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他不可能再隔着大街喊:“早上好,卡舒达斯。”
小裁缝肯定还没痊愈。两个小姑娘上学去了,但老大埃丝特看样子不会去商店上班了。八点半,她正在做家务,还没开始换衣梳妆,她母亲这会儿可能在休息。
这是赶集的日子。他听到从封闭菜场那边传来闹哄哄的嘈杂声,布雷街上也有几位老妇人。总是同样的几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坐在同样的折叠小凳上,面前摆着几篮子蔬菜、板栗和活禽。
瓦伦丁到的时候,拉贝先生已经打扫好商店,将垃圾拿到街上倒掉了。小店员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他的老板对他说话时用了庄重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早上好,瓦伦丁。您身体怎么样?”
他很关切地看着瓦伦丁。
“我想已经好多了,先生,”红头发的年轻人带着点鼻音说,“早上我还有点儿咳嗽,但我母亲说,这是病要好了的征兆。”
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燃气炉已经打开。拉贝先生很平静,或者说很和蔼,他有时候会这样。在这样的日子,他会对瓦伦丁表现出一种父亲般的仁慈,对他说话时声音温柔,愿意逗他笑。
他和平常一样,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衬衫、锃亮的皮鞋,领带也系得很漂亮。
“我很担心,瓦伦丁。昨天晚上,我当时在太太身边,听见露易丝出门。我想她大概去街角会情人了,便想着等她回来去锁门。谁知,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您认为她被勒死了吗?”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报警。”
他再次做了必须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脸并没有像前一日那般浮肿,眼神也不飘忽,手也不抖了。他平静而严肃,脸上并无忧虑,仿佛只是晚上没睡好。
他昨晚睡着了。他从卫生间出来,坐进扶手椅,坐在熄灭的炉火前。在整个一生中,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空虚。不过他刚才不是用尽所有可能的方式将自己清空了吗?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不到五分钟,便进入了无梦的睡眠。他睁开眼,壁炉上的闹钟显示的是他平日起床的时间。而他已经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十分平静,动作有点缓慢,带着一种内在的极度疲倦和极度的放松。
他的思维自动恢复了。他需要思考,需要做决定,但是没有把一切想得很糟。
他已经来不及把尸体拖到地下室,而且也不认为自己今天有勇气翻动那堆煤渣。他抓住露易丝的脚将她拖进房间,推到马蒂尔德的床底下。把她藏起来其实并不明智。如果有人走进卧室,一切肯定将显露无遗,而且他还是不愿每次上楼都看到那个胖女孩。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而且他认为露易丝的尸体并没有马蒂尔德的尸体那么重要。
他和每天早晨一样,做所有需要做的事。今天,他还需要多做一件事:点火煮咖啡。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且自言自语,而今天他其实不必这样做。
对面还亮着灯。一夜没睡的卡舒达斯太太,正虚弱无力地做早饭。
最令他痛苦的是去女仆的房间,但他必须去那里。床上特别乱,床单上还有斑迹。他得把床铺好。梳子上挂满了头发,气味恶心得令他差点吐出来。内衣裤、外套堆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有两只廉价行李箱。
最好不要声称她是带着行李离开的。这样他只需带走她前一天夜里穿的衣物,前提是不要有任何遗漏;长筒袜、鞋子、内裤、胸衣、衬裙、连衣裙。还有大衣,外面这么冷,她不可能不穿大衣就出门。
差点儿功亏一篑。他已经走在楼梯上了,突然奇迹般地想到了发夹,这是他最反感自己去接触的露易丝的东西。他把发夹扔进卫生间,就像之前处理马蒂尔德的食物一样。但他只能将衣服塞到床底,堆在尸体上。
真的没有任何遗漏了吗?他又折回露易丝的房间,打开床头柜抽屉,看到一只打开的贝壳匣子,里面装着她从集市买回来的几只戒指、镯子、两三张明信片、一把钥匙(可能是其中一只行李箱的钥匙)、几枚硬币,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年轻男子头发浓密而杂乱,穿节日盛装,坐在一架彩色纸板糊起来的飞机上。他没有动照片。
就这样了。接下来就看运气了,但是他有信心。最令他牵挂的是卡舒达斯的病情。他两次撞到对面窗户里卡舒达斯太太看向帽子店。
小裁缝对她说了什么吗?抑或他只是问了一句:“拉贝先生在做什么?”
或者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假如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牧师为什么还没到?
他很想去看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此举和他们仅限于点头问好的交情不相符。
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回来。我想太太这会儿不会叫人的。”
“好的,先生。”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差点儿销毁那根大提琴琴弦。他还想到那根从橱柜里开启二楼信号的细绳。有什么用呢?他不管怎么做,他们如果开始搜查这栋房子,真相总会被发现。
阳光几乎是温热的,小城在这个早上显得格外欢悦。他没有喝酒。他在克制。他只有在特别想喝时才稍微喝点儿。
他斜穿过军队广场,走上雷奥米尔大街,来到皮雅克办公室所在的大楼。这不是一栋真正的行政大楼,而是一座私宅,很大,很漂亮,最近才被改作办公楼。一楼是一些社会保险机构,在里面工作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
他走上二楼。一扇门开着。里面三个人在雾气缭绕中侃侃而谈。炉子坏了,所有的水汽都往房间里跑,只好将朝向院子的窗户都打开。皮雅克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坐在办公桌边沿上。
“瞧!”他说,“帽匠!”
“早上好,皮雅克先生。”
另一扇开着的门里面是一间浴室,他们把浴缸留在那儿,只添了几个搁架,搁架上堆满卷宗。
拉贝先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皮雅克也咳嗽,他的两个警员则完全处在炉子的下风向。
“抱歉在这样的条件下接待您。我半个月前就请人来通壁炉了,但是到现在也没人来。要不我们去走廊吧?”
但他对此并无多大感觉。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拉贝先生?”
“警长先生,恐怕不是什么好风。说实话,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的惊慌可能是多余的。”
他对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还是颇有信心的。
“近期这些事件发生后,我应该不是第一个徒然来打搅您的人吧?我有一个女仆,和所有女仆一样,是个乡下姑娘,准确地说,来自沙朗。您大概知道我太太的身体状况,她这么多年一直闭居卧室,谢绝见客。因为这个原因,之前女仆住在外面,我给她在市场街租了一个房间。”
皮雅克一边听一边注视着他,面带坚定的表情。不过他看谁都是这副表情,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显得更有权威。他们可以听见楼下社保办公室里小职员们在嬉笑聊天。
气氛一点也不严肃。
“一连串的谋杀案弄得大家人心惶惶,这位露易丝就请求住在家里,这样她可以避免在入夜之后出门。我太太虽然不乐意,但我必须接受,因为不然她就不干了。”
“她和你们在一块儿住了多久?”
“大概三个星期。如果我的记忆准确,就在屈雅斯太太出事之后。”
“她和你们睡在同一层楼上吗?”
“是的,在二楼一个朝向院子的小房间。昨晚,大概九点左右——我也不确定具体是几点,因为我正在照料我太太——我听见她下楼了。我以为她有什么东西忘记在厨房里,或者去为自己煮个热饮。”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所以我后来感到担心。我也下了楼,但没有找到她。我发现店铺门上的插销拉开了,所以知道她出去了,因为我在上楼前把插销插上了。”
“她没有再回来?”
“没有。昨晚没有,今天上午也没有。我昨天等到很晚。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房间和昨天一样,没有动过。床铺没有打开。”
“她把自己的日常衣物都带走了吗?”
“我想没有。我看到有两个箱子,裙子也在衣橱里。”
“她是个正经姑娘吗?”
“我从未对她的行为产生过不满。”
“这是她第一次晚上出门吗?”
“从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后第一次。”
“我和您一块儿去您家看看。”
皮雅克又钻进灰蒙蒙、雾气笼罩的办公室,对两个警员交待了几句。然后他让拉贝先生走在他前面,他们一起下了楼梯。他表现得体,但很冷淡。在路上,他走在帽匠的左边,但可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您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吗?”
“我只知道她的父母是沙朗的小农场主。她每个星期天都回去看他们,早上出发,晚上回来。”
“几点回来?”
“坐的是九点到军队广场的那班车。反正九点零五分,我准能听见她回来。”
他们路过圆柱咖啡馆,正在用白垩擦拭窗玻璃的加布里埃尔和他们打了招呼。
他俩步履一致。拉贝先生感觉这样同警长一起招摇地穿过整座城市很奇怪。他很想表现得自然一些,不想说太多话。
皮雅克说:“可能我们到您家就会发现她已经回来了?”
“这极有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这几周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打扰您的。”
“您做得对。”
这就对了。尤其不能显露出不安。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可以让事情就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然而,拉贝先生远远地看见卡舒达斯家的房子时,突然揪心起来。
小裁缝不会看见他们,但是他太太极有可能注意到了他们。她起来了吗?她不会休息得太久。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埃丝特也可能认出皮雅克,他的照片多次出现在报纸上,而且他也有可能去她工作的商店买过东西。
如果有人对卡舒达斯说:“警长刚才去了帽匠家……”
他不会这样眼睁睁地与两万法郎擦肩而过。小裁缝虽然发着烧,但肯定还在不安地惦记着这件事。谁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打算抢在前面呢?
“请进,警长先生。”
暖气立刻就将他们包围。拉贝先生对此已经习惯,也习惯了整个房子里的明暗和气味。皮雅克开始翕动鼻孔。难道房子里的气味已经如此怪异了?
“瓦伦丁,我的伙计。他和平时一样,九点到的。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
皮雅克先生继续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一支烟粘在下嘴唇上。
“我猜您可能想去她的房间看一下?”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帽匠走上旋转楼梯。
“这是我太太的房间,十五年来她寸步未离开过这个房间。”
拉贝先生压低声音说话,警长也跟着压低音量。警长表情奇异,似乎强忍着恶心,和帽匠在闻到卡舒达斯家特有的那种气味时一样。
“往这里。”
他们穿过走廊,拉贝先生打开女仆的房门。
“就是这儿。我本来可以把她安置在三楼,那里有几个大房间空着,但是必须绕到外面才能进三楼,不是很方便。”
另一位则神气活现地观察着周围,从口袋伸出一只手来将衣橱打开。他没有脱帽。他漫不经心地抚过一件糖果红的连衣裙,一条旧的黑色天鹅绒半裙,两件挂在衣架上摇摆的白衬衫。地上有一双漆皮鞋,床脚的小地毯上有几双走了样的、早该扔进垃圾桶的旧拖鞋。
“看来,她没把东西带走。”
“就如您看到的那样。”
但愿他打开床头柜抽屉,然后发现贝壳匣子里的那张照片!
他这么做了。
“您在附近见过这个年轻人吗?”
拉贝先生假装十分仔细地辨认这张相片。
“我得向您承认,我不记得自己见过。没有。”
“您知道她有情人吗?”
“不。我不怎么关注她。她性格相当内向,甚至有点儿乖戾。”
“我把照片带走了。”
他把照片塞进钱包,拿起那把钥匙,在两个行李箱上试了试,但都打不开。或许那是沙朗某个柜子的钥匙?
“谢谢您,拉贝先生。”
他下了楼,来到店铺,停顿了一下。
“我是不是最好去厨房看一眼?这些女孩子常常把自己的东西到处乱放。”
在这个时间点,餐厅比房子里其他房间都要暗,警长看起来实在很厌烦。
“是这儿吗?”他说着钻进用作厨房的小房间。
他没有任何发现。
“您想不想喝一杯?我的酒窖里有上好的白葡萄酒。”
“谢了。”
他没再说其他话。这是他的做派。拉贝先生也没多说什么。他无比冷静,无比自然。
“我想不该由我通知她家里,您来吧?”
“对了,她姓什么?”
“沙皮。露易丝·沙皮。”
他在备忘录里记下名字,然后用一根橡皮筋将备忘录合上,扣上大衣纽扣就出门走了。可怜的瓦伦丁呆立在远处。玻璃门被重新关上,瓦伦丁看着警长走远了,便问:“他认为她是被勒死的吗?”
“他知道得并不比我们多。”
奇怪的一天。一切都明净、轻盈、微光闪闪,而他则仿佛在一些人和事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
“太太没有叫人?”
“没有,先生。”
他上了楼,没看底下藏着尸体的那张床一眼,径直来到窗前,正好看见医生的灰色汽车停到便道上。卡舒达斯太太听到声音,正赶忙下楼梯。
埃丝特抱着哭个不停的小弟弟,一直对弟弟指着屋子深处那个房间,大概正在哄他,让他不要一直吵闹,影响父亲休息。
医生在他们家待了很久。她们在厨房里烧水,可能是为了注射用。医生从卧室出来,和卡舒达斯太太说话时,后者一直在抽泣,拿手帕拭了好几次眼睛。
拉贝先生在写字台上看见自己昨晚写的那几页纸,便拿起来撕了,转身走向壁炉,将之烧掉。
瓦伦丁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他们家离城里很远。他通常会用搪瓷盒带午饭,到中午时把咖啡装进一个小咖啡壶里,放在店铺的煤气炉子上加热,然后就一个人在里间吃饭,通常会一边吃饭一边看体育杂志。
拉贝先生犹豫要不要自己做点吃的,最后决定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我三刻钟之后回来。”
他向市场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许多小餐馆。他选的那一家需要下几级台阶,服务员是一个高挑的棕发女孩,系着白色围裙,认识所有的顾客。到这里吃饭的还有市政厅和邮局的几个职员,一个公证处文书,一个在旅行社工作的老姑娘。
他认真挑选了一张桌子,因为他以后将成为这里的常客。菜单写在一块板岩上,一个上了漆的柳条篮里装着老顾客们的公事包。
事实上,这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在餐馆吃饭。老板看见他略为惊讶,然后来到他的桌前。
“帽匠先生,很难得在这里看到您啊。”
他或许忘了拉贝先生的名字,但记得他是布雷街的帽店老板。
“今天女仆不在。”
“亨丽埃特!”餐馆老板转向服务员喊道。
他又对帽匠说:“我们有酸模小牛排,配勃艮第蜗牛。”
“我来份蜗牛吧。”
这是一种相当惬意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轻盈、飘摇的东西。那些人、声音、物件,对他而言都十分不真实。
“来杯博若莱?”
“麻烦了。”
“上一杯,亨丽埃特。”
好吃。相当好吃。露易丝做的饭菜毫无滋味可言。他差点就让人再上一份蜗牛。直到吃奶酪时,他才想起马蒂尔德也是要吃饭的。
“告诉我,亨丽埃特……”
所有人都直接以名字呼唤服务员。
“我想给我太太打包一份午饭。你们有没有什么盛饭的容器?”
“我去看看。”
她转身去对老板说了。后者走开,回来时拿着两只嵌套的搪瓷小锅,小锅带有锅柄。
“这个能用吗?”
阳光洒落在他的桌子上。他们没有铺桌布,准确地说是以皱纹纸充当桌布,每来个客人都要换一块。角落里有一只篮子,用过的纸就被扔在里面。
“我也为她做份蜗牛?”
为什么不呢?他可以把蜗牛吃掉。他握住两只平底锅的把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是滑稽。
“太太没有叫人?”
“没有,先生。”
他上了楼,扔掉小牛排、面包、炸土豆,埋头吃蜗牛时,一刻也不曾去想露易丝一直都在那儿。因为今晚要做的工作,他不愿意去想她。
在卡舒达斯的商店里,裁缝的妻子正在向一位顾客解释他们的情况,手势和动作无不流露出抱歉。顾客似乎很生气。他们大概答应他今天可以做好衣服,现在衣服却没好。也许就是裁缝工作台上没有袖子也没有衬里的那一件。
拉贝先生有点儿困,但没睡。他在做帽子的时候,常常想到卡舒达斯。他想念这位邻居。为什么他会有一种类似为其不平的感情?而小裁缝受到的伤害是他帽匠造成的。他很想去看看小裁缝。
或许拉贝先生真的可以去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安心。他暗暗想了个主意,去看望小裁缝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无论如何,卡舒达斯都有权得到那份两万法郎的奖金。他病得很严重,心里应该很不好过。他如果死了,他的家人该怎么办?妻子将不得不去给人家做帮佣。他那四岁的儿子会变成什么样?两个四点会放学回来的女儿呢?
拉贝先生有钱。他可以在不令他们尴尬的前提下,从银行里取出两万法郎赠给他们,或者动用那只旧钱包里的钞票。
不过究竟该怎么把钱给他们是个难题。他不可能做到吗?他如果去对面,小裁缝的太太可能会让他们单独待着。他可以直接把钱塞到小裁缝手里。
这真是件好事情。今天去银行已经太晚了。他明天早上再去。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还有时间再仔细考虑考虑。
一辆旧卡车停在帽子店门口。开车人一身农村铁匠的打扮,坐在驾驶座上没动,另一个男人下了车,此人长着长长的红胡子,眼神活跃,看起来尚算年轻。他推开门。瓦伦丁急忙迎上去。
“我要见老板。”
拉贝先生走上去时,他说道:“我是露易丝的父亲。”
他应该只有四十来岁。他应该在家里或者路上喝了酒,他呼出的气中充满酒味。
“这么说,她似乎是出走了?”
警察已经去了沙朗。男人让邻居开车把自己送到城里来。
“她的东西还在吧?”
“都在她的房间里。”
“好。好。我去把东西带走。”
他没有摘下头顶的鸭舌帽,偶尔会往地上吐一坨黄色的唾沫,他嚼烟草。他似乎带着敌对情绪,但是这栋房子的平静令他不敢造次。
“这么说,她就是在这儿度过每一周的工作日?她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拉贝先生重复一遍,带来访者向楼梯走去。
“她真的有个情人?”
他的声音变得具有威胁性,拉贝先生只这样回答:“她从没对我说起过。我也没见过。”
“残疾的那个是您的夫人?”
“是我的妻子,是的。我恳请您说话不要太大声,因为她就睡在这扇门后面。”
什么也没发生。男人把露易丝的衣物都塞进行李箱,帽匠把抽屉里那只贝壳首饰盒递给他。农民故意将步子迈得很重。或许,他在离开沙朗的时候,扬言要把该看的地方都看一遍。
“您认为是勒脖杀手袭击了她?”
“我不知道。我也没听说任何消息。”
他不情愿地在经过马蒂尔德房门前时踮着脚尖走路,还差点儿在旋转楼梯上摔倒。这种楼梯对于不习惯的人是很危险的。
“不管怎么样,她万一出现,千万别再相信她了。我绝对不会再让哪个女儿来城里工作。”
他没说再见,用一种他自认为蛮横不逊又不至于笨拙的方式摸了摸鸭舌帽。他用行李箱撞开门,将它们放进卡车,爬上司机旁边的座位。
两个男人并没有立刻返回沙朗,因为卡车停在了街角一家小酒馆的对面。
该点灯了,该上楼看看马蒂尔德是否有什么需要,并且把窗帘放下来。对面,两个小女孩刚刚放学回家,母亲和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们说话要小声。其中一个在做作业,裁缝的桌台被清出一块地方,给她摊开本子写字。
“麻烦您待会儿关一下店门,瓦伦丁。”
房子马上就会空无一人,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似乎他不在的时候,房子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再有非在某个时间点回家的理由。他将去刚才吃午饭的那家小餐馆吃晚饭。
他可以去看场电影,但这样不太谨慎。
再说,他又想写点东西了,但不是用昨天那种语调写。他不再那么焦虑,产生了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理智和清醒。他走进圆柱咖啡馆,朋友保罗投来询问的目光,让他想笑。
他当然没有真的笑。他必须做出合宜的表情,因为新闻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准备打牌,坐下后又立刻看到皮雅克在四十几岁那一桌,便站起来过去和他说了两句话。
“有什么消息吗?”他问。
“还没有消息。”
“您认为……”
皮雅克正在打牌,心不在焉地答着他的问题。帽匠感到不太舒服。不是因为警长——虽然警长不是特别有礼貌,刻意摆架子——而是因为这不详的时刻。
这种感觉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分来临。这时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还没看到便道上的人影,就已经听到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
咖啡馆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一个不甚明亮的橱窗,青蓝的光线有点阴郁,看到它就让拉贝先生产生一种隐约的不适。拉贝先生很难解释自己的这种讨厌的感觉。这预示着什么吗?那是家鞋店,他觉得里面的人似乎都不说话。他们掀动嘴唇却不发出声音,好似鱼缸里的鱼。
在这个时间,整座城市仿佛一只被盖上的盒子,人们在里面徒劳地骚动。
圆柱咖啡馆的灯光令人焦虑。他盯着天花板上抛光的圆球——一共有五个——晕眩起来。
时间好像已经停滞,一切都已经停滞。动作、话语、杯盏相碰的声音,一切都已经不再有意义。都死了。一切由于惯性而继续,却只是空转。
这就是他过会儿想要表达的内容,他不会再写昨晚那样混乱的句子。
今天,他不会再让自己犯糊涂了。他很平静。他下定决心要保持平静,要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认认真真地对待它。
他发现留胡子的医生尚特罗在偷偷观察他,但他已经不再恼怒,或者不安。他有时还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手,尽管它们已经不再颤抖。他长着一双白皙光滑的手,手指修长笔直,指甲整洁。人们经常赞美他的手,马蒂尔德最初也赞美过。
“他可能将她扔进运河了,”卡耶边出牌边说,“他们会组织打捞,但水流可能已经把她带到大海里去了。”
“我不大相信。”尚特罗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你不大相信什么?”
“打捞。运河又不是静止不动的。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改变侦查手段。也许……”
他闭了嘴。卡耶继续追问:“也许什么?”
“这个不好解释。也许这是另一个系列谋杀案,凶手改变了方向。”
“什么方向?”
“我不知道。轮到谁出牌?”
他这么说的时候,避免去看帽匠,后者的脸稍有点发烫,因为他觉得尚特罗在怀疑他。
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误吗?已经被看出来了?难道他必须相信波尔多的精神病专家说得有道理?
让泰仍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正奋笔疾书,一缕头发会时不时掉下来挂到脸上,他留着艺术家的长发。
拉贝先生闻到一阵香水味,知道贝尔特小姐进来了。她坐在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努力不朝他的方向看。
她没什么可害怕的,拉贝先生完全能够把握自己,他也没带大提琴琴弦。露易丝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例外。他一直极度讨厌她。最后,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存在,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几乎不记得了。
“方块对子。”
“一来就这样?”
“我说方块对子。”
“我把一对都吃了。”
得去外面吃饭这件事把一切都改变了。他没考虑重新雇一位女仆。一个帮佣就可以了,每次来两个小时就够了,且不需要每天都来。其实如果不是考虑人们的眼光,他宁愿不要。
朱利安·朗贝尔一直冲着贝尔特小姐默契地笑,令拉贝先生感到不爽。朗贝尔今天下午去过她那儿了?有可能,因为他的穿着比平日更讲究,还刚理了发,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龙水气味。
三刻钟之后,帽匠还没喝完第一杯酒。这让他很高兴,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他们所有人,以及那份报纸,最终还是把他震慑住了。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杀人。他只需谨慎行事——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为什么恰恰是在他表现得完全自然、从容的时候,尚特罗会以这样奇怪的眼神瞧他?还有一件更异常、更让人狼狈的事。有时候,医生会出错牌,本来该出黑桃王牌,却出了一张梅花在桌上,两张黑桃还握在手里。阿尔努一向不肯原谅别人的错误,马上发起火来。
“你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于是,尚特罗仿佛真的是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拉回来似的,喃喃道:“想那可怜的家伙。”
他今天大概喝了很多,因为他显得十分多愁善感。
“哪个可怜的家伙?”
尚特罗耸耸肩,咕哝道:“你们知道的。”
“勒脖杀手?”
“是啊。”
“你同情他?”
他没回答,沉下脸,拿回桌上的牌,甩出一张黑桃王后。
拉贝先生今天第二次因为医生而脸红。他为了保持风度,示意加布里埃尔为他续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