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彰一往泷良精的家里打电话询问,回答照旧是:主人外出,地点不明。
村尾在京都M宾馆遭到枪击,身负重伤。添田想,他大概还没有去外务省上班。打电话一问,果然是因病未到。
“休息到什么时候呢?”
“唉呀,恐怕再有三两个星期还来不了吧。”
“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不大清楚。听说是在伊豆半岛一家温泉旅馆里疗养。详情我们还不了解。”
“可是,他是科长呀,您那里总有办法联系吧?”
“对不起,这个规定对外保密。”
仍旧无法得知实情。不过,总算知道了村尾科长住在伊豆的温泉旅馆。
伊豆的温泉不胜枚举。况且,无疑村尾仍会化名住宿,所以,不便挨个给各家旅馆打电话查询。
添田决定直接找到村尾家中。既然泷某下落不明,那末踏破铁鞋也要去会会村尾。
村尾的家位于青山南町由电车道向里拐进去的地方。这一带清一色小康人家。
村尾的家很快就找到了。
添田彰一眼望着两旁的红枫林,在挂着门牌的格栅门前停下脚步。
先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仆,继而又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瓜子脸女人。
“请问,您可是村尾夫人?”
“不,我是他家亲戚。家姐临时到别处去了。”
“啊,您是村尾夫人的令妹?”
“嗯。”在门口屈膝行礼的那个女人点头答道。
“那太失礼了。我在外务省里听说村尾先生生病去伊豆疗养了,夫人也一起去了吗?”
“啊。”
自称村尾夫人之妹的女人一提起此事,脸上就带出一种不愿开口的神情。
“那您可该费心喽。先生的病情如何?”
“啊,多谢问候。怎么说呢,我是姐姐突然叫来照看门户的,还不了解详细情况。”她含糊其辞地搪塞着。
“其实,我是有件重要公事,急着要见村尾科长的。请问,科长去伊豆哪家温泉了呢?”
“哎呀,”她面有难色地说,“听说医生规定,姐夫需要绝对安静,姐夫他概不会客的。”
“我还不知道村尾先生的病情竟然那末重。不过,我只要见上个十分八分钟也就行了,绝对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如果有碍疗养,我自然会知趣立即告辞的。希望您将温泉地名和旅馆名告诉我。”
“那……”
村尾夫人的妹妹,看起来不大擅于应付这一类事情。
毫无疑问,姐姐让她对去向守口如瓶。但是,对方是报社的呀,所以,她显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不便拜访,我可以事先打个电话,直接征求先生的意见。”
夫人的妹妹对报社不摸底细,她被添田的话打动了。
“那末,我就告诉您。哥哥他住在船原宾馆。”
“多谢您啦。啊,另外,”添田蓦然想到,“在那儿,村尾先生照常用真名住宿吗?”
“不。”
她告诉添田,用的不是真名,而是化名山田义一。
次日一早,添田离开东京。
船原温泉是一个背靠大山的偏僻所在。除了一家旅馆以外,几乎就全是农舍。山上秋色尽染,收获完毕的田间只剩下簇簇稻茬。
当添田望见旅馆那白色的楼房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村尾科长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迄今,他的已经几次交往,但是,对方每次都是冷冰冰地应付他。
村尾本来就对添田不抱好感,泷良精也是一样。这并非出自人们的好恶而是讨厌他来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
添田下了汽牟,朝着宾馆大门走去,充满了迎战前的紧张。要知道,村尾芳生是在京都受了恼人的枪伤到这里来避人耳目的。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新闻记者,偏又带着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题目,粘粘糊糊地追踪到此地。尚未见到村尾芳生,他那极度困窘的表情却已在添田眼前隐约可见。
宾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末大。但却河水环绕,亭台座座。
“有个姓山田的旅客住在这儿吧?”
“对,住在这儿。”女服务员应声而答。
“夫人也在一起吧?”
“嗯,对的。”
“我是东京来的,想见一下夫人。”
女服务员问过添田的姓名,走进里面。
夫人出来了。她的脸型与添田在青山村尾家中见到的那个妇女一模一样,是个年约三十七八岁的高个女人。
“您是添田先生?”夫人行过礼,满脸诧异地问。
“啊,我是报社的,叫添田彰一,以前见过科长。”
这时,他才由衣袋里掏出了名片。
夫人脸上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这是她在转瞬间考虑到丈夫的心情不佳,自己却又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时的表情。
“真抱歉,”夫人面带笑容地谢绝道,“我丈夫身体欠佳,才来此地休养的,所以,决定谁都不见。”
“哎呀,这个我一清二楚。冒昧赶到此地,是我不好。不过,我只要十分八分钟就行。能否求您赏我几分钟时间?”
“这个……”夫人面有难色,一种打心底感到无力拒绝的菩萨心肠,明摆在她那张瓜子形脸上。人家大老远从东京来的呀!这种对来客的怜悯之心削弱了话语的份量,“那末,我去问一问,看我丈夫怎么说。”
添田在门外等待。
太阳在山峦上投下一片片淡淡的金光。一片杉树林在山坡上点缀出黝黑黝黑的花斑。俄顷,夫人脚步轻轻地走出来,面色十分难堪。
“实在抱歉,”她在添田面前深深一躬,“我丈夫说,他不便见客。”
对于添田来说,遭到拒绝早在意料之中。
“本来就是嘛。我也感到一直尾追到疗养地点实在不当。可是,只要短短三五分钟就行。”
果然,夫人脸上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又细声细气地将同一话语重复了一遍。然而,添田却不灰心,一直缠着不放。
“那末,请您再稍等片刻。”
他被迫在门口等待。这漫长的时间,看来就花在夫人说服丈夫上面,而丈夫呢,则坚持让她将新闻记者赶走了事。
对面院中,有一对身穿睡衣的男女旅客,他们由女服务员陪着在河边漫步。女服务员手提一个鸟笼。添田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一情景,心里想:大概是去吃烧野味吧。
村尾夫人返身出来。此次,她的脸上已无难色了。
“请,请进!”
“同意见了?”
“好说歹说,总算答应了。”
夫人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添田发自肺腑地对她点头一礼。
“实在太过意不去啦。只要十分钟,我就告辞。”
“我丈夫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求您话中留情。”
添田跟在夫人后面进了大门,沿着右手的长廊走去。中途拐了几个弯,才走到一间房门前,夫人回头对添田说:
“就是这儿。”
“啊!”添田不由整了整上衣。
进了房间,只见村尾芳生身穿睡衣,半躺在安乐椅上。房间带有宽敞的外走廊,面前,群山重峦叠嶂,远近错落。
“请坐!”
夫人扭回身,在旁边给添田故了一把椅子。
“我就不客气啦。”他走到村尾身旁。
村尾芳生只将头略点了一点,对添田连看—眼都没有。添田看到他那半边脸颊瘦得令人吃惊。
“您好!”添田点头哈腰地说,“您正在疗养,我实在不该打扰。刚才,已向尊夫人禀过,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求您赏脸。”
村尾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动了下脑袋,用眼角往添田那儿扫了一下。由于穿着睡衣,所以,看不到肩头的绷带。
“哦,是你?”
这才开口了。声音软弱无力。很难判断,这究竟是由于接待不速之客而态度敷衍呢,还是由于受伤而体力不支。
“您身体怎么样?”
添田询问起病情来。不过,采用的问法是避而不谈受伤的事。村尾本要掩人耳目,他不提及此事,正合乎礼貌。
“啊,嗯。”村尾芳生口里应着。
“事出突然,甚感震惊,我给外务省挂电话时,才知道科长病休了。”
“噢。”村尾目光逼人,“那,你有什么事?”
“啊,我就不客气”添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单凭我跟踪到此,就会使您感到不快,何况,我又是带着可能会惹您生气的问题而来的。”
添田开门见山地说。他也希望能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引出答案。
“哼。”
村尾科长望着山峦,板起了面孔。
“是您驻XX国时的事……”
添田说到此处,村尾的眼睛微微一眨,满脸不快的神情。
“当时,有一个庶务叫门田源一郞吧?”
村尾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面带不悦。
“对门田先生,您也十分了解吧?”
“这个,”村尾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都在一个使馆嘛。况且还是我的下级,当然了解。”
“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
“性格?哎呀,已经这么多年了,还问这个干什么?”村尾背靠椅子,咄咄逼人地望着添田。
“啊……记得上次曾提过,我想写一本名为战时外交史的书。为此,已收集了庞杂的资料,门田先生之事,我也是为此目的而打听的。”
“门田不过就是一个庶务嘛,他什么也不了解,仅仅是按照我们的指示作一些事务性工作而已。”
“不,不是这种意思……听说,一秘野上显一郎先生转诊瑞士之时,陪同野上先生前往瑞士医院的,正是门田先生。换句话说,我是想听门田先生亲口谈一谈野上先生在瑞士住院期间的情况。”
村尾芳生眼神沉静,视线依旧投向远山,那是一种压仰感情时的目光。
“你想见门田吗?”
“嗯。并且也想听您谈谈门田其人。”
“虽然你不远千里而来,”村尾唇边漾出微笑,“可听说门田君业已亡故。”
添田就盼着这句话。
“战后,他回到祖国,立即辞去公职,回了九州老家,听说患病死去。”
声音单调呆板。
“这种谣传,我也有所闻。”添田镇定自若地说,“敝社曾委托佐贺分社,就是门田先生原籍的分社作过调查,查明门田先生其实并未故去,只是离家外出了。”
村尾的脸上蓦地现出了异样的神情。添田觉得仿佛已经听到他在嘴里轻声惊叫。
“不知道啊。”村尾声音压抑地说,“这倒不了解……不过,不会那样。”他主动歪过头来,“我听说门田确实死了。”
“是的。”添田立即接过话头,“在九州,他的家里人还说,也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东京竟会有那种谣传。”
“会有这种事儿?”村尾脸上现出一种嘲讽的神气,“调查得很仔细呀!那就毫无必要再问我了,还是你们报社去找到本人直接见面的好啊。”
“门田先生的下落,我是要调查的。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门田先生的性格。”
“他为人忠厚,工作也很出色!……就这一些,没别的了。”
添田正要接着向下问,夫人端来一盘熟透的柿子。
“在这荒山野岭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柿子还挺可口的。刚刚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和东京商店里卖的相比,味道可大不一样呢。”
与村尾的谈话中断下来。夫人大概觉察到两个人谈话的气氛,连忙知趣地走出房间。
“门田先生很受野上先生旳器重吗?”
夫人的背影一消失,添田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为什么?”
“野上先生患病,是他陪同到瑞士的嘛。”
“这个呀,因为门田最年轻,护送病人,我们这种公务缠身的人,是无能为力的。这种事当然有赖于年轻人,并非门田与野上先生有什么特殊关系呀!”
“野上先生之死,上次听您谈过,记得是肺病吧?”
“对。”
“垂危之时神志如何?”
“神志?那可不了解。”
村尾芳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正是添田期待对方出现的破绽。慎之又慎的村尾芳生,无意之中泄露了天机。
“您不了解?那是什么缘故呀?”
“什么缘故?”
村尾芳生反问了这一句之后,他自己也不胜惊讶,连忙收住了口。一种追悔莫及的神情历历可见。
“可是,门田庶务不是在瑞士医院里一直护理到临终的吗?那末,您到瑞士领取骨灰时,门田先生应该汇报的嘛。”
“……”
村尾芳生目光旁落,眉宇间叠起深深的皱纹。
“您听了门田先生的报告,是会了解野上先生临终情況的。”
“记得听他说过,很安静的。”村尾芳生勉勉强强答道。
“神志很清醒啰。可您刚才怎么说不了解?”
“忘记了,记得门田就是那末讲的。”
这一下轮到添田陷入沉思了。凭他的直觉,村尾芳生没有听门田庶务汇报野上一秘的临终情况。刚才,村尾芳生那转瞬即逝的表情,那漫不经心的回答,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可能听的!野上显一郎的临终原本就不存在嘛!
“那位门田先生是与您同船回国的吧?”
对这一问题,村尾也没有立即作答,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开了腔:
“不,停战以后,我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国轮船回国。门田君因为还要处理善后事宜,所以,应当比我晚回来一个月。”
善后事宜——在这里,添田自然把它与野上显一郎的病故联系在一起了。
“喂,”村尾芳生这才恢复了常态,“为什么您要对野上先生的事如此刨根问底呢?”
“村尾先生,”添田说,“因为流传有一种说法:野上先生还活着。”
“什么?”村尾两眼盯视着添田的脸,但是却不显得多么意外地惊愕,“太离奇啦!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谣传的。可是,野上先生之死可是外务省讣告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呀。这事儿,就连日本报纸上也登得清清楚楚嘛!”
“我知道。”
“既然你在调查战时外交的内幕,当然会看到啰!一个外交官的死,万万不会信口开河的,又不是新闻电报!话虽说得啰嗦,可那是日本政府的讣告呀。”
“明白。然而,也可能是外务省搞错了。”
“嗬!根据呢?”
“根据就是野上先生的身影在日本出现了。”
“这不可能。有人见到野上先生了吗?”
“在此不便透露是谁。不过,确有其人。”
“这是真的?世上有的人像貌十分相似。哎呀,添田君,我不想在这里和你谈这些荒诞的事儿。野上先生已死,其夫人都深信不疑,骨灰也送到了家。时至今日,这种无聊的考证早该收场了。这种作法对死者家属何其残忍呀!”
“是吗?”添田还要说什么,又收住了话头,“那末,我问点别的。”
“还不完吗?我是在养病,你随随便便就闯了来。我本不愿见你,可内人为你说情,才勉强同意见你的。”
“实在抱歉。”添田又是一礼,“不过,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就是在世田谷内被人杀死的伊东先生是什么性格?”
“又是性格吗?”村尾嘲讽地说,“你专爱打听别人的性格呀!”
“也想了解一点伊东先生的情况。”
“你们报社正在追查伊东一案吗?”
“我不能打保票没有追查,因为报社对所有事件都有兴趣。”
“但是,你并不在社会部呀。我记得你该是政治部的吧。”
“倒也是。不过,有时也会从整个报社的工作出发,大家协作办事。现在杀害伊东先生的凶手尚未查明。之所以要了解他的性格,也是出自敝社追查此案的需要。”
“原来如此!”村尾这才开始考虑起答话来,“伊东先生,一言以敝之,是一个典型的陆军军人。”
“那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坚信日本必胜啰?”
“那还用说,一个军人嘛!”
“但是,与国内的军人可不一样,他驻在国外,并且又是一个驻在最为洞悉战况的中立国的武官,想必会客观地判断战争的胜负。实际上就是在日本国内,海军方面也早认为败局已定。”
“伊东先生不是海军,而是陆军呀。”
在添田的脑海里,那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已开始透出了—丝亮光。
“那末,使馆里也有陆军派与海军派之争啰?”
“……”
“村尾先生,对吗?”
“我不大清楚。”村尾芳生避而不答。
“先生,那我谈一下自己的猜测。当时,在该中立国里,轴心国与联合国双方的间谍机关犬牙交错,十分活跃。其中,海军方面是留英派的意见起作用。本来,海军在传统上就是亲英的……而野上先生明显倾向海军方面而不是陆军。所以,他与使馆陆军武官伊东忠介意见对立。可以这样猜测吧?”
突然之间,村尾芳生在椅子上转了方向,留给添田的,只是一个背影。
“我无法限制别人的自由猜测,那是每个人的自由嘛。不过,添田君,为什么你如此热衷地一味追问野上先生的情况呢?是受人之托吗?如果有人托你,把名字讲出来,行吗?”
“村尾先生,”添田这才说道,“野上先生说不定要作我的岳父大人哩!”
“什么?”倾刻之间,村尾芳生抬起了身子,脸朝添田,瞪目凝视,眸子里饱含着灼热的光芒。
“野上先生有一个女儿,名叫久美子……”
“哼……”
村尾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添田正面迎住了村尾的目光。
首先将视线避开的是村尾芳生,他的上半身也跌坐在椅子里。
“原来竟是这样!”村尾芳生发出一声长叹。
面前的山色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样。笼罩山麓的阴影早已由山梁爬上了峰巅。
“喂,要想打听野上先生的情况,就去找泷君吧。”
“找泷先生?”添田由椅背上挺起腰来,“泷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横滨。新丽饭店。”
添田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法国人万纳德夫妇的形像来。
“村尾先生,”他站到了村尾芳生的身旁,“万纳德夫妇也住在那个饭店里吗?”
村尾芳生的两肩霎时间竟痉挛般地猛然一震。然而,话语却分外平静:
“不知道呀。那种外国人……这你也去问泷君吧。”
添田由伊豆回到报社,时已黄昏,同事告诉他,他外出时芦村亮一来过电话,并把T大学的电话号码交给了他。
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现象。迄今,他和芦村亮一只接触过两三次。那种人大概属于学者型吧。虽然从不主动积极拉话,却也不显得冷淡。总是担任听众的角色,寒暄起来也比别人客气得多。
这位亮一突然打来电话很不寻常。再说,如果由家里打,倒还好理解。可是,却特地让自己往大学里打电话,那意思分明是要避开节子。
添田按号码拨了电话。一种他曾经听过的声音传进耳中。
“我没在家,真失礼了。”添田道了歉。
“我也没问情由,就打扰您,真对不起,今晚,能聚一聚吗?”亮一问。
“行啊。我也没有别的事儿,那末,上哪儿找您呢?”
“如果您同意,学校附近就有一家餐馆,就在那里恭候您吧。”
“好,我这就去。”
添田坐在出租汽车里想,芦村亮一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呼唤自己呢?由于机会难得,所以,心情有点异样。刚刚才在船原温泉会见了村尾芳生。他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凭直觉感到,依然是有关野上显一郎之事。
芦村亮一在久美子去京都时,考虑周密,特地求诸警察。不过,毫无疑问,芦村亮一作梦也没有想到,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并且现在又来到了日本。看来,由于近来围绕着久美子发生了一连串怪事,所以,才就此事交换意见的吧?
学校大门连着长长的围墙,对面有―家豪华的餐馆。添田登上二楼。楼下茶座,因邻近学校,有好多学生在喝茶。
芦村亮一坐在二楼临窗的座位上看报。添田一走过去,他就叠起报纸,轻声打起招呼来:
“唉呀,真劳驾了。”
“多谢您电话相邀。”
添田寒暄过后,在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
“不,倒是我突然相请,多有得罪。”芦村亮一依旧有条不紊地寒暄着,“很忙吧?”
“不,现在不太忙。”
“报社那种地方,和我们的小天地可不大一样,两眼要一直盯着每天发生的事件,我看忙得够呛!可要都像我们那样,一年到头总是老一套,有时候也感腻烦哩。从这一点上说,还数您的工作富有情趣呀。”
芦村亮一就这么闲址着,他将添田特意叫到此处,却又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芦村亲自按菜单点好了菜,交给服务员去操办,显得周到入微。
吃饭中间,也只是对节子、久美子时常得到帮助表示感谢。甚而,还就报社的工作提了两三个问题。
然而,添田彰一心中明白,这位病理学副教授并无闲情逸致聊天。他猜想,芦村亮一还有更为重要的话要谈。可是,又难以出口,所以,才没有马上说出来。
由餐馆的二楼望去,大学的灯光隔墙可见。学生们吹着口哨从外面走过。
“是这么回事儿。最近到九州开了一次学术会议,”副教授突如其来地开口了,“地点是在福冈……那可真是个少有的大城市啊!”
“啊,我也到福冈出过差,城市的确不小。”
添田随声附和。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此处提到福冈呢?
“噢,您也去过吗?”
副教授似乎很惊讶。这一点,也许就是学者们的书生气。他似乎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到过那块宝地。
“我到东公园里散过步,”
“就在九州大学跟前吧?不过,要说大海在望、景色宜人的话,还要数西公园哩。海滩铺展在山丘下面,那直插海中的细长小岛近在眼前。”
“哦,是吗?我不了解西公园。东公园……”
为什么一味地谈论公园呢?添田兴味索然地随声附和着。
芦村亮一把添田彰一叫来,原打算将遇见野上显一郎的事谈开的。此事如果不讲出口,他的心情毕竟还是不得安宁。但是,要选准谈话对象,又很困难。不用说,孝子和久美子都不能不排除在外。妻子节子也不合适。她们与野上显—郎的关系都太密切了。这一来,也就非添田莫属了。
不过,一旦将本人叫来行将摊牌之时,他却又半句也不敢说,如果将这件事挑明,添田说不定会转告给久美子。即使让他守口如瓶,恐怕也会露风。久美子又会告诉其母,后果的严重性,使芦村亮一临阵胆怯起来。
此刻,添田彰一的心理活动也十分相似。他确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以法国人万纳德的身份来到了日本。这一信念,由于刚刚在伊豆的船原温泉听过村尾芳生谈话而进一步加深。
添田最放心不下的是,野上显一郎有一个法国妻子。假如没有这一层,他说不定也会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野上孝子与久美子了。可是,显一郎又娶了妻子,此事如何说得出口呢?不光是对孝子本人不能讲,就是对坐在眼前的这位节子的丈夫芦村亮一,也难以全盘交底。
从亮一是节子丈夫这一点说,他是一个合适的交底对象。但是又考虑到,这事又会由他口里传给妻子节子,进而传给孝子、久美子,那时,就会引起强烈的冲击波。一想到这些,他便不敢信口开河了。
芦村亮一只将在福冈东公园里奇遇野上显一郞这场戏停留在序幕阶段。添田也只谈今天到伊豆走了一趟。两人都是出自同一种顾虑。再进一步的内容,双方就都对对方秘而不宣了。
“噢,您到伊豆去啦?”
“嗯。有件事儿要办,今天早上去的,刚刚回来。啊,对啦!给您打电话时,我才刚进报社。”
“那,您可真够忙的。”亮一同情地说,“难得到伊豆去了一趟,起码也该住上一晚,洗洗温泉浴嘛!”
“哎呀,顾不上呀。”
究竟在谈什么呢?除了寒暄,就是温泉,离题万里。
饭已吃过,咖啡端来了。添田期待着对方能进入正题。等喝完茶以后,就再也没时间谈了。
“对不起,让您专门来这一趟,”芦村亮一怪难为情地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想见见面!”
“啊??”
添田瞧着副教授的脸。
“您平时总是帮助久美子,所以,我想对您略表谢意。”
“不敢当。”添田道。
亮一叫他来,果真就这点小事吗?添田失望极了。
“那末,就此分手吧?”
“啊。”
芦村亮一拿起皮包,朝结帐台走去。
两人来到电车道上,朝着车站走去。位于道边的古旧书店里亮着灯光。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旧书冷冷清清地沐浴着灯光。
“彰一,您的住处是什么地方?”亮一问道。
“芝区爱宕町。报社单身宿舍在那儿。”
“噢,那末,我们不同路喽!坐出租车半路就分手啦。”
芦村亮一看到正巧有一辆空车路过,就招了招手。
坐在出租汽车里,两人什么也没谈。五分钟过后,添田该下车了。谈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添田在这种莫明其妙的情况下,下了汽车。
“告辞了。”
“恕不远送。”
车子载着芦村亮一,由添田面前疾驶而去。
添田下车这个地方,是汤岛的一条僻巷。道路两边的树木在暮色之中,颜色依然历历可辨。他朝着教堂方向走去。这是他所喜爱的一条街道。
芦村亮一何故叫自己来这一趟呢?难以想象,竟会只为会久美子道个谢。芦村副教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假如不是,那么,芦村亮一想要透什么信息呢?而最终却又没能透露,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于是,添田就以己之心揣度起芦村亮一来。
芦村亮一相信野上显一郞还活着!正是这一点才唤自己来这一趟。亮一岂不是也因为事关重大,对妻子、对妻表妹都不能吐露真情吗?然而,又无法保持缄默,岂不也是这种心情召唤自己来的吗?
一种懊悔心理涌上添田的胸膛。如果自己当机立断,先开口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芦村亮一也会推心置腹畅谈一番的。添田急于了解芦村有几分相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掌握了多少证据。
茶水车站的灯光映入添田的眼帘。黑暗之中,那站台犹如一艘轮船浮在挪里。
直到此刻,他才回味出村尾芳生话里的意味——带上久美子,到横滨的新丽宾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