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到的剧本只有一小段,女主角醒来在空无一人幽暗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记忆的存在。
床对面墙上是一面镜子,里头映出她的脸。
苍白漂亮、漆黑的瞳孔里写满仓惶和恐惧。
导演只要求她表演这一个镜头。
沈意浓按照发到手机上的地址,走到这栋居民楼底下,狭窄破旧的巷子,两旁挂着晾晒的衣服,一团团不知名的脏污和积水模糊了地面本来的颜色。
她循着昏暗的楼梯走上三层,右手边的房门上写着306,这是试镜的门牌号。
大门紧闭,沈意浓伸手试探轻拧推开,那扇门没有任何阻碍的对她开放,房间内的模样顿时映入眼中。
窗帘紧闭,光线暗沉,家具摆设陈旧,小小的厨房连着卧室,一张木床摆在不远处,上头的床单被套洗得褪色发黄,枕头中间干瘪。
床脚对面挂着一面四方半身镜,在幽暗的房内泛着亮光,人坐在床上时,恰好可以映出她的脸庞。
沈意浓打量了眼四周,看到天花板还有几个角落里隐藏的摄像机,细小红点闪烁,从她踏入这个房间开始,试镜已经开始。
她今天妆容很淡,白裙子勾勒出纤细瘦弱的身形,一头黑色长发披散,遮挡住几分脸庞,脸色是气血不足的白,弱不禁风,骨瘦伶仃。
沈意浓脱掉鞋子,慢吞吞爬上那张带着陌生气息的床,坐在那调整了几秒呼吸后,双手放在小腹上,缓缓躺了下去。
旧得发黄的白色枕头上扑散开一片黑发,正中间那张脸脆弱柔美,女人紧闭着眼,嘴唇微抿,画面无声静谧,莫名安详,又透着诡异。
片刻,她倏忽睁开眼,瞳孔放大,带着乍然醒来的慌张惊恐,紧接着,她压着恐惧坐起身,右手无所察觉地按住了裙摆,却在勉强镇定从床上坐起的那一瞬间,看到对面镜子里猝不及防清晰映出的脸庞。
眼中的恐惧蔓延到全身,表情失去控制,陡然失色,女人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流露出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神色。
显而易见的慌张惊恐、不知所措的慌张茫然、以及,谁也没有发现的,被藏在眼底深处的那簇细微闪动着的、令人颤抖的光芒。
“我是谁…?”
苍白的唇抖动,轻不可闻的喃喃,念出来整场试镜里唯一的台词。
她双目空洞地盯着镜头,另一间安静的房间,角落坐着的四五个人紧盯着屏幕,其中一个开口。
“眼睛,放大。”
镜头里的面容被推进,最后那双漆黑的眼定格在大屏幕上,似乎隔着镜头,直直凝视着他们。
在场的人有个不受控制打了下寒颤。
“这个画面有点吓人。”
“就她了。”要求放大镜头的那人说,目光仍旧定格在她的脸上,专注观摩,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有趣难得的事物,手抵着下巴轻压,不自觉颔首,轻声自言自语。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果然还是新人比较容易带给人惊喜。”
“她可不是新人了,演过不少角色。”旁边有人听见了,忍不住开口,林朝笑笑。
“没有被开发过得美,就是新人。”
“是是是,林导言之有理。”
沈意浓试镜回来时,程如歌正在院内浇花,傍晚余晖下,他身影被拢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白衣长裤,干净清隽,温暖丛生。
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他抬起了头,手里仍然提着水壶,眼角却荡开了笑。
“回来了?”
“嗯。”她还未完全从之前试镜的情绪中脱离,神色有点疲倦。
“我煮了陈皮花茶,现在喝正好。”他放下壶,拥着她往里走去,掌心温度从肩上传来,温暖驱散了寒凉。
沈意浓心情稍缓,脑中昏暗幽闭的房间渐渐被眼前的画面取代,程如歌在杯中注入茶水,白瓷杯装满深红色液体,伴随着清香,令人精神放松。
他把杯子递过来,捂在手心热得发烫,沈意浓感受着指腹热度,低头喝了口,淡淡的甜夹着酸,香气扑鼻,有陈皮的清新又不止这股香。
“里面放了什么?”她出声问,又垂头喝了一口。
“好好喝。”
“洛神花、山楂、话梅,还有一点冰糖。”程如歌笑着为她解惑,有些满足。
“你喜欢就好。”
她靠在他身上静静喝茶,杯里茶水快要见底,还不见身旁的人开口,她忍不住“咦”了声,侧头问。
“你怎么不问问我试镜得怎么样?”
“我相信你。”程如歌沉稳地说,她扑哧一笑。
“你好官方哦,程老师。”
“真的不想知道吗?”她眉眼弯弯,方才的低落沉郁已经一扫而空,程如歌摸了摸鼻子。
“还是想的。”
她在出发试镜前坚定拒绝了他送她的提议,独自一人前往,像是孤身出征的战士,瘦弱的背影藏不住坚毅斗志,却更让人提起心,莫名不忍。
每一次的机会,都是她死死抓住不想放手的孤注一掷。
听天命之前首先是为尽人事。
程如歌始终记得前一晚她在书房揣摩那个镜头到半夜的情形,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反复琢磨推敲,选出一个最贴近剧本的感觉,一遍遍带入人物。
那几天她就像是换了个人,有时候倏忽对上她的眼神,程如歌都陡然一惊,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她,而是剧本里那个阴郁苍白的女人。
以至于,他连说话都不自觉放低音量,谨慎小心,顾及着她的情绪。
“我也不知道试镜结果怎么样…”沈意浓目光飘远,指腹不自觉摩挲着温热杯壁,回忆起先前情景。
“房间里没有人,只有几台摄像机,我按照剧本表演了一遍,便被通知可以走了。”
“但那个表演是我这几天来状态最好的一次。”大概是房间场景布置得极为逼真,踏进去的那一瞬间,已然入戏。
“所以——”她看向程如歌,眼里露出轻松和浅浅笑意。
“不管结果好与坏,我不留遗憾了。”
唉。
程如歌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笑得更加开心,把她揽到怀里,唇不自觉落下,在她额角亲吻两秒后,恋恋不舍离开,眸光温情,低语道。
“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原本沈意浓只是有点感伤,被今日一番经历弄得言语有些煽情,程如歌看着她突然说出这句话后,莫名的,脸就怔怔热了,觉得羞耻。
“我不是我没有。”她极快否认,觉得自己不配。
她入行这么久,一事无成碌碌无为,唯有几分认真和勤奋用以弥补,不值一提。
这样的自己,怎么能让他感到骄傲。
“你知道吗?”程如歌忽的开口,神色郑重,令她不自觉挺直背脊。
“我最开始注意到你,就是在剧组里,有天收工了,大家都走后,你一个人在休息室对着镜子练习。”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每个演员都能这么认真敬业,对自己的角色和观众负责,那优秀的作品一定会出现得更多。”
“最怕的就是对表演失去敬畏之心。”
他拍拍她的头,语重心长,沈意浓哭笑不得,她以为自己是靠美貌打动他的心,没想到竟然是敬业。
“仅仅如此,你就关注我了吗?”她心情复杂地追问,程如歌倒是不假思索。
“勤奋不难得,天资愚笨的人勤奋的比比皆是,觉得自己有不足和缺陷的人也会时常勤奋弥补,但,明明已经很好却一定要做到极致的,就很难得。”他眼中尽是温柔。
“所以我为你感到骄傲。”
沈意浓时常会被他感动,一个动作,一句话语,一些微小的细节,不知道是她心里太苦还是他太甜。
她忍不住叹息,依偎在他颈间,悠长感慨。
“程老师,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一定苍白无趣,索然极了吧。
“我会一直都在。”程如歌淡定自若,平静而肯定。
“没有谁能把我们分开。”
除非生老病死,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试镜结果是半个月后出来的。期间,她单独见了林朝一次。
咖啡厅空无一人,安静空阔,不知是否被包了场,对面的男人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简介上却清楚表明他已过半百。
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儒雅,眼神却锐利藏锋,仿佛一眼能抵达人心底。
他就这样静静打量着沈意浓,大概有足足几分钟,才笑了笑。
“平时不拍戏,一般喜欢做些什么?”
随意平常的语气,问题却有些出乎意料,沈意浓忽略掉涌起的愕然,稍作思考后便回答。
“就和大家一样,看书追剧,或者偶尔出去散心。”
他点点头,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能简单讲一下你理解的殷夏吗?”殷夏便是剧本里的女主角。
“我只看过那一段场景。”她想了想,先提醒过后才缓慢出声,林朝让她继续。
“首先她的外表柔弱内向,对外界敏感,应该是个沉默寡言,喜欢独处的人。”沈意浓顿了下,想起剧本里那平平无奇的一句描写,犹豫片刻,才说出下面的话。
“但是我觉得这应该只是她的一种伪装,真正的殷夏,应该是个十足聪明,理智冷静,并且在心理某方面有些缺陷…”
“什么缺陷?”林朝发问,沈意浓再次停顿,语气迟疑。
“我怀疑她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殷夏在陌生的床上醒来。这是一间窗帘紧闭幽暗的出租屋,桌椅老旧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墙壁雪白,没有任何装饰品,角落有个小动物的标本,不大的厨房门敞开着…】
“为什么?”林朝微挑了下眉,情绪不喜不怒,只是平静地追问她。
“动物标本。”沈意浓答。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她的屋子?”他再次追问,仍旧面色无波,眼神冷静。
“有一个细节。”
“嗯?”
“一般人在陌生地方醒来第一件事情是打量四周,她没有,如果不是编剧疏忽就是因为那原本便是她的房间——”
“我看过林导以往作品,您的影片最让人惊喜的便是那些细节处的巧妙,因此我姑且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
“可她失去了记忆。”林朝提醒。
“所以我有个很大胆的猜测。”沈意浓镇定无比地开口,心底却在微微颤抖。林朝今天来见她,那那天的试镜必然是合格了,既然这样,不如赌一把,百分之六十的胜率。
“她并没有失忆。”
“这一切都是她为了完成某种目的而伪装出来的假象。”
“仅凭一个标本就可以判断她性格?她也可能是相关工作者,比如医生?”林朝话头一转,突然质问发难。
“医生不会容忍自己的床单被套发黄。”沈意浓笑了下,直视着他。
“而且林导,我说了,这仅仅只是我怀疑,请允许一个文艺工作者发散的想象力。”
“你想象力很不错。”
“谢谢。”
这次见面结束,沈意浓回去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她耐心的等候着,一天、两天、三天…一周后,蒋瑜给她发来了合同。
《春莺不来》
女主角:殷夏
导演:林朝
……
电影签约后,没多久,沈意浓收到了完整剧本,从头看到尾,她的猜测基本都得到了证实,唯一有出入的,殷夏不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而是伪装人格分裂。
她不过是在杀了前男友之后把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拿到医院精神分裂的确诊书,想以此来逃脱法律的制裁。
后来过了很久,两人已经熟悉,林朝再次问她,当时为什么要给出这样的回答。
沈意浓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只是想显得自己有逼格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