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e And Seek
看上去越像是神秘的街道,我越闭口不问。
早上雷布思到警局时,两位探员哈利·托德和弗朗西斯·奥罗克早已在他办公室门口站着等候了。他们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全然不在乎雷布思探长迟到了20分钟。探长要是会道歉才见鬼了呢!雷布思走上楼梯,两个人立正站好,停止了聊天。
嗯,不错的开始。他满意地想。雷布思开门,走进办公室,然后关上了门。再晾他们一会儿,让他们坐立不安去吧。他们这下子可有悄悄话说了。他刚跟门卫确认过,布莱恩·福尔摩斯还没到局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打给福尔摩斯家,电话响了又响,一直没人接听。福尔摩斯肯定出去干活儿了。不错,相当不错。
办公桌上有很多邮件。他随手翻着,看到沃森警司的通知就停了下来。他抽出通知,是一张午餐请柬,时间是今天中午12点半。该死!3点还约了福尔摩斯呢。午餐是跟为缉毒任务贡献了白花花的银子的商人们一起吃。该死!地点还是艾瑞餐馆。这意味着得穿干净的衬衫,并打上领带。雷布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还凑合,但领带不行。真他妈的!
脑海中的那点愉悦的笑意淡去了。
一切都太美好了,简直难以永恒。特蕾西端来早餐,把他唤醒。早餐是橙汁,抹着蜂蜜的面包,浓浓的咖啡。她说,她一早就出去了,从起居室的架子上找了点钱,拿去了。希望他不会介意。她在街角寻到一家小商店,买来东西,然后回到公寓,做好早餐。
“我都纳闷,烤面包的香味竟然没有把你唤醒。”她说。
“《火烧摩天楼》(Towering Inferno)[1]都不能把我叫醒,我可是从头睡到尾。”他回答道。她笑了,坐在床上,优雅地吃着面包,牙齿微露。雷布思慢慢咀嚼着面包,心里在想,有多久了?没在床上吃过早餐,没人把早餐端到床前……简直不敢想下去……
“进来!”他吼了一声,但没有人敲门。
特蕾西也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的。她说感觉好多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笼子里,对吗?他送她回到了皮尔缪尔,然后干了件蠢事,给了她10英镑。这就不仅仅是单纯的钱的问题了,他递过钱时就意识到了。他和她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联系,一种他不该建立的联系。看到摊在她掌心的10英镑,他恨不得立刻一把抓回去。但她开了车门,走了出去,走远了,娇小的身躯像是骨灰瓷做成的,步伐却坚定、有力。有时,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萨米,还有时……
有时像看到了吉尔·坦普勒,自己的前女友。
“进来!”他又叫了一声。这次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也就一英寸,慢慢又推开一点,10英寸左右,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长官,没人敲门。”探进来的脑袋怯怯地说。
“是吗?”雷布思冷冷说道,“那看来你们两个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怎么还不进来?”
两个人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悠闲自如了。雷布思用手指指桌子对面的两把椅子。一个坐下了,另一个还站着。
“长官,我站着就行。”他说。坐着的也吓了一跳,怕自己已经违反了什么规矩。
“这又不是他妈的军队。”雷布思冲站着的那个说道,“叫你坐,你就坐!”
两个人都坐好后,雷布思揉搓着前额,装出头疼的样子。说实话,他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谁,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叫他们进来的。
“对了,今天早上为什么把你们俩叫来?”他说道,老一套了,却很好用。
“是调查巫师的事吗,长官?”
“巫师?”他看着答话的探员,突然记起来了,这就是那个一开始引他看五角星图案的年轻小伙子。“对,巫师。还有吸毒过量。”
两个人冲他眨了下眼睛。他正焦虑地寻找一个审讯的突破口,如果说这是审讯的话。进来之前该多想想的。
他至少也该记得约了这俩人吧。可他眼前还是那10英镑,看到一张笑脸,还隐约嗅到烤面包的香味……他看着“五角星”小伙子的领带。
“叫什么名字,孩子?”
“托德,长官。”
“托德?那你知不知道,‘托德’在德语里是‘死亡’的意思?”
“知道,长官。我上学的时候德语读到了高级。”
雷布思点点头,装出赏识的样子。见鬼,他还真是被打动了。这年头,这些年轻的探员们都读到高级,可他们都还这么年轻。更有甚者,有些人读到大学。他感觉福尔摩斯可能就上过大学。他可不希望自己找了个聪明过头的傻子来帮忙。雷布思指了指他的领带。
“有点斜了,托德。”
托德立刻低头看他的领带,脖子几乎弯成了直角,雷布思担心他的脖子会绷断。
“长官?”
“你的领带,平常就戴这个吗?”
“是的,长官。”
“领带最近没断过吗?”
“断领带?”
“领带夹断掉。”雷布思解释说。
“没有,长官。”
“那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雷布思转向另一个探员,匆匆问道。那家伙看上去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整蒙了。
“奥罗克,回答长官。”
“是爱尔兰名字。”雷布思说道。
“是的,长官。”
“奥罗克,你呢?打的是新领带吗?”
“不算新的。我有五六条这样的领带,就轮着戴。”
雷布思点点头。从桌上拾起一支铅笔,研究半天,又放回桌上。他在消磨时间。
“你们发现死者时写的报告,我想看一下。”
“遵命,长官。”他们答道。
“案发现场有没有什么异常?我是说,你们刚进去的时候,就一点儿反常的地方都没有吗?”
“反常的只是死者,长官。”奥罗克回答。
“还有墙上画的东西。”托德补充说。
“那你们两个有没有谁上楼查看一下?”
“没有,长官。”
“你们进去的时候,尸体在什么地方?”
“就在楼下的房间里,长官。”
“你们没上楼?”
托德看了一下奥罗克,然后说道:“我记得我们只是朝楼上喊了几声‘有人吗’。但是,的确,我们没有上去。”
那领带夹是怎么跑到楼上去的呢?雷布思吐了一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你开的什么车,托德?”
“您是说警车吗,长官?”
“我他妈说的当然不是警车,”雷布思把铅笔摔到桌子上,“我是说你私人用的车。”
托德看上去更加迷茫,忙答道:“Metro,长官。”
“颜色?”
“白的。”
雷布思目光转向奥罗克。
“我没有车,”奥罗克承认,“我喜欢摩托车,刚买了一辆本田750。”
雷布思点点头。没有人开福特雅仕,他们也没有半夜从自己家门前开车飞奔而过。
“那就没事了,是不是?”雷布思笑了一下,叫二人出去。他又拾起桌上的铅笔,仔细看看笔尖,然后有意地在桌子边上把笔尖磕断。
雷布思把车停在乔治街的老式男士服装店前,心里却想着查理。他随便拿了条领带,付钱的时候,心中想的还是查理。他回到车上,打上领带,启动车子,开走了,还是在想查理。他开车前去跟本市一些最富有的商人们共进午餐,可是心中所想的只有查理,想到有一天查理也可能选择做一名商人。查理会毕业,会利用家里的关系,找份好工作;一两年他就会顺利升到管理层,做上高管。查理也许会忘了自己曾经对堕落的迷恋,而是自己走向堕落,只有富人和成功人士才配享有的堕落……是真正的堕落,不是什么二手货,像巫术、魔鬼、毒品、暴力之类的二手货。罗尼身上的瘀青难道真的是卖淫造成的?是性虐游戏搞砸了?跟神秘的爱德华玩的游戏,罗尼不是一直叫着他的名字吗?还是某种仪式搞得过火了?
难道真的有撒旦似的堕落天使吗?是不是他太过草率,忽略了这种可能性?身为探长不应该保持开放的思想吗?也许应该是的,但是撒旦找上门的时候,他的头脑是封闭的,关得死死的,严严的。毕竟,他是个基督徒。他也许不怎么去教堂做礼拜,他讨厌唱灵歌及无聊的布道,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心中没有一个小小的、神秘的、属于他自己的上帝。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上帝,伴随着他们一生。苏格兰人的上帝到来时就是邪恶!
正午,爱丁堡比平时竟要阴暗些,也许正映照了他的情绪吧。城堡的影子覆盖了新城的广阔区域,但是跟艾瑞餐馆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艾瑞是整个城中最昂贵的餐馆,一般人很难进去。据说,午餐要提前整整十二个月预定,普通一顿晚饭也要等候八到十周。餐馆占据新城中心乔治酒店的整个顶层,远离市中心的嘈杂。
倒也不是说这个地段特别安静。还是有为数不少的车辆长时间占据着车位,停车成了问题。对于探长来说,当然就不是问题了。雷布思把车直接停在酒店正门前的双黄线上,全然不顾门童关于交警、罚单的警告,就把车停在那儿,走进宾馆。他进了电梯,上四楼。电梯上行中,他紧了紧腰带,这些富商无聊之极,快把他的裤子都烦到要掉下来,逃走。他还要跟法玛尔·沃森共处整整两个小时,简直受不了。还好,他感到了饿意,至少能好好吃一顿。嗯,会吃得非常好。
而且鉴于他的酒量,他非要把这些家伙喝到破产不可。
布莱恩·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一杯绿茶,走出小吃店。他一边走一边研究手中的塑料杯子,努力地回想,自己上次喝过的一杯好茶是什么时候,是真正的茶,他自己煮的茶。他的生活好像一直在围着饮料杯、续水壶、枯燥的三明治和巧克力饼干打转。吹几下,抿一口,吹几下,再抿一口,咽下去。
就为了这些,他放弃了学术生涯。
也就是说,他曾经在学术圈待过八个多月,当时他在伦敦大学学习历史。第一个月,他用崇敬的目光审视这座城市,努力适应它的庞大,适应它的复杂,努力在这座城市里有尊严地生存下来,生活下去。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他开始去适应大学生活,结交新朋友,参加无休无止的谈论、辩论,加入各种社团。他每次加入一个社团之前,都会先试试水,其实大家像学习游泳的孩子一样,都很紧张不安。第四、第五两个月,他成了地地道道的伦敦人,每天从大学到巴特西租的房子,两点一线地通勤。他的生活突然被数字、火车、公交、地铁的时刻表统治着,被末班公交车、地铁的发车时间控制着,这些末班车会把他匆匆带离咖啡厅里聊得火热的政治话题,把他送回自己吵闹的单身房间。错过一班火车,就意味着无尽的痛苦,要在高峰的地铁站挤来挤去,简直就像地狱一般。第六、第七两个月,他一个人待在巴特西,在房间里学习,几乎再也不去上课了。第八个月,是个5月,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福尔摩斯离开了伦敦,回到了老朋友中间,他生命中的虚无一下子被工作填得满满的。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怎么偏偏选择当了警察呢?他捏扁了手中的空塑料杯,扔向附近的垃圾箱。没中!他想,没中就没中。然后,他突然回过神来,走到杯子那儿,弯下腰,捡起杯子,放入了垃圾箱。布莱恩,你可不是在伦敦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一个年迈的妇人微笑着看着他。
在一个混乱肮脏的世界,一点好事就会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这是个混乱肮脏的世界。雷布思使他置身于羞辱的浓汤之中。皮尔缪尔就像折磨灵魂的广岛,他避之唯恐不及,害怕辐射的危险。他随身携带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地誊写着他昨天晚上接电话时写下的凌乱信息。他从口袋中掏出纸条,仔细核查着。发现尸体的警察倒是很好找到,这会儿雷布思应该见过他们了。然后他去了皮尔缪尔那所房子。他的口袋里就装着爱丁堡城堡的照片,照片照得很好,角度取得很独特。还有那个女孩的照片。他觉得女孩看上去很漂亮,但是很难判断出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艰苦生活留下的痕迹,但粗略一看,就觉得她很有魅力。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挖到那个女孩的信息。他手上唯一有的就是一个名字:特蕾西。是,他有一些熟人,也许能派上用场。爱丁堡是他的地盘,他在这儿有些熟人、老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伦敦的闹剧散场后,他跟朋友们重新建立了联系。他们都曾警告他不要去,当警告声落下没多久,他就回来了。他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可以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了。这一切不过发生在5年前而已……可是回想起来却要漫长得多。
他为什么就加入了警察队伍呢?他的第一选择本来是做记者。那可要一直追溯到他上学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儿时的梦想有时也会实现,哪怕是短暂的呢。他的下一站就是当地日报社,他去看一下能不能找到更多角度独特的爱丁堡的照片。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喝上一杯好茶。
他正要往前走,忽然瞥见马路对面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有着硕大的窗户。他一直以为,这家公司单单从名字来看,出售的房子会很贵。但是管他呢。他穿过困在原地不动的车辆,站在鲍耶·卡鲁公司的大窗子下面。一分钟过后,他的双肩看上去比平时还要低垂一些,他转身离开,走向布里治街。
“这位是鲍耶·卡鲁公司的詹姆斯·卡鲁先生。”
詹姆斯·卡鲁微微一握雷布思的手,他软绵绵的屁股离开软绵绵的座椅也就几毫米就又坐下了。在整个介绍过程中,他一直盯着雷布思的领带看。
“这位是芬莱·安德鲁斯。”沃森警司继续介绍其他客人,雷布思又握了一位共济会[2]成员的手。不用看别的,光从握手,他就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共济会的。跟人握手时,共济会成员会比常人握手的时间长一点,他们会利用多出来的这点时间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人。
“你可能听过安德鲁斯先生的大名。他在杜克区有一家赌场。叫什么来着?”沃森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殷勤的样子都有失主人的身份,殷勤的样子好像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殷勤的样子让在座的人很不舒服。
“名字就叫芬莱。”芬莱·安德鲁斯回答道,放开了雷布思的手。
“汤米·麦考尔。”最后一位客人主动介绍了自己,迅速握了握雷布思的手。雷布思微笑着坐下,加入了这一桌人。谢天谢地,总算是坐下了。
“你不会是托尼·麦考尔的弟弟吧?”雷布思随口问道。
“呵呵,正是。”麦考尔笑道,“怎么,你认识托尼?”
“还很熟。”雷布思说。警司先生看上去很是迷惑。“麦考尔探长。”雷布思解释道。沃森用力地点点头。
“雷布思探长,你想喝点什么?”卡鲁晃了晃身子,问道。
“公务在身,不能喝酒,先生。”雷布思说着打开面前折叠精美的餐巾。他看到卡鲁脸上的表情,笑了,“开个玩笑,我来一杯琴汤尼。”
在座的人都笑了。一个有幽默感的警察,一般都会出人意料。要是他们知道雷布思平常绝少开玩笑应该会更惊讶。但雷布思知道在这儿要合群,要“融”进来才行,尽管并不令人愉快。
他身边站着一位服务生。
“罗纳德,再上一杯琴汤尼。”卡鲁吩咐身边的服务生。服务生鞠个躬,走了。另一位服务生替下他,开始把华丽的皮制菜单递给客人们。雷布思觉得腿上的那块厚厚的餐巾很重。
“探长先生住哪儿啊?”卡鲁问道。他的微笑那么殷切,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微笑,雷布思很小心。
“马奇蒙特。”他回答道。
“哦,”卡鲁来了热情,“那儿一直都是好地段啊。那儿以前是农场,你知道吗?”
“是吗?”
“嗯,很好的社区。”
“詹姆斯是说那附近的房子值不少钱。”汤米·麦考尔打断了二人。
“说的不错。”卡鲁有点生气,接着说,“靠近市中心,靠近学校……”
“詹姆斯,”芬莱·安德鲁斯告诫道,“你又三句话不离本行了!”
“我有吗?”卡鲁一脸的惊讶,很是真诚。他又摆出那张笑脸,对着雷布思,“抱歉,抱歉。”
“我推荐牛肉里脊。”安德鲁斯说道。服务生过来替他们点菜时,雷布思示意他要自己看着点。
他尽量显得悠然自如一些,尽量不去看其他桌上的客人,尽量不去研究桌布上精致的花纹,不去研究面前的餐具,尽管他都不知道什么洗指碗、标有纯度印记的餐具。可是转念一想,这就是一辈子一遇的事情,为什么不看?于是他转过头,看到零零星星大概有五十张饱食的、心满意足的脸。在座的大部分是男士。当然也有几位女士点缀其间,以示体面,显示出高雅。去骨鱼片——好像大家都在吃这个。还有酒。
“谁来点酒?”麦考尔晃着手中的酒单。卡鲁很想接过来,雷布思往后撤了撤身子。不行的,是不是?一把抓过酒单,喊着“我来,我来”,然后急急地找寻价格,希望不会……
“赏个脸,我来吧。”芬莱·安德鲁斯从麦考尔手中接过酒单。雷布思继续研究叉子上的纯度标记。
“是沃森警司拿绳子把你绑来参加我们这个小活动的吧?”麦考尔看着雷布思问道。
“倒不必拿绳子绑我,要是能帮上什么忙,是我的荣幸。”雷布思回答。
“相信你的经历对我们很有价值。”沃森说道,笑盈盈地看着雷布思。雷布思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幸好安德鲁斯对酒略有所知,点了一瓶1982年产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瓶爽口的夏布利白葡萄酒。这期间,雷布思的头脑活跃起来。那家小赌场叫什么名字来着?安德鲁斯?还是芬莱?对,就是它,芬莱。他听说过这家赌场,是一家小赌场,很安静。雷布思从来没有进过赌场,不管为了公干,还是平时找点乐子。进去就是输钱,哪还有什么乐子可找?
“芬莱,那个中国人还光顾你的宝殿吗?”麦考尔问道,两个服务生在一边把汤盛到大大的维多利亚式汤盘里。
“他是进不去了,管理层有权拒绝某个人入场。”
麦考尔笑了,转向雷布思。
“芬莱不太走运。你知道的,中国人赌博很厉害。我们说的这个人从芬莱那儿套了不少钱呢。”
“我曾有个很有经验的赌台管理员。”安德鲁斯解释道,“他的眼睛很有经验,真的很犀利。只要看到年轻人怎么投球,就可以看出轮盘转到哪儿停。”
“太神奇了!”沃森说完,吹吹勺子里的汤。
“倒也不是神乎其神,”安德鲁斯说,“我以前也见过。其实仅仅就是判断出谁肯下大的赌注。不管怎么说,生意总是起起伏伏。今年总的来说生意还不错,大量的资金涌入咱们北方来。大家看看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一赌为快呢。”
“资金向北流?”雷布思来了兴致。
“还有人、工作。伦敦人带着伦敦的钱、伦敦人的习惯,都来了。你没有注意到吗?”
“还真没有。”雷布思承认,“反正皮尔缪尔附近是没有这个苗头。”
听到这话有人笑了。
“我的房地产机构可是注意到了,”卡鲁说,“大房子需求强劲,有时候还有些公司客户要买商铺。企业都在向北移,要开新公司。他们都很识货,看中爱丁堡是个好地方。房价都涨翻天了。我看是涨势不减。”他看着雷布思,接着说道,“皮尔缪尔都在建新房子呢。”
“芬莱,告诉探长先生中国玩家都把钱藏到哪儿。”麦考尔打断了他。
“拜托,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说为妙吧。”沃森说完,又低头喝盘里的汤,麦考尔则偷偷笑了。雷布思觉察到安德鲁斯不快地扫了麦考尔一眼,眼神很是不满。
酒上来了,凉气沁人,泛着蜂蜜般的光泽。雷布思抿了一小口。卡鲁正在问安德鲁斯赌场扩建的事,问他有没有拿到规划许可。
“我看没什么问题。”安德鲁斯努力压制他声音中的自大。麦考尔又是会心一笑。
“我敢说,肯定没问题,”他说,“要是你的邻居们想要在营业场所后申请扩建,他们也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吗?”
安德鲁斯冷冷一笑,冷得跟杯子里的葡萄酒差不多。“汤米,据我所知,每个案例都会单独仔细审批。你知道有更好的方法?”
“不,没有!”麦考尔已经喝完了一杯酒,又要添一杯。“我相信一切都很透明,公事公办。”他突然转向雷布思,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目光,“希望你不会出去嚼舌头,约翰。”
“不会。”雷布思看了看安德鲁斯,他还在低头喝汤,“吃饭时间,我的耳朵是紧闭着的。”
沃森点点头,以示赞同。
“你好啊,芬莱。”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到了桌旁,他的声音中透着男性的阳刚之气。他身上的西装是雷布思所见过的西装里看上去最贵的:蓝色面料,质地如丝,打着银色的暗线。他的头发也是银白色,尽管看脸,他只不过40来岁。一位娇小的东方女性站在他身边,身体微微倾向他。她看上去更像一位姑娘,长得标致可人,桌上的人无不敬畏地要站起来。只见他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动。女人的愉悦之情隐藏在眉梢眼角。
“你好啊,马尔科姆。”芬莱·安德鲁斯指向来人介绍说,“这位是马尔科姆·兰因,我们的大宣传家。”最后这个头衔显然是多余的。没有人不认识马尔科姆·兰因,他是绯闻专栏的常客。他张扬的生活作风招人又嫉又恨。同时,他在法律界最受人鄙视。他到哪儿都是一部小型电视剧。要说他的生活作风放荡的话,起码是给星期日小报提供了好的素材。据雷布思所知,他还是一位十分杰出的律师。他必须是杰出的律师,否则其他的各种角色就只配做墙纸了。当然,那些角色不是墙纸,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板砖、水泥。
“这些就是我跟你说起的小活动成员们。”安德鲁斯指向在座的人。
“哦,对,缉毒运动。”兰因点着头,“想法很好,警司先生!”
听到这句赞美,沃森的脸都要红了,其重点在于兰因知道沃森是谁。
“芬莱,明天晚上的安排没忘吧。”兰因继续说。
“牢牢写在我的日记本里呢,马尔科姆。”
“很好!”兰因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人,接着说,“事实上,我想邀请大家都来。就在寒舍,小聚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跟大家聚聚。时间是明天晚上8点,是个很随意的聚会。”他揽着女伴白皙如瓷的腰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雷布思听到并记下了他最后的话:他的住址,在赫里奥特街,新城最靠外的小区。这是个崭新的世界。尽管雷布思不知道邀请是不是认真的,他还是决定去赴约。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过了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了缉毒运动上。服务生端上来了更多的面包。
“面包,”腼腆的小伙子把另一卷旧报纸放到福尔摩斯倚着的柜台上,说道,“大家都钻到面包[3]里去了,我很担心。你知道吗,他们只关心比别人赚得多。我的同学,14岁起就清楚他们长大了要做银行家、注册会计师、经济学家。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些是五月份的。”
“什么?”福尔摩斯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他们怎么就不能放上几把椅子呢?他都在这儿站了一个多小时了,翻着过去的旧报纸,每天一份日报和一份晚报,手指都被油墨染黑了。刚开始,还有些之前错过的头条或足球新闻能吸引他读一下。但很快他就厌倦了,只是机械地翻着。而且,翻了这么久,他的胳膊酸疼酸疼的。
“五月份,”年轻人解释道,“这些是五月份的报纸。”
“哦,好的,谢谢。”
“六月份的看完了?”
“是的,谢谢。”
年轻人点点头,把报夹一端的皮扣扣好,费力地抱起夹子,慢慢走出房间。又是一堆,福尔摩斯打开夹子,继续翻动新一摞的旧报纸。
雷布思判断错了。这儿根本就没有年长的有着跟电脑一般的超强记忆的老人,这儿也没有电脑。所以他们必须依靠纯手工,一页一页地翻看,寻找那些熟悉的、角度独特,且让人耳目一新的照片。为什么?他一无所知,这无知状态令他很郁闷。但愿今天下午跟雷布思见面时,他能理出些头绪。外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那位小伙子又进来了,耷拉着胳膊,下巴微垂。
“那你怎么不跟你的朋友们似的呢?”福尔摩斯随意跟他聊天。
“你是说进银行?”年轻人耸耸鼻子,“我想要点不一样的东西。我正在学习新闻。总得找个地方起步吧,你说呢?”
嗯,不错,是这样的。福尔摩斯想着,又翻过一页。是要找个起点。
“嗯,这是个开始!”麦考尔一边说一边起身。他们把用过的餐巾揉成一团,扔到凌乱的桌子上。曾经整整洁洁的桌子上沾满了面包屑,酒溅得到处都是,还有一片暗暗的奶油渍,一滴洒出来的咖啡渍。雷布思勉强站起身,觉得头晕目眩。吃饱了!舌头上厚厚的一层全是喝下的酒和咖啡,还有白兰地。天啊!现在这些人都要回去工作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雷布思当然也是。他3点还约了福尔摩斯呢,对吧?但时间早就过3点了。反正福尔摩斯也不会抱怨的,他也不敢抱怨,雷布思得意地暗忖。
“挺不错的嘛。”卡鲁拍了拍他的腰,评论道。雷布思不知道卡鲁说的是他圆鼓鼓的肚子,还是在说他肚子里吃下去的东西。
“我们今天进展颇多。”沃森说,“大家可不要忘记了。”
“是不错,一次成就卓著的会面。”麦考尔说。
安德鲁斯执意要埋单,雷布思粗粗算了一下,起码有三位数。安德鲁斯正在研究账单,眼光停留在每一个项目上,好像是在和他心中记下的价目进行核对。雷布思有点不怀好意地暗想,他不光是生意人,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苏格兰人。就见安德鲁斯叫过服务生领班,轻声告诉他,有一项多收费了。领班听从了安德鲁斯的话,当场用手中的圆珠笔改了账单,并连连道歉。
餐馆的人也开始散场了,吃饭的人都度过了美好的一小时午餐时间。雷布思感到一阵愧疚:他刚刚吃下喝下了相当于200英镑的1/5的东西。也就是说,有40镑呢。有些人显然吃得很开心,正大声谈笑着离开餐厅。他们讲着过去的故事,抽着雪茄,因为喝酒,大家的脸都红红的。麦考尔不识相地把胳膊搭在雷布思的肩上,向外走去。
“要是苏格兰只剩了50个托利党[4]的忠实选民,他们就都在这屋里呢。”
“这话不假。”雷布思说。
安德鲁斯听到他们的谈话,目光从领班身上转过来,说道:“我想苏格兰也就剩下50个托利党分子了吧。”
就是那张笑脸在那儿,雷布思又注意到了:那静静的、自信的微笑。他周围都是点燃的雪茄,燃着的红色烟头。他暗想,自己都把烟灰当面包吃了,简直是吃面包一样吃了烟灰。他觉得都要吐了。但麦考尔突然绊了一跤,险些摔倒,雷布思不得不拉住他,他这才找到了平衡。
“喝高了吧,汤米?”卡鲁问。
“得出去透透气。”麦考尔回答,“约翰会陪我的,是不是,约翰?”
“没问题。”雷布思说,这个借口正中他的下怀。
麦考尔又转向卡鲁,问:“开你的新车来的?”
卡鲁摇摇头,“把它存在车库了。”
麦考尔点点头,转向雷布思,说道:“这个家伙刚买了一辆捷豹V-12。
将近4万呢,我说的可不是跑的里程。”
刚才的一个服务生站在电梯边。
“先生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他说,声音就跟电梯开关的响声一样机械。雷布思和麦考尔走进电梯,门叮当一声就关上了。
“我以前肯定逮捕过这个人,”雷布思说,“因为我以前又没来过这地方,所以他不可能曾在这儿见过我。”
“这地方算不了什么,”麦考尔说,使劲抹了几把脸,“什么都不是。你要是真想找点乐子,就到芬莱的俱乐部去。就说你是芬莱的朋友,他们会让你进去的。那儿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会考虑的。”雷布思正说话间,电梯门开了,“等我从干洗店取回腰带,我就会去。”
麦考尔一路大笑不止,出了酒店。
福尔摩斯出来的时候,全身都僵直了。那位年轻人让他走了职工专用通道,带他走出迷宫式的条条走廊,又转身回去了,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福尔摩斯不知道他最后是不是真能做一名记者。更离奇的事儿倒也发生过。
他需要的照片找到了,共总三张,连续刊登在三份周三的日报上。美工部按图索骥,找到了原版照片,照片背面都贴着一张金色的长方形标签,标明照片是吉米·霍顿摄影工作室的作品。上帝保佑!标签上竟然还有办公地址和电话。福尔摩斯心满意足地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他的脊柱咯吱咯吱作响,慢慢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他本想喝杯啤酒,但靠在柜台前站了足足两个小时以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去倚着吧台喝酒了。而且,都3点15分了。托那群头脑发达、行动迟缓的美工部人员的福,跟雷布思探长的第一次会面,他已经迟到了。他不知道雷布思怎么看准时赴约,真怕他会很在乎时间。但是,要是今天的工作成果还不能让他满意的话,那他也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还是有些流言蜚语,说雷布思……
福尔摩斯倒不会轻信传言。当然,不是总信传言。
结果,两人之中反而是雷布思来晚了,尽管他提前打了个电话,并道了歉,这倒是很罕见。福尔摩斯坐在雷布思办公桌前多时,才见雷布思最终姗姗来迟。雷布思扯下脖子里花里胡哨的领带,扔到抽屉里。然后他才转向福尔摩斯,微笑一下,伸出了手。福尔摩斯上前握握手。
雷布思想,不错,他也不是共济会的。
“布莱恩,是你的名字吗?”雷布思一边说一边坐下。
“是的,长官。”
“好。那我就叫你布莱恩,你可以继续叫我长官。你看公平吗?”
布莱恩笑着回答:“很公平。”
“好,有什么进展?”
福尔摩斯开始从头讲。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雷布思:尽管雷布思努力做出用心听的样子,但他看上去昏昏欲睡。他的呼吸飘过桌子,味道很浓烈。不知道他午饭吃了什么,看上去很合胃口,消化得很好。福尔摩斯做完报告,等着雷布思发话。雷布思只是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整理思绪?福尔摩斯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
“长官,能不能容我问一句,出什么事儿了?”
“你当然有权知道。”雷布思最终回答,却又不说话了。
“那是?长官?”
“布莱恩,说实话吧,我也不确定。就我所知道的——之所以强调是我所知道的,因为我想了很多,可能跟案情不完全相符。”
“那是有一件案子了?”
“还是听我讲完后,你自己判断吧。”现在轮到雷布思作报告了。他一边讲一边理清了思路。但是各个细节支离破碎,还有很多猜测的成分。他能看出来福尔摩斯正努力拼接,想拼出一幅完整的图。但存在一张完整的图吗?
“你看,就是这样。”雷布思开始总结,“我们已经找到一个瘾君子,身体里都是毒品,还是自己注射的。有一个提供毒品的人。死者身上有瘀青,其跟巫术有牵连;还有一个失踪的相机,一个断掉的领带夹,一些照片,以及一个被人跟踪的死者女友。看到问题了吗?”
“断点太多,无法展开调查。”
“所言极是!”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这个词引起了雷布思的注意。第一次,他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不再是一个人,不管“这”是什么事。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一丝快慰,尽管醉意涌了上来,浓浓的困意缓缓击打他两边的太阳穴。
“我得去见一个人,调查一下女巫会,”他接着说,此刻对下面的步骤已胸有成竹,“你得跑一趟霍顿摄影工作室。”
“听上去很合理。”福尔摩斯评论说。
“他妈的必须应该合理!”雷布思喝道,“布莱恩,别忘了,我才是运筹帷幄的人,你就是个跑腿的。有什么进展,给我打电话。现在,出去!”
雷布思不是要故意装横。只是这个年轻人越说越近乎,听上去太温馨了,有点共谋的意味儿。雷布思觉得有必要划清界限,当然是他自己的错,福尔摩斯关门出去时,雷布思意识到了。他的错,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和盘托出,简直就是在倾诉,他还直呼其名,布莱恩。都怪那顿该死的午饭,“叫我芬莱就行”“叫我詹姆斯吧”“叫我汤米吧”……算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都是刚开始的时候很好,后来差了一些。万事都是在走下坡路,雷布思早就习惯了。他甚至喜欢被人记恨,喜欢激烈的竞争。这也算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一点意外收获吧!
看来雷布思就是个混蛋。
布莱恩·福尔摩斯走出警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揣在口袋里,关节都红了。“你就是个跑腿的。”一句话就把自己打翻在地。他刚才还幻想着两个人关系处得很好呢,好得就像两个普通人的关系,不像两个条子的关系。布莱恩,早该放聪明点的。那为什么要做这些工作呢?他想都想不下去了。一切都那么模糊,纯粹是雷布思自己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一个警察分内的工作。就是一个探长一时闲来无事,要当一会儿菲利普·马洛[5]解解闷。上帝啊,他们两个还都有别的正经工作可做呢,起码福尔摩斯自己有。反正他是不会去投入轻轻松松的缉毒工作,可是怎么会选了雷布思加入这项行动呢。他哥哥可曾经是法夫地区的第一号大毒枭。雷布思的警察生涯该因此彻底断送的,现在呢,局里却让他升了职。真是个他妈的邪恶、肮脏的世界!
他还得去拜访一位摄影师。说不定他可以顺便照张护照上的照片,卷起铺盖,一走了之,飞往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还找什么狗屁房子,干什么狗屁警察,伺候什么狗屁雷布思探长和他那寻找巫师的狗屁一套。
就这么一走了之!
雷布思在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出几片阿司匹林,他一边下楼,一边把药片碾成碎末,送到嘴里。致命的错误!药沫把嘴里的唾液都吸干了,他根本无法下咽,连话都说不了。门卫正在啧啧地喝茶,雷布思一把抓过他的塑料杯,大口喝下温吞吞的茶水,然后咧咧嘴。
“你这是放了多少糖,杰克?”
“要是知道您老人家来喝茶的话,约翰,我肯定照您的口味儿调了。”
杰克一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雷布思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门卫了。他递回茶杯,走出警局,感到糖在他身体里甜得发腻。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他一边开动车子,一边想。对上帝发誓,就偶尔喝一点葡萄酒,就一杯,请允许我这一点。但是再也不能喝酒无度了,不能再把高度酒和葡萄酒兑着喝了。记住没?上帝啊,饶了我吧,快赶走这无休无止的醉意吧。我就喝了一杯白兰地、两杯白葡萄、一杯夏布利酒、一杯琴汤尼。这根本就构不成传奇,距离强制戒酒的量还差得远呢。
好在路上的车很少,可以放松一下。当然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起码可以稍事休息。他朝皮尔缪尔慢慢驶去,突然记起来他并不知道查理住在哪儿。查理,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如果他要挖出一个女巫会的地址来,一个向善的女巫会,他必须跟查理谈谈。他还想再确认一下巫术故事的真伪,也要再研究一下查理这家伙。但调查过程中,他又不能打草惊蛇。
巫术这事儿让雷布思很纠结。他相信善恶之分,知道好人也会被邪恶的东西吸引。他很理解异教,也读过这方面的大部头,写得又长又深奥,很难被人理解。雷布思并不介意人们愿意膜拜地球,甭管膜拜什么,信仰什么,最终都是这么回事。但是,他不能容忍人们把邪恶奉为一种力量,或者比力量还要强大,奉为一种独立存在。他尤其不能忍受人们愚昧无知地去膜拜、去信仰,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信仰些什么、做些什么。
像查理这样的人。他又想起了吉格的那本画册:画上撒旦坐在天平的中心,左右一边一个女人,裸着身体。硕大的钻机穿过女人的身体,撒旦的头上戴着羊的面具……
但是查理现在能在哪儿呢?他先得找到人才行。要停下来问,敲门,暗示谁要是不合作就给他好看,就算要他扮演坏警察的角色,他也在所不惜。
事实上他用不着做些什么。他只需要找到在附近用木板封住的房子周围转悠的两个探员就好了,房子距离罗尼的死亡地点不远。一个探员正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说话,另一个正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雷布思停了车,走出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探身进去,拔出了车钥匙。在这个地段,还是小心为妙。一秒钟之后,他把车门也锁了,这才走向两个探员。
他认识其中的一个,是探员哈利·托德,发现罗尼尸体的小伙子。托德看到雷布思过来了,立正站好,雷布思示意他干自己的事儿就行。所以托德就又对着对讲机开始说话。雷布思开始注意另一个人。
“你有何贵干?”那个探员停下手中的笔,看着雷布思,目光中充满了怀疑,甚至敌意,这眼神几乎是警察的专利。“雷布思探长。”雷布思自报家门。他在纳闷托德的爱尔兰搭档奥罗克哪儿去了。
“哦,长官,”小探员把笔收起来,“我们来处理一件家务事,有人报警说这里发生家庭暴力,吵得房顶都要掀起来了。但我们赶到时,男的已经跑了。女的还在里边呢。她脸上挨了一拳,眼圈都黑了,但没有别的伤。这并不是您的管辖范围,长官。”
“是吗?”雷布思说道,“谢谢您告诉我,孩子。有人告诉我哪里是或者哪里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感觉很好。太感谢您了。现在,您能不能批准我进去看看呢?”
小探员的脸一下就红了,红红的脸颊和他面无血色的整张脸以及脖子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这会儿,他连脖子都红了。雷布思看了很是高兴。托德并不在乎雷布思身后的探员,单是看到雷布思以及这场交锋,就开始傻乐。
“怎么样?”雷布思逼问道。
“对不起,长官,”探员答道。
“好吧。”雷布思回答,向房门走去。可是他还没走到门口呢,门就从里边打开了,特蕾西站在门口。她的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其中一只被打得乌青。看到雷布思站在面前,她好像并没有觉得惊讶,反而如释重负。她一下子扑过来,抱紧他,把头贴在他的胸口,眼泪又流了下来。
雷布思又是惊讶又是有点尴尬,也只好抱抱她,用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就像一位父亲在安慰一个受惊吓的孩子,“好了,好了”。他回头去看那两个探员,他们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这时却有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他的车旁。他看到托尼·麦考尔拉了手刹,走了出来。托尼也看到了雷布思,还有他怀里的女孩。雷布思把手放在特蕾西的胳膊上,想把她推开一点,但两个人的身体还是贴在一起。他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抬头看看他,努力忍住哭声。最终,她抽出一只胳膊去抹眼泪,然后另一只胳膊也抽了出去。雷布思的手这才放了下来。两个人的身体分开,暂时分开了。
“约翰?”麦考尔叫了一声,他已经来到了雷布思的身后。
“什么事,托尼?”
“我的地盘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盘?”
“路过而已。”雷布思回答。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整洁,让人很意外。屋子里有不少家具,尽管不成套——两张破沙发,几把餐桌椅,一张桌子,桌子上散落着几个泡芙,奶油从褶子里流了出来——更叫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电。
“不知道供电局知不知道这儿都连上电了。”麦考尔说道,雷布思随手打开了灯。
整个地方看上去就是个临时住所,充满了不稳定性。起居室的地板上有几个睡袋,好像随时欢迎流浪汉或者过路人。特蕾西走到一个沙发旁,坐下,双手抱膝。
“这是你住的地方吗,特蕾西?”雷布思明知故问。
“不是。查理住这儿。”
“你发现多久了?”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他搬家很勤,四处游荡。找到他可不容易。”
“你好像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他了。”特蕾西耸耸肩,“你们怎么了?”
“我就是想找他谈谈。”
“谈谈罗尼吗?”雷布思问这话时,麦考尔看着他。麦考尔开始集中注意力听,雷布思是一边询问特蕾西,一边给麦考尔介绍情况。特蕾西点点头。
“可能很蠢,但是我必须得找个人谈谈。”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是他先挑起来的。说是我害死了罗尼。”她抬头看着他们,不是请求的目光,只是为了证实她没有撒谎。“这不是真的!但查理说我应该看住罗尼,不让他注射那东西,把他从皮尔缪尔带走。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呢?再说罗尼也不听我的啊。我感觉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有人能说服他。”
“你是跟查理这么说的吗?”
她笑了,说道:“没有。我刚刚才想到的。每次都是吵完了,才想到刚才该怎么说才好,不是吗?”
“我深有体会,亲爱的。”麦考尔说道。
“所以,你开始骂他……”
“不是我挑起来的!”她冲雷布思吼道。
“好,”他轻声说道,“查理先骂的你,然后你就回嘴,他就打了你,对不对?”
“是的。”她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或许,”雷布思进一步问道,“你还手了?”
“我尽力了。”
“这才是好孩子!”麦考尔说。他正围着屋子转,掀开每一个沙发垫子,翻开旧杂志,蹲下来拍打每一个睡袋。
“别讨好我,你这个混蛋!”特蕾西回嘴。
麦考尔愣了一下,抬起头,一脸惊讶,转而又笑了,继续拍打下一个睡袋。“啊哈。”他一边说一边拎起空睡袋里面的东西。一个小塑料袋滚出来,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满意地说,“稍微收拾一下,这房子就像个家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特蕾西盯着袋子说。
“相信你,”雷布思说,“查理跑了,是吗?”
“是的,邻居们肯定是闻声,给猪……我是说,报警了。”她目光游离,不再看他们二人。
“更难听的称呼咱都听过,是不是,约翰?”麦考尔调侃道。
“没错。然后警察来到门前,查理从另一个门跑了?”
“对,从后门跑了。”
“好吧。既然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好好看看这个房间吧,真没想到查理还真有个住所。”
“好主意!”麦考尔回答道,开始掏塑料袋里的东西,“无风不起浪嘛!”
查理的房间收拾得挺像样,里面有一个睡袋,一张桌子,一盏台灯。屋里堆满了书,雷布思从来没有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见过这么多的书。书一排排摞起来,从地板一直垒到墙上,摇摇晃晃的,像好几根柱子。很多书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早就过期了。
“逾期这么久,还不知欠了纳税人多少钱呢。”麦考尔说。
各种各样的书,经济类、政治类、历史类,还有些关于巫术、魔鬼崇拜的大部头,这些大部头有的读过,有的没怎么读过。但是没有什么小说。大部分书读得都很仔细,画满了线,空白处写满了铅笔做的笔记。桌上有篇写了一半的论文,是查理大学里的课程作业,主题看上去是要把巫术与现代社会联系起来。但在雷布思看来,大部分纯粹就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你好,有人吗?”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两个年轻探员正在爬楼梯。
“你们好,在这儿呢。”麦考尔应答一声。然后把一个超市购物袋里的东西倒在地板上,笔、玩具车、烟盒、一个木球、一团棉线、一个随身听、一把瑞士军刀,还有一个相机通通滚了出来。麦考尔弯下腰,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相机,把它拾了起来。相机款式不错,是35毫米的单反相机,制作精良。他冲雷布思晃晃手中的相机。雷布思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接了过去,转向特蕾西。特蕾西双臂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在门口,冲他点点头。
“对,”她说,“是罗尼的相机。”
两个探员也到了楼上。雷布思接过麦考尔递过来的购物袋,把相机放进去,小心不抹掉上边的指纹。
“托德,”他吩咐认识的那个探员道,“把这位小姐带到大伦敦路的警局去。”特蕾西张了张嘴,要说点什么。“这都是为了你好,”雷布思对她说,“跟他们去吧,我会尽快去看你的。”
她似乎还想抱怨几句,但只是想想而已,最后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雷布思听着她和两个探员下了楼。麦考尔还在搜屋子,但并没有刻意找什么。两项发现足以使他们继续调查下去。
“无风不起浪。”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今天跟汤米共进午餐了。”雷布思说。
“我的弟弟汤米吗?”麦考尔抬起头来,雷布思点点头,“你的待遇不错啊,15年了,他可从来没有带我出去吃过饭。”
“我们在艾瑞餐馆吃的,”麦考尔闻听,吹了一声口哨,“商量沃森的缉毒运动。”
麦考尔说道:“噢,汤米为缉毒运动大出血了吧?我还是嘴下积德吧,想当年,他也帮过我。”
“他喝得有点高。”
麦考尔轻轻笑了,说道:“他是一点儿也没变。谁让他有钱呢。他的运输公司运作好极了,能自动运作。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没日没夜地围着公司转,一天工作24小时,一年工作52周。现在好了,他想不去就不去。他的会计还建议他休一年的假呢。你能想象这样的事吗,就是为了少交点税。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摊上这种好事,约翰?”
“这话你是说对了,托尼。”雷布思手里还拿着那个购物袋,麦考尔冲着袋子努努嘴。
“可以结束了吗?”
“起码能提供一些线索,”雷布思回答,“我还得查一下上边的指纹。”
“我能告诉你都能找到什么,”麦考尔说,“无非就是死者和查理这小子的指纹。”
“你忘了一个人?”
“谁?”
“你!托尼,别忘了,你可是直接用手拿的相机。”雷布思回答。
“哦!抱歉,我没想——”
“算了,没事!”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点线索了。值得庆祝一下。你饿不饿?我可是快饿死了。”
他们走出房门时,一根柱子终于撑不住倒了下来,书摊了一地,就像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等待重新洗牌。雷布思闻声又打开门,向屋里扫了一眼。
“鬼。”麦考尔说道,“里边就只剩下鬼了!”
屋里根本就没什么起眼的,跟他期待的很不一样。不错,墙角有一盆花,窗户上挂着黑色的百叶窗,塑料写字台上摆了一部打字机,打字机上落满了灰尘。但是,这里只不过是廉租房的二层,所有的设计都是为家居用的,根本就不适合办公用,更别说用作什么工作室了。福尔摩斯绕着所谓的“接待室”转了一圈,前台的可爱秘书(一看就是辍学的学生)去请“高摄”了。起码她是这么说的,“高级摄影大师”。要是员工不尊重你,或者至少不敬畏你,那纯粹是老板自己不对劲。当然,里边的门一开,当吉米·霍顿一出来,福尔摩斯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首先,他50多岁,快奔60了,头上还没有光荣退役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稀疏的几根刘海遮着前额,快盖过眼睛了。他穿着牛仔裤,但不幸的是很失败,这是很多装嫩的人经常会犯的错误。而且他的个头不高,最多一米六。看到他,福尔摩斯才体会到秘书小姐是话里有话,“高摄”,实在是高。
他一脸的不高兴,显然是受到打扰了,但还是撇下手中的相机,放在摄影室,或者摄影棚,甭管是在哪儿,反正就在这紧巴巴的小工作室内,他伸出手来,福尔摩斯忙迎过去,两人握握手。
“探员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自报家门。霍顿点点头,从秘书桌子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她毫不掩饰地皱皱眉头,捋捋紧身短裙,坐下了。霍顿似乎并没有看福尔摩斯,他目光游离,好像在想什么。一会儿,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仰起脖子,向着高高的黑乎乎的天花板吐了一口烟,然后无力地倚在墙上。
“克里斯汀,倒杯咖啡来。”他的目光跟福尔摩斯短暂对视,“来一杯吗?”福尔摩斯摇摇头。
“真不要吗?”克里斯汀好心追问一句,从座位里站了起来。
“好吧,就来一杯吧,谢谢。”
她微笑着走出去,走进厨房或者什么小黑屋子,去准备咖啡。
“那么,”霍顿说,“你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也不对劲。他的声音很高,不是在尖叫也不像女人的声音那么尖锐,但是很高,还有点沙哑,好像他小时候声带受过伤,留下了后遗症。
“霍顿先生?”福尔摩斯还是要确认一下的。霍顿点点头。
“吉米·霍顿,专业摄影师,为你服务。你是要结婚了,照婚纱照,想让我打个折吗?”
“不,不是。”
“那是照肖像了。给女朋友照,还是二老?”
“都不是,我此行是有公干在身。”
“但是没有新业务,对吗?”霍顿笑笑,又看看福尔摩斯,吸一口烟,“我可以给你照个很好的肖像。你下巴坚挺,颧骨挺拔,只要光线调好了……”
“不用了,谢谢你。我讨厌照相。”
“我说的不是照片,”霍顿开始走动,绕到桌子附近,“我说的是艺术。”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什么?”
“艺术。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大作,印象很深刻。我想或许你能提供一些信息给我。”
“哦?”
“事关一位失踪者。”福尔摩斯并不擅长说谎,他一说谎话,觉得耳朵都刺痛。他虽然不是第一流的,但技术上也还说得过去。“是一个叫罗尼·麦格拉斯的小伙子。”
“名字就是个符号,什么都说明不了。”
“他一直想做一名摄影师,所以,我就想——”
“想什么?”
“我就想,他有没有来请教过您,征求你的意见了之类的?你可是声名显赫。”这话说得太假了,福尔摩斯自己都感觉到了,感觉到霍顿会识破自己的把戏。但虚荣心还是占了上风。
“要是这么说来,”大摄影师靠在桌子上,双手抱在胸前,两腿叠加在一起,一副得意的神情,“你说的这个罗尼,长什么样子?”
“个子高高的,棕色短发,爱好钻研。你知道的,他经常照些城堡,还有卡尔顿山之类的……”
“你也是摄影师吗,探长先生?”
“我就是个小探员。”福尔摩斯会心地笑了,他对这个错误的称谓很是满意。突然他回过神来,霍顿是不是在玩同样的把戏,恭维他呢?“我没有专门研究过摄影,也就旅游的时候随便拍几张。”
“加糖吗?”克里斯汀挤到二人中间,脸凑上来,对着福尔摩斯笑。
“不用,谢谢,”福尔摩斯回答,“只加牛奶。”
“我的加几滴威士忌。”霍顿吩咐,“这是我的最爱。”霍顿盯着门看,门又关上了。“罗尼,听着有点耳熟。爱好研究城堡。是的,是的。我记得是有这么个小伙子来过,面色惨白惨白的。我当时在搞一个作品集,是个长期工程,占据了我所有的精力。他一趟一趟地来找我,想要见我,要我看他的作品。”霍顿无奈地摊开双手,“我是说,我们也都年轻过。我倒是想帮他,但我太忙了,那时候尤其忙。”
“那你并没有看他的作品?”
“没有。不是说了吗,实在没有时间。几周以后,他就不来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吧,三四个月。”
秘书端来咖啡。福尔摩斯闻到霍顿的杯子散发出威士忌的味道,又嫉妒又厌恶。目前来看,交谈进行得很顺利,是该开个差了。
“谢谢你,克里斯汀。”他说,似乎有意要套近乎,讨好她。她坐下来,没有喝咖啡,而是掏出一支烟。福尔摩斯踌躇半天,还是没有过去为她点烟。
“你看,”霍顿说,“我是想协助警方,可是……”
“你很忙。”福尔摩斯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你能抽出时间来见我,我已经很感激了。那今天也就差不多了。”他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不好直接吐回杯子,咬着牙憋着气咽了下去。
“那好吧。”霍顿站直身子。
“哦,对了,”福尔摩斯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好奇而已,我还没见过专业摄影棚呢,不知能否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摄影棚呢?”
霍顿看看克里斯汀,她吸了一口烟,夹烟的手却遮挡不住她嘴角的笑意。
“没问题,”他自己也笑了,说道,“有什么不能看的?来吧。”
房间很大,出乎福尔摩斯的意料,别的也就跟他想的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房间里有五六部相机分别在五六个三脚架上。四面墙上有三面贴满了照片,最后一面墙上挂了一个背景布,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床单。很明显,这些东西都是影棚必备的。幕布前面是霍顿为作品集布的景,有两个大的可以自由活动的架子,漆成粉色,前面是一张椅子,椅子前面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抱着双臂,黄色的头发,一副无聊的表情。
年轻人是全裸的。
“福尔摩斯探员,这是阿诺德。”霍顿随意介绍道,“阿诺德是人体模特,这不犯法吧?”
福尔摩斯本来一直盯着四处看,这下子却连头都不敢抬了,极力地不去看。他感到脸涨得通红,转向霍顿。
“不,不,不犯法。”
霍顿走到照相机前,弯腰去看取景口,显然是在照阿诺德,当然取的景是他的头部以下的部位。
“人体模特真是人间的极品,如此精致。”霍顿在说,“什么都没有人的身体更加上相。”他按下快门,扯一下胶卷,又按快门,然后看着坐立不安的福尔摩斯,很是得意。
“你这是要拿……”福尔摩斯努力要找个合适的字眼儿,“我是说,你拍这些照片,用来干什么?”
“是我的作品集,刚才跟你提过的,用于招引新的可能的客户。”
“这样啊。”福尔摩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是个艺术家,你也看到了,我还是个写真拍摄专家。”
“嗯,知道。”福尔摩斯又点点头。
“不犯法吧?”
“据我所知,不犯法的。”福尔摩斯走到盖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前,掀开一条缝,向外看去,“只要不扰邻就没问题。”
霍顿笑了。模特一直阴郁的脸也划过一丝笑意。
“这些人也很好奇。”霍顿也来到窗户面前,向外看,“所以我挂上了厚帘子。这些混蛋。男男女女,都挤在窗户上看。”他指指对面楼上顶层的窗户,“就在那儿,有一次,被我看见了,对着他们抓拍了几张。他们好像并不喜欢。”他转身离开窗户。福尔摩斯开始浏览墙上的照片,不时挑出照片,不时点点头,表达他的赞美之意。霍顿也凑过来,向他解释拍摄的角度和使用的技巧。
“这张不错。”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指向一张笼罩在迷雾中的爱丁堡城堡的照片,跟他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意味着跟罗尼卧室里的照片有脱不了的干系。霍顿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不算什么。”他说,手搭在福尔摩斯肩上,“给你看看我拍的裸照。”
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那面墙上贴了很多10英寸×8英寸的黑白人体照。男的,女的,照片上倒也不都是俊男靓女,但是照得很好,甚至很有艺术性。福尔摩斯想。
“这才是精品。”霍顿说。
“精品,还是个人最喜欢的?”福尔摩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评价的意味,但是霍顿还是变了脸。他走到一个大柜子前面,拉开最底层的抽屉,翻出一堆照片,摔到地上。
“看吧,”他说,“这儿没有色情的东西!只是照片,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没有什么淫荡下流的东西。就是人的身体,摆好姿势的人体。”
福尔摩斯站在照片前面,似乎并没有留心看。
“很抱歉,”他说,“如果我看上去有点……”
“算了!”霍顿转过身,背对着福尔摩斯,面向那个模特。他揉揉眼睛,垂下肩膀,“我累了!我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的,我太累了!”
福尔摩斯越过霍顿的肩头,看到了阿诺德。怎么都躲不过,怎么都会看到。他索性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然后站起身,把照片塞到上衣最里面的口袋里。当然都没有逃过阿诺德的眼睛。福尔摩斯刚冲他眨眨眼,霍顿又转过身来。
“人们还以为吃我们这碗饭多么轻松呢,就是每天拍拍照片。”霍顿说。福尔摩斯只好越过霍顿的肩膀,看看阿诺德,阿诺德摇摇手指头,好像是在告诫福尔摩斯,但他脸上却是淘气的笑容。他不会说的!“你无时无刻不在想,”霍顿接着说,“每一天,醒着的每一分钟,都在想。每一个东西,你都得去想。”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他不想再多逗留了。
“我还是不打扰了,你们继续吧。”他说。
“噢,”霍顿好像大梦初醒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好吧。”
“谢谢你的合作。”
“不用客气。”
“再见,阿诺德。”福尔摩斯说道,然后走出来,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干活吧!”霍顿说。他看看一地的照片,“帮我捡起来吧,阿诺德。”
“悉听尊便!你是老板。”
他们把照片又放回抽屉,霍顿又开口了,说道:“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当警察有点可惜了!”
“是啊,”阿诺德赤身裸体地站着,两只手上都是裸照,“看上去和那些脏乎乎的条子不是一路货色,是吗?”
尽管霍顿问他何出此言,阿诺德只是耸耸肩,不说话。关自己什么事儿呢。不过是有点可惜了,这个警察竟然会对女人感兴趣,真是可惜了一张那么帅气的脸。
福尔摩斯在外面站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都在颤抖,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个小发动机在突突作响。他捂了捂胸口,心跳有点快,仅此而已。每个人都这么干过,不是吗?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了什么罪,他想,事实确实如此。他偷偷拿了别人的东西,偷偷地!这难道不是盗窃吗?小时候,他也从商店里偷过东西,但是不管偷了什么,他都全部扔掉。小孩子们不都这么干过吗?是不是……难道不是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这次出手斩获的“赃物”,一张照片。照片有点折了,他放在掌心压平。一位女士,推着婴儿车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手里的照片,匆匆走开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满是鄙视。没关系的,女士,我是警察。他笑笑自己的幼稚想法,接着研究手上的裸照。照片看上去只是有一点点放荡,仅此而已。是一个年轻女人,四肢伸平,躺在宽大的丝织物上。照片是从高处取的景,她就那么躺着,嘴微微张着,不太老练地翘起嘴唇,眼睛眯着,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些倒都正常,最有意思的是模特的身份。
因为福尔摩斯确信这个女孩就是特蕾西,他在案发现场见过她的照片。他受命要去挖她的底细的女孩,是死者的女友。她摆着造型,一丝不挂,一点都没有羞赧的样子,还很享受。
鬼使神差,雷布思又回到了这所房子,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在召唤着他,吸引着他。他又把手电筒对准了墙上查理的大作,努力地想搞清楚创作者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去理解这个人渣呢,查理?也许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直觉,总感觉查理跟这个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什么案子?”
这次,他真正大声说出了口。什么案子?根本就没有“案子”,即使有也不是刑事法庭所理解的案件。只是牵涉了一些人,有些错事,有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甚至还有违法行为。但是根本就没有立案。这最要命了。哪怕是一点儿有逻辑的线索呢,哪怕是一点儿条理明确的东西,可以让他继续查下去也好啊。哪怕是有一点案情记录,他都可以实实在在地拿在手里,然后说,看,就在这儿。但是没有!有的就是像蜡烛油一样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蜡烛烧过,还会留下痕迹,不是吗?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彻底消失;相反,它们会变换形状,变换成分,抽换意义。但是一个五角星套在两个同心圆里,算是什么东西?在他看来,倒是像小时候玩过的锡纸警长的徽章:德克萨斯州的执法人员,坐在他的塑料椅子中,连开六枪。
别人看来,这就是魔鬼的化身。
他转过身去,一边回想起小时候自己带着那个肩章是多么的自豪,一边走上楼去。就是在这个位置,他发现了断裂的领带夹。他迈过去,走进罗尼的卧室。径直走到窗边,透过木板缝隙,看到楼下开过来一辆车,慢慢停到自己的车旁。正是从警局一路跟踪他过来的那辆车。他立刻认出也是那辆福特雅仕,就是那天午夜停在他家门前,又匆匆开走的那辆车。它竟然跟到这儿来了,就停在他自己的破车旁。司机也跟到这儿来了,车子是空的。
他立刻听到地板咯吱作响,知道司机就在他的身后。
“你肯定很熟悉这个地方,”他说,“竟然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
他转过身,手电筒照在那个人的脸上,他留着黑色短发。来人遮住眼睛,躲开光束。雷布思把手电照向来者的身体。
那人穿着警服。
“你是尼尔,”雷布思冷静地说,“还是该叫你尼利?”
“叫我尼尔就行,只有朋友才叫我尼利。”
“那我不是你的朋友。”雷布思点点头,表示认可,“但罗尼是你的朋友,对不对?”
“他不光是我的朋友,雷布思探长。”来者走进房间,“他是我哥哥。”
整个卧室没有可坐的地方,但两个人也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们都坐不住,就算能坐下,也坚持不了一两秒钟。两个人的全身都充斥着能量,尼尔急于讲述他的故事,雷布思急于获取信息。雷布思走到窗子前面,选作他的地盘。他低着头,开始来回踱步,走过来,走过去,无法停下来凝神静听。尼尔站在门口,来回晃动着门把手,整扇门“嘎吱”一声开了,他又开始来回推拉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手电筒正好派上用场,二人的影子照在墙上,叙述者和倾听者,拉长了很多。
“当然,我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尼尔说,“他是比我大一些,但我总是了解他多一些,他不怎么了解我。我是说,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那你知道他吸毒。”
“知道。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开始吸毒了。他被学校抓住过一次,差点开除了。三个月后,学校让他回去参加了考试。他竟然通过了大部分课程,比我过的还多。”
是的,雷布思想,崇敬会让人模糊了视线,分不清现实。
“考完试,他就离家出走了。好几个月,杳无音信。我父母都快急疯了。后来他们就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就像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在家里,我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
“但是他联系你了?”
“对,他给我写了封信,托朋友带给我的。他很聪明,这样就瞒过了父母。信上说,他来爱丁堡了,说他很喜欢爱丁堡,还说他找了份工作,谈了个女朋友。就这些而已,没有地址,也没有联系方式。”
“他常写信吗?”
“偶尔会写。他撒了很多谎,夸张了很多。他跟我说他要买上保时捷,买了房子以后才回老家,他要证明给父母看,他不是不中用的东西。然后,很久没有他的信。我毕业后,就当了警察。”
“到爱丁堡来了?”
“倒也不是直接就来的,但是,最终在这儿落脚了。”
“就是为了找他?”
尼尔笑了。
“才不是呢。我也渐渐忘了他了,毕竟我还有自己的生活。”
“然后发生了什么?”
“有天晚上,我巡逻的时候抓住了他。”
“什么巡逻?”
“我的辖区在穆塞尔堡一带。”
“穆塞尔堡?离这儿不近呢。你说你‘抓住了他’是什么意思?”
“倒不是逮到他为非作歹,他也没做什么。但是他当时已经飘飘欲仙了,而且身上还有伤。”
“他跟你说他在做什么吗?”
“没有,没说我也能猜到。”
“什么?”
“给在卡尔顿山附近找乐子的人当活靶子。”
“有意思,别人也跟我提过这事儿。”
“确有其事。对不愿卖身的人来讲,是个来钱的捷径。”
“也就是说,罗尼不愿意卖身。”
“有时候,他也会,但是有时他……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我并没想象中那么了解他吧。”
“所以,你开始来看他?”
“第一天晚上,我得把他送回家。第二天,我又来了,他见到我,很惊讶,他甚至完全不记得头天晚上是我把他送回来的。”
“你有没有劝他戒毒?”
“一开始不是没试过。”尼尔沉默了。门的合页部位吱吱嘎嘎响着。他最终说,“但是他好像心里很有数。我知道,现在看来,真是很蠢,我竟然相信了他。头一天晚上见到他时,我就该想到了!但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他不断提醒我的那样。”
“他怎么看待你这个当警察的弟弟?”
“他觉得很有意思。不过说实话,我可从来没有穿警服来过。”
“直到今天晚上。”
“对。不管怎么说,是的,我来过几次。大部分时候,我们就坐在屋里,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怕别人能看出什么猫腻。”
这次,雷布思笑了,“你不会也跟踪过特蕾西吧?”
“特蕾西是谁?”
“罗尼的女朋友,她昨天晚上跑到我家去了,说有人跟踪她。”
尼尔摇摇头,说道:“不是我。”
“但你昨天夜里在我家门前晃荡呢!”
“对。”
“罗尼死的那天晚上,你在这儿吗?”这话问得很唐突,但不得不问。尼尔松开手中的门把手,沉默了二三十秒,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在这儿待了一会儿,是的。”
“你掉了这个?”雷布思掏出断裂的领带夹,微弱的手电筒光下,尼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倒是用不着看仔细,就猜出来了。
“是我的领带夹吗?我还纳闷呢。那天我的领带夹坏了,领带还在我这儿呢。”
雷布思并不想把领带夹还给他,相反,他又放回了口袋里。尼尔点点头,表示理解。
“为什么跟踪我?”
“我想跟你谈谈,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气。”
“你不想让父母知道罗尼的死讯?”
“是。我没想到你会查出他的身份,但你的确做到了。我不知道父母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在我看来,最差的情况,他们可能会感到高兴,因为起码证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人,把罗尼置之度外是明智的。”
“那最好的情况呢?”
“最好?”尼尔透过微光,注视着雷布思的眼睛,“没有最好的情况。”
“我看也没有,”雷布思说,“但是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那还跟着我干什么?”
“因为现在你离罗尼比我要近了。搞不懂你为什么对他这么着迷,但你就是对他念念不忘。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希望你能查出是谁卖给他毒品。”
“我正有此意,孩子,你用不着费心。”
“我想帮忙。”
“这是你嘴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蠢话,对于一个探员来说已经不错了。说实话,尼尔,你是个大麻烦,我是不会请你的。我这儿人手已经够了!”
“人多手杂?”
“可以这么说吧。”雷布思决定结束谈话,尼尔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已经和盘托出。他走到门口,站在尼尔面前,“你所能带来的麻烦远远超出我的需要。在你身上,我闻到的不是猫腻,而是鱼腥味儿,还是鲱鱼,猜一下是什么颜色?”
“什么?”
“红色[6]!”
楼下传来噪音,是有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起码比红外线报警器的声音要轻。雷布思关了手电筒。
“待在这儿。”他小声说,然后走到楼梯那儿,问道,“谁?”他看到一个黑影出现在他下面。雷布思打开手电筒,正照在托尼·麦考尔的脸上,他正眯着眼睛向上看呢。
“上帝,托尼!”雷布思朝楼下走去,“吓了我一跳!”
“就知道你在这儿。”麦考尔说道,浓浓的鼻音,雷布思料到两人分开的这几个小时里,他又喝了不少。雷布思在楼梯的拐角处站住了,又折了回去。
“你去哪儿?”麦考尔叫道。
“关下门!”雷布思说。他走过去关上了卧室的门,把尼尔关在了里面,“可不能让鬼着凉了,是不是?”
雷布思走下楼来,麦考尔笑了。
“我们去痛痛快快喝几杯吧。”麦考尔说,“来真格的,不是你灌下去的那些不含酒精的鬼东西。”
“好!”雷布思一边说一边扶着麦考尔出了前门。“喝酒去!”他锁上身后的门,料想罗尼的弟弟经常出入这所房子,应该是轻车熟路了,反正看上去,每个人都轻车熟路。
每一个人!
“去哪儿?”雷布思说,“我希望你没有开车过来,托尼。”
“弄了辆巡逻警车送我过来的。”
“好。那得开我的车了。”
“我们可以开车去利斯。”
“别去那么偏的地方,就在市中心附近。摄政路附近就有些不错的酒吧。”
“卡尔顿山附近的摄政路?”麦考尔有点惊讶,“不是吧,约翰,好的酒吧有的是呢。我能列举一大堆出来。”
“我可不能,”雷布思说,“走吧。”
内尔·斯特普尔顿是福尔摩斯的女朋友。福尔摩斯一直偏爱高个子的女生,可能是因为他妈妈比较高吧,将近一米八呢。内尔比他妈妈还要高一两公分,但福尔摩斯依然很爱她。
内尔比福尔摩斯还要聪明。确切地说,他认为是两个人各有所长。好的时候,内尔能在15分钟内拿下《卫报》上最难的、最古怪的填词。但她对数字和人名很不敏感,总是记不住,而这两项恰恰是福尔摩斯的强项。人们说,他们在一起很般配,看着就很合适。可能吧,起码,在一起时他们自己觉得很好。他们定了几条规矩:不谈结婚生子,不谈同居,更不允许不忠诚!
内尔是爱丁堡大学的图书管理员,给福尔摩斯提供了不少便利。拿今天来说吧,他请她帮忙查找一些关于巫术的书。她完成得相当出色,找到了一两篇论文,可以帮他入门之用。她还打印了一份书目,把相关的材料都列上了。刚刚他们在酒吧碰面的时候,内尔就把书目给他了。
叹息桥酒吧,正处在一周的中间一天,这天晚上的中间时段,像大部分酒吧一样,客人们正在轮换。第一拨是一下班就来的客人,他们的衣服搭在手臂上,正往外走;夜行者们却刚刚才走出家门,跳上公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内尔和福尔摩斯躲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远离游戏区,但是离音响又有点近了。福尔摩斯去吧台买啤酒,给内尔买了一杯橙汁。他问吧台能不能把声音调低点。
“不好意思,不行。客人们都喜欢这样。”
“我们就是客人!”福尔摩斯坚持说。
“那跟经理说吧!”
“好!”
“经理还没来呢!”
福尔摩斯十分鄙视地看了酒保一眼,转身回去。可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站住了脚跟。内尔已经打开了他的包,正在看特蕾西的照片呢。
“她是谁?”福尔摩斯把饮料放下,她也把包合上了。
“我最近查的一个案子,”他语气僵硬地说,坐下来,“你怎么翻我的包呢?”
“第七条,布莱恩,互相坦诚,没有秘密。”
“可是……”
“挺漂亮的,是不是?”
“什么?我都没有……”
“我在校园里见过她。”
这下他来了兴致,“真的吗?”
“嗯。在学校图书馆的餐厅里。我能记住她,因为她看上去比身边的学生要大一些。”
“那她也是学生吗?”
“未必。谁都可以去那家餐厅吃饭。但图书馆只对学生开放。这么一说,我还真没在图书馆里面见过她,只是在餐厅里。她做了什么?”
“据我所知,没干什么。”
“那她的裸照怎么会在你包里?”
“我是为雷布思探长找的。”
“你在帮他搜集黄色照片?”
她说完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可是福尔摩斯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因为他看到雷布思和麦考尔说笑着走进了酒吧,可能是讲了个什么笑话,笑得很开心。福尔摩斯不想让内尔跟雷布思碰面。两个人出来的时候,他努力把警察生活抛于脑后,虽然不得已请她帮忙查查资料。他要把内尔当作秘密武器。到时候,雷布思真要什么资料的话,他就可以信手奉上了。
现在来看,雷布思很有可能会把这一切毁于一旦。当然,还有别的事情。另一个他不想让雷布思悠闲地转到他们桌前的原因,是怕雷布思会当着内尔的面,叫自己“跑腿的”。
雷布思走进酒吧,扫了一眼,福尔摩斯使劲低着头,目光定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又迅速回头一扫,看到两位长官买了酒,晃晃悠悠朝远处的台球案子走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两个吵吵嚷嚷,争论谁该请客打二十分一位的游戏。
“你这是怎么了?”
内尔盯着他,为了能看到他的眼睛,内尔把下巴抵在桌子上。
“没事,”他转向内尔,留给酒吧一个背影,“你饿不饿?”
“有点。”
“正好,我也饿了。”
“你刚不是说吃过了吗?”
“没吃饱。走,我请你吃意大利菜。”
“先让我把饮料喝完。”她一下喝了三大口,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出酒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
“正还是反?”雷布思弹起一个硬币,问麦考尔。
“反!”
雷布思看看手中的硬币,说:“好,反面!开球吧!”
麦考尔把杆架在桌案上,闭上一只眼睛,注意力集中在远处排成三角形状的台球。雷布思看着酒吧门,他想,的确,这又不是上班时间,福尔摩斯身边还有女朋友,更有理由可以装看不见上司了。或者他没有什么进展,什么都没查到,也说得过去。但雷布思还是感到受了怠慢,受了冷落。雷布思先前是说了福尔摩斯几句难听的,没想到他还在生闷气呢。
“该你了,约翰!”麦考尔说,第一杆没进球。
“来了。”他一边拿石灰磨着球杆一边说。
雷布思正要弯身去打球时,麦考尔走到他的旁边。
“恐怕整条街上也许就这么一个酒吧没有同性恋。”麦考尔附在雷布思耳边,小声说。
“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恐惧症吗,托尼?”
“不是,你别误会我,约翰。”麦考尔说,并直起了身,看到雷布思没有打中选定的球,“我是说,当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是有些酒吧,有些俱乐部,简直……”
“看上去你很了解啊。”
“倒也不是,我就是听说。”
“从谁那儿听来的?”
麦考尔一杆下去,一个彩球入袋,接着又是一个。“不是吧,约翰,你也是老江湖了,在爱丁堡谁不知道同性恋都泛滥了。”
“托尼,你不是说了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雷布思的脑袋里突然有个声音在盘旋,“我一直都想有个你这样的哥哥。”不,不行,闭嘴。他可是因为说漏了嘴,吃过不少苦头。麦考尔下一杆没有打中,雷布思执杆来到桌案前。
“为什么?”他连边都没擦着,雷布思很是纳闷,“你都醉成这样了,怎么还打得这么好?”
麦考尔笑了,说道:“我这是借酒生风呢。”他接着说,“来,干了!我再去买,我请客。”
詹姆斯·卡鲁想,是该犒劳一下自己,他刚把郊区的一所大房子卖给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这家公司刚落户苏格兰,是一对建筑师夫妇联手开的,他们的老家是苏格兰,刚从肯特郡的塞文奥克斯搬回来,在边界区买了一处七英亩的庄园,出手相当阔绰,远远高于他的心理价位。美好的一天,当然不是最好的,但还是值得庆祝一下。
卡鲁自己在新城的乔治街上有一处公寓,在斯凯岛上还有一处农场,面积也不小。他最近生意红红火火。看上去,伦敦在北移呢,新来客们兜里揣满了钱,卖了旧房子,来这儿买更大更好的新房子。
6点半,他离开办公室,回到公寓。公寓这个词就太辱没这所房子了:五间卧室、两个卫生间、起居室、餐厅、宽敞的厨房,进门的门厅都比一般的起居室要大……卡鲁什么都有了,天时地利……这一年势头大好,他简直要拥抱这一年了,前所未有的好年头。在主卧里,他脱去西装,冲了个澡,穿上便装,还是显得财大气粗。他从办公室走回来的,但晚上可得开车出去。车就放在街道尽头的车库里,钥匙挂在厨房墙上特定的钩子上。捷豹是不是太放纵?他笑了,取了钥匙,锁上门。或许是吧,要说放纵,他开出来的单子可长着呢,还会更长。
雷布思陪着麦考尔,直到把他送上出租车,他给了司机麦考尔的地址,看着车开走。该死,他自己也有些醉了,晕晕乎乎的。他回到酒吧,走向卫生间。酒吧里人更多了,音乐声更响了。酒保也增加到了三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卫生间是个安静的避风港,贴满了白色的瓷砖,没有外边的烟雾缭绕。他趴到洗手池上,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孔。他用两根手指抠到喉咙里,摸到扁桃体,开始按压,直到干呕为止,他吐出半品脱啤酒,又是半品脱。他深深吸一口气,觉得好些了。他拿凉水彻彻底底洗了个脸,然后擦擦脸,手上沾满了纸巾。
“你没事吧?”声音中并没有真正的同情。问话者推开厕所门后,就奔向最近的便池。
“哦,好极了!”雷布思回答。
“那就好!”
好吗?他不知道,但起码他的头没有那么晕了,周围的世界也不那么支离破碎了。他怀疑自己能否通过酒驾呼吸器测试。但正好,因为他的下一步就是去开车。他把车停在了黑暗的辅路上。他还在纳闷,托尼·麦考尔喝了六品脱啤酒,都喝成那样了,怎么打起台球来,手一点都不抖,眼一点也不花。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他连胜雷布思六局。而且雷布思也很努力要赢,后来,他真的很努力。不管怎么说,人家站都站不稳,却能连连击球落袋,赢了一局又一局。他的脸上是不怎么好看,而且感觉也很不好。
此时刚刚11点,时间可能还有点早。他坐在车里,抽了一支烟,车窗开着,喧嚣躁动的世界尽入耳中。耳边是深夜里真实的声音:车辆往来的声音、尖利的说话声、笑声、脚步声……就抽一支烟。然后他启动车子,向着目的地缓缓开出半英里[7]。天空还泛着光,典型的爱丁堡夏夜。他知道,再往北去,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没有真正的黑天。
但是夜晚可以变黑,在其他方面。
在议会大厦前的便道上,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地站在那儿。这么晚了,他不可能是约了朋友见面,并且离这儿最近的公交车站在滑铁卢桥那儿,还有100码的距离。男孩子就站在那儿,抽着烟,一只脚靠在墙上。他看着雷布思缓缓开车过去,甚至低下头朝车里看了看,好像是在审视开车的人。雷布思好像看到他脸上的微笑,但是他也不确定。他开出去一段距离,又掉头折了回来。另一辆车已经停在男孩的身边,一场谈话正在进行。雷布思继续开车,议会大厦这面的马路上,两个年轻人在聊着天。再远处,有三辆车排成一排,停在卡尔顿公墓前。雷布思又转了一圈,停在那几辆车旁边,下车走了出来。
夜色清新可人,天空万里无云,还有一丝微风,仅此而已。议会大厦门前的男孩已经上车走了,没有人站在那儿了。雷布思穿过马路,站在墙边,等着,等待着时机。他也在观察着,一两辆车从他身边缓慢驶过,车里的人都盯着他看,但是没有人停下来。他努力地要记下过往的车牌号,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有火吗,先生?”
说话人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他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皱皱巴巴的T恤,还有蓝色的外套。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脸刮得很干净,左耳上戴着两只金耳钉。
“谢了,”他接过雷布思的火柴,接着说,“有什么新鲜事儿吗?”他用含笑的眼光打量着雷布思,点着烟。
“没什么。”雷布思说,接过火柴。年轻人从鼻孔里喷出烟,他好像并不打算走。雷布思不知道这儿有没有什么规矩可以派上用场。他觉得薄薄的衬衫下,身上黏黏的,尽管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附近就是这么平淡。想去喝两杯吗?”
“这个点?去哪儿?”
年轻人扬扬头,指出一个大致的方向,说道:“卡尔顿公墓。在那儿,什么时候都能买到酒。”
“算了吧,谢谢了。”雷布思惊讶地感到自己竟然脸都红了,他希望暗淡的灯光会遮掩一切。
“好吧。那回见。”年轻人起身要走。
“好,再见。”雷布思说完,如释重负。
“谢谢你的火。”
雷布思看着他走远,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看开过来的车是什么牌子。他走出大概100码,又穿过马路,开始往回走,他根本就没有注意雷布思,他的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雷布思发现这个男孩忧郁的表情,很是惊讶,他孤零零的,显然不是骗子,但也不像是受害者。
雷布思盯住卡尔顿公墓的墙,铁门那儿开着一个口子。他曾带女儿来过,瞻仰伟人的墓——大卫·休谟,出版商康斯特布尔,画家大卫·阿兰——还有林肯的塑像。女儿曾问他,那些匆匆穿过公墓的人是谁,他们都低着头。有一个年长的,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雷布思自己也有过疑问,但是没有追究下去。
不,他不能去,不能去那儿。他不是害怕。上帝,不,那样不行,一分钟都不行。他只是……他也不知道。他又开始头晕,双腿打颤。还是回车里吧,他想。他回到了车里。
他坐在驾驶位上,又抽了一支烟。他心事重重,过了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他转过头,去看坐在那儿的男孩子。男孩不是坐在那儿,而是蹲着,靠着一堵矮墙蹲着。雷布思回转身子,继续抽烟。这时男孩子站起来,向车走过来,他拍拍副驾驶旁的车窗玻璃。雷布思做了个深呼吸,才打开车门。男孩一言不发地进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他坐在那儿,盯着挡风玻璃,还是不说话。雷布思不知该说什么好,也缄默着。还是男孩先开口了。
“你好!”
是个男人的声音。雷布思转身打量着男孩,他也就16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皮夹克,开领衫,一条磨破的牛仔裤。
“你好。”雷布思回答说。
“有烟没?”
雷布思递给他烟盒,男孩抽出一支,又拿烟盒换过火柴。他深深吸了一口,把烟憋在胸中,几乎没有吐出什么。照单全收,一点不吐!雷布思想,也许这是道上的金科玉律。
“今晚有什么安排?”这话是雷布思本来要问的,话就在他嘴边上,却被男孩说了出来。
“就是消磨时间,”雷布思说,“睡不着!”
男孩哧哧地笑了,说道:“嗯,睡不着,所以你出来兜兜风,开车开累了,正好停在这儿,恰恰就是这条街,恰恰就是晚上的这个点。然后你出来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再回到车上。我说的对吗?”
“你一直在观察我?”雷布思承认了。
“我用不着观察你。我之前早就见过了。”
“经常吗?”
“足以见怪不怪了,詹姆斯。”
他的话很生硬,声音也很生硬。雷布思没有理由怀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他不会撒谎。当然他跟第一个男孩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不是詹姆斯。”他说。
“你当然是詹姆斯。人人都叫詹姆斯,这样一来,记名字就容易了,就算记不起模样。
“明白了。”
男孩子默默抽完烟,把烟头弹出车窗。
“接下来干点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雷布思实实在在地说,“兜兜风吧?”
“兜什么屁风啊?”男孩说完后,顿了顿,好像改变了主意,“好吧,那就去卡尔顿山顶吧。看看下面的水景,怎么样?”
“好。”雷布思启动车子。
他们开上蜿蜒陡峭的山路,一直开到山顶。天文台和一些装饰性建筑——从某个角度看去,模仿的是希腊的帕特农神庙——掩映在天空之下。山上有很多人,停了很多车。穿过福斯湾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法夫那昏暗的灯光。雷布思不想跟其他车靠得太近,想把车停到远处,但男孩却有别的想法。
“停到那辆捷豹旁边,”他命令道,“多酷的车啊!”
雷布思的破车鼓足了勇气,受尽了羞辱,才停在捷豹旁边。他踩下刹车,车子戛然而止,刹车好像是在抗议。他熄了火。
“下面呢?”他问。
“随便你,”男孩说,“当然只收现金。”
“当然。那我们谈话怎样?”
“那要看谈什么了,内容越色情,收费越高。”
“我在想,之前我在这儿见过一个男孩,就是不久前。最近没见到他,不知道他出什么事儿了。”
男孩突然把手伸向雷布思的裤裆,紧紧握住那个东西,牢牢地。雷布思看着他的手,足足一秒钟,才冷静下来。雷布思握住男孩的手,用力把它拿开。男孩咧嘴笑了,靠在座椅上。
“那人叫什么,詹姆斯?”
雷布思抑制着自己不颤抖。他一肚子的火。“叫罗尼,”他清了清嗓子,说,“他个子不高,黑色短发,爱好摄影,对照片很着迷。”
男孩挑起眉毛,问道:“你是个摄影师,是不是?喜欢拍些照片?我知道了。”他慢慢点着头。雷布思怕他真的看出什么来了,但也不想多说什么。是,这辆捷豹是很酷!看上去很新!漆喷得很好,能照出人影子。肯定是个有钱人的车。可是上帝啊,他怎么勃起了呢?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个罗尼,”男孩说,“我也有一阵儿没见着他了。”
“那关于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男孩又向挡风玻璃外望去,“从这儿看去,风景不错,是吧?”他说道,“就算是晚上,不,尤其是晚上,才是一片美景。白天我都不怎么来这边,看上去那么平淡。你是警察吧?”
雷布思看着他,男孩子还是望着窗外,微笑着,一脸的不在乎。
“就知道你是,”他继续说,“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上车?”
“好奇。而且,”他看着雷布思说,“我有很多客人,都是法律界、警界人士呢。”
“好吧,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你该管的。你知道,我还未成年呢!”
“我看出来了。”
“嗯,好吧……”男孩身子慢慢下滑,脚搭在表盘上。一时雷布思以为他会再做些什么,正襟危坐。但是男孩子笑了。
“想什么呢?以为我还会碰你?你没这么走运了,詹姆斯。”
“聊聊罗尼怎么样?”雷布思真不知道是该痛扁一顿眼前这个丑陋的小家伙,还是该把他送到一个温暖的家中。但起码,他知道,他想要答案。
“再给我根烟。”雷布思递给他,“你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因为他死了。”
“常有的事儿。”
“他吸毒过量。”
“算我一个。”
“吸的是毒药!”
“糟糕。”
“最近是有什么毒药在流通吗?”
“没有,”他又笑了,“都是好货色。你身上有没有?”雷布思摇摇头,暗想:我是该痛扁他一顿。“好可惜!”男孩说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就没有麻烦。”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我需要钱。”
“我需要答案。”
“尽管问吧。但总得表示表示,有点诚意吧。”他的手掌还在那儿放着,就像面对爸爸一样充满期待。雷布思摸索一下,掏出皱巴巴的10英镑,递给他。男孩看上去很满意,“够问两个问题的了。”
雷布思怒不可遏,说道:“我想问多少,就问多少,你给我老实点!”
“要动粗吗?这就是你的把戏?”男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之前可能有所耳闻吧,雷布思想。
“有很多性虐交易吗?”雷布思问。
“不是特别多,”男孩顿了顿,“但也有不少。”
“罗尼也参与其中,是不是?”
“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男孩一本正经,“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不能算,”雷布思怒了,“我还有很多要问的呢。”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男孩去摸车门,正要出去。雷布思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的头按在表盘上,就在他刚才放脚的地方。
“上帝啊!”男孩抹了一把额头,看看有没有血。没有!雷布思对自己很满意:起到了最大的震慑作用,却是最小的可见伤。“你不能……”
“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孩子,包括把你从市中心最高点扔下去!现在告诉我罗尼的事情!”
“我什么都告诉不了你,”他眼里含着泪水,揉着额头,想减轻疼痛,“我跟他不熟!”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好吧,好吧!”他抽抽鼻子,拿袖子抹了一下鼻子,“我只知道,有几个朋友可能在搞什么。”
“搞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口味很重。他们都不说,但是看就看得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伤,有瘀青、伤口。有个家伙还在医院里躺了一周。他说是从楼梯上跌下来摔的。可是,上帝,那样子看上去,他是从摩天大楼上摔下来的。”
“没有人谈论吗?”
“肯定拿了不少钱!”
“还有呢?”
“可能无关紧要……”这孩子是吓坏了,听声音就知道。他会说的,他会一直说下去,直到最后的审判。很好:雷布思本来是没有什么闲心来听这些事儿的,可是换换口味也未尝不可。
“什么?”他吼了一声,很喜欢他现在的角色。
“照片。听人私下里说,有人对照片很有兴致,不是PS出来的,都是真格的。”
“黄色照片?”
“我猜是。都是谣传,有些模糊。谣言一传出来,变成二手的,就越传越模糊了。”
“打电话。”雷布思说。他在想: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像是打电话的游戏,传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离真相越来越远。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绝对的证据。
“什么?”
“没什么。还有别的吗?”
男孩摇摇头。雷布思掏掏口袋,没想到,又找到10英镑。他这才想起,刚才跟麦考尔喝酒时,他去自动取款机取过钱。他把钱递过去。
“拿着!我给你我的姓名和联系电话。不管有什么信息,我随时欢迎。对了,你的头没事吧,抱歉了。”
男孩接过钱,说道:“没什么,比你小气的我都见过。”然后他笑了。
“送你一程吧?”
“要不去布里治街吧?”
“没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詹姆斯。”
“真的?”雷布思笑着问道。
“真的。”男孩也笑了,“听着,还有一件事情。”
“说吧,詹姆斯。”
“是我最近听到的一个名字。它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
“海德[8]。”
雷布思皱起眉头,问道:“藏?藏什么?”
“不是藏,是h-y-d-e,海德。”
“海德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只是听到一个名字而已。”
雷布思握着方向盘。海德,海德?罗尼跟特蕾西说的是这个吗?不光要藏起来,还得躲着一个叫海德的人?他正在出神,发现自己在盯着那辆捷豹,确切来说,是盯着驾驶座上的人,那人的手臂缠绕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年轻得多的人的脖子上,来回抚摸着,轻声说着话。抚摸,说话,都是清清白白的事情,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令人不解的是,鲍耶·卡鲁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詹姆斯·卡鲁发现自己被人看到时,显得是那么惊讶。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跟探长约翰·雷布思的目光碰个正着。
卡鲁手忙脚乱地启动车子,掉头,开着崭新的捷豹,一溜烟出了停车场,好像熊熊燃烧的卡蒂萨克号[9]在他后面一样。这一切雷布思都看在眼里。
“他很着急。”詹姆斯说。
“以前见过他吗?”
“刚才没看见他的脸。这辆车之前倒是没见过。”
“嗯。这是辆新车,不是吗?”雷布思说,也懒懒地开动了车子。
房子里还留有特蕾西的气息,好像她还在起居室、浴室。他依稀看到,毛巾从她头上滑落,看到她把双腿蜷在身下……看到她端来早餐:脏盘子还在床边上,床也没有整理。看到他就睡在地板的床垫子上,她笑了,说“你就跟住在廉租房一样”。房子空空的,很久没感到这么空过了。雷布思要去泡个澡。他来到浴室,拧开热水龙头。他感觉詹姆斯的手还在两腿中间……他走到起居室,盯着一瓶威士忌,足足看了一分钟,最后还是转过身,去冰箱拿了一罐啤酒。
水慢慢流入浴缸,要用阿基米德牌水龙头的话就快多了。也罢,正好给了他时间,可以再给局里打个电话,看看特蕾西怎样了。情况不太好,她变得焦躁不安,也不吃东西,抱怨说身体内侧很疼。阑尾炎?是毒瘾上来了吧。回来之前没有过去看看她,他觉得很是愧疚。反正再多一层愧疚也死不了,他索性推到明天早上再去。哪怕是短暂的几个小时,他想远离这一切,不想再去拯救别人的人生。他的家也不像之前那么固若金汤,不再是一两天前的那个安全的城堡了。整个建筑都遭到了破坏,从内到外的破坏。他感到肚子里都是尘埃,就好像从整个城市刮下了表层的污垢,都硬塞进了他的嘴里,逼他咽下。
都见鬼去吧!
他被牢牢套住了。他住在北欧最美丽、最文明的城市,但是每天却要跟它的阴暗面打交道,跟各种丑恶斗争。丑恶?他很久没用过这个词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丑恶”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只是听上去是对的。他喝一口啤酒,把泡沫含在嘴里,就像孩子在玩牙膏沫。都是泡沫,没有真材实料。
都是泡沫!他又来了灵感。他可以放些起泡的沐浴油到水里,这东西是谁给他的?哦,对了,是吉尔·坦普勒。他记起来了,也记起了当时的场景:她嗔怪他怎么不知道清洗浴缸,然后送给他这瓶沐浴油。
“你和浴缸,统统洗白白。”她念着瓶子上的字,“把乐趣还给泡澡时间。”
他还建议两个人要一起试试看管不管用,他们也常……上帝啊,约翰,你又在多愁善感了。就算她跟了一个脑袋空空的电台DJ,就算那DJ竟然叫作卡勒姆·麦卡勒姆,天又没有塌下来,原子弹又没有炸,天空也没有响起警报。
一切都相安无事……只是,罗尼,特蕾西,詹姆斯,还有别的,现在又冒出个海德。雷布思开始慢慢体会到“筋疲力尽”的含义。他躺在浴缸里近乎滚烫的热水中,裸着身子,伸展四肢,闭上了眼睛。
[1] 《火烧摩天楼》是根据理查德·马丁·斯特恩的小说《大厦》改编而成的电影,是20世纪70年代轰动一时的经典灾难片。
[2]共济会最早出现于18世纪的英国,至今其已经遍布全球。是一种准宗教的兄弟会,基本宗旨为倡导博爱和慈善,追求个人美德与完善社会。会员包括众多著名人士和政治家,申请者必须是有神论者,相信存在着一位神。
[3]在英语中,bread-winner指的是赚钱养家的人,所以bread可以借指钱。
[4]保守党,俗称托利党。“托利”一词起源于爱尔兰语,意为不法之徒。在1679年议会讨论詹姆斯公爵是否有权继承王位时,赞成的人被政敌称为“托利”。
[5]美国推理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1888—1959)笔下的侦探,也是传统冷硬派私家侦探的代表,被称为美国的福尔摩斯。
[6]Smell red herrings:闻见红鲱鱼的味道,英语中表示不信任。
[7] 1英里≈1.6千米。
[8]英语中,Hyde与Hide是同音异义词,Hyde是专有名词,一般用作人名,本书中的秘密,后文会揭开。Hide,动词,意思是躲藏,所以下文会有雷布思的误解。
[9]“卡蒂萨克”号是世界帆船史上航行速度最快的一艘船,被称作“顺风威士忌”,代表着帆船建造技术的顶峰,1869年在苏格兰建成。2007年,“卡蒂萨克”号燃起大火,虽最终被扑灭,但古船已被烧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