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开启除湿模式，一股化不开的浓厚潮冷直冲天灵盖，温杭偏头又打两个喷嚏。
“大吉利是啊——”身旁同事替她说，再递来纸巾。
“换季好难顶，你会不会感冒咗。”
湿气要命，温杭隔纸巾揉了两下鼻头：“应该是。”
天气返潮，墙板凝聚水滴逐渐往下坠，留下无数道湿痕的同时氤湿大片空气。
三月起的回南天，绝对是两广地区深恶痛绝的天气之一。
温杭刚调回总部，还没时间去适应气候差异，从客维销售转岗至系统测试，技术岗的整套实操学习让她心力交瘁。
看着需求文档正犯愁，温杭所在的项目技术部群组有消息弹出。
经理陈国华：「@所有人 三个字后楼上大会议室开会，@温杭，准备电脑，做会议纪要。」
刚调过来的新人塞些琐碎的杂活是很常见的。
温杭马上回收到，抱起笔记本电脑，着急去占会议室。
大会议室能容纳百人，而项目技术部没有那么多人，有人私下开小群盲猜是整个信息技术模块的变动。
温杭粗略浏览一遍，没多余时间探究，往主位上摆几瓶水，开投屏电视做准备工作。
十五分钟很快流逝，会议室陆续坐满。
最后进来的是即将离职的信息技术模块领导李总，他身后跟着个颀长挺阔的身影。
温杭坐在角落，低头点开纪要模板正准备填充内容，一道磁沉男音倏忽横空入耳。
“大家好，我是许柏安，今天正式入职百航科技。”
声音不紧不慢，带点清懒的熟悉感。
温杭滑鼠标的指骨稍顿，眺去一眼。
目光所及是周正硬朗的一张脸，五官深邃立体，却疏离得像存在于另一个图层。
温杭轻晃了下眼。
许柏安跟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即使阔别已久，她仍能一眼认出。
李总面带微笑跟大家介绍，他将在近期退休，而许柏安会接替他的职位，也就是从今天开始，整个信息技术模块将由许柏安带领。
话音甫落，现场醒目的打工仔已经鼓起掌，温杭后知后觉跟随大众拍手欢迎。
欢迎仪式过后，剩下的是项目交接通知，前后都是主位上的领导们在发言，许柏安语调沉稳，一副职场上修炼多年的心有成算。
温杭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到会议记录上，只是在会议结束，她坐回工位，内心五味杂陈。
昔日闹得不愉快的人成了顶头上司，这种巧合算什么荒诞情节？
密集的工作安排下她没有闲心，整理好会议纪要后提交到共享文件上。
陈国华拎着沓资料过来，对着卡座上的众人交代，在李总正式离职前，许柏安的办公室暂时安排在项目技术部。
说完又转过头对温杭说：“这些是许总要的项目资料，你给送进去。”
温杭颔首，抬高双手去接。
陈国华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开了一早上会，你泡杯咖啡送进去，许总的助理还没招，平时有事你就多帮点。”
温杭张了张唇欲言又止，话梗在喉间，最终吞回去：“好。”
到茶水间泡了杯咖啡，她抱起文件去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里面应得快。
温杭不确定许柏安还记不记得她，毕竟他们那程山水相逢短暂得无足轻重。
她把咖啡和资料都放到桌面上，觑他一眼：“许总，您要的资料。”
许柏安盯着电脑屏幕的目光偏移，轻扫过她的脸，神色陌生且淡漠，没有多余情绪。
看来是真忘了，温杭神经刚松懈，听见他说：“我不喝速溶咖啡。”
温杭迟疑着解释难处：“现磨的，得下楼买。”
许柏安拿过来喝了一口，再放回去：“以后泡茶。”
看他眉心隐隐皱起，温杭有求生欲，伸手去拿杯子：“那我去泡。”
刚触碰到杯子把手，视线里一截劲瘦腕骨抬起，先她一步阻住杯口。
许柏安抬起眼看她，目似点漆：“我是说以后，你听不懂？”
他声音凉飕过空调冷气，像不耐烦，温杭这次明白了，她敛住声缩回手，再带上门出去，动作利落。
外面有同事压低声在窃语，多是议论许柏安的。
他在技术领域稍有名头，在校期间创业，有自己的公司，但听说跟合伙人闹掰后退股，被高薪挖来百航，阅历精彩，能力出类拔萃，绝对是这个行业里的第一梯队。
串联他刚才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温杭头疼两秒才投入工作，登上测试环境学习操作。
临下班，她还打算去看租屋，谁知陈国华过来喊大家晚上一块聚餐。
转岗后的第一次聚会，温杭没勇气拒绝，以为只是随便吃餐饭，结果坐上同事刘嘉的车连开六十多公里，才到了家不知名的山卡拉农庄，生意火爆，门口停两辆粤E车，后面田里种着不少五指毛桃。
刘嘉眼睛一亮，问老板能不能送她一把五指毛桃，她好回家煲汤。
温杭和刘嘉来得早，包厢里还没什么人，大家聊着天点单，陈国华介绍这里的走地鸡每天从养殖场新鲜运来的，肉质紧实，鸡有鸡味。
温杭看眼粉红过塑的餐牌，显眼的今日特价，二十蚊（元）脆皮叉烧。
刘嘉拿了几瓶饮料进来，问她要喝亚洲沙示还是广式菠萝啤，温杭摇头：“我喝茶就好。”
菜刚点完，许柏安走进来。
陈国华见人来了，起身要让主位，许柏安抬下手示意他不用，随性挑了个位置坐下。
他一进来，包厢里同事醒定不少，猜得出这场心血来潮的聚餐，多半是为他接风洗尘。
等菜间隙，陈国华热场，将同事挨个介绍，有眼力的热情搭腔，加深印象。
轮到温杭这，陈国华笑笑：“这周刚从销售部调过来测试组的妹仔，温杭。”
许柏安寡漠眉眼稍抬，意味不明：“销售转技术岗？”
听出丁点质疑，温杭下意识解释：“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应用。”
她本科学校一般，校招时没能进百航信息模块，反而收到销售部的offer，理由简单，被面试官一句‘形象不错’轻松概括，于是被外派到北京销售分部，工作了一年多才得到如今的转岗机会。
有同事笑着提一句殊途同归，温杭神色自若的点头赞同。
话题揭过，她拿杯子喝口大麦茶，长睫毛覆盖住微黯的眸。
仿佛铜钱落地，听见心里响了句。
这场殊途同归的背后，是异乡奔波争取来的。
一圈人头介绍完，菜已经上桌。
顺德鱼饼、铁板生肠、清蒸罗非鱼都是特色菜，而荔枝木烧鸡是招牌必点，皮脆肉嫩。
免费的饭总是香的，温杭专心干饭，一旁的刘嘉喝口沙示，满足地砸了下嘴。
温杭好奇看过去：“好喝吗？”
刘嘉笑得眯眼：“好爽，无敌的风油精味。”
老员工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她和刘嘉是同一批进测试组的，自然而然成了上班搭子。
这场没什么人喝酒，中途茶壶转到温杭面前，她做过销售，深谙饭局套路，自觉起身给大家添茶，加到许柏安身边时，提茶壶的手腕开始发酸。
手刚伸出去，壶底被人托了下，她大脑掠过一瞬诧然，借那道遒劲的力斟满。
回到座位，温杭忍不住用余光瞄过去一眼。
许柏安面色如常，在跟陈国华聊天，聊的是公司目前外包几个软件业务的进程，从模块架构谈到空间存储，专业性极强。
一顿饭下来，陈国华跟汇报工作一样积极。
吃完许柏安先到前台买单，一群人走出包厢，外面灰蒙蒙，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刘嘉拉着温杭在走廊看雨。
走廊尽头，几位男同事倚靠墙上抽烟吹水，猩红在空中忽闪。
她剥开重重灰白烟雾睇过去，影影绰绰间看见许柏安那张清寂的脸。
“看什么？走吧。”刘嘉催了声。
温杭收回视线，跟她走到门口。
刘嘉接了个电话着急要去接人，看着雨往人群中问：“我赶时间要走先，你们谁回荔湾，顺便捎上温杭。”
问一圈都不顺路，温杭拿手机扬了扬，笑着说自己打车就好。
陈国华见状，顺嘴往回问：“许总住荔湾吗？”
许柏安点了下头，不管那点雨迈步走出去，越过温杭肩膀时带来阵冷风和一句话：“自己跟上来。”
温杭微怔，刘嘉忙朝她使眼色：“领导顺风车，不坐白不坐，快去啊。”
她回神，撑起伞小步跟上去，坐上车后客气道：“麻烦许总了。”
许柏安手按在方向盘上，没什么情绪：“怕麻烦我你来开？”
被他一句话呛住，温杭只好如实：“我车技不太好。”
她大学毕业那年考了证，但是一直没摸过车，下雨路况不好，要她掌方向盘，温杭还真不敢。
许柏安没再跟她废话，一脚油门开出去。
保时捷一路驶向主干道，雨刷器左右摇晃，抹去洇在玻璃上雨滴的同时异常显眼。
气氛诡谲，温杭看向窗外，盘算着得把车技练起来。
车程有点久，中途雨停了，温杭降车窗缝吹风，潮湿的泥土腥气连同冷风一并裹挟而来，刚驱赶那点昏沉困意，安静开车的人蓦地喊她一声。
“温杭——”
他轮廓分明的半张侧脸浸在昏昧的车灯下，一股讳莫如深的气场瞬间冲击而来。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
温杭仿若惊弓之鸟，打了个冷震：“我忘什么了？”
许柏安皱了下眉：“地址，荔湾哪里？”
语气不算好，又或是他本来就是这种淡漠口吻。
温杭钝了下，赶紧拿手机开导航，递过去。
车子照着导航开到小区楼下，温杭暗舒口气，解完安全带下车。
以前的职业病犯了，她站在车窗旁微躬身，唇角往上提点弧度：“谢谢许总。”
皮笑肉不笑的，那点心虚明晃晃挂在脸上，稚嫩且拙劣。
许柏安手肘撑靠在车窗沿，偏头看她，深黑的眸半明半昧：“上去吧。”
温杭提着包的裸粉指尖收拢，转过身离开。
车没立即开走，许柏安看着纤瘦身影匆忙踩过水坑上楼，扯了扯嘴角。
装失忆，当他蠢吗？
温杭上楼，回到她妈妈家里，还没走进房间，在过道听见主卧传来继父不悦的声音：“要留她住多久？我女儿周末可就回来了。”
温杭这周才从北京回广州，没来得及找房子，在酒店住了两天后温母得知，让她先到家中暂住，原因是他继父出差，继父的女儿也不在家。
听见对话，温杭脸上没有过多意外，走进厨房旁边的客房，把行李箱拉出来，接着开门出去，动作从容不迫。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她给温母发微信。
温杭：「我找到房子了，着急搬就先走了。」
消息发完，温母下一秒来电。
“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你叔叔刚回来，你还没见见他呢。”
温杭拖着行李在长廊上找房间，敷衍道：“您就说，我不知道他回来了。”
有些表面关系，靠心照不宣的搪塞维持不也挺好。
话筒对面还在说什么。
温杭找到房间号后停刹脚步，提了下唇：“妈妈，谢谢您，其他的就不用了。”语气客气生疏，不太像母女。
第二天下班，温杭约了中介看租屋，时间赶，她马不停蹄换乘地铁看了几个地方。
城中村的握手楼阳光付费，并非首选，她在五号线文冲和三号线同和之间选了同和，尽管死亡，但能缩短通勤时间，早上可以多睡一会。
最终敲定云裳小区，精装独立一居室，房租1600，符合她要求。
住的地方解决，下一个头疼的就是工作。
百航科技是目前市面上领先的软件制造商，研发销售各类管理软件，而温杭现阶段分到的工作，是对系统库存模块的优化测试。
今年第一季度已经进入尾声，如果不能照计划上线，评定项目kpi的时候，她一分钱都拿不到。
一身班味的她早对理想祛魅，钱能进口袋里才是最可靠的，但项目进展并不顺利，截止日期在即，温杭只能靠加班来赶。
办公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前台拿着快递过来，看眼仍紧闭的会议室剁剁脚，视线急切往卡座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颗乌黑圆滚的后脑勺上。
温杭带着个圆黑框眼镜，鼠标点个不停，正专心做功能测试。
她走过去：“温杭，阻你一阵，我赶着下班，你等会能帮我把这个拿进去给许总吗？”
温杭抬头看见递过来个用牛皮纸袋密封的文件：“是什么？”
“客户寄过来的项目资料，”她咽了下口水：“里面开一天会了，我有事实在等不了。”
温杭往会议室的方向看：“好，你放着吧。”
她连连道谢：“那我走先啦。”
“嗯。”温杭感冒一直没好，抽纸巾擦鼻涕。
人刚走没多久，长廊最里面的会议室门开了，陆续有人走出来。
许柏安单手拎着电脑经过卡座时，温杭连忙把人喊住：“许总。”
他停下脚步走过去，温杭拿起纸袋站起来，略带鼻音说：“资料，前台让我转交给您。”
许柏安看她熬得憔悴蜡黄的脸，目光移到她电脑屏幕上，“如果我没记错，非重要项目百航不提倡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