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觉得尸体在什么位置?这块地板?”贾尔斯问。
他和格温达站在山腰别墅的前厅,他们俩昨天晚上就回来了。贾尔斯现在兴奋极了,高兴得好像是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男孩。
“差不多吧。”格温达说。她站在楼梯上往楼上退,用审视的目光一丝不苟地向下看。“是的⋯⋯我想就在那里。”
“得蹲下吧,”贾尔斯说,“你那时只有三岁大,你知道。”
格温达顺从地蹲下身来。
“说那句话的男人,你并没有真正看到他,是吗?”
“我记得是没有。他站得肯定还要往后一点儿⋯⋯对,在那儿。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爪子。”
“爪子?”贾尔斯皱起了眉头。
“就是爪子,灰色的爪子——不是人类的。”
“可是,听我说,格温达。这可不是《莫格街谋杀案》,人哪会有爪子呢。”
“嗯,他就有爪子。”
贾尔斯怀疑地看着她。
“这肯定是你后来想象出来的。”
格温达缓缓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这整件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你看,贾尔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要说这整件事就是一场梦,我倒觉得可能性要大得多了。可能就是这样,小孩子会做这种梦,然后被吓坏了,从此就忘不掉了。真的,你不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解释吗?因为在迪尔茅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哪怕最模糊的印象,说这幢房子里发生过谋杀案,还是有谁突然死亡或失踪,或者任何其他奇怪的事。”
贾尔斯变了个样子,可还是像个孩子——一个被抢走了漂亮新玩具的小男孩。
“我想这有可能是一场噩梦。”他承认得很勉强,然后脸色又豁然开朗了。
“不对,”他说,“我才不信呢。你或许能梦见猴爪子和死尸,可要说你能梦见《马尔非公爵夫人》里的台词,打死我也不信!”
“说不定我是听谁说过这句台词,然后才梦到的。”
“我认为哪个孩子也做不到。除非是在一种受到极大精神压力的情况下听到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又绕回来了——等等,我想到了。爪子是你做梦梦见的,你看到了那具尸体,又听人说了那句台词,你被吓得全身僵硬,然后就做了个类似的噩梦,在梦里你看到了一对挥动着的猴爪子——可能你害怕猴子。”
格温达看起来有点儿将信将疑。她犹犹豫豫地说:“我猜也有这种可能吧⋯⋯”
“我希望你能记起更多的情况⋯⋯下来,到前厅这儿来。闭上眼睛,想一想⋯⋯想不起什么更多的线索吗?”
“不,想不起来,贾尔斯⋯⋯我越去想,那些记忆就跑得越远⋯⋯我是说,我现在开始怀疑我其实是不是压根儿就什么也没看见过。说不定,那天晚上我只不过是在剧院里想太多了而已。”
“不,这些事是发生过的。马普尔小姐也这么想。那个‘海伦’是怎么回事?你肯定对海伦有点儿印象吧?”
“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
“甚至这名字也不一定记得准确。”
“不,这名字没记错,就是海伦。”格温达显得固执己见而又自信笃定。
“既然你这么肯定那就是海伦,那你肯定知道点儿她的情况。”贾尔斯说得很有道理,“你跟她熟吗?她以前在这儿住吗?还是只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都跟你说了,我不知道!”格温达开始显得不太高兴,她有点儿精神紧张。
贾尔斯换了个问法。
“你还记得谁?你父亲?”
“不。我的意思是,我说不上来。我能看到他的照片,你知道。艾莉森姨妈老说:‘那是你爸爸。’我不记得他在这儿待过,在这幢房子里⋯⋯”
“那,没有仆人⋯⋯保姆⋯⋯其他这类的人吗?”
“不⋯⋯不。我越试着去回忆,记忆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我知道的事全都是潜意识里的——比如我下意识地往那个门里走,可我不记得那里有门。如果你不这么着急地催我,贾尔斯,说不定记忆就都回来了。无论如何,要弄清楚这所有的一切,恐怕希望不大,时间太长了。”
“当然是有希望的——就连那么大岁数的马普尔小姐都承认这一点。”
“可她没提出任何能解决问题的建议。”格温达说,“不过,她的目光有点儿闪烁,我觉得她是有想法的。我挺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我认为咱们想不到的事,她也想不到。”贾尔斯乐观地说,“别再瞎猜了,格温达,来系统地梳理一下。咱们已经开了个头——我查过教区的死亡人口记录,叫‘海伦’的人里没有年龄接近的。事实上,我查过的那段时期,就不像是有这么个海伦。埃伦·帕格,九十四岁,是最靠谱的了。现在咱们得想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如果你父亲,和假设是你的继母,住在这幢房子里,他们肯定要么是买下了这房子,要么租下了它。”
“福斯特——那个花匠,他说,亨格雷夫一家住进来之前,这房子的主人姓埃尔沃西,再之前是芬德孙夫人。没有其他人了。”
“也许你父亲买下来之后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又卖掉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这房子更可能是他租的——大约是带家具一起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去找房屋经纪公司问问消息。”
走访房屋经纪人并不费力。迪尔茅斯只有两家房屋经纪公司。相较而言,威尔金森氏经纪公司是个后来者,开业才十一年。他们主要代理镇子边缘地带的小平房和新盖的房子。另一家是加尔布雷斯和彭德利经纪公司,格温达就是通过这家公司买了这幢房子。上门以后,贾尔斯就一股脑儿地把他们的事和盘托出:总的来说,他和他的妻子很喜欢山腰别墅,也很喜欢迪尔茅斯。他的妻子刚刚发现她很小的时候在迪尔茅斯住过,对于这块地方,她只残留了一点儿非常模糊的记忆,她觉得山腰别墅就是她以前住过的房子,但不是特别肯定。公司是否保留着曾将这幢房子租给一位哈利迪少校的记录?这大概是十八或十九年前的事了⋯⋯
彭德利先生抱歉地摊了摊手。
“我恐怕没法告诉你,里德先生。我们的记录保存不了那么久——不,没有带家具出租或短租的记录。非常抱歉我无能为力,里德先生。说起来,要是我们原来的首席业务员纳拉科特先生还活着——他去年冬天过世了——或许还能帮上忙。他的记忆力很出色,真的特别出色,而且他在公司工作了近三十年。”
“再没有别人有可能会记得了吗?”
“我们的业务员全都比较年轻。当然,还有加尔布雷斯老先生本人,他前几年就退休了。”
“也许我可以去问问他?”格温达说。
“哦,我可不知道他⋯⋯”彭德利先生犹疑不定地说,“他去年中风了,很不幸,他的身体机能都受到了损伤。何况他都八十多了,你明白吧。”
“他住在迪尔茅斯吗?”
“嗯,是的。他住在加尔各答精舍,西顿路上的一座非常漂亮的小房子。但我真的认为他没法⋯⋯”
2
“希望真是相当渺茫啊,”贾尔斯跟格温达说,“但这事谁也说不准。咱们别写信了,直接过去拜访,发挥一下咱们俩的人格魅力。”
加尔各答精舍外面有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主人招待他们的客厅也干干净净,只是稍显窄小。空气中弥散着蜂蜡和电镀液的气味,客厅里的铜器闪闪发亮,窗户上挂着些装饰带。
一个身材纤瘦的中年女性走进屋里,目光中满是戒备。
贾尔斯连忙说明来意,加尔布雷斯小姐的脸上那种敷衍吸尘器推销员的表情消失了。
“很遗憾,可我的确帮不上忙。”她说,“这件事实在太久了,不是吗?”
“人们有时候还是能记住一些事的。”格温达说。
“当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也没做过经纪人的业务。你说的是一位叫哈利迪的少校?不,我记得到迪尔茅斯来过的人里没有谁叫这个名字。”
“你父亲或许记得,说不定呢。”格温达说。
“父亲?”加尔布雷斯小姐摇摇头,“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非常不集中了,以前的事也忘得厉害。”
格温达思索着看向一张贝拿勒斯铜桌,然后又看了看壁炉架上摆的一组乌木大象。
“我想,他说不定能记得。”她说,“因为我的父亲当时刚从印度回来。你们的房子叫加尔各答精舍吧?”
她略有迟疑,停顿了一下。
“是的,”加尔布雷斯小姐说,“父亲出国到加尔各答待过一阵子,在那边做生意。然后大战就爆发了。一九二〇年他加入了这家公司,但他总说想回去。可我母亲并不喜欢国外——当然也不是说那种气氛就对她的健康不利。嗯,我也说不上来⋯⋯你愿意见见我父亲吗?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最好的一段时光了。”
她带他们去了一间阴暗的小书房。书房里,一位留着海象须似的八字胡的老先生坐在挺大一张磨损了的旧皮椅上,髭须已经雪白了,脸稍微有点儿歪。他的女儿做了介绍之后,他看向格温达,眼神清晰地表达出他愿意跟他们聊聊。
“记性不比从前啦,”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是说哈利迪吗?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倒是有一个在约克郡上学的男孩⋯⋯可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租了山腰别墅,我们这么猜测。”贾尔斯说。
“山腰别墅?那时候也叫山腰别墅吗?”加尔布雷斯先生还能活动的那只眼睑快速地开开合合,“芬德孙住在那里。她可是个好女人。”
“可能我父亲是连家具一起租下来的——那会儿他刚从印度回来。”
“你是说印度吗?印度?我想起了一个家伙⋯⋯是个军人。我还认识一个老浑蛋穆罕默德·哈桑,骗走了我好几条地毯。那人的妻子挺年轻的⋯⋯还有个小婴儿⋯⋯是个小女孩。”
“那就是我。”格温达肯定地说。
“的确⋯⋯是⋯⋯不可能吧!唉,唉,时光飞逝啊。现在说说,他叫什么名字?想要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子⋯⋯是啊⋯⋯有人让芬德孙夫人到埃及还是什么地方去过冬了⋯⋯净是些傻事。现在说说,他叫什么名字?”
“哈利迪。”格温达说。
“那就对了,亲爱的⋯⋯哈利迪,哈利迪少校。可爱的家伙。非常漂亮的妻子⋯⋯相当年轻⋯⋯一头金发,想跟她的亲人住得近点儿什么的。是啊,非常漂亮。”
“谁是她的亲人?”
“那就不知道了。没印象。你长得可不像她。”
格温达一句“她只是我的继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为了不使问题复杂化,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问道:“她长得什么样?”
没想到加尔布雷斯先生答道:“看起来很焦虑。那就是她看起来的模样——焦虑。是的,非常可爱的小伙子,那个少校。听说我去过加尔各答就很感兴趣,不像那些从没出过英国的小伙子。狭隘——那就是他们啊。可我见识过整个世界。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军人小伙子⋯⋯想租个带家具的房子?”
他就像一架老掉牙的留声机,没完没了地重复播放磨穿了的唱片。
“圣凯瑟琳别墅,就是它。租下了圣凯瑟琳别墅⋯⋯六个几尼一周⋯⋯那时候芬德孙夫人在埃及,死在那儿啦,可怜的灵魂啊。房子就被拍卖了⋯⋯谁买走了呢?埃尔沃西一家⋯⋯没错⋯⋯一帮女人⋯⋯都是姐妹。就给改了名字了⋯⋯说圣凯瑟琳别墅是个罗马天主教的名字。她们对一切跟罗马天主教有关的东西都特别抵触。老是发传单。全是些无趣的女人⋯⋯对那帮黑鬼感兴趣⋯⋯给他们发裤子和《圣经》。教化异教徒的信念特别强烈。”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倒回椅子里。
“太久以前的事,”他烦躁地说,“我记不清名字了。从印度来的小伙子⋯⋯可爱的小伙子⋯⋯我累了,格拉迪斯,我想喝茶了。”
贾尔斯和格温达对他道了谢,又对他的女儿也道了谢,然后离开了。
“所以,这一点已经证实了,”格温达说,“我的父亲和我以前在山腰别墅住过。下一步咱们做点儿什么?”
“我真是个白痴!”贾尔斯说,“萨默赛特事务所啊!”
“萨默赛特事务所是什么地方?”格温达问。
“是登记办公室,在那儿可以查到婚姻记录。我马上去查你父亲的婚姻记录。你姨妈说,你父亲一到英国立即就跟他的第二个妻子结了婚。你没明白吗,格温达⋯⋯咱们早该想到的⋯⋯如果说‘海伦’是你继母的亲戚,那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说不定是她妹妹。无论如何,只要咱们查到了她姓什么,兴许就能找到对山腰别墅的总体情况了解得比较清楚的人。记得吗,那个老头儿说,他们想在迪尔茅斯找一幢离哈利迪夫人的亲人近一点儿的房子。如果说她的亲人就住在这附近,咱们就有线索了。”
“贾尔斯,”格温达说,“我觉得你太了不起了!”
3
最后,贾尔斯发现没必要去伦敦了。他天生精力旺盛,总是冲到这儿又跑到那儿,试图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不过,他也得承认,这么一件纯公事的查询,完全可以托别人去办。
他给自己的办公室打了个长途电话。
“到手了。”收到期待已久的回信,他兴奋得嚷了起来。
他从信封里取出了一份结婚证书的证明副本。
“在这儿,格温达。星期五,八月七日,肯辛顿登记处。凯尔文·詹姆斯·哈利迪与海伦·施彭洛夫·肯尼迪结婚。”
格温达厉声尖叫:
“海伦?”
他们俩面面相觑。
贾尔斯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可是⋯⋯不可能是她啊。我是说⋯⋯他们离婚了,她又再婚了⋯⋯而且离开这儿了。”
“我们不知道,”格温达说,“她是不是真的走了⋯⋯”
她又看了一眼那写得明明白白的手写体姓名;
海伦·施彭洛夫·肯尼迪。
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