”
他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只是露出了笑容。
“大司马乃是值得信靠之人。阿妹能得如此佳婿,阿兄放心了。阿兄走了。”
他朝洛神点了点头,开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