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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格温达搬进了山腰别墅。贾尔斯姑母的家具也运到新家里布置好了,这些老式家具质量不错。有一两个衣柜实在太大,被格温达卖掉了,其他家具的尺寸都很合适,与新家的风格也很协调。客厅里的小桌子由好几种材质制成,五颜六色的,上面镶嵌着珍珠母,绘着城堡和玫瑰。还有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工作台,下面附带一个真丝的收纳袋。此外,还有红木书桌和桃花心木茶几。
格温达把安乐椅安置到各个卧室里,又买了两个舒适的井形座椅,分别放在壁炉两侧,她自己一个,贾尔斯一个,还在窗边放了一个大大的皮沙发。窗帘则选用整齐地印着玫瑰花样茶壶和黄色小鸟图案的印花布。到现在她才觉得,这个房间是完完全全地对味儿了。
装修工人还在房子里,所以格温达仍无法安居。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走了,但是格温达明白,除非她正式住进来,否则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厨房改造已经完工,新浴室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至于进一步的装修,格温达想过段时间再说,她想好好感受一下她的新家,再决定卧室具体要用什么颜色。这房子现在已经收拾得相当不错了,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一次做完。
帮格温达管理厨房事务的是她请来的科克尔太太,这是一位谦恭有礼、和蔼端庄的女士,她不赞同格温达过于忽略阶层之分的友好姿态。不过,只要格温达能够端正自己的位置,她也不会太较真。
这天早上,格温达还坐在床上的时候,科克尔太太端来了餐盘,放在她的膝头。
“家里没有男士在的时候,”科克尔太太坚定地说,“女士更宜在床上用早餐。”对于这条不成文的英国习俗,格温达也就屈从了。
“早上时间太紧了,”科克尔太太观察着格温达的脸色,为餐盘上的鸡蛋做了一下解释,“你说过想吃熏鳕鱼,但你不会喜欢在卧室里吃的,那味道太冲了,晚餐时我再给你做。来点儿奶油吐司。”
“哦,谢谢,科克尔太太。”
科克尔太太和气地笑了笑,预备退下。
格温达没住那间宽敞的双人卧室,想等贾尔斯回来再住。她选的是走廊尽头的卧室,就是格局是圆的、窗户也是向外凸出的那间。住在那儿,她特别有家的感觉,很开心。
她环顾四周,冲动地喊了一声:
“我太喜欢这所房子了。”
顺着她的意,科克尔太太也环视了一下。
“这房间相当漂亮,夫人,虽然小了一点儿。从窗户上的栅栏来看,我敢说,这里以前是间儿童房。”
“这我可没想过,也许吧。”
“啊,是吧。”科克尔太太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她的言外之意是:“等先生来住了,谁知道呢?儿童房很有必要。”
格温达脸红了。她四下看了看。儿童房?是的,这是间挺不错的儿童房。她开始在脑海里畅想如何布置这间儿童房。大玩具屋和放玩具的矮柜靠墙摆,炉火欢快地跳跃,高大的护栏环绕,栏杆上晾着东西。但是墙上绝不能用这种丑极了的芥末黄,绝不!得用颜色鲜亮的壁纸,既明快又愉悦。小束罂粟花和小束矢车菊相间⋯⋯没错,那会很可爱的。得找找这样的壁纸,她很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屋里已经有了两个壁橱,没必要再放太多家具。但角上那个壁橱是锁着的,钥匙也找不到了。事实上,这个壁橱整个儿都被漆过,看来已经有好多年没打开过了,她得趁着工人们还没走,让他们把它打开。要不,她那么多衣服就没地方放了。
在山腰别墅,她越来越有家的感觉。敞开的窗户外面,有人在重重地清喉咙,短促的干咳声传了进来。格温达三口两口把早餐吃完。一定是福斯特来了,那位打零工的花匠并不是每次都能按约过来,但他说过今天会来。
格温达洗过澡,换了衣服,穿上一条花呢裙子和一件针织衫,赶忙出屋到了花园里。福斯特正在客厅的窗户外面干活儿。格温达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从这里开一条能穿过假山的路。福斯特本来执意不干,说那样就得把连翘刨了,锦带花和那丛丁香也保不住。不过,格温达始终坚持己见,他现在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
福斯特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看起来,你能回到过去了,小姐。”他坚持管格温达叫“小姐”。
“过去?怎么讲?”
福斯特拿起铲子敲打着指给她看:“我发现了原来的台阶。看,通到那边去的,就是你想要的方向。有人挖了这道台阶,后来又给填了。”
“那是他们没眼光,”格温达说,“这儿就得有从客厅窗户到草坪和海边的深景。”
“深景”这个概念对福斯特来说有点儿不好理解。不过,他还是勉强表示了赞同,他用词谨慎地说:“我也不是说这么做就完全不会有效果,但我得提醒一下,你想能看景,可灌木丛挡住了客厅的光线。就算你不乐意,它们还是会长起来的,这连翘长得太壮了,以前真没见过这么壮的。那些丁香倒还罢了,可锦带花还挺贵的——再提醒一句,锦带花年头儿太久了,移栽不了。”
“嗯,我明白,但这样一弄,就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福斯特挠挠头,“大概吧。”
“这么一弄才对味儿。”格温达说着,点了点头。她突然问了一句,“在亨格雷夫家住进来之前,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他们住的时间不怎么长,是吗?”
“差不多有六年吧。他们的身份可配不上这房子。在他们之前?是埃尔沃西小姐,一个虔诚的低教会派信徒,她给异教徒传教去了。还有一个黑人牧师也在这里住过,没错。一共住了四个人,还有他们的男信徒——可他并不经常去探望女信徒。再之前⋯⋯我想想看,是芬德孙夫人⋯⋯啊!她可是真正的上等人,上等人!她的身份才配得上这幢房子。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她是在这里过世的吗?”格温达问。
“她死在国外,埃及还是什么地方。但她的遗体被运回家,葬在了教堂墓地。木兰和那些金链花就是她种的,还有那些海桐。非常喜爱灌木,她就是那样子。
福斯特接着说:“山脚下的那些新房子那会儿都还没建起来。典型的乡村,没有电影院,没有新商场,更没有商场前的广场空地!”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上了年纪的人对于变革的不满,“变!”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除了‘变’,什么也没剩下。”
“我觉得事物终归都得发生变化,”格温达说,“如今毕竟有了很多进步,不是吗?”
“变化!他们都那么说,但我可没看到。”他向左边的大果灌木一指,灌木丛那边,一座建筑隐约可见,“那边以前是个小医院,当初,”他说,“又漂亮又方便。后来他们搬走了,在镇子外面一英里的地方建了个大医院。门诊日去看病,得走上二十分钟,要不就得花三便士坐公共汽车。”他又朝灌木丛指了指,“那儿现在改成了女子学校,十年前搬来的。一直都在变。如今,人们买幢房子住不上十几年就又搬走了,没个消停。这能落个什么好?除非能料事如神,要不就什么也种不好。”
格温达动情地看着木兰,说:“就像芬德孙夫人一样。”
“啊,她是那种中规中矩的人。搬来的时候她刚刚结婚,在这儿把孩子们拉扯大,又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然后送走了她的丈夫,看着孙子辈一个个地落生,到了快八十岁的时候安然去世。”
福斯特的语气饱含着热烈的赞许。
格温达微微一笑,回了屋。
她看了看工人们的施工情况就回了客厅,坐在书桌前写信。贾尔斯住在伦敦的表亲给格温达写了信,说无论她什么时候想去伦敦,都请到他们位于切尔西的家中去住。她得给表亲们回个信。
雷蒙德·韦斯特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小说家,他的妻子琼则是一位画家,格温达以前就认识她。如果去跟他们同住应该会有很多乐趣,不过他们很可能会认为她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贾尔斯和我都不是什么文化人。”格温达反省着。
前厅里的盘形钟响了起来,洪亮得跟教堂里的钟声似的。这座盘形钟的外壳是黑檀木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它是贾尔斯的姑母最珍视的宝贝。每次它一响,科克尔太太就特别高兴,总要听它敲到最后一响。格温达用手堵住耳朵,站起身来。
她迅速穿过客厅,走到窗户旁边的墙前,再次懊恼地抱怨了一声。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这么走了。她好像总想穿越坚固的墙壁走到隔壁的餐厅里去似的。
她又折回屋里,走到前厅,然后绕过客厅的墙角,朝餐厅那边走去。这么走不但绕远,冬天的时候更烦人,因为前厅不仅四处透风,而且没有暖气,集中供暖只通到客厅、餐厅和楼上的两个卧室。
“真是不明白,”格温达坐在漂亮的谢拉顿 式餐桌前暗自嘀咕。这餐桌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没用拉文德姑妈那张桃花心木大方桌。“真是想不通,怎么就不能在客厅和餐厅之间开道门呢。等西姆斯先生下午过来,我得跟他说说这事。”
西姆斯先生是建筑师兼室内设计师,如今人到中年,尽管嗓音沙哑,但口才很好。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时刻准备着记录下一切能让他的主顾大出血的点子。
格温达跟西姆斯先生咨询能不能开个门的事,他对这个主意十分赞同。
“这真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里德夫人。而且,也可以说是很棒的改进。”
“开销会很大吗?”西姆斯先生的欣然同意和殷勤热情让格温达起了疑心。本来,实际发生的费用就有多项超出了西姆斯先生的原始预算,他们已经因此发生了点儿不愉快。
“不过是小意思。”西姆斯先生说。他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满不在乎,挺让人安心的,格温达却更怀疑了。西姆斯先生的“小意思”她已经领教过了,他直截了当给出的预算总是特意压低的。
“我跟你说,里德夫人,”西姆斯先生哄着她说,“等今天下午更衣室完工之后,我让泰勒过来看看,那时候就能给你个准信儿了。要花多少钱得看墙的情况怎么样。”
格温达同意了。她给琼·韦斯特写了回信,对琼的邀请表示了感谢,又解释了自己得看着装修工人们干活儿,所以目前不能离开迪尔茅斯。然后,她出门在房前散步,享受海面上微风的轻拂。回到客厅里的时候,西姆斯先生的工头泰勒正好查看完墙角站起身来,咧嘴冲她一乐,打了个招呼。
“完全没问题,里德夫人,”他说,“这里原来就有一道门,就在这儿。有人不希望这里有门,就把它给堵起来了。”
格温达有点儿吃惊。“多奇怪呀,”她想,“我好像总觉得那边有门。”她记得午饭时,自己往那边走得理所当然。想到这里,非常突然地,她感到一种不安的心悸。当真琢磨起这件事来,确实很奇怪呀⋯⋯为什么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感觉到那边有个门呢?从外表看,墙上没有任何痕迹。她是怎么猜到或者说是知道,那个位置有门呢?开一扇能通到餐厅的门当然是很方便啦,但为什么她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走到那个确切的地点呢?墙上随便哪个位置都很适合开一扇门,但她总是一边想着事,一边下意识地就走到真实存在一扇门的那个地方来。
“但愿,”格温达不安地想,“我可别是有了透视眼什么的⋯⋯”
她身上从来没发生过任何哪怕最不起眼的灵异现象。她可不是那种人。或者,她还真是?外面那条小路,从露台穿过灌木丛到草坪那边,她是因为不知怎么地就知道了那儿有这么一条小路,所以才坚持要在那个地方开条路吗?
“说不准我还真有点儿灵异功能呢,”格温达不安地想,“或者这事跟这幢房子有什么瓜葛?”
她那天为什么会问亨格雷夫夫人,这幢房子闹不闹鬼呢?
不闹鬼!这是幢多漂亮的房子啊!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亨格雷夫夫人好像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或者,她的态度有所保留,有所警惕?
“天哪,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格温达想道。
她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继续与泰勒商量。
“还有一件事,”她又说道,“我楼上屋里有一个橱柜被封死了,我希望把它打开。”
泰勒和她上楼去看了看橱柜的门。
“这上面漆了好几层,”他说,“如果你想打开,我明天叫人过来弄。”
得到格温达的默许以后,泰勒回去了。
当天晚上,格温达觉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她坐在客厅里试着看会儿书,可家具发出一星半点的嘎吱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两次,她还打着哆嗦扭过头去看。她反复跟自己说,门和小路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巧合罢了。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人都会做那样的选择。
格温达没能说服自己,还是不敢上楼去睡觉。等她终于站起身,把灯关上,打开通往前厅的门,结果发现自己还是不敢上楼。她急匆匆地几乎是沿着走廊狂奔,打开了卧室的门。一进屋,她立即发现自己的恐惧情绪稳定了下来,然后逐渐消失了。她动情地环视整个卧室。在这里她感到安全,既安全又幸福。是的,现在她在这儿了,她安全了。(“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安全感呀?你这个白痴!”她这么问自己。)她看着自己的睡衣摊在床上,下面是她的拖鞋。
“真是的,格温达,你今年六岁吧!你该穿鞋头上黏着小兔子乖乖的兔儿鞋!”
她心情放松地上了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她进城办了不少事,午饭时分才回到家。
“你卧室里的橱柜已经打开了,夫人。”科克尔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端上美味的煎鲽鱼、土豆泥和奶油胡萝卜。
“哦,好的。”格温达说。
她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午餐,然后在客厅喝了咖啡,之后就上楼回卧室了。她走进屋里,拉开了角上那个橱柜的门。
她突然惊恐地低叫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橱柜,呆呆站住了。
卧室墙上已经贴上了淡黄色的墙纸,只有橱柜里面才保留了原来的墙纸。这间卧室以前用的是明快的花卉图案,那是一束束猩红的罂粟花与一束束蓝色的矢车菊相间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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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温达站在那里,凝视良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现在,她身在一幢从没来过的房子里,而这幢房子则位于一个她从没来过的国家。仅仅两天之前,她还躺在床上畅想要给这间屋子用哪种壁纸,她想到的最合适的壁纸,竟然和这墙上曾经贴过的壁纸一模一样!
各种解释在她的脑海里失控般地回荡。邓恩、《时间实验》 ——没看到过去却看到了未来⋯⋯
她可以说花园里的小路和那道门只是巧合——其实这不会是什么巧合。但如果说你想象了一种独特的壁纸图案,然后就发现了与你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壁纸,这就完全不可理解了⋯⋯不,这里面有某种原因,这使她感到困惑,而且⋯⋯是的,使她惊惧。她不时能看见,不是看见未来,而是看见过去,看见过去这幢房子的状况。随时随地,她都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她不想看到的东西⋯⋯这幢房子在吓唬她⋯⋯但是,吓唬她的,到底是房子还是她自己呢?她可不想变成能看见那种东西的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好帽子,套上外套,迅速地溜出房子。在邮局里,她拍了一封电报:
韦斯特,伦敦 切尔西 爱德威广场 十九号。
我改主意了,可以明天到你那儿去吗?
格温达
她付了回电报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