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一会儿,好让她有时间走过大厅上楼回房,然后我自己也走进大厅,用内线电话打给克拉克·布兰登先生。杰沃南走过来,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男人接起电话回应了我。是他的声音,没错。
“布兰登先生,你不认识我,虽然我们有天上午曾坐过同一部电梯。我的名字叫菲利普·马洛。我是一名从洛杉矶来的私家侦探,也是梅菲尔德小姐的朋友。如果你能给我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聊一小会儿。”
“我好像听说过你的事情,马洛。但我正准备出门。我们今晚六点左右去喝一杯,怎么样?”
“我想赶回洛杉矶去了,布兰登先生。我不会耽误你太久。”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你上来吧。”
他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健硕、高大、异常强壮的男人站在我面前,状态绝佳,态度既不强硬也不柔和。他没有主动和我握手。他往旁边一站,我便进了房间。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布兰登先生?”
“当然。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听见我要说的话。”
“那你就说吧,有事快讲。”
他坐进一张椅子里,双脚搭在一只软垫凳上。他啪的一声打着一只金色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金嘴香烟。好一个大人物。
“我起初到这里来,是遵照洛杉矶一名律师的指示跟踪梅菲尔德小姐,查出她落脚的地点,然后汇报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踪她,那个律师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是在为华盛顿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办事。是华盛顿特区。”
“所以你就跟踪了她。那又怎样?”
“她便和拉里·米切尔碰上了头,或者是他找上她的。他手上握着她的一些把柄。”
“他经常握着女人的把柄,很多女人,”布兰登冷冷地说,“他擅长干这个。”
“他再也干不了了,不是吗?”
他用空洞冰冷的眼神瞪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了。他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听说他已经离开酒店,开自己的车走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问我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听着,马洛,”他带着傲慢的姿势弹掉香烟上的烟灰,“这也许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要说就说跟我相关的事,不然就滚出去。”
“在这里,我也和一个名叫戈布尔的人有了点牵扯,如果‘牵扯’这个字眼合适的话。他说他是堪萨斯市的一名私家侦探,身上还有张名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戈布尔把我惹得很烦。他一直到处跟踪我。他总是跟我说起米切尔。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后来有一天,你在酒店前台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看见你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还向接待员询问是谁留了那封信。那个接待员也不清楚。你甚至还从废纸篓里拣出了空信封来看。而当你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布兰登看起来开始有点焦躁不安了。他的嗓音变得尖锐起来。
“你似乎有点太多管闲事了,私家侦探先生。这一点你想过吗?”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要是不多管闲事,我又靠什么去谋生呢?”
“趁你现在还有腿可以走路,你最好赶紧给我走人。”
我冲他大笑起来,这让他火冒三丈。他猛地站起来,几个大步便走到我面前。
“听着,臭小子。在这座城镇里,我是个相当有势力的大人物。我可不会听任你这样的二流探子摆布。滚出去!”
“你不想听剩下的部分吗?”
“我说了,给我滚出去!”
我站起身。“抱歉。我本打算和你私下解决这件事。你别以为我是想敲你竹杠——像戈布尔那样。我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但是,如果你现在赶我走——不听我把话说完——我就去找亚历山德罗警监。他会听我讲的。”
他站在那里,对我怒目而视,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一丝古怪的狰狞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这么说,他会听你讲的。那又怎么样?我只消打一通电话就能让他调走。”
“哦,不。这一招对亚历山德罗警监不管用。他可不是软蛋。今天早上,他对亨利·坎伯兰的态度就很强硬,而亨利·坎伯兰可不习惯有人跟他来硬的,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如此。他只用了几句侮辱人的话就把坎伯兰治得服服帖帖。你以为你能把那家伙赶走吗?跟他斗,你能活下来就算是走运了。”
“老天啊,”他说,一边还在狞笑,“我以前认识过几个像你这样的家伙。我在这里生活得太久,现在肯定是忘记外边儿还有几条硬汉了。好吧,我听你说。”
他坐回椅子上,从烟盒里又取出一支金嘴香烟,点燃了它。“来一根?”
“不用了,谢谢。理查德·哈维斯特这小子——我认为你选择他是个错误。他干起活儿来可不够好。”
“他压根儿就不行啊,马洛。压根儿就不行。只不过是个廉价的虐待狂罢了。这就是你跟外边儿失去联络的后果。你会丧失自己的判断力。他本来可以不动手就把戈布尔吓成白痴。结果,后来他又把戈布尔带到你的住处去了——真是笑死人了!好一个外行的杀手!现在你看看他,什么事儿都干不好了。他以后也许会去卖铅笔。你要不要喝一杯?”
“我不是来跟你谈这些的,布兰登。让我把话说完。在午夜时分——就是我和贝蒂·梅菲尔德开始接触,也是你把米切尔从‘玻璃屋’轰走的那天夜里(我得补充一句,那件事你干得非常漂亮)——贝蒂赶到了我在朗齐奥·戴斯坎萨多酒店的住处。我相信,那家酒店也是你的产业之一。她对我说,米切尔死在了她阳台上的一张躺椅里。她主动提出要给我巨大的好处,只要我愿意帮她处理尸体。我赶到这里,发现她的阳台上根本没有什么死人。第二天上午,这家酒店的车库夜间管理员告诉我,米切尔已经带着九件行李开车走掉了,他已经结了账,还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钱保留自己的房间。就在同一天,他的汽车被人发现抛弃在洛斯彭尼亚斯基多峡谷里。没有行李,也没有米切尔。”
布兰登恶狠狠地瞪着我,却没有吭声。
“贝蒂·梅菲尔德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她心里怕的是什么呢?因为她曾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韦斯特菲尔德镇受过审,罪名是谋杀她的丈夫。后来,法官推翻了谋杀判决,他在那个州有这种特权,并行使了它。可是,她的公公亨利·坎伯兰对她放话说,无论她走到哪儿,他都会追着她,让她永无宁日。如今,她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发现了一具男尸。如果警方进行调查,她的来历就会全部暴露。她对此很害怕,很迷惘。她觉得自己不可能第二次交上好运。毕竟,她曾经被陪审团定过罪。”
布兰登轻声说:“他的脖子折断了。他是从我这个楼顶露台的端墙上摔下去的。她不可能事先就弄断他的脖子。到外面来。我指给你看。”
我们走出房间,来到宽宽敞敞、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布兰登大步朝端墙走去,我把头探出端墙朝下张望,只见正下方就是贝蒂·梅菲尔德的阳台上摆着的一张躺椅。
“这堵墙不是很高,”我说,“没法确保安全。”
“我同意,”布兰登平静地说,“现在假设一下,当时他就像这样站着”——他背朝墙壁站立,墙头的高度差不多只到他的大腿中间,而米切尔也是高个子——“并且逼迫贝蒂走近,好让他抓住她,然后她用力推了他一把,结果他就摔了下去。摔下去时,他的姿势——纯粹出于巧合——恰好使他的脖子折断了。这正是她丈夫的死法。现在你还会因为那个姑娘惊慌失措而去责备她吗?”
“我想我不会责备任何人,布兰登。甚至对你也不会。”
他从墙边踱开,远眺大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来。
“只有一件事除外,”我说,“那就是你设法抛掉了米切尔的尸体。”
“嘿,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啊?”
“除了做别的事情以外,你还是一名渔夫。我敢打赌,就在这间套房里面,你藏着一根又长又坚韧的钓索。你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可以下到贝蒂的阳台上,你可以把钓索绑在米切尔的胳膊下面,你也有力气把他吊下去,放在灌木丛后面的空地上。然后,你就拿着之前从米切尔口袋里找出来的钥匙,进入他的房间,收拾好他所有的行李,然后搬到楼下的车库里,或者是坐电梯,或者是爬消防楼梯下去。做完这些需要来回跑三趟。对你来说这不算什么。然后你就把他的轿车开出了车库。你很可能早就知道值夜班的管理员是个瘾君子,而且如果他知道你了解他的底细,他就不敢说出口。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那个车库管理员在时间上自然是撒了谎。接着,你就开车来到离米切尔的尸体尽可能近的地方,把他塞进车里,然后一路开到了洛斯彭尼亚斯基多峡谷。”
布兰登苦笑起来。“这么说,我是开着一辆车,装着九件行李,跟一个死人待在洛斯彭尼亚斯基多峡谷里咯。那我又怎么离开那里呢?”
“坐直升飞机。”
“谁会去开它呢?”
“你自己。警察现在还没怎么去调查直升飞机,但他们很快就会了,因为开直升飞机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多。你可以预先做好安排,让别人先把一架直升飞机开到洛斯彭尼亚斯基多峡谷里,然后派人过去把飞行员接走。一个像你这样地位显赫的人,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布兰登。”
“然后又怎么样?”
“你把米切尔的尸体和行李都装上直升飞机,然后飞到外海上,让直升飞机在靠近海面的低空中盘旋。接着,你就可以把尸体和行李都扔进海里,再驾驶直升飞机飞回原来停放的位置。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
布兰登声音沙哑地笑了起来——沙哑得过了头。笑声中包含着勉强的意味。
“你认为我会傻到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做这些事吗?”
“哦,不。再想想吧,布兰登先生。你这样做是为了你自己。你忘了还有戈布尔。戈布尔是从堪萨斯市来的。你不也是吗?”
“是又怎样?”
“没啥。故事到此结束。但戈布尔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兜风。他也不是在寻找米切尔,除非他早就认识那家伙,他们两人一合计,觉得自己挖到了一座金矿。这座金矿就是你。可是米切尔死了,戈布尔便想单独干下去,他这只小老鼠是在跟一头大老虎作对。但你想不想解释一下,米切尔是怎么从你的露台上摔下去的?你想不想让人调查你的背景来历?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事实会让警方推断,是你把米切尔从墙边推下去的?即使他们没法证明这一点,但从今往后,你在埃斯梅拉达还怎么混呢?”
他慢慢地走到露台远端的尽头,又折返过来。他站在我面前,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我本来可以派人除掉你,马洛。但奇怪的是,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我似乎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所以你把我难倒了。除了干掉你,我没有别的防卫手段。米切尔是个最最下流的人渣,他总是勒索女人。你的推断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但我不会为此而后悔。相信我,我可能也会为了贝蒂·梅菲尔德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有可能的。我不指望你会信,但这是有可能的。现在,我们做笔交易吧。你要多少?”
“什么多少?”
“让你不去找警察的封口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关系,我分文不要。我只想弄明白事情的经过。我的推断是不是基本准确?”
“完全准确,马洛。再准确不过了。他们仍然有可能找上我。”
“也许。好吧,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回洛杉矶去。也许会有人给我一份廉价的差事。我总得生活下去,不是吗?”
“能跟你握个手吗?”
“不能。你雇了一名杀手。这样一来,你就不是个能跟我握手的朋友了。要不是我当时有种预感,今天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没想让他去杀人。”
“但人是你雇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