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韦斯特和他的妻子尽了一切努力,想使小贾尔斯的妻子感到他们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可格温达私下里还是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很紧张。这并不是他们的问题。雷蒙德长相怪异,像只凶猛的大乌鸦,他抓头发的动作以及在深奥得令人难以索解的谈话中突然提高的声调,都让格温达只能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他和琼好像在使用他们二人之间特有的语言交谈。格温达从来没有置身于如此高端的文化氛围之中,事实上,每一个术语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陌生。
“我们已经打算好了,要带你去看一两场演出。”雷蒙德这么说的时候,格温达正在喝杜松子酒。其实,在旅途颠簸之后,她很希望能喝上一杯茶。
格温达立刻兴奋起来。
“今天晚上是赛德勒之泉剧场的芭蕾舞,明天去参加我那妙不可言的简姨妈的生日聚会——能看到吉尔古德出演的《马尔非公爵夫人》,到了星期五,你非得看看《他们走路不用脚》不可。那是一部翻译过来的俄国戏剧,绝对是最近二十年最有意义的剧目,在小威特摩尔剧场演出。”
对于他们安排的娱乐活动,格温达表示了感谢。毕竟,贾尔斯过来以后,他们也会一起去看音乐表演和其他演出。想到要去看《他们走路不用脚》,格温达有一点点抵触心理,她只能假设自己会喜欢看。但仅仅就“有意义的”剧目这个词来说,这出戏大概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你会喜欢简姨妈的,”雷蒙德说,“她是那种我称之为完美的‘固化时代’的人,有着一颗维多利亚时代的心。她所有的梳妆台都用印花布包裹桌腿。她住在乡下,那种村子里从不会发生任何事去打破人们的宁谧生活,死水无波一样的宁谧。”
“那里其实是发生过事情的。”他的妻子插了一句。
“不过是一出传奇剧罢了——挺粗劣的——毫无精妙之处。”
“那个时候你可玩得相当开心啊。”琼眨眨眼睛,提了一句。
“有些时候,我会享受乡间斗蟋蟀的游戏。”雷蒙德一本正经地说。
“不管怎么说,简姨妈在那桩谋杀案里的表现相当出色。”
“哦,她可不是个傻瓜。她特别喜欢解决难题。”
“难题?”格温达问道,立刻联想到了算术题。
雷蒙德挥着一只手说:
“任何难题都无所谓。天气晴朗的晚上,杂货店老板娘为什么要带着雨伞去参加教堂联谊会?半品脱虾鳃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发现。教区牧师的白法衣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是待磨的麦子,简姨妈就是磨盘。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去找她,格温达。她会给你答案。”
他哈哈大笑,格温达也笑了,但并非由衷。第二天,她被引见给了简姨妈,大家都称呼她马普尔小姐。马普尔小姐上了年纪,但很有魅力,身材高瘦,面颊红润,双眼蔚蓝,举止温文尔雅、礼仪严谨,那双蓝眼睛里经常闪烁着微微的光芒。
他们早早用了晚餐,大家为了简姨妈的健康祝酒,然后就一起来到了陛下剧院。聚会上还有两个客人,一位是年长的艺术家,一位是青年律师。艺术家一直在跟格温达谈话,律师则分别关注着琼和马普尔小姐,他似乎非常欣赏马普尔小姐的高谈阔论。然而,在剧院里,这种关系却反转了过来。格温达坐在了这一排的中间位置,在雷蒙德和律师之间。
灯光调暗,演出开始了。
演员们的表演非常精彩,格温达看得非常享受。她看过的一流舞台剧并不是很多。
演出到了尾声,剧情推进到了恐怖的顶点。男演员的吟咏越过舞台脚灯传来,语调里充满了乖戾扭曲的悲剧气息。
掩住她的脸,光影晃花了我的眼,她死在青葱年华⋯⋯
格温达厉声尖叫。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胡乱地推开其他人,走到走廊上,穿过出口,从楼梯上去,到了街上。她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脚步,茫然无措地朝着草市街而去,一半是走,一半已是跑了起来。
直到皮卡迪利大街,格温达才看见一辆缓缓开过来的空出租车,她招呼它停下,上车,给了司机在那幢切尔西的房子的地址。她的手哆嗦着掏出钱来,付了车费,然后上了楼梯。给她开门的仆人看了她一眼,大吃一惊。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小姐。不舒服吗?”
“我没⋯⋯是的,我⋯⋯我有点儿头晕。”
“你需要什么吗,小姐?来点儿白兰地?”
“不,什么都不要。我要上楼休息了。”
不想再被刨根问底了,她跑着上了楼梯。
她脱下衣服,扔在地上堆着,直接上了床,躺在那儿浑身发抖,心脏狂跳,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
楼下又有人进屋,但她并没有听到声响。大约五分钟以后,卧室的门开了,马普尔小姐走了进来。她用胳膊夹着两个热水瓶,手上端着一个杯子。
格温达从床上坐了起来,试着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哦,马普尔小姐,真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太害怕了我实在是。他们很生气吧?”
“别担心,好孩子,”马普尔小姐说,“你只要暖暖和和地抱着这两个热水瓶就行了。”
“我其实不需要热水瓶。”
“不,你需要⋯⋯这就对啦。现在,把这杯茶喝了。”
茶很烫也很浓,还放了很多很多糖,但格温达还是顺从地把它喝了。现在,颤抖终于平缓了下来。
“只要躺下睡一觉就好,”马普尔小姐说,“你明白吗,你这是受惊了。明天早上咱们再谈今天的事。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地睡一觉就行了。”
她把被子拉好,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格温达,离开了。
楼下,雷蒙德焦躁地跟琼说:
“说到底,那姑娘是怎么了?她是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雷蒙德,我不知道,她只是尖叫!我猜也许是剧情对她来说太可怕了。”
“嗯,当然,韦伯斯特是挺可怕的。但我不认为⋯⋯”马普尔小姐走了进来,他话音一转,“她还好吗?”
“我看还好。她受了严重的惊吓,你明白。”
“受惊?就因为看了一出詹姆士一世风格的戏剧?”
“我觉得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格温达的早餐送来了。她喝了点儿咖啡,吃了一小块吐司。她起床下楼的时候,琼已经去了画室,雷蒙德则把自己关在了工作室里,只有马普尔小姐坐在窗边忙着编织,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一条河。
格温达进来的时候,马普尔小姐抬起头看了看她,笑容沉静温柔。
“早上好,亲爱的。你好点儿了吧,但愿。”
“哦,是的,我完全没事了。真不明白,昨天晚上我怎么会把自己弄成那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白痴。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都被我气疯了?”
“不,亲爱的。他们很理解你。”
“理解什么?”
马普尔小姐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了她一眼。
“昨晚你受了严重的惊吓。”她温和地说,“能不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格温达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觉得我最好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之类的。”
“当然,伦敦有最优秀的精神科专家,但是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吗?”
“呃,我想我是要疯了⋯⋯我肯定是要疯了。”
一位上了岁数的客厅女仆走进房间,手上端着的托盘里有一封电报。她把电报递给了格温达。
“送电报过来的小伙子问您是否需要回电,夫人。”
格温达撕开电报,是从迪尔茅斯转过来的。她茫然无措地盯着电报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揉成了一团。
“没有回电。”她机械地回答。
女仆离开了。
“但愿不是坏消息吧,亲爱的?”
“是贾尔斯——我丈夫发来的。他马上就要坐飞机回来了,一星期之内就能到这儿。”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恐和痛苦,马普尔小姐轻轻咳了一声。
“啊⋯⋯当然⋯⋯这很好,不是吗?”
“是吗?在这个当口,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如果我真的疯了,那我压根儿就不该跟贾尔斯结婚。还有那幢房子和所有的这些事。我不能回到那儿去。哦,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马普尔小姐拍了拍沙发,让她坐过来。
“也许你可以坐到这边来,亲爱的,然后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格温达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接受了她的建议,把整件事说了出来,从第一次看到山腰别墅,到那些让她起初感到困惑,后来又感到忧心的事情。
“所以我都被吓死了,”到了最后,她说,“于是,我想还是到伦敦去——摆脱所有的这些事。只是,你看,我摆脱不了,它总是在跟着我。昨天晚上⋯⋯”她闭上双眼,咽了口唾沫,陷入回忆。
“昨天晚上?”马普尔小姐追问。
“我敢说你不会相信这事,”格温达的语速非常快,“你会觉得我是歇斯底里、精神失常了之类的。就在那出戏的尾声,突然就来了。我正看着戏呢,压根儿就没想到那房子。然后它就来了⋯⋯突然就来了⋯⋯就在他念那句台词的时候⋯⋯”
她低声重复着,声音颤抖不已:
掩住她的脸,光影晃花了我的眼,她死在青葱年华⋯⋯
“我回到了那里⋯⋯在楼梯上,我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往下看着门厅,就看见她躺在那儿。手脚摊开——死了。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的脸全是⋯⋯全是青的!她死了,被人掐死了,有人用那种一模一样的透着可怕餍足的语调说着那些话⋯⋯我还看见了他的双手⋯⋯灰颜色,皱皱巴巴的⋯⋯那不是人手⋯⋯是猴爪子⋯⋯我害怕极了,我跟你说,她死了⋯⋯”
马普尔小姐柔声问了一句:“谁死了?”
格温达的回答迅速而机械。
“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