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如果我还有任何理智,我就会拎起手提箱打道回府,把有关她的事情统统忘掉。等她对自己正在哪出好戏中的哪一幕里扮演哪个角色打定主意时,很可能我要采取任何行动就已经太晚了,或许除了因为在邮局里闲逛而遭到拘捕。

我等待着,抽了一支烟。戈布尔和他那辆脏兮兮的小破车应该会随时出现,悄悄地溜进一处停车位里。他不可能是在别的地方跟上我们的,而且,由于他知道了那么多的事情,他跟踪我们不会有其他目的,只有可能是想查出我们去过哪里。

他没有露面。我抽完那支烟,把它扔出车外,然后倒车开出去。正当我转出车道朝城里驶去的时候,我在街对面看见了他的车,靠左停在路边石旁。我继续前行,在那条林荫大道前右转,慢悠悠地开着,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车跟不上我而气得发飙了。沿着这条街走一英里左右,有一个名叫“美食家”的餐厅。它有低矮的天花板,一道用来将街道隔开的红色砖墙,还有一间酒吧。入口在侧面。我停好车后便走了进去。这里还没有生意。酒保正在和侍者领班聊天,而那个领班甚至连小礼服都没穿。他身旁有一张高高的桌子,用来摆放预约名册。名册是打开的,里面写着一列人名,夜间晚些时候会用到。不过现在时间尚早。我可以找张桌子坐下。

餐厅被一道矮墙隔为两半,厅里用蜡烛照明,光线暗淡。三十个人在此就餐便会让这里显得拥挤。领班把我随意安置在一个角落里,为我点亮蜡烛。我说我想要一杯双份的吉布森鸡尾酒[1]。一个侍者走上前来,准备端走桌上另一边的餐具。我让他先别动,有个朋友可能会过来与我聚餐。我审视着菜单,它几乎就像这家餐厅一样大。如果我感兴趣的话,我本来可以就着手电筒翻翻它。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昏暗的餐厅了。就算你妈妈坐在邻桌,你也有可能认不出她。

吉布森鸡尾酒送到。我隐约能分辨出酒杯的形状,杯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我尝了尝,味道不算太坏。就在这时,戈布尔悄悄地滑进了我对面的座位上。在我目力所能及的视线中,他的外表几乎和前天时一模一样。我继续凝神阅读那份菜单。他们真该用布莱叶盲文打印它。

戈布尔伸手越过桌面,抓起我的那杯冰水,张口便喝。“你跟那小妞混得咋样咧?”他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任何进展。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俩跑山上干啥子去了?”

“我本来以为也许我们可以拥吻亲热一下。她心情不好。你关心这些干吗?我以为你要找的是一个叫米切尔的家伙。”

“真是非常搞笑。一个叫米切尔的家伙。从没听说过他,我相信你这么说过。”

“在那以后我听说过了。我还见过他。他当时喝醉了。烂醉如泥。他在一个地方差点被人扔出去。”

“非常搞笑,”戈布尔说,他语带嘲讽,“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因为有人就是这样叫他的。那实在是太搞笑了,是不是啊?”

他冷笑一声。“我告诉过你,别挡我的道儿。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我查过你的来历。”

我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朝他脸上喷了一口。“滚你妈的蛋。”

“嘴硬,哼,”他嗤笑一声,“比你壮实的家伙我以前都大卸八块过。”

“报上两个名儿来听听。”

他俯身越过桌面,但就在这时,那个侍者正好过来了。

“我要波旁威士忌加纯净水,”戈布尔告诉他,“要陈年的真货。甭给我上那种酒吧里的威士忌。你也甭想愚弄我。我喝得出来。水要用瓶装水。这块儿城里的水难喝得要命。”

那个侍者只是盯着他。

“我再来一杯双份的,”我说,一边把我的酒杯推上前。

“今晚有啥好吃的?”戈布尔想知道,“我向来懒得去看这些广告牌。”他用一根手指不屑一顾地弹着菜单。

“今天的特色菜是肉糕[2]。”侍者不悦地说。

“不就是肉丁大杂烩加上一根土豆肉卷么,”戈布尔说,“那就来肉糕吧。”

侍者看了我一眼。我说肉糕我也挺喜欢。侍者走开了。戈布尔先朝身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又瞅了瞅两边,这才再次俯身越过桌面。

“你的好运气到头了,伙计,”他兴高采烈地说,“你已经逃不掉了。”

“真是太糟糕了,”我说,“逃不掉什么?”

“你的好运气真的到头了,伙计。非常糟糕啊。不知是时运不济了还是咋的。抓鲍鱼的渔夫——那些穿青蛙脚蹼、戴橡皮面罩的家伙中的一个——在一块岩石下头卡住了。”

“鲍鱼渔夫卡在岩石下头?”一股寒意沿着我的背脊升起。当那个侍者端着酒水过来时,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伸手抓起杯子的冲动。

“非常搞笑啊,伙计。”

“你要再敢说一遍,我就砸烂你那该死的眼镜。”我低声咆哮道。

他端起他的酒啜饮一口,细细品味,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点点头。

“我来这儿是为了挣钱,”他沉吟道,“我可绝不想惹麻烦。要是惹出麻烦来,人就没法挣钱了。人可以不弄脏自己的手就挣到钱。懂我的意思吗?”

“对你来说,这倒很可能是一种新体验,”我说,“两方面都是。刚才你说的鲍鱼渔夫是怎么回事?”我努力想控制自己的声音,却觉得很费劲。

他往后一靠。我的眼睛现在适应了这片昏暗。我能看见他那张胖脸上露出一副被逗乐的表情。

“开个玩笑而已嘛,”他说,“我不认识什么鲍鱼渔夫。只不过昨天晚上我学会了如何念‘鲍鱼’这个词。我还是不清楚那是啥玩意儿。不过事情就是有点搞笑。我找不到米切尔了。”

“他就住在酒店里。”我又喝了一点酒,不算太多。现在不是放纵的时候。

“我也知道他就住在酒店里,伙计。我所不知道的是他现在人在哪儿。他么(没)在房间里。酒店里的人也么(没)见着他在附近。我本以为,你跟你那小妞或许会知道点儿什么。”

“那个姑娘神经错乱了,”我说,“别把她牵扯进来。在埃斯梅拉达,人们不会说‘么见着’。这种堪萨斯市的方言对这里的公共道德简直是一种冒犯。”

“得了吧,老兄。我就算想要别人教我怎么说英语,也不会去找一个叫花子样的加州探子。”他扭头大喊起来,“服务员!”

几张挂着厌恶表情的脸朝他看去。侍者过了一会儿才出现,站在那里,表情跟那几个客人一样难看。

“再来一杯。”戈布尔说,手指朝酒杯弹了两下。

“您不必对我大喊大叫。”侍者说。他拿走了杯子。

“我想要人伺候的时候,”戈布尔冲着他的背影吠道,“你们就得伺候我。”

“但愿你喜欢甲醇的味道。”我告诉戈布尔。

“我本来可以跟你好好相处的,”戈布尔满不在乎地说,“要是你长点脑子的话。”

“而且要是你还能讲点礼貌,个子再高上六英寸,有一张不一样的脸蛋和另外一个名字,举止也表现得不那么狂妄自大的话。[3]”

“少废话,回到米切尔身上。”他轻快地说,“还有你想在山上泡的那个漂亮妞儿。”

“米切尔是她在火车上遇见的。他对她的影响就像你对我的影响一样。他让她心里升起一团熊熊欲火,拼命想朝相反的方向旅行。”

我在浪费时间。这家伙简直是刀枪不入,脸皮厚得就和我的高曾祖父一样。

“这么说,”他冷笑道,“米切尔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火车上遇到的家伙,在对他有所了解后,她就不喜欢他了。所以她就抛弃了米切尔又找上了你?你刚好就在周围,真方便啊。”

侍者端来了食物。他潇洒地一挥手臂,美食便摆在我们眼前:蔬菜,沙拉,包在餐巾里的滚烫肉卷。

“要咖啡吗?”

我说我想过会儿再喝。戈布尔说他要,并想知道他的酒在哪儿。侍者说,酒正在端来的路上——他的语调暗示出,这酒会送得很慢。戈布尔尝了一口肉糕,面露惊讶之色。“见鬼,不赖嘛,”他说,“客人这么少,我还以为这地方要倒闭呢。”

“看看你的手表,”我说,“这里要到很晚才有人活动。像这种城镇就是这个样子。而且,现在也不是旅游旺季。”

“很晚就对了,”他说,嘴里还一边咀嚼着,“非常非常晚。有时候要到深夜两三点呢。人们那时候才出门拜访亲朋好友。你住在朗齐奥酒店里吧,伙计?”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伙计?我一干起活儿来就会干到好晚。”

我什么也没说。

他抹抹嘴巴。“刚才我说到有人卡在岩石下头,你好像有点不自在。莫非是我看错了?”

我没有搭理他。

“行啊,死不开口,”戈布尔冷笑道,“我本以为,我们也许能一起干点小生意。你体格很壮,也挺能挨揍。可是你什么都不懂。你缺少干我这笔生意所要的东西。在我来的地方,你必须有点脑子才能混得下去。在这儿,你只需要把肤色晒黑,再忘记扣上衣领扣子就行了。”

“有话就给我直说。”我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吃东西很快,尽管他同时也说了不少话。他把盘子从面前推开,喝了几口咖啡,然后从马甲里掏出一根牙签。

“这是一个富裕的城镇,伙计,”他慢吞吞地说,“我研究过它。我下了工夫去了解它。我和许多人谈论过它。他们告诉我,在我们这个美丽的绿色国度里,[4]金钱并非万能的地方只剩下几处,这儿就是其中之一。在埃斯梅拉达,你必须是某个圈子里的人,否则你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你想进入某个圈子,被周围的人问候,跟那些上流人士套近乎,你就必须先有一定的阶级地位。在堪萨斯市,有个家伙从非法买卖里捞了五百万。他购置产业,分散投资,大兴土木,建造了城里最好的几幢豪宅。但他不是海滩俱乐部的成员,因为没有人请他加入。于是,他买下了它。他们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在举办筹款活动时会狠狠讹他一笔,他有下人伺候,他自己支付账单,他是一个信誉可靠的好公民。他经常举办大型派对,客人却都来自城外的穷乡僻壤,要不然就是一些乞丐、废物,一些常见的人渣,你永远能看见他们围着钱打转。而城里的那些上流人士呢?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个黑鬼罢了。”

这是一番漫长的演说。作这番演说时,他若无其事地瞥了我几眼,朝餐厅周围瞅了一圈,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在座椅上,剔起牙缝。

“他肯定难过死了,”我说,“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钱从哪儿来的?”

戈布尔倾身越过小餐桌。“财政部有个大人物,他每年春天都到这里度假。他碰巧看见了‘钱’先生,而且对其底细一清二楚。话就是从他那儿传开的。你以为‘钱’先生就不会为此难过得要死么?你不了解这些地痞流氓,他们自己挣了那么多黑心钱,然后又装成正派的体面人物。他的心里在淌血啊,伙计。他发现,有些东西他用大捆大捆的钞票都买不到,这简直快要把他逼疯了。”

“你是怎么发现所有这些事情的?”

“我很聪明。我四处奔走。我挖得出底细。”

“只有一件事除外。”我说。

“哪一件?”

“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侍者走了过来,端上戈布尔那杯迟到的酒,然后收走了盘子。他递上菜单。

“我从不吃甜点,”戈布尔说,“滚开。”

侍者盯着那根牙签。他伸手上前,敏捷地把它从戈布尔指间弹了出来。“这里有洗手间,老兄。”他说。他把那根牙签扔进烟灰缸里,然后撤走了烟灰缸。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戈布尔对我说,“阶级地位。”

我告诉侍者,我想要一杯巧克力圣代冰激凌和一些咖啡。“把账单交给这位先生吧。”我补上一句。

“乐意效劳。”侍者说。戈布尔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侍者飘然离去。我倾身越过桌面,轻言细语地开口了:

“你是我这两天以来碰到的头号大骗子。另外我还遇到了几个美女。我认为,你对米切尔根本就没兴趣。依我看,你之前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他,直到昨天你有了主意,想拿他做幌子。你是被人派来监视一个姑娘的,而且我知道是谁派了你——不是雇用你的人,而是指使你做这件事的人。我知道她为什么受到监视,我也知道如何破解困局,让她不再被人盯梢。要是你手里还有什么好牌,你最好现在就赶紧亮出来。明天恐怕就太晚了。”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他在桌上丢下一张折过的、皱巴巴的纸币。他冷冷地俯视着我,上下打量着。

“大嘴巴,小脑瓜,”他说,“省省你这些废话吧,等星期四收垃圾的人来了,说给他们听去。你啥子都不明白,伙计。我看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走开了,头冲着前面,显出一副挑衅的样子。

我把手伸过去,从桌上捡起戈布尔扔下的那张折过的、皱巴巴的纸币。如我所料,只有一块钱。那辆小破汽车在下山时才能冲到时速四十五英里,任何开它的家伙都会在小酒馆里吃饭。在那儿,一顿八角五分的晚饭就已经算是狂野周六夜晚的豪华大餐了。

侍者悄悄地走过来,砰地一下把账单扔给我。我付了账,并将戈布尔的那一块钱留在他的盘子里。

“谢谢,”侍者说,“那家伙是你非常亲密的朋友,嗯?”

“关键词在于‘亲密’[5]二字。”我说。

“那家伙也许很穷,”侍者宽容地说,“在这个镇上,最妙的事情之一就是,人们在这儿工作,却负担不起这里的生活。”

当我离开时,餐厅里的顾客已有二十人,嘈杂的人声开始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反弹而下。


[1]吉布森鸡尾酒(Gibson):一款著名的开胃鸡尾酒,因美国著名插图画家查尔斯·达纳·吉布森(Charles Dana Gibson,1867—1944)而得名。19世纪90年代,吉布森用插图创作了一组性感迷人的美国女孩形象,她们有着饱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臀部,迅速成为当时人们心目中的时尚偶像,因而被称作“吉布森女孩”。吉布森鸡尾酒由此应运而生。在这款鸡尾酒中,有两个醋渍的葱头,用小棒串起,放入杯中或置于杯沿上,代表“吉布森女孩”的两只乳房。下文中,马洛所说的杯子里的东西即指那两个葱头。

[2]肉糕(meat loaf):用牛肉糜(或各种肉和其它成分混合的肉糜)堆成或模制的菜肴,通常烤制而成。

[3]此处原文为“and didn’t act as if you thought you could lick your weight in frog spawn”,字面意思是“不要表现得自以为能打败和你体重相同的青蛙卵”。英语中有一句形容人顽强厉害的短语“able to lick his weight in wildcats”(能打败和你体重相同的许多只野猫),马洛将短语中凶狠好斗的“野猫”(wildcats)换成完全无害的“青蛙卵”(frog spawn),暗含对戈布尔的嘲讽挖苦之意,但戈布尔显然不为所动,故马洛会有后面对他的评价。

[4]此处的“绿色”一词也可能是指美元钞票上的绿色。

[5]这是一句双关。“亲密”的英文单词为close,而这个词同时也有“吝啬”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