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十点差十分。现在克里斯蒂娜几乎不可能还没给瑞安打电话。她大概会对他说自己很担心,因为他还没回去。瑞安可能也已经打电话给警局。至少克里斯蒂娜肯定已经这么做了。或许她还借了一辆车自己出来找他了?但是去哪儿找?在这种情况下,她大概只有去堂兄家借车。
即使她真这么做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到家了。利奇菲尔德一共只有三四家酒吧,两家餐馆。没人会想到去他和安娜·莫勒吃热狗的那种咖啡厅问一下。
他没醉,一点也没醉。他大概喝了六七杯(其实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些酒没对他起任何作用,他依然清醒,对目前的形势有非常清晰的认识。
人们如果知道他和瑞安的秘书在一起,立刻就能找到他,因为他们一到“小雅居”,安娜就给母亲打了电话。他没敢跟着她去电话间。他也不敢问她是否说到了他,以及他们所在的地点。还是小心为好。
半个小时前,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她此刻已经滔滔不绝。她喝得不比他少。事实上,不想走的人是她,他已经两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咬着他的耳垂,突然说出心里话:“您得庆幸我在验尸官处工作。现在这个时候没几个女孩敢和您约会!”
“小雅居”并不完全符合他在读报纸时的想象。报上只说到酒吧,没提到里面的第二个大厅,而这一个厅才更重要。其他地方大概也有这种布局,这种布局应该很流行,因为从没来过这里的安娜·莫勒直接就把他带到第二个厅。
这里比外面那一间光线更暗,天花板上只有几个像星星一样的小灯泡照明,外围是一圈小包厢,每个包厢里有一条半圆形的凳子和一张小桌子。
第二个厅里面几乎没有人。大概周六和周日光顾的人才比较多。有一段时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侍者穿的不是白制服,而是衬衣,袖子卷了起来。他的头发是纯正的棕红色,显然是意大利裔。
他在贝尔被害当晚见过一对奇怪的男女顾客。阿什比以为他会注视自己,或者问几个问题。然而什么也没有。所以看来安娜和他是正常顾客。安娜绝对是。她在这儿十分惬意,自在地狂饮。跳舞间歇,她把整个躯体往他身上贴,他觉得一侧身体都麻了。她喝完两杯酒,便去舔他的耳朵,或者干脆咬上去。
他们在哪儿?他们已经看不见吧台,但是侍者可以通过门眼窥见他们。阿什比每次听见旁边的门被打开,都以为进来的是一位警察。他发现,在吧台的角落,有一台小收音机在悄悄地播放音乐。危险也可以来自那里。人们肯定在找他。也许他们认为他正在逃亡,于是更加认定是他杀了贝尔?
他没做任何事情去改变或者影响形势的发展。安娜对他说出一曲歌名,他把钱放在自动唱机里。这个机器的发出流畅而多彩的光影在他们周围回旋,令他浮想联翩。
安娜强迫他跳舞。每隔十分钟她就要跳一次,尤其当其他包厢里有情侣出来时。有两个包厢已经被占据了大概半个小时。其中有一个女孩身材矮小,穿着黑衣,跳舞时嘴就粘在舞伴的嘴上,整场舞都没离开过,仿佛她通过嘴唇悬挂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他一路看过的那些招牌闪烁的酒吧里,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吗?
他跳着舞,从安娜的皮肤里嗅到脂粉味,还有唾液的气味。她以一种非常巧妙的姿势倚附在他身上,动作果断,不隐藏自己明确的目的,一旦达成,便大笑一声离开。
她对自己很满意。
警察真的在找他们吗?
克里斯蒂娜永远也想不到他此刻正和一个姑娘在这里。瑞安带着这个姑娘去他家询问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丰满的大腿。他不该把她带走。这是一次心血来潮。他没想到她会接受,她会当真。他喝完第一杯之后,试图修正自己的错误,提议送她回去。
太晚了。她大概每次都是这样。他问她:“您和瑞安约会过吗?”
她先是一阵放声大笑,令他尴尬不已,然后说:“您以为呢?我还是处女?”
看到他表情严肃,她故意逗他。
“坦白回答我。您以为我是处女?您现在还这么认为?”
他没有立刻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那可怜的姑娘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得到答案。然后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门眼,确定侍者没在看他们。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对她已经没有欲望。他想象中的景象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莫勒小姐也不是这副模样。
贝尔是什么样子呢?
他努力想回忆起她躺在地上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安娜肯定猜不到他此刻在想这些。
那个哭着喝酒的女孩,也就是侍者对警察说的那一位,大概很不一样。她来到酒吧的第二个厅了吗?他试图回忆起证词的细节。
他的脸通红,他自从在利奇菲尔德和安娜一起上车之后,胸口就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本以为喝点酒就好了,但是酒精没起任何作用。这是神经质的躁动,有时呼吸会中断。他想要缓解这种状态,就像在坡道上刹车。
安娜·莫勒主导着事情的发展,她可能很擅长此道。
“嘘!”他每次说要走,她都是这个反应,“别这么没耐心。”
他懂的。她以为他想快点离开酒吧,进行别的活动,那些活动得在别处发生。通常是在车里。
他对安娜的想法有点儿害怕,所以也开始拖延离开的时间。然而,已经身处这样的境地却不进行到底,是不是太蠢了?
如果这一天卡茨没在家,他大概就丢下安娜走了。他有自己的打算。到家之前,他会把车停在大路边,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他曾观察过那些工人工作。他知道哪里有电线和警报器。二楼有一扇窗户是磨砂玻璃,窗户里面是卧室,那扇窗户从来都不会关紧,工人也没在里面安报警装置。需要一部梯子,但他的车库里就有。
他踮着脚尖进入房间后,会用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低声说:“不要害怕……”
熟睡中的希拉会将会认出他。她一点都不会惊慌。她只会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您?”
因为他觉得她在等他,确信他有一天会来。她会在黑暗中伸开温暖的双臂,两个人沉沦在深情的拥抱中,仿佛坠入了深渊。那是如此非比寻常和激动人心的感觉,简直可以为之去死。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还是那么没耐性?”
他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敢打赌你害怕了。”
她又一次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到他身上,把玩起他的领带。
“你跟瑞安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他想象希拉时为什么会在最后想到贝尔,想到她躺在自己卧室地板上的样子?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象这个故事。他从来没想到过别的结局。故事的高潮不该是这样。
他皱起眉头,正在记忆里搜寻洛兰的话。
“他们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肮脏的本能,别无其他……”
这句话或许适用在希拉身上。他想象中的故事似乎也适用于下面这句话:
贝尔的母亲又说:“似乎‘爱情’就能洗白他们的罪孽,似乎这样他们就清白了。”
安娜舔着他的脸颊,吮着他的唇,这也是他的罪孽么?她以同样的方式挑逗所有约她出去的男人。她是如此想要显示自己的体贴,想要让他开心。
“再来跳一曲,你愿意吗?”
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急于离开是为了她想的那件事,还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夜晚。或许两个目的都有。他的思维相当清晰,比平时更敏捷,但是酒精让他的动作变缓慢了。
“你看见了吗?”
“没有。什么?”
“那两个人,左边。”
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并排坐着,男人的手臂环着同伴的肩膀,女孩的头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睁着眼睛,脸上是一种宁静的陶醉神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大概永远也不可能这样。和希拉,他或许还有机会。但那只能是短暂的一刻。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今晚回不了家了吗?他没有对自己问这个问题。他付钱给侍者,看到后者手臂上的美人鱼文身时,立刻感到一阵晕眩。那种不适感就好像站在一条双向各有三列汽车的公路上,回忆一些正在远去又在招手的身影。
在穿过酒吧之前,安娜帮他擦去嘴巴周围残留的口红。走到外面,安娜便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走过灯光明亮的停车场。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脚踩不到地面。车上也布满晶莹的雪。他打开覆了冰雪的车门时,已紧张得手指发颤。
这件事就要这样发生了?安娜并无惊讶。他想起以前在别人车后座看到的那些模糊的脸,而她上的正是车后座。
他心里很想,因为他已经一步步走到这里了。他在一生中曾无数次地期待过这一刻。不一定是这个安娜。但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种肮脏的本能……”洛兰说。
所以一切都很完美,因为安娜希望被玷污。
“似乎‘爱情’就能洗刷他们的罪孽。”
他想要。这事儿必须发生。事情已经来不及朝另外的轨道发展了。警车随时都有可能来到他的车旁。无论如何,从今以后,人们会确信他是有罪的。
有那么一秒钟——就一秒——他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陷阱,安娜是否和瑞安以及那个精神病医生串通好了?她是否被刻意安排在他的经过之处,以观察他的反应?或许在最后一刻……
不。此刻,安娜心里只有他。他看见她被魔鬼折磨得不成样子,用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和动作苦苦挣扎。他从不曾怀疑那些魔鬼的威力,但此刻仍然目瞪口呆。
这事儿必须发生,不论他会付出什么代价。他想要它发生。但愿安娜能给他一点儿适应的时间。这不是他的错。他喝得太多了。有些话她不该说的。
如果她闭嘴,如果她不乱动,如果她能等他找到和希拉那个梦的线索……
“等一下……等一下……”他对着安娜喘气,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随后,他在挣扎的时候,或许是粗暴挣扎的时候,眼里突然充满无力的泪水。安娜开始笑,一种从腹腔深处发出来的残忍而粗野的笑。
安娜推开了他。安娜蔑视他。安娜……
她应该和他一样强壮,但她无法挣脱,因为他们现在在车里,她在下面。
她的脖子很厚实,有肌肉,和希拉那种细脖子完全不同。他急于让这一切结束。他和她一样痛苦。安娜终于完全软下去时,他身上却产生了一种令他意想不到、措手不及并且尴尬不已的现象,他红着脸想起洛兰的话:
一种肮脏的本能……
他回到酒吧,对侍者说:“一杯苏打威士忌。”
接着他立刻钻进电话间。他以为侍者会好奇地盯着他。然而,侍者似乎并不关注他,正和另一个意大利人聊得正欢。那人戴着米色帽子,应该是门口那辆凯迪拉克的主人。
他透过电话间的玻璃窗看着他俩,以及另一位顾客。第三个人是个红发的大高个,头发软而稀。那人看着自己的酒杯,仿佛正在向它倾吐自己的思想。
“请替我接通沙朗警察局,谢谢您,小姐。”
“您不需要接哈特福德警察局吗?”
他坚持道:“不。是私人电话。”
他等了一会儿。他听见接线员从一个电话总机接到另一个电话总机。
“您好!沙朗警察局吗?可以让埃夫里尔警督接电话吗?”
他害怕对方问他:“您是哪位?”
他没法说自己的名字,因为附近的警车一旦通过无线电收到消息,就会过来抓他。他对此十分害怕。他完全可以逃跑。他想过逃跑,但并未这样做。他还得在某个地方停下来,把尸体处理掉。
为什么要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这样不是简便多了吗!他们会觉得自己赢了。他们会很高兴。他们可以唱起胜利之歌。
“警督今晚不值班。您有什么消息需要转达吗?”
“谢谢。是私人事情。我自己打电话到他家里。”
现在是几点?他没戴手表。他从他现在的位置看不见酒吧的钟。但愿埃夫里尔没去看夜晚的第二场电影!
他在年鉴上找到埃夫里尔的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时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是斯宾塞·阿什比!”他终于说。
这句话仿佛制造了一种虚空。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我在‘小雅居’,在哈特福德边上。我希望由您一个人来接我。”
埃夫里尔没有问他为什么。他正在掩饰什么吗,就像其他人那样?他提出的问题是斯宾塞没想到的:“您是一个人?”
“现在,是的……”
他挂了电话。他更愿意在电话间里等着,但他一直待在这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克里斯蒂娜对她说声再见呢?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这不是她的错。她应该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或许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电话铃声响起,她等着人讲话,却只能听到某个地方传来的呼吸声?
他没打给她。他走向吧台,爬到凳子上,那两个人一直在说意大利语。他一口气喝下了半杯,直直地看着前方。在一瓶瓶酒之间的玻璃上,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整张脸上几乎都是口红。他掏出手绢,在上面吐了口唾沫,然后拿起来擦脸,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红头发的酒鬼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对他说:“和女人找了不少乐子吧,兄弟?”
他害怕在警督到来之前引起别人注意,便只是懦弱地笑笑。侍者这时也转过身来了。人们几乎可以在他那拳击手的脸上看到他内心的景象。一开始他并不完全信任自己的记忆。于是他透过门眼看了看。他起了怀疑,便又去第二大厅看了看。
侍者回来后对同伴说了几句话,后者仍然戴着帽子,披着驼毛大衣和围巾。
阿什比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喝完一杯,又要了第二杯。他不确定人家还会不会给他上酒。侍者在等被自己派去外面的同伴回来。
埃夫里尔即使开警车来,也还需要十分钟才能到达。应该还有两对情侣在隔间里。
他假装喝着已经空了的杯子,牙齿在打颤。侍者的眼睛一刻不离开他,好像在做准备。他的文身的每个细节都刻画得很细致。他的手臂毛茸茸的,下颚凸出,驼峰鼻。
他没听见门被打开,但感到背后的寒冷空气。那个穿驼毛大衣的男人滔滔不绝时,他不敢回头。
这就是他害怕的。埃夫里尔要白跑一趟了,他来得太晚了。阿什比还不如给任意一个警察局打电话,或者自己开车直接去警察局。
侍者绕着吧台打转,在拖延时间,但第一个攻击的人并不是他,是那个红头发男人。那人从凳子上下来时差点儿躺倒在地上。他每一次都后退几步,再冲上来。
他试着对他们说:“我自己已经报了警……”
他们不相信他。没人再相信他了。除了那个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的人:杀贝尔的凶手。
他们打得很凶。他的脑袋在轰鸣,从左边摇晃到右边,好像集市上的木头人。内厅里的人跑来支援,女孩们远远地站在那儿看。有一个人脸上也有口红印,就是这个矮壮的人用膝盖给了他狠狠一击,并且咒骂着喊道:“抓住他!”
警笛开道的埃夫里尔警督由两位警员簇拥着开门进来时,斯宾塞已经躺在地上好久了,在一张凳子脚下,至少已经昏迷了。他周围满是碎裂的酒杯,血从嘴唇两边流下来。
嘴巴被这可笑的血拉长了,他仿佛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