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十天以后,马普尔小姐来到梅费尔的一间小旅店,受到了年轻的里德夫妇的热情接待。
“这是我丈夫,马普尔小姐。贾尔斯,马普尔小姐对我好得没话说。”
“很高兴见到你,马普尔小姐。我听说,最近格温达差点儿把自己吓得进了精神病院。”
马普尔小姐用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善意地打量着贾尔斯·里德。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高大英俊,不时地眨眨眼,流露出一种天然的腼腆神态,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她还注意到他的下巴和下颌骨线条非常坚毅。
“我们到那间小等候室用点儿茶吧,那间暗的。”格温达说,“不会有人到那儿去的,咱们可以把艾莉森姨妈的信拿给马普尔小姐看看。”
马普尔小姐猛地抬头看了格温达一眼。格温达解释道:“是的,回信来了,情况和你的推测几乎一模一样。”
用过了茶,他们展开那封航空信,读道:
最最亲爱的格温达,(丹比小姐这么写道)
得知你遭遇了一些令人忧心的事,我非常不安。实话说,那段记忆已经从我的脑海里彻底溜走了,不过你小时候的确曾在英国住过一小段时间。
你的母亲、我的妹妹梅根,在一次拜访中与你的父亲哈利迪少校结识,当时她是去探望我们的一些被派驻印度的朋友。在印度,他们结了婚,还生下了你。你出生以后大概两年,你母亲就去世了。她的去世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们给你父亲写了信(我们和他只有通信往来,从未见过面),恳请他把你交托给我们来照料,要知道能抚养你对我们来说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而他做为一位军人,想必也很难照顾好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你父亲拒绝了,并告诉我们他即将退役,带着你回英国。他还说希望我们有时间可以过去看他。
我听说,在回家的航程中,你父亲遇到了一个年轻女人,他们俩订了婚,而且一回到英国就结婚了。我猜测这次婚姻并不幸福,因为听说他们一年以后就分开了。就在那个时候,你父亲给我们写了信,问我们是否还愿意给你一个家。我简直难以用语言表达,亲爱的,我们有多么乐意收养你。于是,一个英国保姆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同时,你父亲把他的主要地产都记到了你的名下,并提议可以办理相关法律手续让你姓我们的姓。这一点,应该说,让我们感觉有点儿奇怪,但我们也能感觉到这是出于好意,是为了让你真正成为我们家的新成员。不过,我们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大约一年之后,你父亲在一家疗养院去世。我猜,他在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可能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我恐怕没法告诉你你和你父亲在英国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来信上当然有那时的地址,但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恐怕谁也记不住这么具体的细节。我认为是在英国南部,而且我觉得应该是迪尔茅斯。但我又有隐约的印象是达特茅斯,这两个地名不无相似之处。我确信你的继母后来再婚了,虽然你父亲在最初告诉我们他再婚消息的信中提过她的名字,但我记不起来了,她结婚之前的名字就更别提了。他这么快就再婚,我想,我们是有点儿不满的。但是,谁都知道,大家在船上挨得那么近,相互之间的影响是挺大的,而且也许他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你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英国住过了,但我没跟你提过这件事,看起来还是挺糊涂的。不过,如我所说,这整件事已经淡出了我的记忆。你母亲在印度的去世以及之后你来同我们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才是重点。
现在,希望这一切都说清楚了吧?
我确信贾尔斯很快就能和你团聚了。对你们俩来说,刚刚结婚就两地分居,是十分糟糕的事。
至于我的近况,会在下一封信里告诉你,这封信发出得比较匆忙,主要是回答你在电报中问及的问题。
爱你的姨妈
艾莉森·丹比
又及:不想谈谈你那令人担忧的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你看,”格温达说,“和你的推测几乎完全一致。”
马普尔小姐捋了捋那张薄薄的信纸,把它抚平。
“是啊,的确没错。我发现,最符合常识的解释通常才是正确的解释。”
“哦,实在太感谢你了,马普尔小姐,”贾尔斯说,“可怜的格温达彻底惊慌失措了。而且,我得说,一想到格温达可能有透视眼,或者患上了精神病,我就担心得不行。”
“这可能是主妇特有的易忧虑属性吧,”格温达说,“除非你的生活中完全没有任何瑕疵可担忧。”
“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贾尔斯说道。
马普尔小姐问:“那房子值得担心吗?你觉得那幢房子怎么样?”
“哦,没什么。我们明天过去。贾尔斯想看那房子想得要命。”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马普尔小姐,”贾尔斯说,“但重点在于,目前我们手中掌握了一桩一级谋杀案的秘密。事实上,它就发生在我家门前——说得更准确点儿,就发生在我家前厅里。”
“我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是的。”马普尔小姐缓缓地说。
“而且贾尔斯特别喜欢侦探故事。”格温达说。
“哦,我是说,这是个侦探故事。一个漂亮女人被掐死,横尸在前厅。除了她的教名,其他一无所知。当然,我明白,这是将近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毕竟,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不会再有任何线索留下。但我们至少可以找找看,想办法找出一些线索。哦!我敢说,要解开这个谜,没有谁能成功⋯⋯”
“我想你会成功的,”马普尔小姐说,“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是的,我想你能做到。”
“不管怎么说,一次积极的尝试,总归不会有什么不好吧?”
贾尔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眯眯的。
马普尔小姐不安地动了动,一脸沉重的表情,简直像是如临大敌。
“不,追究这件事有可能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她说,“我建议你们俩⋯⋯哦,是啊,我真的强烈建议你们俩⋯⋯离这件事远远的。”
“离这件事远远的?这是藏在我们身边的神秘谋杀案!如果这真是谋杀案的话。”
“这就是谋杀案,我想。这正是为什么非要离得远远的原因。谋杀案可不是⋯⋯真的不是⋯⋯什么能轻轻松松解决的事。”
贾尔斯说:“但是,马普尔小姐,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她打断了他。
“哦,我明白。有些时候,人们有这个义务——如果无辜的人受到指控,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嫌疑,而危险的凶犯四处流窜,随时可能再次作案。但你必须认识到,这桩谋杀案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而且,说不定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过这么一桩谋杀案,否则,你早就应该从你的老花匠或其他人那儿听说了——毕竟,一桩谋杀案,不管过了多久都是新闻。但是你们并没有听说什么,所以那具尸体一定已经被想办法处理掉了,这整件事也从来没有引起过猜疑。你确定⋯⋯你真的确定⋯⋯把这一切重新挖掘开来,是明智的做法吗?”
“马普尔小姐,”格温达叫了一声,“听起来,你非常担心?”
“我是非常担心,亲爱的。你们两个都是亲切又可爱的年轻人——如果你们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你们新婚燕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要,我请求你们,不要去碰触那些可能⋯⋯嗯,可能⋯⋯应该怎么说呢?可能打破你们的宁静生活,让你们陷入痛苦的事情。”
格温达定定地看着她:“你是在考虑某些特殊的情况⋯⋯某些⋯⋯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什么,亲爱的。我只是劝你们——因为我活的时间长了点儿,知道人的本性是多么多么的令人不安——安于现状别多事。这是我的建议:安于现状别多事。”
“但这并不是多事。”贾尔斯的声音多了一种不同的意味,他的态度严肃起来,“山腰别墅是我们的房子,格温达和我的房子,而有人在里面被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我的房子里发现了谋杀案,却让我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我做不到,即便是十八年前的谋杀案也一样!”
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对不起,”她说,“也许大多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这么想。我理解你们,甚至是佩服你们。但,我希望⋯⋯哦,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那么做。”
2
第二天,马普尔小姐又回家了的消息传遍了圣玛丽米德村。十一点整,有人在高街看见她。十一点五十,她到教区牧师家里拜访。下午,村里三个爱聊家长里短的妇人去看她,听她说首都的华丽景象。礼貌地客套了一番之后,她们就转而讨论起即将到来的战斗的细节问题——如何在节日聚会上争夺刺绣品摊位和茶棚的位置。
当天傍晚稍迟些的时候,人们看到马普尔小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她的花园里,不过这一次,她主要是在除草,没怎么关注邻居的举动。简简单单的晚餐,她吃得心不在焉,小女仆伊芙林兴致勃勃地讲述当地药剂师的事,她也很难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第二天,她还是心不在焉。有一两个人,包括教区牧师的妻子,开始议论起这件事。傍晚一到,马普尔小姐就说自己有点儿不舒服,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她派人请来了海多克医生。
多年以来,海多克医生一直是马普尔小姐的医生和密友,总是支持她的想法。听她说了说自己的症状,又给她做了一下检查,医生坐回到椅子上,在她身上挪动着听诊器仔细听。
“虽说你看起来有点儿虚弱,”他说,“但那不过是表面现象,跟同龄的女士相比,你的身体非常健康。”
“我知道我的健康状况还不错,”马普尔小姐说,“但说实话,确实是有点儿疲劳过度的感觉⋯⋯筋疲力尽了似的。”
“那是因为你老到处跑,在伦敦的时候也熬夜熬得太晚了。”
“那个,当然啦。我的确发现伦敦现如今是有点儿让人倦怠了,那里的空气像要把人榨干了似的,跟海边清新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圣玛丽米德的空气就很好、很清新啊。”
“但这里老是潮乎乎的,又闷又湿。不那么,你知道,真正地令人神清气爽。”
海多克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给你开点儿保健品吧。”他从善如流地说。
“谢谢你,医生。伊斯顿的糖浆一般都挺有效的。”
“别想代我开药方,女人。”
“我想问问能不能,也许,换换空气⋯⋯”
马普尔小姐睁着真诚的蓝眼睛,用眼神询问着。
“可你刚刚在外面待了三个星期。”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去伦敦对健康不利,又去了北方——一个工业生产区,可不像海边空气清新,让人神清气爽。”
海多克医生把东西收拾起来放回包里,然后转过身,笑了。
“说说你请我来的真实目的吧,”他说道,“只要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会照样重复一遍给你听的。你想要从我嘴里说出‘你需要多呼吸海边空气’的专业医嘱⋯⋯”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马普尔小姐一脸感激地说。
“绝妙的东西啊,海边的空气。你最好立刻起程去伊斯特本,要不然你的健康状况有可能严重恶化。”
“伊斯特本,我想,那儿太冷了。南边⋯⋯你明白吧?”
“那就去伯恩茅斯或者怀特岛。”
马普尔小姐冲他眨眨眼:“我总觉得,小地方要令人心情舒畅得多。”
海多克医生重新坐了下来。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你想说的海边小镇,是什么地方呢?”
“好吧,我是想去迪尔茅斯。”
“那地方特别小,而且相当单调乏味。为什么是那里?”
有那么一小会儿,马普尔小姐沉默不语,眼中又浮现出忧虑的目光。她说:“假如说,有那么一天,很偶然地,你发现了一些情况,它们似乎可以证明在很多年前——得有十九或二十年吧——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这些情况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没有任何类似的情况曾经引起过怀疑,也没有被报道过。你会怎么办?”
“这实际上是一桩被重新忆及的谋杀案?”
“就是这么回事。”
海多克沉思了一会儿。
“没有冤案?没有人被抓起来为这桩罪行结案?”
“就目前能看到的情况而言,没有。”
“哦,重新忆及的谋杀案,沉睡的谋杀案。好吧,我告诉你,我会让沉睡的谋杀案继续沉睡——那就是我会采取的行动。卷进谋杀案里很危险,非常非常危险。”
“这正是我担忧的问题。”
“有人说,凶手不会只作一次案。这个说法不对。有那么一种人,他犯下了案子,会想方设法地躲过惩罚,并且小心翼翼地弥补缺漏,再也不会铤而走险。我不是说他们以后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相信不会的,会有各种各样的报应。但至少在表面上,一切都还好。或许,马德琳·史密斯案就是如此,莉兹·玻顿案也是如此。马德琳·史密斯案被判证据不足,莉兹则被判无罪,但很多人相信那两个女人其实是有罪的。我还可以给你列举出其他案例。他们不会再次作案——一次就足以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并因此心满意足了。不过,如果有什么危险威胁到他们呢?你说的那个凶手,不论他或她是什么人,我都认为是这种人。他犯下罪案,并且侥幸逃过了惩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是,设想一下,如果有人搜索查问,掀翻石板,把这件事挖个底朝天,满大街地追查,最后,兴许就正中靶心了呢?你说的这个凶手会怎么办?眼看着追查的人步步紧逼,他会只是站在一边微笑着袖手旁观吗?不,只要这里面不涉及原则问题,要我说就别碰它。
他把自己之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让沉睡的谋杀案继续沉睡。”然后语气坚定地补上一句,“这是我给你的指示,这整件事,不要去碰它。”
“但卷进这件事的不是我,是两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我跟你说说吧!”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海多克听着。
“非常离奇,”她讲完之后,他说了一句,“离奇的巧合。完全就是一桩离奇事件。我想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哦,当然。不过,我看他们还想不明白呢。”
“这意味着一大堆的不幸,他们会希望自己从来也没有插手过这件事。隐秘之事就该深埋。然而,你知道,我很明白年轻的贾尔斯的观点。该死的,我自己都没办法置之不理了。即使是现在,我都很好奇⋯⋯”他猛地停住了,狠狠地瞪了马普尔小姐一眼。
“所以说,这就是你找借口要到迪尔茅斯去做的事,把自己卷进跟你毫无关系的事里去。”
“不不不,海多克。我只是担心那两个孩子。他们太年轻了,一点儿经验也没有,而且非常相信别人,过于轻信。我觉得我得到那里去照拂他们一下。”
“这就是你要去那里的原因?照拂他们!你就不能不管这桩谋杀案吗,女人!这可是被重新回忆起来的谋杀案!”
马普尔小姐优雅地微微一笑。
“不过,你的确认为在迪尔茅斯待上几周对我的健康有好处,不是吗?”
“我看更像是催命,”海多克医生说,“可你不听我的劝!”
3
马普尔小姐去拜访她的朋友班特里上校夫妇,在车道上就迎面遇见了上校,他手里拿着枪,脚边跟着西班牙猎犬。
班特里上校热情地迎接她:“见到你回来可真好。在伦敦过得怎么样?”
马普尔小姐说,她在伦敦过得很不错,外甥带她去看过几次演出。
“我敢打赌,准是既高雅又文艺的演出。不过我个人只爱看看音乐喜剧。”
马普尔小姐说,她看过一场俄罗斯戏剧,非常有意思,只是似乎有点儿长。
“俄罗斯戏剧!”班特里上校叫了一声。在疗养院的时候,有人给他看过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他赶紧跟马普尔小姐说,多莉正在花园里待着呢。
班特里夫人几乎总是在花园里。她热爱园艺,最喜欢读的书是球茎类植物总目,她的谈话中永远少不了各种报春花、球茎植物、开花的灌木和新奇的高山植物。马普尔小姐一眼望过去,看到的是她穿着退了色的粗花呢外套的壮实后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班特里夫人直起了腰,身体突然软了一下,关节嘎吱嘎吱地响——她的爱好导致她患上了风湿。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冒热汗的额头,然后去迎接她的朋友。
“我听人说你回来了,简。”她说,“我这些新栽的飞燕草不错吧?看见这边新栽的小龙胆草没有?一开始长得不太好,不过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要是下点儿雨就好了,现在旱得太厉害。”她继续说,“埃丝特跟我说,你病倒了。”埃丝特是班特里夫人的厨娘,也是村里的大嘴巴。“看来这消息是假的,太棒了。”
“只是有点儿疲劳过度。”马普尔小姐说,“海多克医生说我需要呼吸呼吸海滨空气。我有点儿体力透支了。”
“哦,可是你现在走不开呀,”班特里夫人说,“一年当中,这花园里可就是现在这时候最好啦,你花园里的花肯定也马上就要开了。”
“海多克医生认为还是那样比较好。”
“嗯,海多克医生跟那些医生不一样,他没那么糊涂。”班特里夫人这话说得有点儿勉强。
“多莉,跟我聊聊你那个厨娘吧。”
“哪个?你想找个厨娘吗?你说的不是爱喝酒的那个女人吧?”
“不不不,我说的是面点做得很好的那个,她丈夫是个管家。”
“哦,你说的是那个素甲鱼 似的女人,”班特里夫人立刻想起来了,“说话声音哭咧咧的,总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她是个好厨娘,可她丈夫是个胖子,还特别懒,亚瑟老说他给威士忌里兑水。我可不知道。夫妻双方总得有一个比另一个差劲儿,挺可惜的。他们得了点儿遗产,是某位前东家给他们留的,所以辞工去南部海岸开家庭旅店了。”
“我说的就是她。他们去的是迪尔茅斯吗?”
“没错。迪尔茅斯海滨广场十四号。”
“我想那儿好像就是海多克医生建议我去的那个海岸⋯⋯他们是姓桑德斯吗?”
“是的。这个主意太棒了,简,再好不过了。桑德斯太太会好好照顾你的,而且现在也不是旅游旺季,你去了他们不会不高兴的,收费也不会太高。吃点儿好的,再加上海边的空气,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多莉,”马普尔小姐说,“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