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原典子在骏丽阁吃了晚饭。照料她用餐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侍。
“小姐,您单身一人出来旅游不觉得寂寞吗?”女侍问道。
“我不是来旅游的,是为了工作。”
“哦,是这样啊。”
女侍口中敷衍着,她似乎也看不出对方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还是附和地说道:“那多没意思啊。您结婚的时候,当做蜜月旅行一定要再来一次哦。”
椎原典子淡淡一笑。新婚旅行的景象浮现在她的眼前,但马上就消失了。这对她来说,还是遥远的将来。
“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多吗?”
“多啊。在旺季的时候真是多得不得了啊,有时每天要接待好几对呢。虽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但马不停蹄的,还是会把人忙得晕头转向。”
椎原典子笑了,说了一声“多谢款待”,表示晚饭已经吃好了。女侍鞠了一躬,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不管怎么说,结婚总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啊。不过,夫妻生活在一起久了也会有种种矛盾的。哦,对了,就说最近吧……”女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住在‘枫之间’耳房里的那对夫妇,吵得可厉害了。先是先生入住的,随后夫人就追来了,闹了个天翻地覆。”
“哦,那男的带了别的女人来了吗?”
椎原典子好歹也是杂志社的编辑,觉得这事或许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参考意义。
“不是的,他是一个人来的。”
“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嗨,您是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凶得很呢。我是赶紧逃出来的,只听得三两句,好像是做妻子的担心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才赶到箱根来查探的。”
“还有这样的事啊。”
“他们已经是中年夫妇了。男的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女的有些歇斯底里,真是够呛啊。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谁还想结婚啊?肯定是那个做丈夫的在外面拈花惹草,结合我的经历,我是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的。”
“啊?”
“我也为那口子受够了罪啊。最后还是离了。”
椎原典子对女侍不幸的婚姻经历没兴趣,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女侍知趣地退下去了。
椎原典子看手表还有另一层含义。时间将近八点了。主编说过,要每隔三小时问一下村谷阿沙子写稿的进展情况。从现在起过三小时的话,就是十一点,到那时必须打电话了。可再过三小时就凌晨两点钟了,在那个钟点打电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是在十一点的时候打过就算了吧。并不是不理解主编的心情,可仔细想想,作家也不容易啊。典子有那么一点点同情村谷阿沙子了。
椎原典子泡完温泉回来一看,见床已经铺好。在十一点之前无事可做,于是,她就躺下来看书,没看满三页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白天忙了一天,毕竟是很累人的。
没过多久,典子醒了,她本能地看了看手表:十点半。她放心了。
但是,自己怎么会醒的呢?典子觉得自己不是自然睡醒的,而是受到了某种外部的刺激才惊醒的。由于睡前她正在看书,所以台灯还一直亮着。看看周围,见拉门还是关得紧紧的,四下里也没什么异常现象。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她重新开始看书后没过十分钟,就听到“叮、叮、叮”的三声铃声。随后又听到了微弱的缆车开动的声音。
椎原典子觉得这“叮、叮、叮”的铃声刚才好像也听到过。对了,肯定听到过。虽说是在梦中听到的,但那声音却是从现实世界中传来的。典子这才明白,自己正是被铃声惊醒的。
“叮、叮、叮”的三声铃声,是缆车上升时的信号。对此,典子问过旅馆里的人。这么说来,在十分钟之前,也就是将她惊醒的时候,缆车已经上升过一次。然后,这次又上升了。在这之间,缆车应该下降过一次,但没有响起两声铃声,看来是没有乘客。因为在没有乘客时,缆车升降都不敲铃。
椎原典子心想:这么晚了,还真有客人出去啊。到底是回去的客人还是出去的客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间隔十分钟,缆车两次载客上升过。
椎原典子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多分。虽说离十一点还早,但也没必要掐准了钟点打电话啊。再说了,晚打不如早打,对阿沙子也没坏处。想到此,典子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
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旅馆的总台也不会马上应答了,大约过了三分钟才有人接听。
“对不起,请接一下对溪庄。”
“知道了。”
对溪庄那边也没人接听,又过了三分钟左右,听筒里才传来昏昏欲睡的声音。
“喂,这里是对溪庄。”
“我叫椎原典子,麻烦接一下村谷老师的房间。”
“知道了。”
过了五秒左右,同一个声音答复道:“村谷老师现在不在房间里,她外出了。”
听到“外出”两字,典子顿时大吃一惊。这么晚了还会出去散步吗?对溪庄的缆车铃声,在这儿是听不到的,所以那边有客人出去,这边也无从得知。
“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呃,请稍等。”
停顿的这当儿,估计是去问当班的女侍了吧。不一会儿,声音又来了:“据说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出去的。”
“三十分钟之前?”
这么说来,在前一批客人出入骏丽阁,也就是惊醒典子的第一次铃声响起之前十分钟,村谷阿沙子就从对溪庄坐缆车上去了。
“喂,那就请村谷老师的先生接一下电话。”
先得知道她去了哪里啊。白井主编特意叮嘱过:她要是出去了就把她抓回来。
“她先生在她出去后不久也出门了。”
夫妇两人都出去了,典子顿时就慌了。稿子写好了没有呢?不会写好的吧。约好是明天早晨完成的,阿沙子又是笔头慢的作家,怎么会这么快就写好了呢?肯定是写了一半不耐烦了,扔下不管出去玩了。
“这可怎么办呢?”椎原典子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声。
这时,“叮、叮”地传来了两声铃声。看来是有客人下来了。
“那么,麻烦叫一下村谷家的女佣吧。”
椎原典子心想,女佣总该知道主人的去向吧。不过,她又想错了。
“女佣也跟村谷老师的先生一起出去了。”
真是全家出动啊。典子不知所措。直觉告诉她,村谷一家回来时肯定很晚了。
“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我真的有事要找他们啊。”
“稍等。”
女侍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随即传来几句低低的询问声。
“很抱歉,他们出去时什么也没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是吗?”
“对不起了。”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一筹莫展。典子的心头乱成了一锅粥。要是稿子完不成怎么办呢?耳边似乎就要响起白井主编的怒吼声了。
要是崎野在这里就好了。
椎原典子想起了编辑部的同事崎野龙夫,真想向他求救了。平日里典子总是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虽说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但这种时候就得仰仗他的跑腿热情了。他要是在的话,肯定会立刻冲出去,跑遍整个箱根的山头去找人。尽管很懊恼,典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缺乏行动能力正是女性的软弱之处。
既然已经黔驴技穷,也只好过三十分钟后再给对溪庄挂个电话问问情况了。如果还没回来,那就再等三十分钟。
这个女作家怎么这么烦人呢?以后再也不跟村谷打交道了。典子心中愤懑不平,但对眼前的危机却毫无办法,真让人坐立不安。
不过,用不着她等三十分钟了。
电话意想不到地响了起来,典子立刻扑了上去。
“喂,是椎原小姐吗?”听筒里传来的毫无疑问是阿沙子的声音。
“啊,村谷老师。”
“你打过电话来?”
或许是典子的心理作用,村谷阿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似乎很不高兴。
“嗯,是的。因为我担心稿子的事嘛。”椎原典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刚刚落地,立刻又惴惴不安起来了。
“稿子没问题啊。用不着老打电话来问,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来拿就是了。”
“是。”
随即听筒中传来了对方挂断电话的“咔嚓”声。这声音十分刺耳,和阿沙子的强势语气倒是一脉相承。“发毛了。”椎原典子想起男编辑们常说的这句话。
不管怎样,典子感到胸中已是风平浪静了。她情不自禁地吁了一口气。稿子总算来得及了,接下来,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过了八点。典子觉得外面有些乱哄哄的,走廊上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听得到人们的说话声,语调慌张急切。
椎原典子洗完了脸,昨晚的那个女侍就端来了茶水。可她并不好好地道早安,开口便道:“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
她的脸上露出异常兴奋的神情。
“今天早晨有人自杀了。有早晨出去散步的客人看到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河滩上,一个人脑袋撞在石头上,鲜血淋漓的。啊呀,都嚷嚷开了。”
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气氛怪怪的呢,典子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从崖上摔下去的。”
“崖上?”
悬崖大约有四十米高,和缆车的落差高度一样。典子坐缆车时也探头朝下张望过,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我也去看了,可看了一眼死人就怕得不行,赶紧逃回来了。死人身上还穿着我们店里的薄单衣,看着就更怕人了。”
“是这里的客人?”
“是啊。我说,小姐。”女侍严肃的脸上略显苍白,“就是‘枫之间’的客人。昨晚我们不是还说起来着?就是夫妻吵架那家的男的。”
“啊!”椎原典子不由得瞠目结舌。
“叫人难以置信,对吧?真是吓死人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吓得我们一大早都干不了活了。”
“那位夫人呢?”
“警察正找她问话呢。尸体被从小田原开来的救护车送到医院里去了。”
尸体被送到医院?哦,是去解剖的吧。典子暗忖道。自杀者都会送到医院里去解剖吗?
“听说是在昨晚的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死的。今天早晨发现尸体时已经是六点了……还有啊,小姐,奇怪的情况不止这些呢。”女侍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他们夫妻不是大吵了一架么?后来居然又和好了,还叫人送了啤酒进去,两人开怀畅饮呢。我们见了还都偷偷地笑话他们。后来,那个男的就穿着薄单衣出了大门,坐缆车上去了。对了,那时应该是十点半左右。过了十来分钟,他老婆也像去追他似的坐缆车上去了。”
椎原典子想起昨晚听到的两回缆车铃声。如果说是十点半的话,那在时间上就对得上号了。那是第一次的铃声,也就是将典子惊醒的铃声。第二次铃声是在正要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时听到的。
“他老婆过了三十分钟就一个人回来了。但那个男的却一直没有回来。当班的女侍有些担心,还问过他老婆。他老婆说是遇上了熟人被叫去打麻将了,没事的,所以我们才放心的呀,可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是啊,是挺可怕的。”
椎原典子听到过自杀者所乘坐的缆车的铃声,仅凭这一点,事件的真切感就陡然提高了。
她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集中心神想:村谷阿沙子的稿子到底写完了没有呢?看看手表,见九点已过,可以打电话了。典子已经吃过早饭。但因为心神不宁,毫无食欲。
“真是对不住您了,在您用餐前讲了这些事情。”
女侍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椎原典子想先打一个电话过去,可又想到自己还不是一样要过去的,结果并未打电话,只是整顿了一下身上的装束。她跟旅馆说了一声自己要出去后,就坐进了上升的缆车。
同车的还有四五个乘客,都在起劲地谈论着自杀者的事情。缆车不断地上升,从车窗里望着溪谷,有人说:“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还不摔成个肉饼么?”
椎原典子也从窗口朝下望了望,看到下面有小小的人影在移动着,不禁打了个冷战。
到了上面后,还得坐对溪庄的专用缆车再下去。唉,两家旅馆靠得这么近,可要走动一下竟然这么麻烦。
来到对溪庄的大门口,总台上的人看到了典子立刻就跑了出来。
“您是椎原小姐吧?”
“是啊。是来拜访村谷老师的。”
“村谷老师已经在今天早晨,哦,对了,就是两个小时之前吧,出发去东京了。”
椎原典子听了,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就呆若木鸡了。
“哦,村谷老师有东西要转交给您的。”
说着,那人去总台拿来一个大信封。是稿子!典子赶紧将稿子抽出来一看,见最后的页码为43,格子外边潦草地写着一行字:“页数少了点,多多包涵。”
约定是五十页,现在的页数自然是不够的,但典子还是感到全身忽然放松下来。
“多谢,多谢!”
椎原典子恭恭敬敬地对总台上的人道了谢。按她现在的心情,要她向谁道谢都愿意。
可是,村谷阿沙子为什么一大早急急忙忙地赶到东京去呢?虽说是在八点左右出去的,但也够早的啊。或许是考虑到时间尚早才没给典子打电话吧,但典子还是觉得临走跟自己说一声不好吗?
算了,反正稿子拿到了何必计较那些小事呢。要说这稿子,还真是挺折磨人的东西。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来之不易。典子想到自己不辱使命,终于完成了任务,内心不禁翻腾起阵阵喜悦的波涛。
回到了骏丽阁以后,典子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了。
“小姐,您要回去了吗?真是招待不周啊。您新婚旅行时一定再来哦。”女侍说道。
可能是没了心事、心情轻松的缘故吧,典子竟“嗯”地应了一声。
“哦,对了。能带我看一下早晨有人自杀的现场吗?”
“啊呀,还是不看了吧。”女侍阻止道,“那地方可不是女孩子家该去的啊。那边的石头上估计现在还是鲜血淋漓的,看了多恶心。”
“没关系啊。”
椎原典子一半是出于好奇心,一半是出于无论什么事都要探究探究的职业意识。女侍又阻止了一次,但还是拗不过典子。或许她内心也很想带人去参观吧,结果她反倒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去了。
自杀现场离开骏丽阁的院子大约有三十米,正是早川溪谷的尽头,四十米高的悬崖下,到处都是大块的石头。
住店的客人加上旅馆里的雇工共有二十来人在现场围观。典子朝人圈子里面一看,见灰白色的水成岩石块上飞溅着发了黑的血迹,星星点点的像一幅图案。
椎原典子本以为跳崖自杀的现场肯定是满地鲜血,只敢心惊胆战地瞟一眼。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一摊摊的鲜血,或许警察早就处理过了吧。
然而,看到石头上的血迹,典子还是惊得两眼溜圆,打了个冷战。
“到底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呢?”
“说是从那儿跳的。”
有一个人用手向上指了指。典子抬头一看,见悬崖顶上树木茂盛,由于距离遥远,看起来很小。
“实际跳下的地方,还要往下一点呢。”女侍只对典子一个人说,“宫之下的大道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可那儿还有一条盘旋向下的村道。警察说了,自杀的人是从山顶下面的村道旁跳下来的。”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似乎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话就凑上来问道:“大姐,那人就是住在你们那里的客人吧?”
“嗯。”女侍扭扭捏捏地应了一声。好像不太愿意大肆张扬。
“是干什么职业的?”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女侍捅了捅典子的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恶心吧?”女侍边走边探视着典子的脸色。
“还好。”椎原典子的眼底仍然留着那幅白底黑花的图案。
“那个客人的职业嘛,”女侍刚才没有回答那个男人,现在却告诉了典子,“登记薄上写着的是杂志记者。”
“啊?是杂志社的记者吗?”
椎原典子的心脏“扑通”跳了一下,胸中顿时掀起了波涛。
“大概多大年龄?”
“嗯,记得是四十二岁吧。”
椎原典子又是一惊。
“名字该不是写着田仓义三吧?”
“啊呀!”女侍瞪大了双眼,“您认识他吗?他是叫田仓啊。”
椎原典子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田仓义三死于非命!
昨天早晨在晨雾中看到的田仓义三和村谷阿沙子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典子的眼前。同时,条件反射似的,他们的身影又和阿沙子丈夫亮吾以及不认识的女人的身影排在了一起。还有今天早晨阿沙子的匆匆离去。
昨晚听到的缆车铃声又在典子的耳边响起来了——那几声在黑暗与疑惑中听到的铃声。
第二天十四日是终校日,忙了个不亦乐乎。由于阿沙子的稿子页数比预定的少,就得增添图片和广告来填补空缺了,为此典子不得不去各方面打招呼,马不停蹄地一通乱跑。阿沙子这次写的稿子,质量并不怎么样,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用了。
所谓杂志的编辑,其实干的就是每一期都像在走钢丝一样危险的工作。但奇怪的是,尽管这样,居然每期都能赶在发售日之前出版。总要将最后修定的校样送到印刷厂后,他们才能放心地喘上一口气。
椎原典子那天一回到东京马上就给村谷阿沙子家打了电话,可她家里没人。她先回了东京,可说不定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典子心想,不管怎么样,稿子还是没耽误,应该跟人家道一声谢的。于是,在夜里加班校对的时候又挂了一个电话,这回是他们家女佣接的电话。听声音,就是和阿沙子一同去箱根的女佣,所以典子以为阿沙子也肯定在家了。谁知一问,对方说:“村谷老师还没有回来呢。她有事,上别处去了。”
“是吗?那么村谷老师回来的话,请转告她,谢谢她的稿子。”
说完了这点意思后,典子又重新开始了她的工作。可她心里还在纳闷:发现田仓义三深夜自杀尸体的早晨,村谷阿沙子为什么要匆忙地离开旅馆?然后仅让女佣回去,自己却并不回家?这样的行为实在蹊跷。
椎原典子回来后跟大家报告了田仓义三的死讯,成了编辑部里一时热议的话题。最后大家竟达成一致的意见:那个家伙是不可能自杀的。
这里的人都了解田仓义三:脸皮厚,没羞没臊。他在采访那些用来卖给杂志社的内容时,丝毫不考虑对方的面子和人格,采用的是刨根问底、死缠烂打的手法。当然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到能卖高价的材料呢?在名人丑闻的领域里,为了挖出隐秘材料来,他那套打听问讯、监视埋伏的功夫可以令专职的刑警也自叹弗如,充分显示了他颇具另类特色的锲而不舍的精神。
但这类正中他下怀的素材也不是天天都有的。遇到“货源”枯竭的时期,他也有本事将一颗麦粒发酵成一块面包,怀揣着稿子遍访各个杂志编辑部。每到一处,他总是将内容作一点点暗示,吊起对方的胃口。这一套生意经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就像个善于吸引观众的魔术师一样。
与此相反,如果他觉得抓到了奇货可居的材料,就会挨个儿给好多杂志社打电话,不断地讨价还价,耐心等待出价最高的买主。他以前在别处当过报社记者,写文章的本领自然也是没得说的。
各个杂志社对田仓都感到很腻味,可在他别具魅力的材料的诱惑下又往往会成为他的买家。甚至在自己没有得力的稿子、杂志内容苍白空洞的时候,还会一咬牙主动向田仓伸出双手来。说到底,为了杂志的销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被田仓搞惨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因此,杂志社也是尽量不用他的东西。可最近新出的杂志层出不穷,竞争日趋白热化,田仓这样的人竟成了香饽饽,他的生意也是日见昌隆、蒸蒸日上。恶毒、下流——尽管对他的责难不绝于耳,可他一概以冷笑置之,依然游荡在媒体的最底层。
因此,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厚颜无耻的田仓义三是绝不会自杀的。
椎原典子又跟大家说了前一天的晚上,田仓的妻子追到了箱根,夫妻二人还大吵了一架。于是田仓的死因又出了一个新解说:“说不定就是被他老婆杀死的,因为那家伙搞女人也搞得很过分。”
咎由自取啦,因果报应啦……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也就各忙各的去了,毕竟到了校对的最后关头,大家都忙得跟打仗一样,没工夫慢悠悠地讨论这种闲事。
崎野龙夫并没有参与刚才的交谈,他只是微笑着,嘴里叼着香烟,一会儿修改校样,一会儿排版。
椎原典子没有跟大家说在大雾中看到的人影以及阿沙子的奇怪行动。因为她不知道这跟田仓遇害有没有关系,不敢贸然提起。
但她想单独跟崎野龙夫说说这事儿。一个人独守秘密还真不好受,就精神状态而言,好像浑身都充满了气体,急需发泄一下。
椎原典子在耐心等待着终校日的结束。
最后一天的校对几乎是要干通宵的,编辑部女性成员倒是可以提前回去,因此典子也没机会跟崎野龙夫讲这事。
校对结束后的第二天是全体休息。这天早晨,典子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一条新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七月十三日清晨六时许,神奈川县箱根町宫之下坊岛的悬崖下,散步的温泉游客发现了坠崖致死的尸体。据调查,尸体身份判明为前夜投宿于骏丽阁、家住神奈川县藤泽市南仲街的撰稿人田仓义三(四十二岁)。由于当地警署认为死因有可疑之处,便将尸体送往小田原的XX医院解剖,发现该尸体已经死亡约七个小时,在其胃中检出了安眠药和酒精。由于田仓于前夜在旅馆中饮用了啤酒,随后又外出并去向不明,因此认为他是有意服用了安眠药跳崖自杀的。
从报纸的报道来看,似乎警察已经认定田仓之死是自杀的了。典子沉思了片刻,便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入手提包中,出门上班去了。
十一点过后,崎野龙夫睡眼惺忪地来上班了。杂志编辑部一般上班都比较晚,特别是在终校日过后的两三天,更是十分松散。主编以及其他人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椎原典子等到崎野拉出自己桌下的椅子刚刚坐下后,就走过去说道:“崎野,去外面喝杯茶吧?”
崎野抬头看了一眼典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哦,是阿典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上班呢,没想到一来就被你敲上了。”
“烦人,人家嗓子都冒烟了,我早想好了,谁来得早我就敲谁一杯冰咖啡。”
“啊呀呀……”
崎野将两手撑在桌子上,从刚刚坐下的椅子上站起了身子。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外走着,耀眼的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
现在还没到中午,咖啡店里空荡荡的。侍应生手里拿着苍蝇拍正在赶苍蝇。
崎野点了冰咖啡后,肩膀蹭着靠背伸了一个懒腰。
“好累啊。每次终校日过后总是疲惫不堪啊。”
“昨天不是休息了一天嘛?”
“嗯,一直睡到了傍晚。然后看夜场棒球,之后又被叫去打麻将。等到睡觉的时候都已经两点了。”
“你这么折腾,当然累了。”椎原典子看了一眼崎野沉重的眼皮。
“不过上这么一天随心所欲的日子,怎么吃得消啊?说吧,有什么事?”
说着,崎野从咖啡杯上扬起脸来。原来他早就察觉到典子是有事情要跟他说才叫他出来的,在这方面他的感觉格外灵敏。
椎原典子从手提包中取出报纸,摊开在崎野的面前。她刚一指着报道上田仓之死的部分,崎野瞄了一眼就说道:“哦,这个啊,看过了。”
“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
“什么怎么认为?……你是偶然去了箱根,看到了事发现场,才对这事特别感兴趣,对吧?”
“是有些感兴趣,那又怎么样?”
“女孩子家就是这点叫人吃不消。从箱根回到编辑部后就兴奋地嚷嚷个没完了。”
“谁嚷嚷个没完了?只是告诉大家田仓从悬崖上摔下来摔死了嘛。瞎嚷嚷的不都是他们嘛。”
当时,典子就发现只有崎野一个人冷笑着一声不吭地干活。这人就有这个怪毛病,大家都不吭声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说起来没完,而身边的人都在热烈交谈的时候他又偏偏不吭声了。
“有件事我还没跟别人说起过呢。我去箱根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哦,是吗?”
崎野在仔细地吸着杯底冰块之间的最后一滴咖啡,并没有马上表示出兴趣来。
椎原典子开始讲了起来。这些话她不想在大伙面前讲,只想讲给崎野一个人听。因为,在大雾中看到的人影到底和田仓之死有没有关系,光靠自己一个人是理不清的,或者说潜意识里想听完崎野的意见后才开始整理这次的事件。
崎野抽着烟,眼睛看着远处听典子叙述。听完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显然是出于感兴趣才沉默不语的。
“怎么样?阿沙子和田仓这两人,是连他们的说话声都听到的,错不了。阿沙子的丈夫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我也不敢断定。”
“就是说,田仓入住骏丽阁的夜晚,她老婆也追来了,吵了一架后又和好了,对吧?”
“是啊。旅馆里的女侍就是这么说的。”
“嗯,你所看到的和阿沙子的丈夫在一起的女人,说不定就是田仓的老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倒有点意思了。”
“……”
“田仓这种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崎野龙夫断言道。刚才还是昏昏欲睡的双眼现在已经瞪得很大了。
椎原典子点了点头。这倒不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她才跟风的,而是出于田仓对她的态度所得到的真切感受。
“不是有意要自杀的话,那么就是事故或他杀了。”崎野将目光落到了报纸上,“从报道上来看,田仓是服了安眠药的。虽不知道他服用的剂量是多少,但估计他不是为了自杀,只是为了睡觉而服用的吧?那么,这安眠药又是在哪儿服用的呢?”
“从他的胃里不是检出了酒精了吗?这样的话,他在旅馆里跟老婆一起喝啤酒的事就得到了证明。安眠药应该是在喝过啤酒以后,或者跟啤酒一块儿喝的。”椎原典子说道。
“也许吧。可是,吃了安眠药的人又出去干吗呢?既然要出去,回来后再吃安眠药才符合常理啊。”
椎原典子是在十点半左右听到缆车上升时的信号铃声的。根据女侍的话来推测,那就是田仓出去时的铃声。那么,那时他就已经吃了安眠药了吗?不错,吃了安眠药再出去确实不合常理。
十分钟过后,缆车上升的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田仓的妻子去追踪田仓的。他们吵了架又重归于好,这只是女侍的说法,他们夫妻之间又有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发生田仓先出去而后妻子追出去的事呢?
“还有一个假设,安眠药是临死前在悬崖上吃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是自杀了。可是,田仓不是个会自杀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在现场才吃安眠药。这么说来,还是在旅馆里吃的了。”
“这不又回到了吃了安眠药外出的老问题上了吗?”
“不,不。安眠药不一定是他自愿吃下去的,也可能是被迫服用。”
椎原典子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崎野。
“是他老婆……?”
“对。将安眠药放入啤酒之中让田仓喝下去的。而田仓在不知道吃了安眠药的情况下外出,结果在外面瞌睡了起来。”
“那就是说,他在悬崖上走着走着犯了困,迷失了方向,于是就跌下了深渊?”
椎原典子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对。这样来解释就很自然了吧?他老婆早有谋杀亲夫之心了。因为田仓本就好寻花问柳,这次去箱根后,他老婆疑心他有鬼,所以追到了箱根,大吵一场。而所谓的重归于好只是他老婆另有打算后故意的委曲求全,她肯定是想在田仓睡着后采取行动。”崎野手里端着喝光了咖啡的咖啡杯,继续说道,“可是,安眠药还没有发挥作用田仓就出去了。他老婆肯定阻拦过他,但没有拦住。后来放心不下,就追了出去。可是,因为四周一团漆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就只好一个人回旅馆了。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吧。”
椎原典子虽然没想到田仓的老婆会有杀夫之心,但听着崎野在此基础上的推理倒也觉得顺理成章。典子不由得对于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推理的崎野稍感惊讶。
“不过,我还有点不明白,田仓干吗要三更半夜地跑到悬崖边上去呢?那条村道又到底通往哪里呢?”
“我也问过,那条村道是通往别的村落的。”
“田仓总不会要到那里去吧?”
崎野抱起胳膊想了一下,又说道:“对啊,夜里十点半外出的田仓为什么要到那个地点去,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那么,田仓去箱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椎原典子问道。
“照你的说法来推测的话,田仓就是为了见村谷才去的箱根,对吧?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问一下村谷不就马上知道了吗?”
椎原典子同意这样的说法。
“从报上看,警察是对死因有怀疑才将尸体送去解剖的,估计是没发现遗书吧?那就是说,一个没有自杀前兆的人跳崖了,所以要展开调查。可结果又断定是自杀,这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崎野龙夫用手挠了挠头发说道:“为了把事情搞清楚,我们还是回到原点上来:田仓到底是不是自杀?”
“我认为不是自杀。”
“是吗?那么,剩下的就是事故或者他杀了。”
“嗯,怎么说呢?”
椎原典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不定。
“嗯,还真有点难度呢。照你刚才的推理,自然是死于事故的可能性极高了。那么,如果是他杀又是怎么回事呢?”
“等等。”
崎野从口袋里掏出了出版社的专用稿纸和铅笔。
“我们先把情况整理一下。”
说着,他就边向典子确认,边写下以下的事项:
⑴田仓的箱根之行,是与村谷阿沙子会面。
⑵当晚,村谷女士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相会。不过这一点并未得到确认。(典子目击)
⑶第二天早晨,村谷女士在偏离大道的小路上和田仓单独会面。(典子目击)
⑷村谷女士于是日上午换了旅馆,入住坊岛的对溪庄。
⑸田仓也紧接着住进了隔壁的骏丽阁。
⑹是日傍晚,田仓妻子寻夫而来,夫妇二人发生口角。(旅馆女侍)
⑺口角后重归于好,夫妇二人对饮啤酒。(旅馆女侍)
⑻十点半左右,田仓身穿薄单衣乘坐缆车只身外出。(旅馆女侍)
⑼十分钟后,田仓的妻子乘坐缆车追踪丈夫而去。(旅馆女侍。两次缆车铃声,典子都听到。)
⑽田仓的妻子于十一点多单身返回,说丈夫去友人下榻的旅馆打麻将了。(旅馆女侍)
在此期间,典子给村谷女士打电话,对方全家外出,无人接听。
十一点多,村谷女士给典子打来电话。可以理解为:田仓夫妇外出的时间段里,阿沙子全家也在外面。
田仓的死亡时间,是在十点四十分到十二点之间。由于田仓是在十点半坐缆车上去的,由此可见,他到达现场需要十分钟左右。
“正好是十三章啊。很像最近流行的小说嘛。”
崎野将写好的东西给典子看。
“如果要写得详细的话,当然还能写不少。不过主要就这么多了。”
椎原典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条连贯的粗线就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么看来,田仓之死似乎和村谷老师还真是密切相关呢。”
原先朦朦胧胧的疑问,现在渐渐清晰了起来。
“嗯。”崎野应了一声,他侧过脸去抽着烟,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典子没来由地觉得崎野这样的侧影好帅。
这天午后,主编白井出现在出版社里了。他照例往中间的那张桌子旁一坐,接过典子递过来的冰冷的湿手巾,使劲地擦了擦他那张长脸,然后扬起脸来望着典子问道:“阿典,看了今天早晨关于田仓的报道了吗?”
看得出,他利用昨天的休息时间去理了发,今天显得特别精神。
“看过啊。”椎原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是有意自杀的。报上写得也太简单了,弄不明白啊。似乎只是报道了一条某个靠笔墨生活的人自杀了的消息,仅此而已。”主编将毛巾还给典子后说道。
这时,坐在白井邻座上的副主编芦田从一旁插话了:“可是,田仓那小子怎么会自杀呢?看了早晨的报纸,我觉得那篇报道本身就有问题。”
他把手伸进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的口袋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是一张剪报。
“你们看。”他用手指将纸片上的皱纹捋平。
“当地警署认为死因有疑点,所以实施了解剖,解剖后得知死了有大约七个小时,在其胃中还检出了安眠药和酒精。吃了安眠药再特意跑到悬崖上去跳崖自杀,这不奇怪吗?吃安眠药自杀的人,一般不都是一下子吃很多,然后躺在榻榻米上等死的吗?既然要跳崖自杀,还吃什么安眠药呢?”
说着,他来回扫视着左右的桌子。
这时,六个办公室成员全都来齐了。并且,终校刚刚结束,大家都很有空闲,所以副主编一提出这个疑问,大家立刻就来劲儿了。
“说得有理,确实蹊跷。”白井说道。
“吃安眠药的话仅凭药力就能致死,要跳崖的话就没必要吃安眠药。就是这么个道理。可田仓那小子却死得挺矛盾的。”
“他吃的安眠药分量够吗?”一个年轻的编辑问道。
“那谁知道?报道上写得太简单了。”主编答道。
“估计分量不够吧。他不是又跑外头去了吗?”
“可是药性发作也需要时间的啊。”
“嗯,不错。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哦,我也只是临时想到而已。”那个年轻编辑脸有些红了。
“会不会是这样呢?他吃了分量足够的安眠药后,又受不了等死的煎熬,所以就跑出去了,结果还是跳崖自杀了。可以说一种精神恐怖所造成的结果吧。”
“你这种文学腔调的解释是不着边际的。”副主编根本不把他的推理当回事。
“我也不同意刚才的推理。”另一个编辑转过脸来说道。
“他在哪里吃的安眠药虽然不太清楚,我们暂且假定是在旅馆里吃的吧。那么,问题就在于是他自己主动吃的,还是不知不觉中吃下去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吃下去的话,就有可能是在他睡着后被人抱着带到了悬崖上扔下去的。可是,这也有一个问题,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是很难离开旅馆的。因为要抱一个人出去至少需要两个人,这样就难免会被旅馆里的侍者发现。”
“喂,报上可是说他本人外出的哦。”白井主编提醒道。
“是的。所以说安眠药不是在旅馆里吃的,而是在外面吃的。就是说田仓外出后被人骗吃了安眠药,然后又被带到了悬崖边。”
“可是,田仓外出时已经十点半。这在那里已经算是很晚了。他在这么晚的时候要到哪里去呢?是见到了什么人,并被人骗吃了安眠药呢?”
“这个嘛,就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嗯,你的想法还是有点意思的。总之,田仓不是自己要寻死,这一点是明确的,对吧?”
他们根本不知道田仓的老婆也跟他在一起,并且夫妇两人还大吵了一场。因为,报道太简单了,没提这件事。典子瞟了一眼坐在靠边位置上的崎野龙夫,见他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参与大家的交谈,只顾抽着烟,拿着一本不知什么杂志正看得出神。半边脸上浮着一丝微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杂志好看呢,还是因为觉得大家的话有意思。
“哦,对了。”白井主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看着远远坐着的典子说道,“阿典,你说过田仓住宿的旅馆和你是同一个地方,对吧?”
“嗯。”正在自己的桌子边整理读者来信的典子抬起了头。
“你没在旅馆里见到田仓吗?比如说走廊里啦,院子里啦。”
“嗯。”
从箱根回来后跟大家通报田仓的死讯时,这个情况已经说过了。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的回答却显得底气不足。因为她虽然没见过田仓本人,但通过旅馆里女侍的介绍,对他的情况了解得十分清楚。
主编用拳头抵住长长的下颚,摆出一副思考的姿势。
“那家旅馆和村谷女士入住的旅馆是紧靠在一起的。等等,这么说来田仓是因为有事找村谷女士才住进……叫什么来着?”
“骏丽阁。”
“对,住进骏丽阁的。肯定就是这么回事。田仓是为了去见村谷女士才住进她隔壁的旅馆的,就好像阿典住到那里去一样。”
“可以这么考虑吧。”
副主编表示赞同。
“因为他是田仓,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再说,对方又是一位女作家。可是,既然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和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馆呢?”
“有两种可能。”主编回答道,“一是田仓是后到的,那个……”
“对溪庄。”
“嗯,那个对溪庄已经客满了。于是他没办法只得住到隔壁的骏丽阁去。还有一种可能是田仓自己有所顾虑,所以特意住到隔壁去的。”
“哦,那又是为什么呢?”刚才那个年轻编辑问道。
“那是因为,田仓了解村谷女士的脾气性格呗。村谷女士有个怪毛病,那就是喜欢独处。她写作时,不论交稿的日子多么紧迫,也决不让编辑坐在自己家里。小说家中也有编辑不坐在身边就动不了笔的人,可村谷女士正好是另一个极端。这个毛病再延伸一下,就是不希望自己住的旅馆里还有认识的人同住着。田仓对作家们的底细了如指掌,当然不会不知道的。田仓找村谷有事,估计也就是想套一些比较隐私的素材吧,当然不能得罪村谷女士了,所以就故意住进了隔壁的骏丽阁了。”
说到这里,白井突然戛然而止了。他好像自己突然觉得十分诧异似的抬起眼睛,看着远方。
“喂,阿典,”他叫道,“村谷阿沙子起初住的旅馆是宫之下的杉之屋,对吧?”
“是啊。”
“然后在你到达那里的第二天早晨,村谷女士突然改变了安排,换到坊岛的对溪庄去了,对吧?”
“没错,我也大吃了一惊呢。”
“那就对了。”主编说道,“田仓原先就住在杉之屋。估计村谷女士是看到田仓住在那里才突然更换旅馆的。”
椎原典子听了,心想这倒也算是一种推理。村谷女士要从杉之屋更换到对溪庄的原因,当时只觉得一阵慌乱,根本没有将它和田仓之死联系起来考虑。因此,她对主编的话很感兴趣。
“可是,这也有点说不通啊。”
崎野龙夫第一次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他用手撑着脸,仅将脸转向这边。
“因为这样的话就成了田仓先于村谷女士入住杉之屋了。如果他要在旅馆里等候村谷女士,那么和刚才的说法就矛盾了。如果村谷女士是偶然在其后入住杉之屋的,那跟他为了见村谷女士而去箱根的说法也对不上号了。”
主编沉默不语。
椎原典子去箱根时,在汤本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田仓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的。因此,田仓不可能先于村谷入住杉之屋饭店。然而,典子拜访了村谷女士后,走在从宫之下通往木贺的夜路上时,遇到过身穿薄单衣的田仓,虽说没怎么上心,毕竟还同他说过话呢。当时就想过:田仓到底住在哪里呢?现在想来,他会不会就住在杉之屋饭店呢?
白井主编的说法尽管确实存在着崎野所指出的漏洞,但典子还是觉得这种说法比较接近村谷阿沙子变更旅馆真正的原因。
这时,白井主编双眼闭合,两手摊放在桌面上,很奇怪地摆起了严肃架子来。他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往往就是脑海里冒出了关于下一期杂志的念头、正陶醉于其中的瞬间。
白井突然睁开眼睛,说道:“看来田仓之死确实与村谷女士有关。至少,村谷女士是知道田仓之死的真相的。”
随即他吩咐典子道:“马上给村谷老师家打电话,就说为了感谢她的稿子,这就过去拜访她。”
椎原典子拨着电话的拨号盘,心想:主编是要拿田仓之死来做文章了吧?可是,自己还有一些有关田仓的信息没跟他说呢。原来就是只想对崎野龙夫一个人说的,现在看来更没机会跟主编摊牌了。可是,谁又能想到主编对此事如此感兴趣呢?
电话中传来了女佣的声音,和大前天刚回到东京给村谷家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村谷老师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呢?”
“老师说傍晚前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椎原典子用手掌捂住话筒,将对方的话转告给主编。白井主编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典子就将电话给挂了。
“阿典,不管怎么样,你先跑一趟村谷老师家。那个女佣就是随村谷老师一同去箱根的那位吧?”
“是的。”
“你先不动声色地套套她的话头。有些事村谷老师可能不愿意说,说不定女佣会一不小心漏出来的。还有,估计村谷老师的丈夫在家,你跟他也接触一下。”
“嗯。”
椎原典子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这不成了秘密调查村谷老师了吗?
“即便村谷老师不在家,就说是登门感谢她的大作,这个借口也说得过去了吧?”
“明白。”
椎原典子接受了主编安排的任务。其实,她自己原本就很感兴趣。
办公室里编辑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头儿,把这事儿放到下一期杂志上炒他一把吧?”“‘爆料记者死于非命’——这在眼下这个信息时代肯定能火啊。”
椎原典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朝崎野龙夫瞟了一眼,见他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将目光落在杂志上。典子在大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原以为他会追上来说上两句呢,谁知他竟像个木头人似的。一个小小的期待落空了,典子心里气鼓鼓的。
椎原典子坐车前往世田谷街区,足足花了四十分钟。炎热的太阳照在路面以及密集的建筑物上,热量又反射了过来,就算汽车开得快,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的,这就更加使她焦躁难耐了。
村谷阿沙子的家是一栋小巧的和式二层楼建筑。二楼是村谷老师的书房,透过宽宽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拉着白色的窗帘,似乎正宣告着主人不在家。
椎原典子来到铁平石铺就的大门口时,一个身穿连衣裙、二十来岁、身材娇小的女佣就迎了出来。她双膝跪地,行了一个礼。典子跟她已经很面熟了。
“在箱根的时候承蒙您关照了。”椎原典子微笑道。
“哪里哪里。”女佣腼腆地低下了头。
“村谷老师要到傍晚才回来,是吧?上次催稿催得那么紧,这次我是专为登门致谢的,请代为致意。”
“您太客气了,真是不敢当啊。”说着,女佣又鞠了一躬。典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才好。
“我还想打听一下,在箱根的时候,有一位名叫田仓的先生来拜访过村谷老师吗?”犹豫再三,结果还是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田仓先生?”女佣露出像是在思考的表情,随后答道,“没有。没来过。”
这么说,田仓没去拜访村谷阿沙子。可典子明明看到他们两人并肩站在晨雾之中。或许他们是电话联系后在外面见面的吧?
“我所接听的电话中也没有叫田仓的人打来的。我不在的时候,老师直接接听的电话就不知道了。”
女佣紧盯着典子的脸看,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解。典子的模样反映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狼狈。
“说实话,其实是出了这么一件事。”
椎原典子早早就露出了老底。也难怪,一点头绪也没有,实在没法打探。
“那位田仓先生是村谷老师也认识的杂志圈里的人。就在老师退房离开的那天早晨,有人在老师所住的隔壁旅馆旁发现他坠崖身亡了。”
“啊呀!”女佣微微张开了一点嘴巴,一副初次听说的表情。
“村谷老师不知道这件事吗?”
“嗯,好像不知道。”
“那么,她先生呢?”
“先生?不知道。”
女佣回答得很干脆,给典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她的口气,似乎有“先生当然不会知道了”的意思。同样是否定,但后者更坚决。
既然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是说村谷家的三个人是在发现尸体引起骚动之前就离开旅馆的了?典子一提出这一点,女佣就答道:“我们那天是在早晨七点左右离开旅馆的。当时什么也没听说啊。”
田仓的尸体是外出散步的游客在六点左右发现的,到了七点这一阵骚动应该已经传到隔壁的对溪庄了。不过,由于这两家旅馆在同一平面上没有来往,每次过往都要上上下下地通过缆车,因此消息传递比较迟缓也在情理之中。当然,如果旅馆里的侍者知道了也不声张,别人自然也不会知道。不管怎么说,村谷家的三人在箱根的时候是不知道田仓的死讯的。
“先生在家吗?我想跟他道个谢。”椎原典子改变了话题。
“不巧得很,先生也不在家。”
“是和村谷老师一起出去的吗?”
“啊,不,不是一起的。”
女佣的回答有些含糊,脸也朝下了。典子隐隐约约地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缘故,但也不能过分深入地刨根问底。
“是吗?那就请您转告一声吧。”
说完,她就告辞了。女佣一直将她送到了大门外面。
椎原典子坐在回程的车中,把刚才听到的信息整理了一下:田仓义三没去拜访村谷阿沙子;就女佣所知,田仓也没打电话过去;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前也不知道田仓已死。——真是这样吗?这些都是听女佣说的,肯定还有女佣不知道的内幕。典子无法将晨雾中看到的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义三两人淡墨色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汽车开到了出版社的门口时,典子看到龙夫正叼着香烟在那里转悠。
“你干吗呢?”椎原典子跳下了车,没好气地问道。
“等你回来呗。”崎野站到了典子的面前。
“搞什么鬼?”
“别急啊,这边来。”
崎野几乎是拽着典子的胳膊,将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你不就是想早点听我说去村谷老师家的事嘛。”椎原典子稍稍有点使坏地说道。
“当然想听,但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你。”崎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什么情况?”椎原典子一下子就被他给镇住了。
“是我一个在小田原车站上班的朋友打电话悄悄告诉我的。说是村谷阿沙子正不停地跟车站上的人打听自己丈夫的去向。”
“啊?”
“据说在七月十二日晚上的十一点左右,村谷亮吾瞒着妻子从宫之下坐出租车去了小田原车站,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村谷阿沙子不知道他坐了哪趟列车。据说她跟剪票员描述了亮吾的面貌特征和服装,打听他的去向。剪票员说不记得了,于是,她又要剪票员去问在那个时刻之后发车的来往列车上的列车员。前天、昨天、今天都去了,粘得很紧。理由是,亮吾有可能会自杀。然而,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又希望不要声张。十二日下午十一点左右的话,不是正在田仓死亡时间的推测范围之内吗?而村谷亮吾偏偏在那个时候失踪了。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