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气温下降吧,山间弥漫起淡淡的雾,幻光四围环绕着朦胧的光晕。
椎原典子认出了迎面走来的身着浴衣的田仓义三,然而狭路相逢,一侧是断崖,另一侧是山坡,已经无法躲避。转身从原路折回,又实在太令人恼恨。
她想佯作陌生人走过去。忽然,田仓停下脚步,似字是借着黯淡的路灯仔细端详着逆光处的典子,然而由于逆光,容貌看不分明。她想:“糟了!”快步横穿过去。
“嗳——,这不是《新生文学》的椎原小姐嘛!”田仓喊了起来。
没办法只好转过身来,这回位置交换了,田仓站在逆光的方向。表情看不清楚,声音听起来却象是在窃笑。
“果然是椎原小姐呀。真没想到竟然会在箱根相见!”说着就凑了过来。
“晚上好。”
典子无奈,只好答道。对方的脸背着光,自己却暴露在光亮之下,难免令人沮丧。
田仓晃动着不知是哪家旅馆的浴衣的袖子,显得悠闲愉快。典子却为套装里面浑身都是汗水而烦躁不安。
“什么事儿啊?今天到这儿来?”
田仓一边问,目光一边朝前后路上扫视。想寻找典子是不是有同行者。田仓看起来也依然是一个人。
“是为公事。”
典子回答。
“公事?”
田仓反问,马上又说道:
“啊,是村谷女士的事。”
这个田仓立即说出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根据这一迹象推测他也是有事找阿沙子才来箱根的。但是,田仓又是从哪儿知道阿沙子在箱根的呢?典子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
田仓义三熟悉有关作家和艺术家的信息。他的工作本来就是以这种信息为素材来整理有关资料的,如果发现有趣的内容,就加工成暴露性的趣味纪实文字,卖给杂志社。
“到这儿来催稿实在是太辛苦了!啊,你们马上就要终校了,那当然得抓紧一点儿了。”
田仓了解这一切。
“村谷女士的文稿进展很困难吧?”
典子含含糊糊地答道。她认为对社外的人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可真难办。白井君又是个急性子,事情恐怕挺严重了吧?”
田仓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摆出要站着长谈的架势。典子想早点儿甩掉他。身穿浴衣的田仓步步逼近,典子心里有点儿害怕。看起来在住处喝了点酒,身上散发出酒气。他大概就住在附近的旅馆吧。
“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典子轻轻低下头说。
“请等一等。你是住在村谷女士的旅馆吗?”他追上来问道。
“不。在另外的旅馆。”
“是这样。因为村谷女士是从来不和编辑同住一行房子的。”
典子向前走去,田仓也并行跟随。别人看来会误认为来温泉地游览的情侣,典子为此感到十分难堪。
“材谷女士写作似乎相当困难。她没写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发表的作品也不多。”
田仓看起来对与典子同行感到很愉快。
“那不是懒得动笔,而实际上是能力有限。”
田仓这种说法,似乎有某种调侃的意味。使用着所谓消息灵通人士那种嘲弄的口气。典子对这种类型的男人缺乏好感。
道路上只竖立着稀疏的路灯,冷寂而黑暗。使人感到与远处高山上辉煌的灯火之间的距离。田仓想跟着我走到哪儿呢?他的木屐的响声刺激着典子的神经。要投宿的旅馆也渐渐临近了,正要下决心说“再见”时,田仓又说道:
“村谷女士无论是讲演会还是座谈会,从来都不出席。”
田仓始终以村谷阿沙子为话题,看来仍然无意离开典子。
“村谷先生是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露面吧。”
典子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出席或者不出席讲演会、座谈会是本人的自由。田仓就此又要发表什么诋毁之辞。
“是这样的。作为女作家,一般都对讲演加以回避。”
田仓出乎意料地诚恳地对此表示首肯。
“不过,对于座谈会人们都是乐于出席的。讲演会上不能拘谨刻板,得滔滔不绝地说,然而村谷却连座谈会都加以谢绝。”
他果真又说道。
“读村谷的小说,可没想到她会如此清高呀。”
典子想,又没完了。再这么无止境地奉陪下去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了,她停住脚步。
“那么,我就到这儿了。”她语气坚定地说道。
“是这样吗?”
田仓不好意思再随行,也停下来。
“住处确定了吗?”
“嗯。”
“在哪儿?”
“就在前边。”
田仓向前方看去,说道:“啊,是木贺呀。木贺的确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典子担心一答话,他又要纠缠不休,于是急步走去。
田仓站在那儿。典子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看到黑暗之中他的浴衣隐约的白色。淡淡的雾气流荡着。
典子的住处不是宏大的饭店,据说原先曾是什么人的别墅。令人高兴的是丝毫没有旅馆里那种感觉,房间也十分宁静。
洗过澡,换上这里提供的浆好的浴衣,心情顿时异常爽快。与田仓义三相见时产生的不悦终于消散了。
值得庆幸的是旅馆的客人也不多,好在没有住进旅游团体。因为女客只有一个人,在走廊等地方,被男客们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脸,实在令人讨厌。
照料典子晚餐的侍者,是一位中年女子,她对典子亲切地说:
“白天要游览的话,从这前面直到溪谷附近,景色不错呢。”
她还告诉典子附近的地形。典子也回想起曾经经这此地时所看到的河中岩石隐露的景象。
吃过饭后,典子到住所前的路上散步。断崖下水声鸣溅不休。由于黑暗,视野受到局限,负有盛名的木贺溪谷的景色难以尽情观览。
夜晚的空气幽静清冷。凉爽的山林的气息从黑暗的四周紧紧围拢过来。毕竟是名不虚传的箱根。现在的东京正在酷暑之中,家家都在蚊帐中难以成眠。典子想,住在这举的地方,还真有点儿惶恐不安呢。
这也是托了为杂志社出差的福。不,可能是托了村谷阿沙子这位作家的福。这对于自己来说,是相当奢华的待遇了。僻静而肃寂,然而可以听到蜿蜒的山路上来往的汽车的喇叭声,昏黑幽静之中,车灯的光芒匆匆掠过山林。山上一重重旅馆的灯火依然象海上浮游的特殊的发光的昆虫闪闪烁烁。极度的幽静拥抱着山谷。
可能因为雾越来越浓,周围白蒙蒙一片,远处的灯光淡化,融洇出朦胧的光晕。一切犹如在梦中。
典子觉得现在就回到住处未免有点儿辜负了这苍凉夜色。尽管一个人稍稍有点儿胆怯,她仍然慢步向前走去。是啊,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景中信步漫游的机会,将来可能再也不会遇到了。夜雾梦幻般的美诱惑着她。23岁的典子,胸中逐渐充溢着犹如漂浮于天际的心情:
她向前走着。这条路在箱根也远离干道,因而极少有汽车通行。而现在,连行人也看不到。
典子在夜雾之中信步走着。山中并不是漆黑一片。虽然各有间隔,但山上山下各处的灯火相互辉映。流动着的白色的雾,使冷峻的夜色显出些许温柔。
该从这条路朝回走了,典子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漫步中不加思索地又向前迈开步。
不知道走到了哪条路上,另一个旅馆的灯光临近了,这不是又回到宫之下附近了吗?
村谷阿沙子现在一定在加紧写那稿子呢。典子眼前浮现出肥胖的阿沙子鼻翼泛着油光,伏身纵笔的形象。有时又停下笔来,手抚着额头沉思。不管怎么说,是我催逼她,才使得她这么辛苦,而我自己却如此悠闲地溜达着,想到这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明天傍晚假若不能设法拿到文稿带回去,那就不好办了。白井总编辑一定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想到这儿,典子的幻想迅即打断,思绪又回到粗俗具体的事务中来。再继续漫游的兴致消逝了,职业的责任感,象绳索一样紧紧束缚起她的意识。
典子想、顺便看看文稿进行的程度,现在就去一趟村谷阿沙子住的杉之屋饭店。可是,她带着丈夫和女佣一起来,可见这位女作家巧妙地避免编辑上门索稿的用心,典子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今晚还有一整夜,明天中午从住处给她打电话吧。
典子回过身来,沿着来路向回走,忽然看到前面在夜雾中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从身穿浴衣看来,一定是旅馆的客人。
这条路上男女浴客散步并不鲜见,然而使典子注目的是,那个男子,特别象是村谷阿沙子的丈夫。
典子和村谷亮吾以前曾经见过三、四次面,他又瘦又高,恰恰与妻子阿沙子身材又胖又矮形成鲜明的对照,而两个人的性格也迥然不同。妻子是有才华的小说家,丈夫却不过只是证券公司平庸的职员。更有意思的是,听说由子妻子实在太繁忙,亮吾可能辞去自己的工作,也许是要为妻子写作处理各种杂事吧。总之,这是一个对妻子的意念无力提出反对意见的懦弱的男人。
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影,典子断定的确就是亮吾。个头和姿势都实在太一致了。而且,村谷阿沙子所住的杉之屋饭店就在附近。
不过,他身边走着的那个女人却没有见过。黑暗中辨认不出她的面孔,又因为有雾,看起来益发模糊。
如果是亮吾,身边并肩而行的当然应当是妻子阿沙子了,然而与她那肥胖的体态完全不同,这是一位身材纤巧的女性。看来这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典子,低声悄悄地说着话,慢悠悠地走着,看起来显然象是一对幸福的情侣。
典子象看到令人讨厌的东西一样,急忙返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疑惑不解地想,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村谷亮吾呢。当然,刚才没能看清他的脸,但身材体态绝对相似,使人产生那种直觉,可是亮吾不可能跟别的女人那么亲密地并肩而行呀。对妻子那么驯服的男人,在和妻子同往游览的温泉区,绝不会有如此愚蠢的举止。
看来,终归还是认错了人。可能是看到相似的人,因而产生了这种错觉吧。典子想;可能是被这夜雾所迷惑了吧?
典子快步走着。她象从梦中醒来,忽然对这种山路夜行感到恐惧。路灯断断续续闪烁着,也使人心慌。她还担心田仓在这儿突然出现。
回到住处,女招待笑眯眯地说:“去散步了吗?今夜有雾呢。”
典子回到自己明亮的房间,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女招待随即也走进房间。
“明天早晨,不妨起来观赏一下,这儿的朝雾弥漫着山麓和谷地,简直就象水墨山水画一样。”
她说着放置好茶具后退下了。
典子上了床,拿出装在旅行提包中的书,读了起来,书的内容虽然浅显,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她想着,怎样在明天傍晚以前拿到村谷阿沙子的稿子,眼前却又浮现出田仓的身影,接着又想起夜雾之中那浅淡的灯光下所看到的一对男女,脑海中乱作一团。
“村谷女士无论是讲演会还是座谈会,从来都不出席。”
耳边又响起了田仓的声音。是这样的。象这样讨厌座谈会的作家确实也很少见。典子的编辑部也曾邀请过两、三次,然而都被断然谢绝了,而且也从未听说过她出席过什么讲演会。
可能有其他的原因。不知道田仓是怎么想的。然而不出席讲演会和座谈会的作家还是有几位的。村谷阿沙子不愿意在那种场合出现,是因为她的性格如此。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到这儿,典子渐渐入睡了。
典子6点钟起了床。
昨天夜里那位女招待来问早安。
“要去散步吗?”
她问道。典子回答说“是的。”她又说“今天早上雾可浓啦!”
典子换上西装,走出室外。女招待说,穿浴衣也不要紧,但是典子却不喜欢穿着旅馆的衣物出现在公开场合。
这雾确实不同寻常。可能是由于山谷幽深,早晨的扫光还没有照到这里,浓浓的白雾象海一样翻滚。与昨天夜间所看到的淡薄的、象烟气一般流动着的雾不同,它将对面的山峰和溪谷尽行隐去,显得异常浓重。
与夜里不同,典子今天早晨悠然轻松地走在路上。还有起得早的客人,路上已经走着几个人,相遇时都象影子一般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也是挺有趣的。
走着走着,觉得走在大道上兴味索然,于是又踏上了一条岔开的小径。这条路显然不能通行车辆,连行人也见不到。青草和树叶都挂着露珠。
典子蹬蹬地踏上这条小路。她想,反正还会走到大路上的。前方依然是白茫茫一片雾海。随着脚步向前,小路和树林从雾中渐渐显现出来,回头望去,刚才走过的地方,林木又消失在雾色之中。她觉得自己正走在白色的世界之中。
忽然,前方的白幕之中出现了两个黑影。黑影并不走动,而是并排站在那儿。
典子紧盯着那黑影,停住了脚步。两个身影似曾相识,不仅如此,声音听起来仿佛也很熟悉。
雾中隐隐的黑影,一个是肥胖的妇人,一个是瘦高的男子。——是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和向杂志社出卖内幕新闻的田仓义三——男的声音沙哑低沉,女的则是金属敲击般的高声,无疑是阿沙子。
典子急忙离开那条小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这是因为她在这儿感觉到一种诡秘的气氛。这是一种直觉。
典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旅馆的房间。
还是那位女招待送上茶来。
“您怎么了?”
她皱着眉头问道。可能是因为典子的脸色不好。
“不,没什么。”
典子说道,然而心中还没有平静下来。典子不明白,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为什么在晨雾中并立在那儿。另一方面,也不明白这事何以会使自己的心情受到这么大的震动。可能这是因为昨天夜雾之中见到的象影戏一样的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和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的缘故吧。就是说,这两对雾中的人物之间,存在着内情未可详知的某种不寻常的联系。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两个不同的男女的身影牵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