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贝尔特。”他手握住电话,低声说。
电话亭里空间逼仄。他可以看见玻璃后面流连在酒吧里的人。这个小酒吧位于河堤尽头,离鱼市不远。他不记得自己曾去过这家酒吧,大概只有渔民光顾这里。上午,鱼市里的女人过来喝杯咖啡,一篮篮的水产就堆放在酒吧角落,渗出来的水在暗红的地砖上横流,形成一条条细线。
“您是哪位?”
“莱昂。”
她对他们每个人都用名字称呼。这不是出于熟悉和亲近,而是一种尊重,确切地说是一种谨慎。但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对他们称“你”。
“您说。”
拉贝先生略感耻辱。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坚定。拉贝先生也结巴起来:“我想去您那儿待一会儿。”
“这个时候?”
他想象着那间温软的卧室,里面的丝绸、小摆设、罗纱帘子,她自己抽的金色烟蒂的香烟。
“我特别想见您!”
她笑了,咕哝道:“这不可能,可怜的朋友。我已经躺下了,正在读一本非比寻常的书。”
“我恳求您。”
“什么事情让您突然之间变成这样了?”
“我不知道。答应我吧。”
拉贝先生感觉她在犹豫。她并不像医生的老仆那样害怕。
“我以为您这会儿在您太太的床头呢。”
“她睡了。”
“所以您就像一个中学生那样逃了出来?您在哪里打电话的?”
“一家咖啡馆。”
“所以大家都知道您给我打电话了?”
“不会的。我在电话亭里。我的声音很小。”
他等不及了。他可以跪下来求她。他对这部电话的依赖就如同稍早前对医生的依赖。
“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待太久的。”
他想要在她那里度过整个夜晚。他想到她,想到她的公寓,以及那张他躺在里面从来也不曾睡着过的绵软大床,他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
“听着,贝尔特……”
“不,我的朋友。您一向那么善良体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
她的确一直偏爱他,或许这是因为他做人比较周到,对她表现出了尊重和礼貌,会给她带一束花或者其他小礼品。
“您了解我的邻居。他们知道我晚上从不见客。”
“就一次!”
“说真的,我累了。如果您知道我现在有多惬意就好了,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本有趣的书!”
她善意地开着玩笑。
“贝尔特!”
“去吧!乖乖回去睡觉吧,明天下午再来和我问好。”
她并不比其他人更理解他。他也并没有怨恨她甚于其他人。但她说的话太糟糕了。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糟糕。
“我求您!”
“我要是对您坦白真话,我确定您就不会再坚持了。我刚洗漱完毕,看起来可怕极了,完全素颜,脸上只有一层晚霜,头上戴满卷发夹子。瞧!这下,您不说话了吧。”
“我还是会去按您家的门铃。”
“我不会开门的。”
“会的。”
“不会。”
“我把门撞开。”
“别做这样的坏事,我的小帽匠。”
她或许只是下意识地说了这个词?她这么说时没有嘲讽和恶意。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种安抚。
“我马上就去。”
他挂电话时她大概还在说“不”。他走出玻璃电话亭,走向柜台。渔民们看着他,但心中并无什么想法。
他得喝点什么,因为总不能走进一间酒吧只打电话不消费吧。柜台后面有两排酒瓶,他看着酒瓶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酒瓶的标签上有一张黑人脸。那是朗姆酒。他很少喝朗姆酒,除非将朗姆酒调成格罗格,在感冒时喝。
“一杯朗姆酒。”
“大杯?”
为什么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这群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仿佛懂得正在流逝的时间是多么庄严。
他们将是证人。巡逻队员,医生的仆人欧也妮,听到他持续按铃而打开窗户的医生的邻居,他们都将成为证人。
他某时某刻在做这件事……他某时某刻在某条街道上转弯,他某时某刻听到脚步声后逃跑并躲在阴影里……
他们将重新描摹一遍他来来往往的路线。这不难。皮雅克可以胜任这种工作。
有一个时刻,他放弃了这场赌博,他认输了。是他从小餐馆出来那个时候吗?还是进去的时候?还是卡舒达斯太太哭丧时,他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往市场大街走的那一刻?
难道是昨夜?难道是前夜?前夜,被小裁缝尾随的他紧紧盯着主教府的大门,窥伺着圣于尔叙勒嬷嬷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时候?
但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他可以最后一次去确认医生是否回家了,但是路太远,且他有可能再次遭遇巡逻队。现在他又该对医生说些什么呢?
贝尔特小姐在等他。他确信她最后会给他开门的。
朗姆酒太烈了。他很后悔喝了它。老板和渔民们似乎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常喝的人都不止喝一杯,因为酒保并没有将瓶子放下,他做个手势酒保就会把杯子满上。
他做了这个手势,不是因为他还渴望酒精,而是出于对人性的尊重。
尚特罗有可能来这间酒吧。这是他晚上常出入的那类场所。帽匠很期待他会出现。如果门打开后,看到是自己的朋友尚特罗,他将大感安慰。
“多少钱?”
他付了酒钱和小费,却被老板叫住了,他为此十分尴尬。他忘了在这类咖啡店,客人是不用给小费的。
他们对他说:“晚安!”
没有讽刺。他来到外面。天是黑的。月亮没有升起来。河港里没有风,能听到皮带轮发出嘎吱声响,因为水浪澎湃,轮船上下颠簸。
他在其中一艘船上拥有一些股份,“美丽的伊莲娜”号。或许就是桅杆在天空的深灰里好似黑色涂鸦的那一艘?
有个人从他身边经过,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回头走了。他不认识这个人。
又一个证人。
他从城楼的穹顶下经过,二楼上有灯光,灯光是从管理员宿舍一扇枪眼小窗里透出来的。那盆天竺葵应该还在那里。他总能在那个窗口看到一盆天竺葵。
一个警察立在宫殿街的“法兰西夫人”对面。他从警察面前走过去。为什么不呢?
警察认识他。他们同属于一个老兵俱乐部。警察说:“晚上好,拉贝先生。”
这一位不知道他本该在马蒂尔德的榻前吗?全世界都知道。警察片刻后就会想起来,会寻思帽匠这是怎么了。
他就像“小拇指”用小石子那样,清晰地勾勒出自己在城里走过的足迹,有一种苦涩的满足感。
从加尔古洛大街一角望过去,可以看见圆柱咖啡馆的灯光。在这个时刻,老板奥斯卡应该舌头已经打结,眼神已经浑浊,走路必须小心翼翼了。他一直要待到最后一桌熟客离开。刚才,隔壁电影院散场了,脚步声熙熙攘攘,黑色人影散开,好像一场大弥撒刚刚结束。人们穿着大衣,你等我,我等你,女人挽着丈夫的臂弯。到处是已经发动的汽车马达,车前灯亮得耀眼。
他还有可能遇上尚特罗,或者朱利安·朗贝尔,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朋友。他觉得就算看到人群中出现皮雅克警长自己也能宽慰不少,虽然他不喜欢这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么做,但觉得一切早该结束了。
卡舒达斯如果没有生病,没有死,大概会继续尾随他。帽匠只需等一等他,然后对他倾诉。
他没有多远的路要走了,但是他的运气一直在递减,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贝尔特小姐如果索性一直待在床上,随他一直按铃,他要怎么办呢?
他确信她会下来的,但不会立刻就下来,她一开始肯定不愿意。
大门开着。这门要将近十一点才关。牙医家里还有灯光,三楼档案员的公寓里传来留声机或收音机播放的音乐。档案员还单身,经常邀请年轻男女到家里聚会。
他伸手按铃。为什么在他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她还是不愿意下来,也没有像往常下午经常做的那样,切断电铃?
她没有想到这一点。门铃响了。她任它响了三次,接着拉贝先生听到楼梯里一阵窸窸窣窣,一个声音隔着门问:“谁啊?”
“莱昂。”
“行行好吧,莱昂。今晚就别强求了。”
“求您给我开门吧。”
她在锁眼里转动钥匙。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改变了。她只是将门微微打开一点。她在满头发夹上套了一顶花边小帽,穿着一件粉红缎面的加绒睡袍。
“您真不厚道。您以前从来没有这样。”
他慢慢往里推着门,义无反顾,听到三楼(也就是这栋房子的尽头)传来音乐声。人们在上面跳舞。可以听见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您喝酒了?”
“只喝了一杯朗姆酒。”
她没有担心,只是惊讶。因为他提前告知了,所以她的坏情绪没有持续太久。这更像个游戏。她假装赌气不满。她的书翻开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打着光。床头灯是一个洋娃娃,娃娃宽大而时尚的衣裳蒙住了一点灯光。
档案员的客人一直跳到凌晨一点。他们走的时候,在院子里发出很大的喧闹声,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房叫醒,为其开门。在此过程中,他们一直大笑。年轻姑娘们的笑声尖利。
住在费提耶父母家的热纳维耶芙是贝尔特小姐的贴身女仆。七点半,她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来了。她把车放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专放自行车的一排架子。
她有钥匙。她爬上楼梯后,首先进了厨房。一直要到九点,她才会走进卧室,给女主人端上牛奶咖啡,然后将窗帘拉开。
今天早上,她好像听到了不正常的声响。八点半钟,说不出明确的原因,她焦虑不安地打开卧室门,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男人在睡觉。贝尔特小姐横躺在小地毯上。
热纳维耶芙没有想过走近看看或者打电话。她跑出去,冲下楼梯,报告门房以及赶去上班的路人。在警察到来之前,没有人敢上去,所有人都在下面望着那扇安静的窗户。
警察来了以后站在房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拔出手枪。这是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小警察。他是足球队的成员。在他身后,男人们变得气势汹汹,女人们一直在鼓励他。拉贝先生坐在床沿,用手蒙着脸,把头发推到脑后。
过了片刻,他仿佛被众人给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不要打我。”
仅剩的神智令他指着一台白色电话机补充道:“打电话给警长。”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想法和感受。他看着小地毯,一脸忧郁的表情。
皮雅克如果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不从军队广场经过,结局或许是另一番模样。人们在阳光下奔跑。加布里埃尔刚刚打开圆柱咖啡馆的门。
警长冷冷地拨开堵在楼梯上的骚动不已的人群。他站在门框里,小警察退下,给他让道。
他看了看拉贝先生,后者一直坐在床沿上。帽匠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穿好的,但领带是解开的,上衣皱了。
两个男人互相看着。拉贝先生努了把力站起来,张开嘴,终于低声说道:“是我。”
站在走廊上听见他说话的人后来声称,他说这两个字时仿佛松了一口气。他伸出两只手戴上警长的手铐时,脸上舒展开羞涩的笑容。
后来,走廊上的人群已经被疏散,但他仍然说:“不要推我,不要打我。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