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父亲很快便走了。

洛神望着他匆匆而去的凝重背影, 眼前却还浮现着片刻之前,他刚看完这信时的眼神。

当时他脸色发青, 视线僵在了手中那张纸上。

他盯着信的眼神,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失望,极度的失望。

洛神甚至有一种感觉, 父亲眼底里的某种光芒,就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这薄薄的一张纸和上头的那些字, 正如她的所愿,证实了她原先的猜疑。这一刻,她原本应当感到轻松。

但是她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感。

因为父亲的这反应, 她的心里,甚至感到难过。

那些披着或伪善无辜,或道貌岸然面孔的魑魅魍魉,在太阳之下纵情狂欢, 翩翩起舞。而真正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和国家做些事情的人, 不但负重前行,步履维艰, 还要时刻提防着隐藏在黑暗里的不知何时便要杀出的伪装和欺骗。

建康这座皇城里, 布满了层出不穷的阴谋,充斥了防不胜防的背叛。

耳畔忽然仿佛响起了这一句话。

她想起来了。

这是那一夜, 她的郎君李穆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洛神抬眼, 看见母亲来了。

“阿娘!”

洛神急忙迎上, 扶住了她。

“你阿耶走了?”萧永嘉问。

洛神望了眼同行的阿菊,知她应已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点头:“阿耶出城去了。嘱说不要走漏风声。”

萧永嘉慢慢坐了下来。

洛神见她面带倦色,眼睛下方一圈淡淡青色淤痕,劝道:“阿娘,你放心去睡吧。阿耶对那个邵氏,最多只是感念旧恩,绝无别意。何况又知道邵氏听命于新安王了,更不会再听信她的花言巧语。”

萧永嘉摇了摇头。

“阿弥,你以为阿娘还会担心你阿耶对这女人有意?年轻时他便无心,何况是现在。只怪阿娘从前不懂事,没处理好事,以致引发仇怨,祸绵至今。如今阿娘也只担心你阿耶过于念旧,万一被人蒙蔽,惹祸上身。”

“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那位绿娘,从前先替敬臣作证,如今更是帮了这个大忙,日后定要好好谢她。”

洛神说:“我知道。”

萧永嘉沉吟了下。

“还有那位阿桃,她身边可有人跟着?邵氏这趟回来,处心积虑,必定处处小心。万一被她知道邵奉之在外吐露了消息,我怕她会对人不利。”

“阿娘放心。绿娘先前安排她过去时,持我手书,向李都卫借了人,在那里一道住了下来,以防不测。况且,阿耶今夜也会寻她问话的,问完了话,便会送她回城。”

萧永嘉点头。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今夜建康,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叫高七把人全都叫起来,不要睡了。门闭紧,拿好家伙,以防万一。”

……

月黑风高,四野无人。

邵奉之走了数里的路,悄悄又回了阿桃的住所之外,在附近徘徊了片刻。

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院中屋里的人,此刻必定也在熟睡着。

邵玉娘逼他杀死阿桃,以除后患。

杀了阿桃,为了避免被牵出自己,那几个见过他的仆从,自然也要一并弄死。

对付这几人,一个老苍头,几个女流,对于邵奉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一口气杀这么多人,还不能让官府查到自己的头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杀人,后纵火,让人以为这家人,今夜全都死于一场意外大火。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拍开了门。

阿桃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披衣出房迎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问他怎又去而复返。

邵奉之看了眼屋里还没收拾掉的残酒,叫那仆妇下去,关了门。

“你不是埋怨我没有陪你过完一个囫囵夜吗?我阿姐睡死了,我实在是想你,索性又回来,今晚就陪你一个囫囵夜。”

说着将人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怀中摸出一方包着东西的手帕,笑嘻嘻地递了过去,说道:“瞧瞧,我送你的,好东西。”

阿桃接过,打开帕子,见里头包了一只通体碧翠的玉镯,呦了一声:“真送我的啊?”

“极好的琼玉。快试试,看合腕不?”

邵奉之催她。

阿桃眉开眼笑,拿起玉镯,冲着烛台上的火照着,欣赏着镯子水色,嘴里说:“不是我不信你,我从前听说啊,有人拿不值钱的珉石哄人,说什么价值千金,不就是欺负人不识货吗?你说,拿不出来就算了,拿个石头雕的破烂跳脱冒充,这也太缺德了……”

邵奉之盯着她的背影,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心中七上八下,眼前忽然掠过邵玉娘盯着自己的那两道阴冷目光,一咬牙,抬起双手,十指蓄力,箕张如爪,正要从后掐住她的脖颈,冷不防见她转头,吓了一跳,两手一时收不回来,僵在半空。

“你做什么呢?”

阿桃睨了眼他朝着自己伸来,却又硬生生架住的两只爪状的手,笑眯眯地问。

邵奉之面露尬色,忙收爪。

“还能做甚,我这不是想抱你吗——快叫我抱抱,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便想死我了——”

说着,笑嘻嘻地要抱她。

阿桃掩嘴笑,忽然指着他身后,道:“你瞧,后头还有人呢。”

邵奉之一愣,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并不见人。正要转头,耳畔“嗡”的一声,后脑随之剧痛,仿佛被人击了一记闷棍,猛地回头,见阿桃手里抓着烛台,底座一角,仿佛沾上了点暗红的颜色。

邵奉之定了定神,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手掌心里,一片血迹。

他怒目圆睁,和阿桃对视了片刻,突然露出凶光,弯腰,从靴筒里一把拔出匕首,朝她刺去。

阿桃飞快后退,伸手扯了扯墙上的一根绳,外头响起铃声,那声未落,“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邵奉之转头,吃惊地看到冲入了两个孔武汉子,一左一右,朝着自己扑来。

两人身手极是敏捷,下手又狠,邵奉之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被死死按在地上,双臂反扭在后,关节犹如折断,疼痛难当,惨叫了一声,匕首脱手而出。

阿桃将玉镯套到自己腕上,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这才袅袅行来。

“好歹也是相好过一场,我方才分明提醒过你,后头有人,你就是不信。这不,转头就吃了个亏。罢了罢了,你既无情,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说完双手叉腰,狠狠踢了地上的邵奉之几脚,这才看向对面二人,娇笑道:“多亏两位哥哥机警,救了我一命。下回有空,记得找我,我给哥哥唱曲儿听,不要你们的钱。”

这两人都是李协的手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平日杀人放火不带眨眼,这些天被派来这里保护阿桃,事情轻松,却是受了不少煎熬。无事藏在柴房里,邵奉之来与阿桃相会,便守在外头,约定以拉绳响铃代表危险。

这几天,响铃没听到,隐隐约约地,却是入耳了不少屋里发出的亲热之声,此刻见她这般模样,面红耳赤,哪敢多看,三两下打晕了邵奉之,将人拖了出去,绑牢,关在柴房里,等着天明上报。

邵奉之从昏死中苏醒,回想方才之事,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应是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悔恨万分,想要逃走,却又哪里来的机会,还能再让他脱身?正惶恐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门口立了一人。

邵奉之抬起头,借着门外那些随从手中举着的火杖之光,看清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眉目清朗,姿容儒雅,两道目光却极其严厉,正落在自己身上。

高峤这么快便来了!

“就是他!说他阿姊是新安王的心腹,方才还想回来杀我!”

阿桃出来指认。

邵奉之刹那间心死如灰,恐惧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饶命。

……

高峤赶到安置邵玉娘养病的地方。到了,见门扉紧闭,一片昏黑,命人破门入内。

婆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邵玉娘仿佛也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有气无力,怯怯地望着高峤。

高峤命人将邵奉之带了进来,冷冷地道:“邵氏,你先是勾结新安王,假意入狱蒙蔽我。今夜你的这个好弟弟,想要杀人灭口,也是你指使的吧?”

邵奉之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看向邵玉娘。

邵玉娘脸色苍白,定定地望着一脸怒容的高峤,半晌,一语不发。

“邵氏,新安王和你处心积虑,谋算于我,到底意欲何为?”

高峤见她不说话,勃然大怒,拔剑指她。

两行眼泪,从邵玉娘的眼中倏然滚落。她从床上挣扎着,爬了下来,跪在地上,泣道:“高相公,我认罪!先前入狱确是有意为之,今晚叫我阿弟杀人,也是我的指使。但我真是迫于无奈!我是被新安王逼的!”

“半年之前,朝廷下了禁令,不许我等滞留建康,我想走时,新安王寻了过来,以我姐弟性命为胁,要我听命于他。我入狱,得见相公之面,全都是新安王的安排!他此前有过严令,道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我听命于他的话,否则,叫我阿弟死无葬身之地。新安王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若是叫他知道了,我阿弟必定没命。我实在惧怕,迫于无奈,今夜才叫我阿弟杀人……”

她哀哀痛哭,不住地磕头:“全是我的罪,和我阿弟无关。高相公你要杀,杀我便是!求你看在当年情面之上,怜我这些年的不易,饶了我的阿弟。往后我必洗心革面,再不敢做这些罪事了……”

高峤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邵氏,你还知道自己做下罪事?从前你做的事,尚可以你身在教中,身不由己为由开脱。事到如今,你却还是一错再错,罪行累累!便是我高峤念旧容你,国法也是难容!”

邵玉娘慢慢抬起脸,望着高峤,泪眼朦胧地道:“高相公,你说的是。我当年有幸结识你,被带回建康,便是为奴为婢,也是我的福分,我却一时糊涂,做下错事。那时便是死了,也是我罪有应得,偏侥幸逃生,从此身陷污泥,身不由己,忍辱活到今日……”

“我父母早亡,家族无靠,多年以来,和阿弟相依为命。当日被新安王如此威胁,连教首也听命于他,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如何?当时本也想过的,去向相公求救,却怕再次引来长公主的误会猜忌,若是惹你夫妇再次不和,我欲如何自处?实在不敢,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照他吩咐行事……”

“新安王要你图谋为何?你还不招来!”

高峤打断了她的话,厉声喝道。

“我早就想向相公禀明了,只是从前太过惧怕他们。今日我也不怕了,我全说出来!我在天师教多年,知道些天师教的秘密勾当。新安王和天师教从前往来,表面看起来是在奉教,实则暗中控制了天师教。他命教首吴仓发展教众,多地暗蓄兵器,以助他日后图谋作乱。我这话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新安王逼我欺骗高相公,目的,也是为了博取相公你的信任,好将我安插在你身边,伺机而动,好方便他日后的大事。”

高峤额头青筋跳动,握着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高相公,你千万不要被新安王给蒙蔽了。他表面忠善,实则心机深沉,以退为进,利用你和帝后对他的信任,意图瓦解世家,操控帝后,等待日后时机成熟,他再谋划大事!”

眼泪从她面庞流下,她的神色凄凉无比。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知我罪不可赦,再无颜苟活于世,我这就去了,只求相公,看在往昔和今日我将功折罪的份上,饶我阿弟不死,我感激不尽,来生,我再做牛做马,报答相公!”

她白着张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闭目,朝着高峤手中握着的剑尖,挺胸,猛地扑了上来。

高峤略一迟疑,立刻收手,却还是迟了些,剑尖已入邵玉娘的胸,刺入寸余,随着高峤收剑,一道鲜血,从她胸口伤处汩汩而下。

邵玉娘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之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姊!阿姊!”

邵奉之爬到邵玉娘的身边唤她,涕泪交加,又不住地求饶。

高峤盯着邵玉娘那张双目紧闭,不见半分血色的脸,双眉紧皱,眼皮子不住地跳,沉吟了片刻,命人将邵氏姐弟带回城中投牢,旋即出来,唤来同行的李协,低声嘱了几句。

李协吃惊,自然无不遵照,一行人立刻纵马,朝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

深夜,一道人影从皇宫的一扇小门里进去,畅行无阻,一路疾奔,很快到了皇后高雍容的寝宫之外。

皇帝今夜依旧宿在华林园里。高雍容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完密报,脸色煞白,在寝宫里来回不停地踱步,焦虑万分。

消息来自于邵氏身边的那个牢婆。

牢婆原本是被萧道承收买的,命她监视邵玉娘。但萧道承没想到,高雍容竟对他也留了一手,暗中将那牢婆又收为己用。

今晚邵奉之猎艳失口,邵玉娘为绝后患,逼迫邵奉之去杀人灭口,这事自然瞒不过牢婆。邵奉之去了后,久久不回,更不见期望中的火光生起,邵玉娘和牢婆便知事情有变。牢婆当时秘密召来眼线,去往阿桃住处打探消息,得知邵奉之极有可能已经被抓。

当时邵玉娘就意识到,自己应是中了圈套,极其恐惧,叫这牢婆立刻去给萧道承通报消息,自己也想先逃,被牢婆给阻拦下来。邵玉娘这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个牢婆,竟也不是萧道承的人。

牢婆当时对她说:“你还能去哪里?你们中了高峤的圈套,和新安王的关系败露,就算此刻运气好,被你逃走了,你以为日后,你还有机会复仇?”

“长公主当年害你至此地步。你若逃走,往后,你就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暗处,看着她生儿子,和高峤夫唱妇随,白头偕老。我若是你,这般活着,必定比死还要难受。”

“如今你还做梦,想再靠着新安王?高峤知道了新安王拿你算计他,还能容他如同从前?”

“贵人说了,只要你听话,不但保你不死,日后必定还会助你复仇。”

就是如此几句话,叫邵玉娘死心塌地,再次投靠了那个“贵人”,在高峤到来之后,说了那样一番话。

对于高雍容而言,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让萧道承放出邵玉娘,是因为陆家已彻底退出朝廷,许氏也龟缩了起来,一批日后将要听命于皇权的新的朝廷势力,正在慢慢培植起来。

世家对朝廷的掌控,开始减弱,如今只有高峤独大。

在高雍容的计划里,她是想让邵玉娘接近高峤,离间高峤夫妇,最后若能以当年旧情打动高峤,将人收了,则从此如同在他身边安插了一双眼目。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邵玉娘和新安王的关系就暴露在了高峤的面前。

一旦新安王在高峤那里失去了他那张忠直的面具,对于高雍容的而言,这个人,便再也没有从前的利用价值了。

更不用说,高峤再追查下去,新安王势必牵出自己,那么从前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乌有。

倘若面临如此境况,她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保新安王,两人合力,和高峤翻脸,铲除高峤。

要么弃车保帅,斩臂保命,舍新安王,继续留用高峤。

对于她来说,这其实远远不是什么难以定夺的抉择。

就如今的朝廷局势而言,十个新安王,也比不过一个高峤。

在自己能够彻底完全地掌控这个朝廷之前,高峤和他所代表的高氏,对于她的作用,无人能够替代。

更何况,新安王,也并非真的一定就对自己死心塌地。

就在这一刻,高雍容忽然感到无比的庆幸。

幸好自己未雨绸缪,算无遗策,在放出邵玉娘这颗棋子之前,早早就做好了万一事败的准备,在邵氏那里安插牢婆的时候,便提早叮嘱过牢婆应当如何说话行事。

高峤今夜应当就会对萧道承动手。

情况紧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再不犹豫,很快下了决心,唤来亲信,命即刻赶往新安王府,递送消息。

……

王府距离皇宫不远。今夜举办了一场宴乐,宾主尽欢,才结束不久。萧道承喝得半醉,搂着一个宠妾,正酣眠于榻,突然被人唤醒,道那牢婆遣人送来了急报,立刻酒醒,急忙召见。得知竟是自己安排邵玉娘入狱、命她接近高峤的事情败露了,邵玉娘今夜已被高峤所控,为保命,将事情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诬陷他图谋作乱,惊惧万分,一时方寸大乱。

这几年间,在朝廷里,虽然他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了一拨拥有军队的地方方伯,但和高氏相比,他的那点军力和威望,如同流萤之于星月,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这也是为何他格外看重天师教的缘故。在高峤下了那道禁教令前,他借着奉教之名,对天师教在各地招募弟子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

天师教教众遍布大虞境内,倘若发动起来,将会成为一支何等壮观的力量?从某种意义来说,掌控天师教,便也如同掌控了一支变相的庞大军队。

教首吴仓,对他言听计从,朝廷里,随着陆、许两家的败落,自己的人,也正慢慢提拔而起。

他正春风得意,做梦也未曾想过,今日竟会在邵玉娘这道他原本很是放心的关节上,出了如此一个致命的纰漏!

高峤得知这些事情,要对付他,轻而易举。

他又怎会放过自己?

前半夜喝下去的酒,顷刻间化为冷汗,从萧道承全身上下的每一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渗出。

他跳了起来,立刻要去皇宫,又猛地停住脚步,召来自己的亲信,递出手令,命速紧召齐听命于自己的羽林军,以刚刚获悉北方奸细潜入建康为由,连夜把控住四边城门和皇宫各门,不放任何人马进出,再派出一队人,去往高家附近埋伏下去,一旦得令,立刻冲进去拿人。安排妥后,火速赶往皇宫,叫起了高雍容。

高雍容从寝殿出来,坐了下去,犹打着哈欠,不快地道:“何事?如此深夜,还来此扰我?领你进来的虽都是亲信,但皇宫眼杂,万一落人眼目,该当如何?”

萧道承喘息未定,将自己方才收到的消息讲了一遍。

高雍容露出惊骇之色,猛地站了起来:“该死!竟然会出如此纰漏!这可如何是好?”

萧道承道:“我收到了消息,入宫就是和你商议此事。你先安心,我已有应对。高峤既知道你我谋算于他,岂会容忍?方才我已以抓奸细为名,调了人马,暂时把控住了四边城门,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杀了高峤!”

高雍容仿佛吃了一惊,不语。

萧道承力劝:“你不要怕,只要你点头,杀高峤的事,交给我来做,他死了,对外宣称暴病便可,后头,也有我替你和陛下挡着!如今朝廷局势,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朝廷新臣,皆出自你我。你又是高家之人,只要你出面说话,广陵军若敢生变,那便是公然造反!他们未必就有这个胆子。且不瞒你说,我也已有一支军队,虽暂时不能和广陵军相比,但加上天师教的助力,真若有事,未必不能和广陵军一拼!”

“且你莫忘了,吴兴王如今在封地,活得可还是好好的!高峤知道了你和陛下对他的谋算,怎可能像从前那样倾力相助?以他的势力,要废立一个皇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雍容仿佛有所动心,却还是犹豫不决。

萧道承焦躁不已,催促道:“李协听命于高峤,人马又多于我。留给你我时刻已是不多!此刻你若再犹疑不决,明日这个天下,怕就要换个模样了!”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宫人急奔入内,声音惶急,喊道:“皇后,不好了!说都卫的人和羽林在城门附近打了起来!”

“皇后,高峤都动手了!你竟还没想好?”

萧道承作势,手握佩剑剑柄,上前厉声喝道,双目盯着高雍容,隐隐露出威逼之态。

高雍容面露惊慌:“我若是答应,此刻要我做何事?”

萧道承松了口气,立刻道:“只消你将陛下符印交给我,我将全部羽林和宿卫军调来,便能控制建康,拿下高峤!”

高雍容点头:“好,我这就叫人给你取!”

她后退了几步,高声道:“来人,取陛下符印!”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殿内殿外,幕帘之后,突然之间,涌出了几十名手持刀斧的宫卫,将萧道承团团围在了中间。

萧道承双目陡然圆睁,一把拔出佩剑,厉声道:“高雍容,你想干什么?”

高雍容立在宫卫之后,面上再见不到半点方才的惊恐之色,盯着神色大变的萧道承,冷冷地道:“新安王,有件事,你弄错了。高相公是知道了你在利用邵氏谋算于他,并不知道我。你是为了自己,这才撺掇我去杀他。我好好地做着我的皇后,为何要跟着你害自己的伯父,杀大虞的朝廷肱骨?”

萧道承仿佛惊呆了,双目死死地盯着高雍容,犹如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一时间,竟连方才的愤怒表情也消失了。

“好,好!”

他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声音微微发抖。

“原来你竟是如此一个心机深沉之人!怪我眼盲,当初竟会被你蒙蔽!狡兔死,走狗烹!我费尽了心机,当初助东阳王登基,又助你将许、陆两家赶出朝廷,替你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终了你竟如此对我!最毒妇人心!早知你如此,当初先帝死时,我就该顺高峤之言,自己登基上位,又何来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

高雍容冷笑。

“你当我不知?你暗中和天师教往来,难道不是为了图谋日后大事?如今任用的那些官员,又哪个不是先言新安王,后知陛下?至于当初,你力辞我伯父抬举,看似无心皇位,其实不过只是因你尚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

“当时我伯父心生去意,谁人不知?你威望不够,势力不足,朝廷被世家把持,你若上位,少了我伯父的倾力相帮,你萧道承算个什么东西,靠你自己,能坐牢皇位?最多不过又是一条被世家拿捏在手上的可怜虫罢了!”

“你打的主意,不过是借我之手,将世家先行除去,等你羽翼丰满,把持住了朝廷,日后,陛下与我,还不是由你拿捏?”

“你这贱妇!”

萧道承破口大骂,挥剑胡乱劈杀,状若疯狂。

“杀了他!”

高雍容喊道,声音尖锐无比。

萧道承身中数刀,转头要逃,却又如何逃脱得掉?才跑了几步,便被宫卫拦住,刀斧再次相向,顷刻间,又中了十来下的砍杀,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摊大摊的血,迅速地从他身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纵横伤口里涌出,蔓延开来,淌在平滑的宫殿地面之上。

闷密的空气里,也弥漫满了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高雍容命人都退了出去,慢慢地来到萧道承的身边,蹲了下去,凝视着地上那个还没死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翕动着唇,用含混的听不大清楚的恶毒之语诅咒着自己的男子。

她充耳不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又带了些伤感。

“原本我想着,日后,只要你不逼我太甚,我便绝不先和你翻脸,毕竟……”

她停住,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

“今日之事,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何况,你也死得不冤。你安心去吧。你的儿子们,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的……”

“毒妇……你必不得好死……”

萧道成目眦欲裂,涌着血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句清楚的咒骂之声。在说出用他胸中残余的最后一口气所发的这咒骂之后,身体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高雍容盯了地上尸首片刻,神色渐渐转为冷漠,慢慢地站了起来,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