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预想一样。毫无预兆地, 这一夜,到了凌晨大约丑时的点刻, 夜的宁静被打破了。
当时洛神伴在萧永嘉的身畔,高七忽然跑来,说府邸外头被羽林给包围了,问话, 道是今夜城中发现了北方来的奸细,新安王正全城缉拿,为免惊扰高家之人, 特意派了那些人来保护。他已照了长公主之前的吩咐,将前后大门闭死,全部家丁持械, 守在门后,严阵以待。
满府仆妇侍女,很快也都得知消息,猜到城里必是出了什么乱子。
这些年外头虽不太平, 隔三差五地出事, 今天东南贼患,明日藩王作乱, 但建康城却一直平平安安的, 从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众人起先有些担心,但见主母端坐前堂, 神色沉静, 丝毫不见慌张, 渐渐便也都定下了心神。阿菊和管事将人全都集在了后院,落锁连通前后的那道垂花门,洛神陪在母亲的身边,开始了等待。
外头被包围,消息传不进来,也不知此刻城里到底如何了。
洛神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为了探查邵氏的一个举动,无意之间,竟会引出如此一场乱子。
她陪在萧永嘉的身边,在仆妇和侍女的面前,看起来亦是镇定自如,和自己的母亲没什么两样,但是心底却有些担忧。
新安王竟然敢派人来包围自家了,很明显,他先前处心积虑将邵玉娘推到父亲身边的目的,绝非一般,今夜必是知道事情败露,父亲不会容他,这才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她担心在外的父亲。更担心家里这么快就被围住,消息进不来,也出不去,万一那些人丧心病狂强行攻门,高七带领的这群家中下人,恐怕难以支撑多久。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担忧。才没片刻,外头忽然发出一阵鼎沸似的喧嚣杂声,守在垂花门后的仆妇惊慌地来报讯,说叛军开始攻门,又放了火,人站在院子里,都能看到前后门的方向,跳跃着一片火光。
后院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仆妇侍女们再次露出惊慌之色,纷纷看着萧永嘉。
萧永嘉神色凝重,却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只叫人再去打听。
叛军并没有打进来。
大约一炷香后,外头的嘈杂声渐渐消停,仆妇又跑了进来,这回脸上带笑,说方才那些叛军企图攻入之时,李都卫带了一队人马赶到了,镇了叛军,只几个家丁受了轻伤,其余人,皆安然无事。
众人无不松了一口大气,面露喜色。
离天亮还一会儿,前后门的火被扑灭后,萧永嘉叫高七安顿好那几个受了伤的人,便命跟前的仆妇侍女都散去歇了。
李协很快来见萧永嘉,报上了消息。
洛神这才知道,新安王不但连夜调人企图控制城门,还把住了皇宫的大门。父亲带人也赶往皇宫去了,不知事态到底怎样。
李协禀完情况,便匆匆离去。
母亲已是熬了大半宿,家门外的险情既解除,洛神送她回房,和阿菊服侍她躺了下去。
萧永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洛神也躺下,将女儿搂入怀里。
洛神闻着母亲身上散发出的她从小就很喜欢的那种好闻的淡淡幽香,低声道:“阿娘,叛军打门时,你都不慌。”
萧永嘉道:“阿娘也慌。但阿娘知道,你阿耶会记着咱们的。”
洛神点了点头。
“莫担心了。今夜虽事发突然,但你阿耶必能处置。你若实在睡不着,便陪着阿娘,咱们一道等你阿耶的消息。”
洛神贴在母亲的胸前,手轻轻搭了过来,小心地护着她的肚子,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夜,建康城里的许多居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和高家人一样,彻夜无眠,在周围那些时近时远的打杀声和士兵调拨跑动所发的嘈杂声里,关紧门户,心惊胆战地熬等天亮。
天亮了,最后的消息,终于也传了回来。
萧道承带人闯入皇宫,企图挟持皇帝,调羽林和宿卫营士兵为己所用,以诛杀高峤。不料因了行动仓皇,事先不知皇帝今夜宿于华林园,来不及过去,便改而逼迫皇后索要符印。皇后虚与委蛇,与之周旋,假意答应去取符印,趁其不备,以利刃刺了萧道承,自己不幸亦被他反伤。正千钧一发之时,所幸有忠心宫人在萧道承违例深夜强行闯入宫中之时便觉察不对,暗中出去唤人,宫卫及时赶到,一番搏斗,终于将萧道承等人当场诛杀。
高峤赶到皇宫,那些听命于萧道承的正把着皇宫大门的羽林见他人迟迟没有出来,本就心虚,再见高峤露面,愈发没了底气,无心抵抗,很快便缴械投降,让出了道。
高峤奔入内殿之时,看见满地血泊,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尸体,萧道承刚刚气绝不久,身上中了几十下被刀剑砍杀过后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形容恐怖。
皇后高雍容也受了伤,且伤势不轻,左胸上方侧肩的位置,被萧道承用剑给刺透了。
她的半边身子和胳膊染满鲜血,那只手,却还死死抓着能够调动羽林和宿卫营官兵的那只符印,不肯撒开。
高峤当即叫人传来太医,替皇后治伤,知悉皇帝宿在华林园,派人过去保护,随即出宫,控制住王府中人,又连夜捉拿同党,清剿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党,一直到了天亮,才彻底平息变乱,召集百官,说明事由。
百官昨夜在家,谁人不知外头动静。只是大多数人,还是云里雾里,只知道是萧道承突然作乱所致,也不知他好好的,为何如此。等得知事由,原来竟是图谋不轨被高峤发现,狗急跳墙,深夜逼宫,意欲挟持帝后诛杀高峤,震惊之余,无不义愤填膺,痛斥萧道承看似面目忠善,私底竟狼心狗肺,欺君罔上,险些酿成大祸。又纷纷检举他平日隐匿起来不为人知的罪行,人人和他划清界限。
东阳王登基之后,因为受到高峤的信用,萧道承几乎参与每一项朝政的决策和实施,也因为他萧姓皇室的身份,在皇帝跟前,出入频繁,成为犹如架在了皇帝和朝臣中间的一道桥梁。他在朝廷的地位和声望,与日俱增,先前便隐隐已有赶超许陆,成为继高峤之后的朝廷第二人的架势。
不过一夜之间,事情竟来了如此一个此前谁也无法想象的转折。他人虽死了,但那场变乱余波对朝廷内外的影响之大,不言而喻。
接下来的几日,全城宵禁,高峤每日早出晚归,处置着这事的后续。
洛神知悉高雍容受伤不轻,次日便递折,折上列了母亲和自己的名,请求入宫探望。等了几天,终于获准,高雍容派人回话,叫她入宫便可,请萧永嘉在家务必保养身体,不必为了探望自己费事出来。
洛神立刻去了皇宫,被引入时,宫人说皇后殿下那夜受伤不轻,又吃了个如此大的惊吓,精神也很是不好,太医叮嘱静养。这几天,想入宫来探望的命妇无数,皇后谁也没见,今日洛神是第一个。
“那夜,那逆贼威逼皇后殿下,殿下为保陛下印信,不让那逆贼奸计得逞,不惜以命相抗,这等气魄,何人能及。”
宫人向洛神描述着那夜萧道承如何带人强行闯入深宫,如何威逼皇后索要印信,皇后如何临危不惧,刺伤萧道承,被反伤后,还死死护着印信的一幕,绘声绘色,好似当时自己便在现场亲眼目睹似的。
洛神随了宫人匆匆入内,看到高雍容躺在床上。
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她面上依旧不见血色,胸肩裹着伤布,人看起来还很是憔悴。但见到洛神,显得很是欢喜,坐了起来,大约不小心牵了下伤口,轻轻“嘶”了一声,面露痛楚之色。
洛神急忙上前,扶住她,叫她躺下去。
高雍容摇头笑道:“我不过是伤了只肩膀,一边胳膊动不了而已,又不是人残了。老躺着,也是腻了。早想和你说说话了,偏太医啰嗦,道我不好见人,只能忍到今日。你来的正好,快坐!”
洛神坐到她的身旁,从送药进来的宫人手中接过药碗,用调羹舀了,轻轻吹凉,说道:“我阿娘知阿姊你受伤不轻,叫我转话,让阿姊你莫再为后宫杂事分心,自己好生养伤,身体要紧。”
高雍容忙叫洛神替自己回去转达对伯母的道谢。
“阿姊,那夜实在凶险。你玉体金贵,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当时又何必和那逆贼以命相搏?幸好吉人天相,没出大事。只这样,也已经够叫人担心的了。”
高雍容笑着,叹了口气。
“你说得何尝不是?我如今想起,也是后怕。只是当时也不知怎的,想到若是叫他得逞,拿了陛下印信调了兵马,对伯父不利,那该如何是好,一急,只想拖住他,也就没想那么多了。”
一旁宫人都笑了。一个资历老些的插嘴道:“便是大臣们,也无不被皇后举动所感。这几日,听陛下言,收到的折子里,除挞叱那逆贼之外,多有对皇后殿下的表颂。”
高雍容摇了摇头:“我已对陛下说了,那些表颂,我一封不要!叫全部发回。我只怪自己,先前竟丝毫没有觉察萧道承的面目,更未提醒过陛下,以至于被蒙蔽至今,险些酿成大祸。”
她的神色转为肃穆。
“那些如今上表,称颂我越是厉害的,先前称赞萧道承时,也越是不遗余力。这些人,也不是说全都无用,但也只限于做些小事罢了,真遇到家国大事,朝廷靠的,还是伯父和妹夫这般的栋梁之臣。妹夫如今还在陇西作战,朝廷仰仗伯父,只要伯父安然无恙,我受点伤,又有何妨。”
洛神望着面前的皇后,自己从小处到大的堂姐,心中此前生出的一些疏离和疑虑,渐渐又变得摇摆不定了起来。
“阿弥,你在想什么?”高雍容忽然问。
洛神回神,笑着摇头:“没什么。”
高雍容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屏退左右,低声说道:“阿弥,天师教那个姓邵的妇人,我已看过她的口供。萧道承和天师教勾结,认识了这妇人,如此巧,得知她和伯父伯母多年之前竟认识,还有过一段旧事。这事你可知道?”
洛神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萧道承这回本想将这妇人安插在伯父身边,利用她从前和伯父的关系,充作自己耳目,没想到被伯父察觉,面目暴露,这才狗急跳墙,妄图作乱。他死了,罪有应得。这个邵玉娘的罪,可死,可活。但我的意思,也是严惩不贷,将她处死,免得伯母烦心。只是又想到她是伯父旧日相识,对伯父还有恩,阿姊思前想后,又觉着还是不便插手,故交给伯父自己处置了。万一伯父于心不忍,饶了她的性命,伯母那里,还望阿妹替我解释几句。”
洛神见她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阿姊放心。我阿耶定会秉公处置,且无论是死是活,我阿娘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高雍容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多陪陪阿姊,不必急着回去。”
洛神被高雍容留了大半日,用了晚饭,天黑,方出宫回家,见了萧永嘉,将自己白天入宫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到邵氏时,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简单提了句:“阿娘,我想着,阿耶无论如何处置,必会秉公。”
萧永嘉握了握女儿的手,笑道:“阿娘知道。说起来,这回能揭出此事,全是你的功劳。如今无事了,阿娘这里一切也都好,你不必记挂,早些去京口侍奉阿家吧!”
洛神应好,伴着母亲又说了些闲话,到戌时中刻,下人进来说高相公回了,比前几日都要早,急忙去迎父亲,叙了几句话,便从父母房中出来,回屋再次收拾预备动身要走的行装。
那边,萧永嘉问高峤吃饭了没,听他说在衙署已经吃了,便要帮他换衣服,高峤忙扶她坐了回去,嘱她不要乱动。自己收拾完了,也没去书房,叫妻子躺下,抱起她的腿脚。
随着月份渐大,萧永嘉的双脚和小腿肚,慢慢有些浮肿了,走路也不大方便了。
高峤替她揉捏着腿脚,动作温柔,力度极好,只是不大说话。
萧永嘉道:“你若有事,说便是。”
高峤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邵氏的事?”
高峤终于点头。
“阿令,是这样的,邵氏虽累罪不轻,但在萧道承谋反一案里,属从罪,加上她先是供出了萧道承的谋反之事,后又说出数个天师教秘藏武器的械库,也算是将功折罪,我与刑部议后,决定免了死罪,判她姐弟流放。”
他说完,望着萧永嘉,神色中带了些小心。
萧永嘉嗯了声:“这种事,你自己定便是了。倘若她罪不至死,我难道还像从前那样,非要她死不可?”
高峤迟疑了下:“另外便是流放时间。她伤病未好,近期大约是走不了的……”
萧永嘉笑了一笑:“那就等伤病养好再走吧。”
高峤凝视着她,双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萧永嘉瞥了他一眼。
“阿令……你没有误会我,我极是感激……”
他过来,将妻子紧紧地抱住,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
萧永嘉在丈夫的怀里,略微挣扎了下,终于还是静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丈夫对邵氏没有男女之情。
但或许是一种错觉。
在他的心里,邵氏应该一直都是从前那个救他于险难的温柔多情的小女子。
而自己,叫他潜意识里印象最深刻的,大约永远都会是当年逼迫他赶人,又提着剑,威胁要去杀人的样子吧。
……
又过了几天,一场大雨,将被封的新安王府门前的石狮上的血迹也给冲得干干净净之后,建康城便仿佛忘记了那一夜的凶险和变乱,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再次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和繁华。
没有谁能想得到,在刚刚终结掉新安王这个堪称大虞南渡以来隐藏最深的阴谋家的诡计之后,建康皇城这几十年来所维持住的平静和繁华,很快,就要被一场前所未有的兵凶给打碎了。
洛神自然也毫无察觉。
她辞别了父母,坐船,在江上走了几天之后,来到了京口,回到李家。
阿家和阿停对她的再次到来,极是欢喜,整个京口镇的人,没两天,也都知道李穆的夫人,高家的那位女郎,又回了这边来侍奉婆母了。那几日客人不绝,洛神忙忙碌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嫁来京口时的那段日子。如今想起,倒也有些留恋。
那时候,至少李穆没什么事,一直都是陪着她的。虽然那会儿两人关系很是别扭,但即便是新婚之夜,自己抽出匕首对付他的那一幕,此刻想起,也觉如此的好笑。
到了这里,或许是处处勾出她回忆的缘故,她愈发地思念起他了,甚至梦中,也全都是他的影子。
但是京口到长安,距离是如此的远,双鱼难至,青鸟不来,她不知他如今近况如何,更不知道,他到底收到自己之前回他的那封信,读懂了没有。
日子便如此,在暗暗的想念里,在长夜灯火的陪伴之下,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两个月后,这一年的十月,江南红叶翻飞,橘黄蟹肥,隔着千山万水,远在陇西的李穆,于这个秋风瑟瑟,芦草枯黄,鸿雁急归的深夜,在军中大营的他的将军帐里,对着一盏萤烛,终于读懂了自己那个小妻子之前寄给他的那封信。
刚收到回信的时候,他看着夹在书中的那朵干了的锦葵和那一簇香花椒,莫名其妙,以为书里会有她留的字。翻遍,也不见半个,百思不得其解。
本想拿去向蒋弢请教。转念一想,这是小娇妻寄给他的私信,怎能展给别人去看?
再想,他的阿弥心思巧慧,既给自己回了这么一封信,一定不止是一朵花,一束香花椒这么简单,必别有意思。
既都夹在书里,她想对他说的话,不定就在书中。
他这才又翻了翻书,发现是册诗经。
从他小时记事起,家堡便是战地。读书认字之后,所习之书,以兵、法、史居多,至于诗经这种多男女慕悦者,从未留意。
也是从那日收到她的回信开始,每逢战事间隔有空,他便取出那册诗经,一篇篇地读下去。转眼三两个月过去了,陇西战事已近尾声。虽然一直还是没有读懂她的意思,但倒也替他打发了不少因了思念她而孤枕难眠的深夜时光。
今夜更是如此。
这个白天,他的大军刚刚打下秦城。
自今起,陇西之地,归属从胡返汉,彻底易主。
军中犒赏,士兵欢庆,他倒并无很大的激动。只在,身处如此一个从充斥了铁血和烈酒的夜晚里安静下来的深夜,识过了滋味,对她的思念,也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他习惯般地,又拿出那本已被他翻得有些磨边了的诗经,从前次翻过的地方,继续翻了下去,翻了两页,翻到那篇《陈风·东门之枌》时,视线忽然停住。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
榖旦于逝,越以鬷迈。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
东门榆树绿荫蔽日,宛丘柞林枝繁叶茂,她在绿树下婆娑起舞。
相亲的日子里,英俊的小郎君,从人群里挡住了她的道。
他的眼里,她粉红的笑脸,美得像一朵锦葵花。
拿什么表达她对郎君的相思呢?
不如赠他一捧紫红色的香花椒吧。
……
李穆今夜喝了些酒,本就带着浅浅的醉意。
这一刻,关外深夜寂寂,他孤枕难眠,就在终于读懂她给他的情书之时,他只觉自己醉意愈浓。
他深深地嗅着那或许还残余着她指香的早已干枯了的花,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时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想得如狂,竟似再也无法抑制住对她的那种思念和渴望,最后只能出去,在军营近旁那条已被关外秋寒给浸得凉透了的河里冲了个凉,这才终于压下了满腹热火,双腿分立于水中,闭目,长长地透出了胸中的那口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