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 在李穆最终做出回兵建康的这个决定之后,他紧接着面临着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便是选择从何处渡江南归。
长安建康,地理一西北,一东南,即便是在朝廷南渡之前, 江淮地带畅通无阻之时,来往两地之间的距离最近的一条驿道,也长达两千余里。
何况是如今, 那些地带都还落在北夏手中。
他能走的通道,便是当初从义成北上攻打长安时开辟出来的那条军道。
从长安到义成的这段路毫无问题,但过了义成, 接壤荆襄,他便面临何处渡江的的抉择。
他有两条路可行。
一是绕过许泌势力所在的荆襄,取道江北,沿江一路东去, 在历阳的采石渡过江, 直奔下游建康。
二是直面荆襄。直接就在上游江陵渡渡江,再循江东下。
两者各有利弊。
前者, 起初或可避战, 看似能缩短行程,以达到尽快赶赴建康的目的。但采石渡古起, 便是长江下游江段除了京口渡外的另一大渡。选择在这里过江, 大军长途行军, 路上绝无可能瞒得过许泌派出的侦察耳目,他必会早早控制渡口,毁匿渡船,于南岸布设重兵,阻止自己顺利渡江。
到了那时,筹不到足够的舟船,再与以逸待劳的许泌军队陷入旷日持久的隔江对战,便是犯了驰援的兵家大忌。
况且,许泌倘若真的如他所想,趁着天师教乱的机会起兵谋反,那么在他谋反之前,他不可能想不到还存在着自己如此一个变数,极有可能,在他刚拔军南下之时,便会加以阻挠。
路上一战,在所难免。
与其在下游处劣势地位为过江和他持久鏖战,不如出其不意,直接战于荆襄,破襄阳,取武宁,从江陵渡口过江。
所以那夜,他与蒋弢略微商议过后,很快便做了如此决定,随即召集部属,言明情况,留下守军,将一应后方之事交托给了蒋弢孙放之等人,随后便领大军南下。
果然如他所料,大军刚过义成,完成粮草补给还没两天,尚未进入荆襄的地界,便遇到了来自荆州兵和发自南阳的北夏兵的两面夹击。
荆州兵自然是奉了许泌之命,开来阻挡他南下的步伐,要将他拦在这里。
许泌做事,周密辣手。他深知李穆不易对付,为了稳妥起见,当时又派人将自己如今与朝廷敌对,李穆或许不日便会南下的消息传给了羯人。
果然如他所料,北夏也正忌惮着李穆,知他战定关中,接下来必要东出潼关,剑指洛阳。收到消息,怎肯放过这个能将他消灭的机会?
便这样,两支曾相互打得你死我活的军队,这一次,因为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一改先前的对立,达成默契,一南一东,两面夹击,相互呼应,死死地拖住了李穆继续南下的步伐,一时无法摆脱。
这支驻于南阳的羯人军队是由一个深受北夏皇帝倚重的宗室所领。因南阳地靠荆襄,又一度落入南朝之手,夺回之后,北夏皇帝极其重视,派此人过来镇守,隔三岔五,会有递送公文的信使往来于洛阳和南阳之间。
李穆先是派了细作混入南阳,到处宣扬北燕皇帝慕容西已经大举发兵攻打洛阳复仇的消息,接着派人伏于驿站之旁,截获了一封从洛阳传至南阳的公文,获得火漆纹样和印鉴之后,伪造调令,称北燕大军压境,洛阳告急,皇帝召他立刻赶回洛阳商议军情。
从慕容西在燕郡称帝,复立燕国之后,北夏便在防备着慕容氏的复仇之战。这宗室本就被听来的消息弄得很是不安,已经派人去往洛阳询问究竟,但因两地之距,还没有得到回音,突然间收到如此一封调令,心急如焚,一时之间,怎会想到这是李穆的调虎离山之计?当即撤兵,留人驻守南阳,匆匆赶去洛阳。
北夏兵一退,李穆便兵分两路,一路原地不动,继续作对峙状,迷惑住荆州军,另一路,连夜迂回取道,悄悄绕到了荆州军的背后。调兵完毕,立刻发动进攻。
负责留守的荆州将名叫许空,是许泌的族中兄弟,浑然不知北夏已经撤兵,突然遭到来自李穆的正面攻击,如何抵挡得住?
李穆的战神之名,整个荆州军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
他本就惧怕李穆,眼见落败,想到此次自己最大的任务,就是留守襄阳,将李穆死死挡在江北,不让他从江陵渡过江。而想要抵达江陵渡,则必须通过襄阳。
见状不妙,立刻打算撤军退入城中,以城防阻拦李穆南下的行军步伐。
以襄阳城防的牢固程度,加上自己有着足够的守军,李穆纵然再神武,短时间内,想要攻破,绝非易事。
就在许空匆忙指挥退兵,打算撤入城中之时,身后竟杀出了一支军队,拦断了荆州兵的退路。
前后夹击之下,战事毫无意外地结束了。
和那些愿意效忠追随许泌的高级将领不同,荆州军府里的许多中下层官兵,本就对许泌造反感到不满,今日又吃败仗,走投无路,也不必李穆表示什么,纷纷投降,杀了许空,掉头就跟李穆一道杀往襄阳。
许空此前只留了两千人守城。城中官兵见李穆大军杀到城下,许空也已死了,又何来意志坚守城池?
很快,这座曾令许泌得意不已的有着“上游第一要塞”之号的城池,门户大开。
李穆干净利落地拿下了襄阳,三日后再取武宁,大军便开至了长江北岸的江陵渡口。
江陵渡是许泌军队往来南北的渡口,用以调兵的渡船长年常备,李穆顺利渡江,立刻领着大军循江东去,终于在数日之前,于当涂追上了杨宣所领的叛军。
双方开战。叛军军心涣散,被打得四下溃散,李穆亦未追击,见让出了通道,便继续上路。
终于就在今日,带领着这支经过长途跋涉远道而来的大军,抵达了建康。
……
建康西北,江乘县外的军营里,此刻,军医正在替许泌更换着胸前箭伤之处的药。
虽然受了伤,差点丧命,但许泌却笑容满面,躺在那里,和周围的部将谈笑风生,心情大好。
他刚刚收到一个探子快马传报回来的消息,先前在距离建康南门不过几十里的道上,发现了一支向着建康急行而来的大军。
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旗号。但必定就是杨宣领着军队抵达了。探子想到许泌这几日一直在焦急等待着杨宣大军的消息,急于回去报讯,叫一个同伴迎上,自己先放马赶了回来,要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传到。
许泌当时就哈哈大笑,立刻派遣身边一个副将代自己前去迎接。等伤口一包好,也待不住了,翻身而起,在左右的簇拥之下,大步流星地来到军营的辕门,亲自等着杨宣的到来。
众人跟随在他身旁,笑容满面,争相表着忠心,说下一战不但要拿下建康,还要活捉高峤,替他报这一箭之仇。
正欢声笑语之时,只见方才派出去的那个副将已经骑马狂奔而归。
许泌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他盯着那副将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兆。
那副将远远看见许泌,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发出了一道撕声裂肺般的呼叫。
“司徒!不好了!是李穆回军了!朝廷军正朝这里攻来,很快就要到了!”
残余的最后一丝笑意,在许泌的脸上,彻底地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副将身后的方向,神色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宛若晴空一个霹雳,身后那些片刻前还在争相放着豪言壮语的将领们,全都被这意外给惊得目瞪口呆。
耳畔,隐隐仿佛听到了发自远处的一阵随风传来的厮杀呐喊之声。
众人面面相觑。
许泌猛地转过了身。
“传令——即刻列阵,预备迎敌!”
辕门里,突然发出了一道尖锐无比的咆哮之声。
这声音充满了惊怒,震动整个军营,震得远处一群停在野地里正在寻啄着草籽的鸟雀亦震动翅膀,扑愣愣地飞逃而去。
……
李穆入了建康,立刻就接管了原本听从高峤指挥的朝廷军队。
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
发生在建康西北方向的这片战场上的战事,很快就结束了。
叛军犹如梦游,被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抛枪跪地乞降者,举目皆是。许泌胸前箭疮迸裂,血流不止,被亲信护送着逃往宣城,半道之上,眼见身后追兵追上,走投无路之时,杨宣领军赶到,替他断下了后路,许泌这才终于得以脱身,狼狈向着宣城逃去。
笼罩了建康上空多日的乌云,一朝得以消散。士兵那一张张布满血污的疲倦不堪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缕难得的轻松之色。
但是,就在同一时刻,距离此地数百里外的曲阿,却是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数日之前,毗陵被天师教攻破之后,厄运便也随之降临到了这座原本被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城池里。
高胤和陆柬之分别领着两支守军,在天师教攻往曲阿的路上,设下犄角之势,加以狙击,将天师教众挡在半途。
狙击的战斗,还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满城上下,却已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风闻,这十数万的教兵是由教首吴仓亲自率领而来的,吴仓一旦念咒,个个刀枪不入。
不止是栖身在此的民众被这个消息搅得惊恐万分,那些跟随着的大臣,亦是惶恐不安,不少人纷纷劝说帝后趁着教兵还没到来,先行避难。
刘惠称,当初之所以来此,是凭借了句容、毗陵和此地构成的三角防线,以为牢不可破。如今防线既破,此地便也岌岌可危,何况守兵数量,远远不及天师教的乱兵,虽有高胤和陆柬之正在抵御,但恐怕是守不了多久的。附近百里之处,便是云县,云县靠海,海边大小岛屿,星罗棋布,他早年做过此地县令,知道地形,不如尽快悄悄出城,奔往云县,登上岛屿藏起,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他愿领兵,保护帝后出行,去往海岛。
这个提议遭到了留在城中的冯卫的反对,认为海上毫无凭靠,且路上极其危险,那些天师教兵无孔不入,随时可能会被追踪袭击,不如就守在城中,将消息尽快报给高相公,料他得知之后,必会有所安排。
刘惠当时冷笑,道荆州叛军来势汹汹,高相公如今只怕也是自身难保,等他来救,这里的城池,说不定早已被破。还不如趁着高胤和陆柬之还能守得住,有路可走,先行离开。万一迟了,被包围了,到时想走,也没机会。
皇帝被他一番话说得恐惧不已,当即下定决心离开。当天晚上,换了普通衣裳,带着皇后太子,在一众官员的随护之下,趁着夜色,悄悄地丢下满城之人,弃城出逃。
却没有想到,才出去不过数十里地,半路之上,迎面竟遇到了数千应召正赶往曲阿加入作战的天师教弟子。
皇帝吓得从马车里掉了下去。
一阵厮杀,刘惠抵挡不住,只能护着帝后和一众官员逃入了附近山中,苦苦熬到半夜,终于等到了闻讯带着救兵赶来的高胤。
高胤杀出了一条血路,却因天黑混乱,不幸中了天师教弟子所发的一枚毒簇,强撑着护送当时已经面无人色的皇帝回到城中,毒气攻心,人便倒了下去。
守城之任,全部压到了陆柬之的身上。面对周围越聚越多的天师教乱兵,被迫撤军回了城中,凭借城墙,开始抵御。
曲阿变成了一座围城。
围城也进入了第四天。
吴仓每次发动攻城之前,必会做法念咒,又给以天命为由择选出来充当先锋的教众发放神丸。
这些吃了神丸的弟子,短短时间之内,就会变得毫不怕死,战斗力极其惊人。
陆柬之率领士兵坚守城头,打退了来自于天师教的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进攻。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照红了城外那片地势平缓的广袤的丘陵和田野。
陆柬之带领守军,已经在城头接连守了整整一天。
吴仓似乎也急躁了起来,从清早起,天师教的攻势,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没有片刻的停息。
一波被驱着攻城的弟子死光了,很快,就会有第二波顶替上来。
第二波死了,第三波转眼又至。漫山遍野,无穷无尽,看不到终结的任何希望。
而城头上的守军,这些只是平凡血肉之躯的战士,凭着一口血气,坚守到了这一刻,已是快要到了极限。
但却没有人后退。
从陆柬之开始,到最普通的负责搬运擂石的小兵,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
只要没有倒下,就没有人后退一步。
昏迷了几日,今早才刚苏醒的高胤,也登上了城头,和身边的士兵一道,挥刀,杀了一个又一个的爬上墙头的天师教兵。
就连城中那些原本惧怕万分的民众,也终于被这宛如末日降临般的悲壮的守城之战给感染了,不再惧怕,呐喊着,纷纷涌上城头,和士兵一道作战。
数丈高的城墙之下,一天下来,尸体堆积如山,已经渐渐快要和城头齐平了。
又一波教众,在杀声中,踩着叠尸上墙,蜂拥蚁聚,城头上的人,用手中的刀、剑、石头,所有能够拿的到的武器,砸向密密麻麻不断往上冒的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头颅。
……
城外那来自天师教众的厮杀和呐喊之声,从早到晚,一直不停地飘入城中充当了行宫的曲阿令的衙署里。
皇帝和百官聚在堂中,战战兢兢。
打听过来的,都是坏消息。
当传令官带来最新的消息,说城头下的尸体已经堆得几乎要和城头齐平,天师教众眼看就要踩着尸山上墙之时,百官皆变色。那些平日养尊处优,连马都不能骑的,已经控制不住,牙齿瑟瑟发抖,两腿连站都站不稳了。
皇帝面色青白,掩面流涕:“高相公呢?难道真的被困建康?否则,他为何还不来此救朕?”
百官相对,静默了片刻,渐渐地,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有人开始跟随皇帝涕泣。
就在堂中这哭声此起彼伏之时,突然,城外远处,那不可辨的方向,再次传来了一阵厮杀的呐喊之声。
那声音宛若惊雷,似挟千军万马,带着震天动地般的力量,无处不在,四面八方,朝着这座城池,滚滚而来。
高雍容原本一直默默坐在皇帝身畔,君臣对泣之时,她眉头紧锁,一语不发。
突然听到发自城外的这阵异样的动静,她的面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这几日,不断有天师教的弟子从别地赶来曲阿,加入教首的攻城之战。
这就是天师教最可怕的地方。
当初,连朝中高官和士族名士也争相信奉天师教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竟会生出今日如此局面?
堂中君臣的哭泣之声,被这异响惊住,突然停止。
在静默了短暂的片刻之后,哭声再次响起。
年迈的太子詹事,热泪滚滚,用他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狠狠地撞击着大堂里的柱子,额头很快冒血,他却浑然未觉,悲愤哭泣:“上苍!我大虞自武帝立国,国祚至今,绵延百五十年,难道今日,竟要断在乱教手中?”
他话音落下,周围大臣,更是涕泪交加,纷纷跪地,掩面痛哭。
“陛下——陛下——”
片刻之后,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中,冯卫从外奔入,面带喜色,一把推开一个挡住自己的正在哭嚎的大臣,奔到了皇帝的面前。
“李穆领军赶到,正在城外和乱贼厮杀,高将军和陆公子也出城共战!”
“陛下,曲阿有救了!”
……
天明,持续了一夜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
吴仓在意识到不可能在这里战胜李穆之后,带着剩余的门徒和弟子,仓皇逃离。
曲阿城外的野地之上,晨雾飘荡,到处是死去的天师教弟子的尸体,越靠近城门,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一具具的尸首,仿佛虫子一般,相互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到了城门附近,竟寻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昨夜激战程度如何,可想而至。
士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开始清理战场。
李穆入城,战袍森严,剑履洒血,来到那座衙署之前,在周围无数的来自惊魂未定的百官那近乎带着敬畏的注目之中,穿堂而入,来到了皇帝的面前,向着座上的皇帝下拜,说道:“臣李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他话音未落,皇帝便站起了身,迈着虚浮的脚步,上前,冰冷的手指,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敬臣,朕幸而有你!你救朕于险地,忠贞之节,超世之功,非大司马之衔不足以彰汝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