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白天人们也没有关灯。天空已沉沉的,雪最终没有下下来。主干道和另一些交通要道上的路灯都亮着。汽车也开了灯,几辆从山里来的车还开了大灯。
阿什比没有洗澡。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刮胡子。对他来说,不洗澡、任自己邋遢是某种形式的抗议,所以他在嗅到自己身上的气味时得到了快感。克里斯蒂娜看到他在屋子里不停地游荡,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导火索,一直小心翼翼。
“你几点去菜场?”他问。他以前从没有操心过这件事。
“今天不需要买什么。我昨天买了两天的东西。”
“你不出去了?”
“今天上午不出去了。怎么了?”
他突然决定洗澡,穿鞋,再去储藏室去纸上写点儿什么,那一页纸反正长期放书桌上。他回到起居室时,电话又响了。
他接电话时就知道又会像前一天一样,只淡淡说了句:“我是阿什比。”
他没动。妻子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不愿意让妻子看出来自己受了电话的影响。其实电话对他的影响和刷在房子正面的M一样大,或者更甚。
“估计是警察局的先生们为了确认我有没有逃跑。”他挂上电话后自嘲道。
他并非真的这么想。他是故意这样说给克里斯蒂娜听的。
“你觉得他们会用这样的方式?”
他回复的声音很高,几乎有点儿尖利了:“那,难道是凶手?”
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不是建立在任何推理之上。认为自己和杀死贝尔的人可以建立这样一种联系,是不是太荒诞了?这是某一个认识他的人,此人观察过他,说不定现在仍在观察他。这个人考虑到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能过来向他宣告,或者在电话里告诉他:“是我!”
斯宾塞在衣橱里找到外套和帽子,坐在门口穿橡胶靴。
“你要开车吗?”
她有意不问他去哪儿,但这是一个可以知道答案的迂回问法。
“不。我就去一趟邮局。”
他自从贝尔死后只去过邮局一次。之前几天,都是他太太在从市场回来的路上顺便把报纸带回来的。
“不用我去吗?”
“不用。”
最好还是不要管她。这一天,他要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克里斯蒂娜几乎从他进厨房吃早餐时就已经发现这一点了。他仔细装了烟斗,把烟点燃,戴上手套,一边做这些,一边窥视着希拉的窗户,但是他没见到人。她大概让人把早餐送到卧室去了。那天他因为什么事爬上阁楼,看到她被两盏粉红色的床头灯簇拥在中央。他十分恍惚。
他走下坡道,向右转入主干道,在电器陈列台前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在邮件到达一刻钟后出现在邮局的柱子前。已经有十来个人等在大厅了,他们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邮件对他们非常重要。邮局两位职员挑选信件并将它们投进信箱时,他们就站在那儿聊天。
他早上一醒来就有种预感:今天会有坏事发生。他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事情发展得更快。他完全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生,更不知会在哪里发生。这都不重要,他已经决定在必要时自己要促成其发生。
他又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比那个教堂的梦更糟糕。他不愿回忆细节。他梦到了贝尔,贝尔就是他那天打开她的房门看到的样子。但又不完全是贝尔,梦里那个女孩是另外一张脸,而且还没死。
克雷斯特韦的校长塞西尔·B·伯梅每天早上也亲自来取学校的邮件。阿什比认出了停在人行道边上的那辆车。有几个人等信时在卖报人那儿翻杂志或谈政治。阿什比不记得卖报人的橱窗以前在这个时间曾亮过灯。
他走上邮局台阶,推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威斯顿·沃恩。沃恩和另外两个人在一块儿,那两个站在他对面,正是伯梅先生和当地的一位地产商。
阿什比不喜欢他的这位堂兄,而沃恩也始终没原谅他娶了克里斯蒂娜这件事,因为沃恩早已将克里斯蒂娜视作家族的一位老姑娘。威斯顿和克里斯蒂娜是嫡亲的堂兄妹,但克里斯蒂娜才是议员沃恩的女儿,而威斯顿只是他的侄子。
这些事在此刻一点也不重要。斯宾塞只知道他预料到的事可能快要发生了。他故意径直走向沃恩,眼神坚定,伸出手,有一点傲慢。
威斯顿在本地是一位重要人物,首先因为他是律师,其次因为他虽刻意不出面,却对当地政治影响很大,最后因为他说话尖酸,性格刻薄。
他很快做出回应,看着向自己伸出的手。他交叉起双臂,高声说话,邮局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听见他的话:“请允许我向您表明,我亲爱的斯宾塞,我不明白您的态度。我知道只要一个人的罪行还未被证实,我们国家宽容的法律是将他视作无辜的,但我也认为,体面和谨慎同样应该被考虑在内。”
他应该早就准备好了这套说辞,就是为了遇着阿什比的这一刻。他也确实没浪费这个机会,带着显而易见的满足感继续往下说:“人们给您自由,我要恭喜您。但是您能设身处地替我们想一下吗?假设您有罪的几率只有百分之十。我亲爱的斯宾塞,那么我们就有百分之十的几率是在和杀人凶手握手。一位绅士不会将他的同胞置于如此的境地之下。他会避免出现在公共场合,避免引起人们评论,尽可能默默无声,静静等待。”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沃恩打开小银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将烟头在匣子上敲两下。阿什比没有动,他比沃恩更高,也更瘦。沃恩等了几秒钟(最危险的几秒)之后,往后退了几步,好像他认为谈话已经结束。
和看客们的期待正相反,斯宾塞没有打他,没有抬起手。应该有些人在心里为他感到难受。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嘴唇在颤抖。
他没有垂下眼睛。他看了他们每一个人。他从堂兄开始,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回,同时也看着伯梅先生。他已经退开,假装在和挂号信窗口和邮局职员谈事情。
他是不是故意来寻找这份打击的?沃恩是帮了他的忙吗?
他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应对沃恩。克里斯蒂娜宣布婚讯时,沃恩公然千方百计地阻止她。沃恩家的钱应该属于沃恩,不能属于什么阿什比。他竭力维护自己孩子的利益,克里斯蒂娜只得拟好遗嘱。斯宾塞不知道遗嘱的具体条款,但这位堂兄后来不再闹了。
威斯顿起草了他们的婚前协议,这份协议使阿什比在自己家里成了一个陌生人。
现在,他突然想到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这是否真的是因为他们结婚时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们一直避免谈论这件事,事实或许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去年,沃恩还从他们手里拿走五千美元,以交换……
他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什么也没说,给他们所有人足够的时间看着他。然后他走向自己的信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串。
他对自己很满意。他表现得很有尊严。他曾向自己保证,如有机会,便要如此表现。但一件小事差点儿令他失去风度。信箱里,在几封信和广告页。有一张明信片滑落到地上,图案是随意涂鸦并上色的绞刑架,配了一个他没花时间去读的传奇故事。
在场的十个或十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笑了。他弯腰捡起明信片,看也不看便扔进巨大的纸篓。
在他看来,刚才在邮局发生的那一幕类似于一场宣战。它必须发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他的内心从此更加清静,他迈着大步平静地穿过街道,走进书报铺,没向任何人打招呼,信步闲逛。
他很想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接到一通通无人说话的电话。杀死贝尔的凶手已经知道他刚才的表现了吗?他会不会就在邮局?
他不紧不慢地回到家,报纸夹在腋下,抽着烟斗,吐出小口蓝色的烟。他从下面大道上瞥见了希拉的身影。只能是她,不会是别人,她在卧室里。阿什比离得近些后想仔细看看,但她消失了。
他会对克里斯蒂娜说刚才发生的事吗?他不确定。还得看他一会儿的心情。关于克里斯蒂娜,他有一个细节需要确认一下。是他早上躺在床上时想到的。他那时已经醒了,但半闭着眼假寐,克里斯蒂娜正在妆台前梳头。他以两种方式看见她的脸,真实的和镜子里的,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被观察,所以完全是真实的自己,正皱着眉沉思。
他过一会儿要去储藏室。他保存着一个黄色旧信封,里面收着他的家人和他自己童年时代的照片。他想拿出母亲的一张照片,和克里斯蒂娜今天早晨的形象相比较。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那命运真是太奇妙了。但说到底,这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但或许这能解释所有的事情。
今天上午,克里斯蒂娜学他往常那样,也站在窗帘后看着他走近屋子,还以为他没看见她。她已经知道了吗?这不是没可能。威斯顿完全可以从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这是个好女人。克里斯蒂娜喜欢他,尽自己所能让他快乐,如同在社区委员会里努力消除悲惨和痛苦。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
“我还没打开。”
“瑞安要见你。”
“他打电话来了?”
她为难了。但他已经猜到了。他看见桌上那张泛黄的小纸片了。
“警察局的人送来了这张传唤令。你得在四点钟去一趟利奇菲尔德的验尸官办公室。我问了送信人。他们好像重新开始问询所有证人了,因为之前发现的线索都没用,他们打算从头开始调查。”
妻子看到他如此平静感到担心,但他无法表现出别的样子。妻子看着阿什比,而阿什比心里想的并不是她,也不是调查,也不是贝尔,而是他的母亲。母亲大概一直住在佛蒙特州。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
“你想几点吃饭。”
“随你。”
他钻进储藏室,关上门。他在桌上的那张纸上写下邮局事件的日期和时刻,仿佛这些东西有一天会有大用场似的。他还加了好几个惊叹号。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将照片展现在眼前。他对自己还是小男孩的那几张照片没兴趣;不过也没几张,几乎都是在学校拍的集体照。斯宾塞只有父亲二十五岁时的一张小肖像。照片上,父亲的微笑里混合着极度的愉悦和忧伤,令他惊异。
他不像父亲,除了狭长的脸型,细长的脖子,以及凸出的喉结。
他拿起自己要找的那张照片。母亲身穿一件蓝色的高领连衣裙,他抓起一柄放在书桌上的放大镜。照片非常小,他端详照片时眼睛越来越酸涩。
很难说这两个女人哪里相像;只能说神态有些相似;她们属于同一类人。
克里斯蒂娜梳头的那一刻和他母亲很像,他不会看错的。她们俩属于同类。或许他如此怨恨的母亲,其实也竭尽全力使他的父亲快乐。
以她自己的方式?这个定语可不能丢。她确信可以得到普遍的认可,因为她用的就是大众的方式。她可以在教堂里,怀着一颗和克里斯蒂娜一样的诚心歌唱,不必担心成排的信徒会对她关起心门。
他是否应该相信,是本能促使他娶了克里斯蒂娜?他为了保全自己,本能地将自己置于她的庇护之下,或者说意志力之下?
应该是这样。他一直害怕自己会有父亲一样的结局。他几乎不认识父亲。他对父亲的了解,大部分源自家人,尤其是母亲。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进寄宿学校。他在夏令营里度过了大部分夏天,或者被送到几个远方的阿姨家,很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他父亲有几个情人。人们是这么说的。后来,他明白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通过各种证据,尽可能地重建过去。他的父亲总会突然消失几个星期,好像完全不存在了。接着人们就会在波士顿、纽约,甚至芝加哥或蒙特利尔最声名狼藉的地方发现他。
他不是单独一人,但那一个或几个女人并不重要。他酗酒。人们试过让他戒酒,曾两次把他送到疗养院。但人们最后还是放弃了,大概他真是无药可救了?
母亲经常看着还是孩子的斯宾塞,摇头叹气说:“但愿不要跟他父亲一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像父亲一样。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他被父亲的死吓坏了。人们把他从学校带回家参加葬礼时,他十七岁。那天他不是中心人物。中心人物是棺材里的死者。那一天斯宾塞感受到的伤痛并不比上个星期天在教堂少。或许,就是因为那样的过去,他星期天在教堂时才那样痛苦。
教堂里全是人,因为父亲出身名门望族,而母亲那边的哈尼斯家族更显耀。人们环绕在灵柩周围,仿佛组成了一个全体一致的谴责集团。牧师在谈论上帝时仿佛也流露出了宽慰。上帝的意图真是难以揣摩。
上帝终于让他们摆脱了斯图亚特·S·阿什比。阿什比把手枪塞进嘴里自杀了。没有人知道手枪是从哪儿来的。警方展开了调查。自杀地点是波士顿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他们后来找到阿什比死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那时已经带上他的手表跑了。
甚至连吊唁都是:
我亲爱的朋友,您现在至少摆脱了那个十字架!
他父亲写了一封言辞优美的信,他在信中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原谅。他母亲对着所有人念了这封信。斯宾塞当时默默地想,某些句子里面或许含着嘲讽。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喝酒,因为,如果你像他……
他是如此害怕,二十五岁之前连一杯啤酒都没碰过。最令他害怕的不是恶习或其导致的危险,而是一些虚幻之物的诱惑。比如说大城市里的某些街区,还有某种灯光、音乐乃至气味。
对他来说,母亲那个世界里的一切宁静而清洁,安全而有尊严,那个世界将抛弃他,就像抛弃他父亲一样。
他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是他自己试图背弃这个世界,否认它,反抗它,有时恨它。
雨天傍晚,某些酒吧门口的景象令他感到晕眩。他把目光转向那些乞讨者、流浪汉,眼睛里里充满羡慕。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时他还未完成学业),他一直坚信死在街头会是自己的宿命。
他是否为此才娶了克里斯蒂娜?他最终必将造下罪孽。他消耗着生命,以逃避罪孽。直到结婚前,他都是背着背包度过了大部分暑假,就像一个孤独的老童子军。
“吃午饭了,斯宾塞。”
克里斯蒂娜看到了那些照片,但没说什么。她比他母亲更聪明,更敏感。
吃过午饭,他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吓了一跳,但没有站起来。他看着克里斯蒂娜接起电话。克里斯蒂娜在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像他之前一样,没说一个字。她挂了电话。阿什比不知道该怎么问,结结巴巴笨拙地说:“是他?”
“没人说话。”
“你听到他呼吸了吗?”
“好像是,是的。”
克里斯蒂娜犹豫着。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你?”
“是的,我一个人去。”
“你在验尸官那儿的时候,我可以顺便去利奇菲尔德买点东西。”
“你要买什么?”
“一些小东西,线,纽扣,橡皮筋……”
“这些东西这儿都有。”
他不想让克里斯蒂娜在这种情况下陪他。他压根就不想让人陪着。他从瑞安那儿出来后,天肯定全黑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一座人造光线下的城市了,哪怕是一座小城市。
他拿来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倒了一杯,问:“你要吗?”
“现在不要,谢谢。”
她忍不住又说:“别喝多了。不要忘了你还要去见瑞安呢。”
他从不贪杯,也没喝醉过。因为他太害怕喝醉了!他现在看着酒瓶的样子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她是那么想陪他一起去,去保护他!这一定是出于对他的爱,而是像他母亲一样,出于责任,又或者是因为她是整个社区的代表。不是吗?这么说不公正?
或许不是。算了,他不坚持了。根据爱的定义,她或许从来就没爱过谁。她天生就不是感情热烈的人。但谁知道呢?她或许爱得并不少?
他几乎开始同情妻子了,看到他喝酒,她的恐惧已经完全写在脸上。她如果知道上哪儿能弄到一辆车,或许会跟着他,以保护他,阻止他自我伤害?
唉!不!该死!他故意一口吞了威士忌,又倒了第二杯。
“斯宾塞!”
他看着她,假装不明白。
“什么?”
她不敢坚持。她的堂兄今天早上在邮局也不敢直面他很久。然而他什么也没对沃恩说。他根本就没表现出威胁的态度。他只是直视这个侮辱自己的男人,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周围的人看了个遍。
谁能知道,在星期天的礼拜仪式上,他如果突然转过头来盯着他们看,会不会使他们突然停止虔诚的歌唱,先失去风度呢?
“他又回来确认她有没有被人偷走!”他讥讽道。
这不是他平常的语气。他们从来不谈论卡茨。他看见卡茨的黑色老爷车停在房子前。克里斯蒂娜惊讶地看着他。她是真的担心了,他也知道自己把她吓着了。但他自己可不担心,走进卧室梳了梳头发。
她一整天都在做针线。女人们选择做这项活计,有时难道不是为了它能赋予她们的卑微而高贵的神态吗?
“一会儿见。”
他弯下腰亲吻妻子的额头。她则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好像在鼓励他,又像在驱除一种厄运。
“别开得太快。”
他没打算开得太快。他可不想这样死掉。他在汽车的荫护下看着世界在车灯的照射下迅速后退。他喜欢这种感觉。刚才,他看到卡茨回家感到失望,卡茨这次不会只待几个小时。卡茨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在家里待上几天。所以明天早上阿什比将看到他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卧室窗前,神态可鄙,志得意满。
瑞安应该是故意这么做的。斯宾塞到的时候恰好四点整,等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过去敲门,发现验尸官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莫勒小姐微微打开门,对他说:“您可以先坐会儿吗,阿什比先生?”
她给他指了指等候室里的一把椅子,他们就把他扔在那儿等了二十分钟。在此期间没有一个人走进办公室,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然而,莫勒小姐终于来请他进去时,他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剪着板寸头的高个子年轻人。
他们没有介绍这个年轻人,好像这个人并不存在。年轻人坐在阴影里,交叉着一双长腿。他穿着一身深色系套装,典型新英格兰风格,带着那种研究核物理的年轻学者才有的严肃和潇洒。他肯定不是什么学者,阿什比想。但他后来知道这是一位精神病科医生,是比尔·瑞安请来的专家。
他如果早点知道这是位精神科医生,会改变态度吗?也许不会。他直视验尸官,这种直勾勾的注视最后令后者不自在了。
阿什比现在发现,瑞安并不是一个对自己感到骄傲的人。他如果没有结婚,是否还能达到现在的事业高度?他从来只做应该做的事,包括娶应该娶的人,永远不站错队,需要微笑时微笑,被要求愤慨时才愤慨。
他一直扮演道貌岸然的君子,有时会感到吃力吧,因为他本是气血充沛之人,大概还欲望极盛。他是否已经轻轻松松找到了满足的方法?是莫勒小姐给了他安慰吗?
“请坐,阿什比先生。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我们在调查了一周后又回到原点,甚至退到原点后面去了。我决定再次从头开始调查,极有可能要在这两天里将所有线索进行重新整合。”
“您别忘了,您是主要证人。今晚您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警方会进行一个小测试,以确认另一位证人卡茨太太是否真的看见了她声称看到的情况。”
验尸官原本大概想让他心慌,但恰恰相反,这一席多少带点威胁的话使得他大为放松。
“我要按照顺序重新再问您一遍曾在第一次问话中提过的那些问题,莫勒小姐将记录您的回答。”
这一次,她没有坐在长沙发上,而是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然而依旧能看到她露出了一截大腿。
“您准备好了吗,莫勒小姐?”
“随时可以开始。”
“阿什比先生,我猜您记性很好吧?大家都把老师想象成记忆超群的人。”
“我的文字记忆力并不好——如果您指的是这个——我想自己没有能力把上星期的回答背下来。”
瑞安对自己感到满意吗?他将成为法官,再过十来年可能会是国家议员,或者康涅狄格州最高法官,年薪两万美元。有一大堆人(其中不乏平庸之辈)曾在事业生涯上帮助过他,并将继续帮助他,自认为在他身上攒下了人情。
“根据您太太对我们的陈述,案发当晚,您整晚都未离开过家。”
“没错。”
他立刻想起了那些话。和他对瑞安说的话相反,那些句子就原封不动地待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问题还是回答。这一切好像一场游戏,也好像他每年同一时间会让学生背诵同一篇文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您为什么没有出门?”
“因为我不想。”
“您太太给您打电话说……诸如此类的。我跳过去了,您愿意吗?”
您的回答是:“是这样的。我回复她说我要去睡觉了!”
“都对吧?”
莫勒小姐点头表示认同。对话串联起来了。过了这几天,他对有些话感到震惊。
“您没见到那姑娘?”
“她来和我道了晚安。”
他感觉好像正在第二次做一个梦,他会一直这样觉得吗?
“她对您说她要去睡觉了吗?”
他看了看角落里的陌生人,发现他观察自己的方式较之前更特别了。突然之间,他忘记了自己的回答。
“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他上次的解释更长。或许是由于对那个没被介绍的人突然产生了关注,又或许是“睡觉”这个字眼太有画面感,他又看到了贝尔躺在地上,以及其他细节。
“您感到累吗?”
“不。怎么了?”
“您看起来很疲惫,或者是忧虑。”
瑞安转身看着同伴,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
“您瞧!”他意味深长地对同伴说。
他叫福斯特·刘易斯,没说一句话。他的介入可能不是官方的。阿什比不懂法律,但是他猜官方鉴定应该在别的场所进行,在医院或者诊室,也不该当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面,也就是验尸官的秘书。
瑞安为什么需要一个精神科医生的意见呢?阿什比的行为在他看来是不正常的?或者他认为凶手必定精神失常,于是请来一位专家,询问他对所有嫌疑人的看法?
他还没被问及有关精神状况的问题。他们仍在旧剧本当中。
“当时是几点?”
“我不知道。”
“大概?”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问答双方都沉默了。
“她是从电影院回来的?”
……
对话继续进行,快要结束了。
“她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吗?”
“是的。”
“是什么样子的帽子和大衣?”
他回答时没过脑子,说错了。他立刻纠正自己。
“对不起。我想说的是她戴着一顶深色贝雷帽。”
“您确定吗?”
“是的。”
“您还记得她的手包吗?”
……
“她有情人吗?”
“她有一些男性朋友和女性朋友。”
现在他知道这不是真的。至少有两个男孩和她发生过关系。或许不完全是这样,否则报纸应该会用其他字眼。
“您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您是否知道有没有人在殷勤地追求她?”
“我……”
“您说。您怎么样?”
“我必须回答得和上次一样吗?”
“根据事实回答。”
“我读了报纸。”
“所以您现在知道她有几个情人。”
“是的。”
“您知道这些情况时是什么反应?”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
“为什么?”
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剧本。他们各自都偏离了既定轨道。斯宾塞看着瑞安的眼睛,即兴说道:“因为我一直都相信男人的诚实和女孩的名誉。”
“您的意思是您不再相信了?”
“关于贝尔·舍曼,当然不再相信了。您知道那些事,不是吗?”
验尸官抬起那张油光发亮的肥脸:“您有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