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禁卫森严, 关卡重重,想将一个人带出去, 绝不容易。更不用说,那人还是皇帝。
但是人却竟就如此,真的从皇宫之中凭空消失了。
据宫人言,白天退朝之后, 小皇帝不愿去御书房读书,到了傍晚,趁着太后忙碌, 带了几个平日随行的宫人偷偷去林苑游玩,命不许告诉太后。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宫人自然不敢告发, 没想到入了林苑不久,人便不见了。
高雍容还没回到皇宫,半路之上,便遇到仓皇出宫寻她禀告消息的宫人, 确证了从洛神那里得来的话。
方才在白鹭洲上, 虽有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为证,她还是有些不信。
除了不信儿子能被人从防守森严的皇宫中劫走, 她更不信, 李穆竟能够抢在她的前面下手。
这半年多来,他人一直不在建康。
也就是说, 他至少要在前次北伐之前, 甚至, 更早之前,便已在皇宫之中埋下了监视的眼。
倘若他有心,以他今日之权臣地位,想做到这一点,自然不难。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毫无迹象之下发生的。何况这几年间,吸取了从前来自于萧道承的教训,她对宫中之人防备极严。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事先竟也浑然不觉。直到今天,她本想先行下手,才知道,已经被根本就不在建康的李穆给抢去了先机。
高雍容不寒而栗,又一阵急怒攻心,险些晕厥,定了定神,立刻赶往皇宫。
整个林苑的角角落落,包括皇宫里的每一座屋子,都被翻了个遍。全城也紧急关闭城门,连夜内外四处搜索。
但她的儿子,当今大虞的皇帝,却消失得无影无影。最后唯一查到的线索,便是天黑之后,曾有辆运送秽物的车子从皇宫侧门出去。
秽车虽通常只在早上收集出宫,但有时,傍晚也会出去一趟。宫卫见惯不怪,且因那恶臭,并未逐一开盖检查,放了出去。
而这一去,便再无车子回来的记录。最后只查到出了西门,不知所终。
高雍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便是如此被弄走,送出了城。
三天过去,搜索毫无进展。她的案头之上,不过只又多了一条绣着金龙的束带。
这日清晨,缭绕在白鹭洲畔的淡淡薄雾还未散尽,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洛神,带着同行之人,终于得以从被重重包围的白鹭洲的渡口离开,登上一条西去的快船。
高雍容带着身后几十名朝廷官员,立于岸边,盯着洛神,一言不发。
冯卫愁容满面,神色更是焦虑无比,追到船头之前,不死心地苦苦劝着:“夫人,就算朝廷和大司马意见相左,大司马有所不满,亦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听我一言,暂时留步,将陛下送回,再劝大司马归京,到时是战是和,再商议也是不晚……”
人人心里都清楚,李穆在这个当口,用这种方式强行接走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那些这几年间新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无不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侍中刘惠却很激动,夺步上前,高声说道:“冯公此言差矣!”
“多年以来,征战不休,民众苦战已久,人心思定。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太后乃是出于体恤,顺应民心,这才有意罢战谈和,于国于民,无不利好!李大司马罔顾民心,欺国主年幼,仗位高权重,一心以战邀功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之事,简直目无纲纪,骇人听闻!”
“试问,大司马此举,与当初的乱臣贼子许泌,又有何区别?”
立于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夫人难道忘记,你亦是高氏之女?高相公如今人虽不在朝廷,但高风亮节,何人敢忘?他若是得知大司马今日借势如此肆意妄为,又岂能坐视不管?”刘惠又道。
议论之声四起。众人冲着洛神背影,指指点点。
洛神停步,转身说道:“我父亲如今若在朝廷,诸公难道以为,他会无视鲜卑人对长安之公然挑衅,如在场诸公一般,欣然去和慕容替议什么和,讲什么南北治?”
她神色如常,但话里的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刘惠和身后那些大臣无不愣住,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指着洛神,颤巍巍骇然道:“我与你父从前也常相互往来,乃是见你长大的。你身为高氏女,闺仪阃则,含章发秀,一向为世人所范。今日大司马公然挑衅朝廷,你不加劝阻,一味盲从也就罢了,怎竟如此说话?”
这老大夫博综艺术,善属文赋,乃当世名士。那年许泌攻打建康,他随帝后逃亡曲阿,事后受惊过度,归来当即告老,这几年,本已不见他在朝廷露面了。
今日却也被高雍容请来。
除了要向自己施压,想来,她更是要用这种方式,叫天下人人都知,是李穆大逆不道,背叛朝廷在先。
洛神应道:“老世伯不问世事,名声垂范。侄女方才之言,怎敢针对世伯?”
十六岁嫁了李穆,流年弹指,光阴逼人,当日那个满心不甘,在新婚夜以刀向人的懵懵懂懂的女孩儿,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从出生之日起始,头上便被冠以一个南朝最高贵的姓氏的自己,竟会如此地和他们相对而立。
一尺之水,却如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巨鸿深渊,横亘在了她和建康这座皇城的中间。
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壮志满怀,亦非无能,却脱不开他与生俱来的姓氏和门第的那道枷锁,犹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后,非但壮志难酬,连母亲和她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也不知所终,意义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将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战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却要被当作人质押于京师。不从,便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如此一个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干,血脉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们不记李穆功劳便罢,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在朝为官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那个一脸痛心惊骇的老官的面上扫过,看向一张一张大臣的脸孔。
“容我猜一下,你们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来,养了无数的饕餮,个个高贵风雅,实则贪得无厌,即便已被喂得脑满肥肠,亦是不肯停下那张与民夺食的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不愿意吐出。他却叫你们吐出了吞入腹的东西,所以你们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压他的机会,便是明知与虎谋皮,你们也是不愿错过。”
她唇畔浮上一丝冷笑。
“在你们的眼中,长安算什么,洛阳算什么,在胡人铁蹄之下挣扎求生的那些北地遗民又算什么。和你们从嘴里吐出来的那点肥肉相比,这些全都不值一提。谁阻挡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乱臣贼子,你们便要除他而后快。”
四周阒然,冯卫渐渐面露羞惭之色,沉默不言。
“刘侍中,我猜得对不对?”
洛神看向刘惠。
刘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污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声:“你们既将乱臣贼子之名扣于我郎君头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们说道说道。你们不承认也罢。”
她盯着刘惠,讥道:“刘侍中,你号为征虏将军,但不知征过何方的虏,讨过何方的逆?若还要点脸面,我劝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后赐你一个曲阿将军的名号,倒还名副其实。”
这是暗讽当年建康难时,他不肯随高峤留下护城,以保护帝后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旧事了。
虽然气氛凝重,但站在冯卫身后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年随同高峤一道守卫过建康的,听洛神如此公然讥嘲刘惠,还是忍不住低声发笑。听到自己笑声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状。
“你……你……”
刘惠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这下涨得血红,抬手怒指着洛神,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全都退下去!”
一直沉着面孔的高雍容忽然开口。
刘惠狠狠瞪了洛神一言,在身边几人的扶持之下,怒气冲冲离去。
江畔码头,很快只剩下了洛神和高雍容两人。
洛神立于船头,高雍容立于江畔。
耳畔静悄悄的,只剩江水轻拍岸石发出的阵阵水声。
“阿弥,在我心里,从小到大,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一回,只要你愿意站回在我这一边,我便既往不咎。”
高雍容说道。
洛神注视着她。
“阿姊,从小到大,我亦一直将你当成亲阿姊。我知道你也不会全信慕容替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宁可与虎谋皮,也不愿李穆继续替大虞北伐,收回故土,完成这桩足以载入青史的伟业?”
高雍容避开了洛神的注目,蹙眉道:“你要理解我。这几年,他诚然对朝廷立了不小的功劳,但亦惹出了无数的麻烦。似方才刘惠那些人,我不能全然不顾他们的意思。这些,从前我都替他压了下来。如今再打北燕,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
洛神摇头。
“阿姊,都到了这一地步,你何必再和我说这些?李穆是带兵的人,能不能战,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方才我猜过了刘惠那些人的心思,此刻不妨也来猜猜阿姊的所想。”
她凝视着高雍容的眼睛。
“阿姊,你和刘惠那些人不同。他们是恨他夺了他们世代的享利。你却怕他夺了你权。怕世人眼中只有李穆,不见萧室,怕他功高盖主,取而代之。所以你宁可守这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也不愿他收复中原。”
“哪怕他没有半分不臣之心,此前也未曾安插人手保我平安,任我留在这里为质,你也是容不下他的,是不是?”
高雍容面容一僵,咬牙道:“阿弥,比起大虞的江山和阿姊日后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出身低微,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为那个姓李的,弃高氏与大虞不顾?”
她加重语气:“我告诉你,李穆是没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你必会后悔!”
洛神微微一笑。
“我出生便冠以高姓,我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我更不会忘记,阿姊你从前对我的好。我本也不想如此,但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
“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复,我也必须要与他一道过完今日。这些年,为了这个朝廷,我和我的郎君,分别太久。我想他了,我知他也想我了。我要走了。”
“你放心,等我离开之后,登儿会平安归来的,这一点,我必能向你保证。”
洛神朝僵立在岸边的高雍容郑重地行了最后一礼,随即命樊成开船,转身入了舱室,再无回头。
樊成令水手就位,船在一片初升的朝阳之中,沿江朝西,扬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