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村节子在西京站下了电车。
许久未到这里来了。刚踏上站台,药王庙的三层塔身就已历历在目,那塔身也使她十分怀恋。时值深秋,和暖的阳光照射着塔下的松林。走出车站,一条大道直通药王庙。道旁有家兼营古玩的茶馆,货架上摆放着古香古色的屋瓦等物品。同节子在八年前所看到的情景一样,一家家店铺依旧保持着昔日在街道上所占据的位置。
天空阴晦,寒风料峭。不过,节子倒是心情振奋,兴致蛮高。因为,无论是脚下的这条路,还是将要走近的庙门,都是久别重逢了。
她和丈夫亮一相伴来到京都,亮一出席学术会议,要忙上一整天。夫妻双双出游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早在离开东京之时,她就决定:要在丈夫开会期间游览一下奈良。
步入药王庙门,她站在三层塔下。记得上次来时,这座塔正在修缮之中。当时,她感到十分扫兴。而今,整个塔身则都赫然在目,光彩照人,一如既往,今天依然不见游人,一般说来,来奈良的游客是不大涉足此处的。
看完大殿的雕像,天已过午。时间已不许可再看下去,她就匆匆走出了药王庙门。
从药王庙到唐招提寺这段路,她最为神往。八年前来这里时,正值暮春天气,朵朵白色木兰花由西边那瓦顶扳心泥墙上伸出头来,艳阳高照着道旁农舍的房山,衬托得墙壁分外洁白。不过,今天天气有点阴晦,墙壁显得黯然失色。
这条路上照例行人稀少,坍塌的土墙上爬满了火红的长春藤,这堵断垣残壁也象陈列品一般千古不变,一个正在农家小院里捋稻子的少女目送着节子走过。
到了唐招提寺,只见寺门早已在什么时候修葺一新了。
记得早先到此游览时,这个寺门破败不堪。门柱的下端已经开始腐烂,布满青苔的瓦顶门楼已经倾斜,摇摇欲坍。不过,当时门旁山樱盛开,恰与残红斑驳的门柱相映成趣,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古香古色”之感。
离大殿还有老长一段路。两旁树木茂密。矮小的接待室依然是八年前所见到的老样子,有一个老僧在出售彩色明信片和护身符。
节子首先瞻仰大殿。在装饰有巨型鸱尾的大屋顶下,一字儿排列着八根饱经风雨的圆柱。它那完美无缺的造型让人喷啧称赞,使人联想到法隆寺那种向外鼓起的立柱,又颇有点希腊式建筑风格。
她沿着大殿两厢宽敞的廊檐绕到殿后。
鼓楼及经堂也是同时修缮的,显得红光耀眼。从这个角度望去,唐招提寺的布局实在妙不可言,使人感到犹如在欣赏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
节子伫立良久,并无一人前来瞻仰。
云彩裂了点缝隙,露出一抹淡淡的秋阳。八根鼓状圆柱投出一排阴影,煞似奇异的立体图画。因为廊檐宽阔,射来的光线被拦腰遮断,上部靠近廊檐的地方,依然很暗。蓝色的窗棂和雪白的粉壁都显得暗淡无光,唯独那朱红圆柱却光彩夺目,她出神地在那儿看了许久。
第一个使节子领略到古刹之美的,是她已故的舅舅。舅舅名叫野上显一郎,原是一名外交官,战争期间,曾是驻欧州中立国公使馆的一等秘书,战火未熄就病故于任上。
节子还记得母亲那不胜痛惜的话语:“你舅舅那样壮实的人,竟……”当时节子二十三岁,和丈夫结婚刚交第二个年头。一想起舅舅的事儿,母亲的话语也就一齐涌上心头。
舅舅的体格的确是健壮无比的,从中学到大学,他一直参加柔道训练,曾获三“段”称号。舅舅出国之际,正是战争进入白炽化阶段,她和母亲赶到东京车站为舅舅送行,因为实行灯火管制,车站里昏暗不明。
当时,日本已经遭到了美国机动部队的沉重打击;在欧洲战场上,德、意两军也在节节败退,原以为舅舅是出任到中立国,只要安全抵达任地,就可以太平无事了。谁料想,他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就连当时的日本报纸在报导舅舅死讯时,也说他“在中立国,于错综复杂之欧洲政局下,竭诚推行日本之战时外交,终于以身殉职”。
可以说,就是这位体魄健壮的舅舅,教她领悟了古刹之美。舅舅早在学生时代,就曾多次漫游奈良的古刹与大和之路。进入外交界以后,也未曾中断过。尤其,在他出任副领事去天津和欧洲各地供职后,每逢回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踏大和之路。
其实,节子还未曾让舅舅带到关西来过。
“节子?有机会舅舅带你去,给你好好讲讲。”
舅舅老早就许过此愿,可到底还是没能兑现。
一到国外,舅舅就从住地给她寄回了印刷精美的明信片,但对外国风景之美则只字不提,只是写道:
“你去游览奈良古剎了吗?飞鸟古刹也要抽空看一看。要不是远隔天涯,舅舅也想请个假去一趟的,可……”看来,正因为舅舅身居国外,才格外怀恋故国日本的古刹。
看完大殿,节子来到门口,走进出售护身符和彩色明信片的小接待室里,想在这里选购几件礼品,带给表妹久美子。小接待室里除了明信片外,还摆放着一些小巧玲珑的陶瓷挂盘,上面烧有“唐招提寺”四字,颇有点纪念意义,节子就买了它。
在老僧包扎挂盘的当儿,她蓦地发现那儿放着一本留言册。正好是翻开着的,她就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见上面有著名美术评论家以及大学教授们的签名。看来,尽管一般游客无心问津,但这些文人墨客却还是颇有兴致来此光顾的。
老僧包扎挂盘颇费功夫。节子将留言册向后面翻了一页。上面签满了人名,一个个签名展现了各自的笔体。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名字“田中孝一”上,当然,这并非她知哓这个名字,乃是因为这一笔字好生熟悉。
“给您盘子。”
老僧好容易捆扎好挂盘,递给节子,因见她正对着留言册上的人名出神,就邀请道:“请夫人也留下芳名吧。”
因为难得来此一趟。节子也有心要挥上一笔。当签上自己名字之后,她又翻到了前面一页。她怎么也丢不下这件事,谜团并不在那个名字,而在于这一种笔体。她总觉得,它酷似亡舅的手迹。
舅舅早在青年时期就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她着着这几个毛笔字,无论那右肩微微上挑的习惯,还是那“一”字向一边拖笔的收势,都酷似舅舅的手迹。就是说,舅舅名字显—郎的“一”字,和这位田中孝一的“一”字笔法一模一样。她知道,舅舅自幼就临摹中国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的字帖。
她寻思:该不是到了这座古刹,过多地缅怀亡舅,以致于产生了幻觉吧。世上笔体相似者大有人在。不过,碰巧来到舅舅爱慕的寺院,又发现酷似舅舅的手迹这件事,仍然使她感到欣慰。这位是何方人氏呢?为了慎重起见,她询问老僧:
“这一位,也是远道而来的吗?”
老僧兴味索然地对田中孝一之名扫了一眼:
“不晓得呀。”
“在这一页上签名的人,是哪天来的呢?”
“这个啊,”老僧老眼昏花地看了看签名的次序,“依我看,是十天以前吧。”
如果是十天以前,这位老僧或许还记得签名的这位参拜者。照理讲,此寺游客寥寥,不会太忙碌的。然而一问,老僧却说:
“不,来拜庙的人那末多,我可记不清一个一个都是什么人。”
节子失望地离开古刹,循原路返回。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就是无比地思念舅舅。触景生情,思念亡亲,或许就是观赏了古刹秋色之故吧。
她和丈夫约好今晚在奈良的旅馆里相会。丈夫在京都告诉她:学术会议一毕,就于八点钟赶到奈良,由于乌云漫空,似乎天色已晚,其实才只转游了两个小时。
节子又回到了西京车站。马上就要回奈良了,可是,不知怎的,此刻竟有点怏怏不快。当初,她曾作过周密计划,打算沿着佐保路由秋筱寺游览到法华寺。而此刻,竟忽然兴致索然了。她对那个田中孝一依然割舍不下。虽然和他素昧平生,但他的字迹却不可思议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她站在站台上,上行的电车驶进了站。不用说,照原订计划理应就此登车。但,她终于还是迟疑不决地眼看着电车开走了。节子主意已定,她折转身,跨步登上刚巧开来的下行车。
透过车窗,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呈现出一派萧杀的秋色。秋收已毕,无边无垠的农田荒凉空荡。在丘陵的映衬下,法起寺的三层古塔隐约可见,法隆寺那五层古塔也鲜艳夺目地出现于松林之中。
节子在植原神社前站下了电车。
出租汽车飞驰着,大道上不见行人。两旁是广阔的原野,一座座农舍聚集的村落星罗棋布,过了冈寺,桔寺的粉墙就扑面而来。节子告诉司机等候她,自己迈步踏着寺门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
桔寺是一座小寺,节子十分欣赏这个寺名。她来到正殿旁边的接待室窗口,这里也出售护身符和明信片。
她在那儿买了明信片,环顾室内,并无留言册。
“对不起,”她鼓足了勇气说,“要是有留言册的话,我想留个名……”
正在临帖写字的接待僧,抬头看了看她,默不作声从自己坐的桌旁递过来一本留言册。
节子急忙从最后一页翻找起来。但是,并未找到“田中孝一”之名。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为防万一,就又翻看了前面的纸页。但,连看几遍,却未见到“田中孝一”的大名。
“谢谢。”
节子送还留言册。她走下石阶,坐进出租汽车。
“上哪儿?”司机回头问。
“请开到安居院吧。”
司机重又驱车飞奔起来。道路伸延在收割完毕的稻田之间,刚才在桔寺遥遥在望的森林扑面而来。节子在写有“安居院”三字的大门前下了汽车,她照例叮嘱司机原地等候。
走进安居院大门,大殿横陈眼前。院子星堆放着一些似乎用作基石的大石块。
大殿的正尊,传说是止利佛师所雕塑的飞鸟大佛,节子早已在美术史一类书籍的插图中多次看过。此刻,她无心参拜那“憨态可掬”的本尊,她来此要作的第一件事也还是查看留言册。
寺院接待室里空无一人。在奈良各寺之中,此处实在是满目孤寂。或许是见到节子站在当院吧,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僧身披白色袈裟由方丈里走出来,探着头问:“您拜佛吗?”
若是往日,她是要参拜本尊的,可此刻,她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情。她只买了护身符和明信片。在此无需开口,留言册就摆在接待室的窗口。
“啊,”节子对老僧说,“我从东京专程来到宝刹,请允许我在留言册上签个名吧。”
老僧满脸赔笑地对她说:
“那您请,请吧。”
节子打开留言册。趁老僧磨墨不注意,她看到最后一页上只有三个人签名。翻到前面一页,这一页上写满了与独素来无缘的陌生名姓。但是,当她翻开新的一页后,却不禁要叫出声来。
这一页上竟然写着一个她所眼熟的“田中孝一”,笔体也和她在唐招提寺所见到的一摸一样,就如同是用同一枚图章印出来似的。老僧磨好墨递过来,她询问道:
“请问……”她手指着“田中孝一”几个字,“这位先生是哪天来宝刹的呢?”
那语调俨然就像在打听自己的挚友。老僧俯身看了看。
“嗯……”他歪着头回忆说,“是哪天呢……签在这一页上的,大概在一星期或者十天以前吧。”
她听后,看了老僧一眼:“老师傅,您不记得这人了吗?”老僧又歪过头来:
“不记得是哪一位啦。我说,那是您的熟人吗?”
“是呀!”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来到宝刹,想起久别的亲人,这才询问的,可……”
节子的视线重又扫向留言册上的签字,实在太像舅舅的笔迹了。
节子存有几张舅舅所写的手迹。因为是小时候给的,所以并不是艰涩难懂的汉诗。舅舅的爱好就是:先铺上一块红毡,再摊开宣纸,待舅母磨好墨后,挥动大笔书写汉字。假如此刻身边带有舅舅的手迹,她真想拿出来与“田中孝一”这四个字对对笔体呢。
节子到达奈良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市上灯火通明。她在站前乘上出租汽车。黄昏时分,公园大道上的行人已渐稀少,唯独兴福寺的古塔,被下方射来的灯光映照得晶莹夺目。
旅馆已和丈夫商定,预订住在飞火野。到了旅馆一看,丈夫亮一已经先行抵达,并已洗浴完毕。
“对不起,我迟到了。”
节子道了歉。丈夫那近来日渐发福的身躯裹着睡袍,正弓着腰在看报。
“你要洗澡吗?”丈夫一见她,就问。
“回头再说吧。”
“那就赶快吃饭吧,真饿坏了。”
丈夫孩子似地拍拍肚子。节子随即让女服务员给送晚饭。
“您,京都那儿早就完事了吗?”节子问。
“是啊,早完事了。后来,一些老朋友们要进行联欢,我又不会喝酒,况且你还在这儿等着,所以就脱身赶来了。”
节子对自己的迟到,格外感到不安。
“我太失礼了,请您原谅。”
“好了,”亮一笑眯眯地望着她,“还是谈谈夫人的古刹之行吧。”
丈夫一直揶揄她的这种爱好。
晚饭送进了房间。滴酒不沾的亮一,吃起饭来十分省事。他急急忙忙端起饭碗,就从盘子一边抄起菜来。
“啊哟,看来真饿坏了!”节子看到丈夫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
“是啊。今天在学会上搞得精疲力竭,由京都到这儿又乘了一小时电车,在车上就已饥肠辘辘了。夫人的古刹之行一定是心满意足吧?”
“嗯。”
节子无意之中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此行与先前同丈夫商定的计划是大有出入的。
“佐保路一带可好?”
丈夫这样问,自在情理之中。亮一十分欣赏“佐保路”之名,此名感情色彩很浓。他颇为自豪地吟诵起万叶集中所收大伴坂上郎女的歌词:
情郎翘首望兮佐保路, 青青柳丝长兮春风佛。
“没到那儿去呢。”节子说。
“怎么?”他看着妻子,“那一带,你不是很感兴趣吗?”
“是啊。不过,我没有去那儿,只上桔寺及安居院几个地方转了转就回来了。”
“为什么呢?”丈夫大惑不解地问。
节子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说出原由:
“到唐招提寺时,我见留言册上看一个签名酷似舅舅笔.迹,就寻思:别的寺院留言册上会不会也有呢?”
“舅舅?”
亮一自打与节子订婚以后,就结识了野上显一郎。婚后也曾屡屡拜访,经常聆听这位妻舅的谈话。
“那一笔字很有舅舅的风格,所以,真使我恋恋不舍哩。”
“原来如此,令舅可是你古刹巡礼的启蒙大师呀!”
丈夫朗声大笑起来。
“这样,你当然要去其它寺院查看留言册啰。不过恐怕这一位甚至还去过法华寺和秋筱寺等地。你怎么会直奔飞鸟一带呢?”
“舅舅原本就喜爱那一带。我小时候,他从国外来信就常常抒发此类情思呢。”
“喂,喂,”丈夫说,“真玄呀!你该不是去寻找舅舅的吧?仅仅笔迹相似吗?”
“就是呀。可舅舅早在十七年前就去世了。不过,果然在安居院也发现了同样的笔迹。”
“那么,假冒舅舅笔迹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叫田中孝一。可你是知道的,舅舅临摹的是中国北宋米芾字帖,笔体很独特的。”
“如果这位田中孝一也投师同一个中国书法家,那对你可算太缺德了。因为,他竟让你改变初衷,绕道安居院哟。”
因为紧靠飞火野,夜里十分安静。外面似乎下起雨来,房檐上雨点叮咚作响。
尽管受到丈夫的冷嘲热讽,然而,“田中孝一”四字在节子心里却总抹不掉。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为缅怀在欧洲病故的舅舅而心神不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