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这句话已经成了一种魔咒,并且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他看到克里斯蒂娜和他耍手段也感到耻辱。很明显她什么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场游戏已经变得错综复杂。
为什么她因为买菜或其他事情出门时,他就想走出储藏室,就像一只走出洞穴的动物?一旦围在巢穴周遭的这栋房人去楼空,他就感到不安全了吗?
他似乎害怕遭受突然袭击,虽然他并未看到有什么袭击。不是这样。他的反应完全是神经质的。然而,其实他最喜欢一个人待在客厅里,俯瞰楼下的小道。
他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就是在壁炉前。每天早上,他都会在里面堆满木柴,似乎非常怕冷。
他一听到有汽车开上斜坡,就走到窗边,努力不露出全身,就为了捕捉到克里斯蒂娜还没来得及调整的表情。她不会不知道他在窥伺,总是一副自然、淡定的表情,走下汽车,走上台阶。只有一次,她在开门后假装才发现他,兴奋地问道:“没有任何人来过?”
这场游戏有其规则,两人各自想方设法使自己的技艺日臻完善。
“没,谁也没来。”
“也没有电话?”
“也没有。”
他很确定,她之所以这样说话,是为了替他掩饰尴尬,打破笼罩着他的那份沉寂。从前,她从不没话找话。
他感到无所适从,便跟着她来到厨房,看着她把买来的东西丢进冰箱,一直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情绪流露的痕迹。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最后他望着别处问她。
“什么人也没遇到,我发誓。”
“什么?上午十点杂货店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是说,没遇到什么特殊的人。反正我没注意到。”
“所以你没说过话?”
这句话是把双刃剑。她意识到了。他当然也知道。这句话让情形变得很微妙。如果她承认没和任何一个大活人说过话,他会推测她感到羞耻,或者人们都避着她。如果她和某个人说话了,为什么她刚才没有立刻承认,没有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话?
“比方说,我看到了露西·鲁尼,她丈夫下周回来。”
“他去哪儿了?”
“芝加哥,你知道的。三个月前,他被老板派去芝加哥了。”
“她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只是说他要回来了,她很高兴。如果这样的事还要发生,她就和他一起去。”
“她没说起我?”
“没提到。”
“就这样?”
“我看见了斯卡伯勒太太,但只是远远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长舌妇?”
“不是。因为她在商店另一头,我不想在肉铺里再排一回队。”
她非常冷静,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她的温柔已经令他怨恨。他希望她最终会因为恼怒说出真实的想法。应该认为她把他看作是病人了吗?或者,关于那些酝酿中的对他不利的阴谋,她知道得远比表现出来得多?
他没有被迫害妄想症,没有一个人胡思乱想。
只是,他开始懂了。
他是从星期六早上开始怀疑她的,她正从市场回来。路很滑。他走到窗边向外看。那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这么做。他本来想去帮她拎袋子、盒子。然而,她关上车门时——没看见他,所以不知道他在那里,因为这是第一次——目光停在房子的某一个点上。他察觉她突然吃了一惊,脸刷地白了,呆愣了一秒钟,然后恢复仪态。
她再次抬起眼睛时看见了他,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仿佛是一个自动的过程。一个微笑浮上她的嘴唇,仿佛是专门为进门准备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吗?”
“是的,你。”
“什么时候?”
“就刚才,看着房子正面。”
“我能看到什么?”
“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啊。怎么了?你想别人对我说什么?”
“你刚才看起来很意外,很吃惊。”
“可能是太冷了,车里开了暖气,一开车门就打了个激灵。”
她撒谎了。更早些时,他看见卡茨家的一个女佣也盯着他们家房子上的某个点看。他没在意,以为那女孩发现了一只流浪猫。现在,他开始留心这件事了。
他想出门,克里斯蒂娜试图拦住他,因为他没戴帽子,没穿外套,脚上也没套雨靴。他差点儿在台阶上滑到。
他看见了。是在转角的一块石头上,大门的右边,非常显眼,一个硕大的M,是用沥青刷上去的。刷子散了,字母看上去非常丑陋,不怀好意、阴险可恶。当然是“凶手”的意思。就像海报上的字!
对门的佣人已经看到了。希拉·卡茨应该也看到了。她丈夫在安装完新锁和报警系统之后就立刻走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斯宾塞就没再见过希拉。没再见过正脸,没再见她出现在窗边。有时能看见一个立刻消失的身影,有时能看见在房子深处有一个渐渐模糊的轮廓。
卡茨禁止她露面或者向外看吗?他这么做是专门针对阿什比个人的吗?卡茨对她说起这位邻居了?
老霍洛威先生在前一天,也就是周五有了新发现。他还是在下午来,好像路过那样,在起居室里坐了好久。他谈的更多的是天气,而不是案子。前一天密歇根州发生了一次铁路事故。最后,他站起来,叹了口气。
“我想我还得请您允许我去舍曼小姐的房间待上几分钟。那个房间已经成了我的魔咒,不是吗?我总觉得会在那里找到被漏掉的线索。”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悄无声息,可能一动不动,因为斯宾塞没听到任何声响。最后,阿什比回到储藏室。克里斯蒂娜回来之后,就待在厨房。房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
他从学校回来之后,就没碰过车床,也没碰过细木工作台。从前,他梦想能有几天空闲,可以持续地沉浸在一项活计当中。他现在从早到晚没事可做,却想都没想起这事儿。他所有的活动就是整理搁架上和抽屉里的东西。他还开始在纸上写些笔记,几个名字,几段不连续的句子,几幅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的草图,也许他自己也看不懂。
已经有好几页纸了。一些已经撕了,但他又写了些笔记。
有人敲门,他立刻喊请进,因为他知道是霍洛威先生,他很想再见到霍洛威先生,并且已经准备好两只杯子:这是一个新近形成的习惯。
“请坐。我还在想您要是没和我道别就先走了,我会感到奇怪的。”
他倒上威士忌,放了冰块,看着老警察,不知道该何时停止往他的杯里倒苏打水。
“谢谢,够了。您瞧,连我自己都意外,原来我真的没猜错。”
霍洛威先生坐下来,舒展开双腿,手拿酒杯,坐在那张老皮圈椅里。它能带来的那种私密的舒适感和一双旧拖鞋如出一辙。
“我说不出是什么,但案件中始终有什么东西令我不安。我想我上一次对您说过,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破案。今天我仍然不是十分乐观,但我至少发现了一个线索。我敢发誓,那个房间里还有一些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
他叹了口气,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阿什比面前的桌上,没有立刻看向阿什比,也没有立刻发表评论,只是看着自己的杯子,缓缓地吞下一口威士忌。
桌子上的东西,是家里的三把钥匙之一。
矮个子警察终于低声说道:“您自己有一把,对吧?您太太也有一把,贝尔·舍曼也有。所以我刚才找到的就是她的那一把。”
阿什比没有反驳。他有什么理由反驳?他没有什么要隐藏的,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令他尴尬的是,霍洛威刻意不从正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线索。
钥匙增加了他的嫌疑?
“您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的吗?”
“房间里,您已经说过了。”
“我以为自己在前几次来访时已经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那些专家,以及埃夫里尔的人,都以为没遗漏任何角落。然而,就在刚才,我坐在房间中央,注意到书架上一堆书中间有一个黑色手包。您知道这个包吗?”
“我知道。贝尔有两个包。您给我看的这只麂皮的,她盛装打扮时才用,另一只是平时用的。”
“好吧!所以钥匙是在黑包里。”
阿什比想到卡茨太太的证词。霍洛威看出他在想什么。显然,老警察接下来的话与此相关:“很奇怪,是吧?”
阿什比提出了异议。他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您忘了她从来没说自己看清了贝尔递给男人的东西。如果我没记错,她说她猜可能是把钥匙。她甚至没确认递东西的就是贝尔曼·舍曼本人。”
“我知道。人可能是她,但东西肯定不是这把钥匙。对了,您知道小姑娘那天晚上拿的是哪只包吗?”
他诚实地回答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明白实话实说很重要。他也可以撒个谎。他看得很清楚,霍洛威先生自从走进储藏室以后,看他的方式就和从前几次不一样:带着怜悯。
“您确定她大概九点半左右从电影院回来时您没给她开门,是吧?”
“我没走出过这个房间。我看到她在那三级台阶上出现时非常惊讶。”
“她穿着大衣,戴着贝雷帽?所以几乎可以确定也带着手包?”
“可能吧。”
“我的同事们在她房间的桌子上一下子就找到了另一只包,所以推断她用的是那一只。那只包里面没有钥匙,所以他们得出结论,认为卡茨太太的猜测是正确的。接下来的所有推理都是根据这一点而来的。”
“以至于现在……”
“肯定在哪个地方出了错。这是一个丑陋的故事,阿什比先生,一个非常令人遗憾的故事。我宁愿这个故事不曾发生,为了我自己和您的清净。我想我也宁愿没找到这把钥匙。我还不知道它会把我们引向哪里,但我预感人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得出结论。既然钥匙在房间里,一定是贝尔自己去为凶手开了门。”
“难道这比她去门口送钥匙更奇怪吗?”
“我明白您的观点。但您会看到人们将以另一种方式阐释这件事。”
霍洛威先生走了,脸上是对他不满的表情。
这个“M”应该是在当天夜晚被刷到石头上去的,在报纸谈论那把钥匙之前。这不是一般小毛孩的作品。完成这件事需要一罐沥青,一把刷子,需要冒着冰冻出门,可能还需要步行一段路,因为阿什比没听到有汽车在附近停下来。
星期六这天,他因为克里斯蒂娜的反应而发现这个字母后,又看到了一些孩子。这是一群周六出来玩的小伙伴。他们以往并不在他们家所在的这条路上玩雪橇,而是在后面那一条路上玩,那儿的坡度更好。所以他们是特意选择在他家门前度过这一天。
阿什比看着他们注视着房子,推来搡去、叽叽咕咕,像在交流什么秘密。
阿什比不想对自己的习惯做出任何改变。正常情况下,他只有因为感冒了才会连续好几天待在家里,那时他就会从起居室的壁炉前挪到储藏室去。这一次,他表现得一模一样,嘴里含着烟斗,脚上趿着拖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行为举止已经颇像个病人。
有三四次,他走到储藏室外面,看到了孩子贴在玻璃窗上的脸。
他并没打算赶走他们。克里斯蒂娜也没有,虽然她也发现了他们的恶作剧。她和他一样清楚,这样反而更好些。她做自己的事,仿佛并未关注其他人,也没关注丈夫。她几乎每天都有社区会议、茶会或者慈善事务,一场不落。
他发现,妻子除非绝对必要,不然不会待在家里。“没人和你说什么吗?”
“大家就谈了些慈善上的事情。”
他不信。他不再相信妻子了。他在书桌上涂写笔记时,写了这样一句话:“克里斯特,也一样?”
指的不是基督,而是妻子。他的意思是:“她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想:我到底是否真的无辜?”
报纸上并未提出这条假设。但他们每天都会推翻一条或几条另外的假设,所以,可能的范围越缩越小。
被询问的年轻人没一个承认当天傍晚或夜里见过贝尔。根据威尔伯恩的验尸报告,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一点以前。那些年轻人都至少有一个证人。电影散场后还不回家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不多的几个人聚在一块儿吃热狗或冰淇淋。
警方向他们提问题时一点也不含蓄,其中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被报纸照录下来:
其中两个被询问的少年承认与贝尔·舍曼有过相当亲密的关系,但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出于偶然。
关于这个问题,阿什比在书桌上胡乱写了些名字。他相信自己认识所有和贝尔约会过的男孩,其中好几个是他从前的学生。总之都是朋友或熟人的儿子。
是谁问询他们?大概是比尔·瑞安,因为克里斯蒂娜和洛兰去利奇菲尔德时,看到有几个本地年轻人在等候室。
记者想用“相当亲密”这个字眼表达什么?
他孤独地坐在储藏室里时,反复思考这些问题。他坐着,拿一支铅笔,手指插在头发中间,就好像从前熬夜备考一样。他机械地在纸上涂抹几条花纹,几个名字,有时在名字旁打一个叉。
“相当亲密”影射的应该是车内相处的场景,所有被提到的人都可以开他们父母的车。他们几乎不太可能载贝尔去小雅舍之类的酒吧,那些地方不招待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他们会带上一瓶酒,把车停在路边。所以他们用到了“偶然”这个词。
这样的事每晚都在发生。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父母也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父母对这样出去约会的女儿还会心存幻想吗?
他能够捕捉到房子里最细小的声音。如果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他被寂静包围时会焦虑不安,会从储藏室冲出来,想象克里斯蒂娜正在和某个人窃窃私语,或者人们正在非议他。
霍洛威先生是对的:这场意外令人难受。有个人扼死了贝尔。有一点越来越明显,这不是闲散人员或者流浪汉所为。这些人不会不引人注意,警方已经派人去康涅狄格州所有的大道上搜索这类人了。
既然也不是阿什比——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确信——所以这是一个曾被贝尔带到家里来的人,是他们社交圈内的人。
他还涂写了一个理由。到目前为止,警察似乎还只对年轻人感兴趣。而斯宾塞已经想到了一些已婚男人。他肯定不是当天晚上唯一一个知道妻子不在家的男人。有些男人可能回家非常晚却没人知道,因为他们和妻子分房睡。
其中一个孩子承认,在贝尔死前一周,曾与她“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他补充道:“她对我们并不十分感兴趣。”
“为什么?”
“她觉得我们太年轻了。”
阿什比把名字排成纵列。储藏室里已经充满他的气息。
这个星期六带给他的是阴郁和邪恶,令他不悦。总的来说,星期天上午,夫妻二人的处境和立场更加固定了。
他们有做礼拜的习惯。克里斯蒂娜是十分虔诚的教徒,是教堂事务中最活跃的几位女士之一。每五个星期轮到她装饰一次祭台。
他们换衣服时,他就在犹豫要不要对她说。最后他目光躲闪(妻子对他的这种神态已经很熟悉了),咕哝了一句:“你觉得我待在家里会不会更好?”
她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想法。
“怎么了,你不舒服?”
他羞于解释。他差点儿打算装病掩饰过去算了,但他反感这样做。
“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他们可能希望我不在。你也知道学校发生的事。”
她没有轻率地对待此事,因为这关系到宗教。她给教士打了电话,发现丈夫并非自寻烦恼。教士犹犹豫豫。
“他怎么说?”
“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礼拜仪式,除非……”
克里斯蒂娜咬着嘴唇,脸红了。
“我猜,除非我是有罪的?”
他不得不去了。这有违他的本意,他不该来教堂,这不是他想待的地方,至少这一天不是。天阴阴的,积雪上有斑斑锈迹,大滴的水从屋顶上落下来。带链条的汽车在行驶时一路向外甩出快要融化的雪团子。
克里斯蒂娜和他来到自己的座位:左边第四排。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坐在自己位子上了。但阿什比立刻感觉到自己周围一片空旷。他敢发誓克里斯蒂娜也是这样觉得的。他后来没有和妻子说起自己当时的感觉。她大概会像逃避讲道一样逃避这个话题。
他不知道教士让他来有没有特别的意图。这个星期天,他选择的主题是《赞美诗37:22》:
罪恶引起恶人之死
憎恶正义之人终会受罚。
但在他开口之前,阿什比就感到自己被隔离于社群之外了。或许算不上隔离?或许是他自己不再感到和别人是一条心了?
他仿佛在他们面前罚站,是的。和每个星期天一样,他们大概有三四百人,围绕在他周围,人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人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唱着黑板上指定序号的赞美诗,风琴发出油腻的声音为他们伴奏。克里斯蒂娜和在场的其他人情感相通,和他们一起开口歌唱,眸子里是一样的目光,脸上是一样的表情。
在过去的千百个星期天,他曾和他们一起歌唱,不只在这个教堂,还有学校的小教堂,他读过书的所有学校的小教堂,以及他自己以前住的镇子里的教堂。歌词和旋律在他的嘴唇上浮动,但他没感受到信念,只感受到冷冷的眼神。
所有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沐浴在一片同样的、毫无神秘性的光线里。他转过头观察他们,看见眼珠在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上转动。
人们没有指责他。没有抨击他。什么也没对他说。或许,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内心深处宽容他?这不是他的镇子。这不是他的教堂。这里,没有一家人认识他原先的家庭,他没有一位先人葬在这里,没有一座墓,教区登记册上没有一页写着他的名字。
人们责备他的并不是这些。他们真的在责备他什么吗?可能他们甚至都不曾想起他。这并不改变什么。他们就在那里,在他的左边,右边,前面,后面,组成了一个集团,真正是克里斯蒂娜所谓的社群,他们直视前方,唱诵他们代代吟诵过的赞美诗章。
罪恶引起恶人之死
憎恶正义之人终会受罚。
教士波克先生在这里创造出一个群体。正义者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实体,而是紧紧围绕在上帝周围的被选中的子民,在他前面,后面,左边,右边,还有正在聆听的克里斯蒂娜,眼神澄明,脸颊绯红。
他们是否都因为思想无可指摘之处而眼神澄明?
这不是真的。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从未在这方面做过太多思考。从前的星期天,他压根没想过这些。他以前和他们那样,他以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现在不了。教士沙哑的声音说出的“恶人”不正是他吗?
罪恶引起恶人之死……
他们肯定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正义者,坐在橡树板凳上,过会儿还要唱新的赞歌。
恶人不可能属于宗教团体。他为自己辩解。
波克先生讲解得很中肯,并没有掩饰他的讲道和本周发生的惨剧及其带给小镇居民的不安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只是用了些隐晦的字眼,如同报纸对那些问询的描述,但意思并未因此而不清晰。
社群是坚强牢固的,但是罪恶一直虎视眈眈,从未休眠,可能以各种形式去完成它对正义的复仇。
这个罪恶,不是指空泛的魔鬼所行的罪恶,而是一种谁都有可能沦陷进去的生活方式,一种面对生活中的陷阱时十分危险的态度,对某些享乐和诱惑的默许或赞同……
阿什比已经听不清教士的话。洪亮的风琴声如波浪一般,在撞击了四面墙壁后重又在他的脑海里奏响。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思考教士的话。他要他们警惕,但又让他们安心。尽管罪恶是强大的,尽管它有时会占据上风,但正义总能够战胜它。
罪恶引起恶人之死……
他们自以为强大而清白。他们自以为是法律、正义,从头顶上方传来的每一句新的话都让他们变得更高大。而阿什比在他们中间变得越加卑微和孤独。
那天夜里,他做了梦。他在梦中比白天真正在教堂时更加恐惧,因为他的周围是一片实实在在的空旷。教堂的布局变了,教士不是在讲道,而是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像唱赞歌一样唱了起来。
他一边唱,一边看着斯宾塞·阿什比,只看着他。斯宾塞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俩都知道。这是一场游戏,就像他和克里斯蒂娜的游戏一样,但更庄重,也更可怕。这切切实实是一场教堂里的驱逐,所有的正义者都在等着他逃走,等着他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恶人。
这个时候他们向他涌过来。是为了杀他还是向他扔石块?
他抵抗着,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出于诚实,他无声地为自己辩护,这是种奇怪的感受。
他神态坦然地对他们说:“我向你们保证不是我杀了她。真的。如果是我做的,我会说出来。”
他们为什么一直纠缠着他不放呢?他们是正义者,所以不该要求他撒谎。或者,他们并非那么正义。
然而他们继续死死盯着他,而教士则一直在劝说他。
“我甚至都没注意过她。你们可以问我太太。你们总该相信她吧。她就是个圣女啊。”
还是承认他们有道理吧。他最后承认了,因为他不能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这一切与贝尔无关,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关乎的是原则。
是哪条原则无关紧要。无需弄清这一点,这不是主要问题。况且他自己也并不比其他人更想知道。他希望人们别说起希拉·卡茨,或者莫勒小姐的大腿,不然他的处境更麻烦。对克里斯蒂娜也是,还是不要说起这两个女人吧。
他不知道梦是如何结束的。梦已经混沌不清。他可能翻了个身。他呼吸更顺畅了,然后他梦到了希拉。她的颈子很长很细,周围环绕着好几圈珍珠,大概有十圈。他认为那是他在历史教材上看到的埃及艳后的项链。
他在梦中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在现实中从未见过卡茨太太戴项链。
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在现实中,星期天的仪式不是这样子结束的。每个星期天,克里斯蒂娜和他随着大家离开教堂,牧师站在门口,和他们一一握手。牧师和克里斯蒂娜握手的时间是不是比和他握手的时间长?牧师看着他时,眼睛中是不是有一种?
起风了。大家往各自的汽车走去,大部分人互相挥手打招呼,但他没看到一只手朝他的方向挥舞。
和妻子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她和他们走得太近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对她来说不是坏事,甚至是一种幸运。他在内心深处也希望自己如此。
“我们现在回家?”
她想必已经忘了他们以前是怎么过周日的。他说:“随你。”
他们通常会在回去吃午饭之前开车去乡下兜一小时风,或者去朋友家喝杯鸡尾酒。人们上车前就是在彼此邀约。
没人邀请他们。她大概在心里说家里仿佛空了。不只是家里,整个镇子都是。对他而言,镇子是比从前更空了。他因此而感到一种焦虑,就好像梦见自己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总的来说,”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这里像贝尔那样的女孩大概有十来个。”
克里斯蒂娜没答话,好像没听见。
“不是大概,是一定。”他补充道。
她仍然沉默。
“有好几个男人和她睡过。”
他这么说是故意刺激她,但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为了把她从沉默,从令他抓狂的平静中拉出来。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她没有转头看他。但她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开口了,她很少在他们之间使用这种让听者住嘴的声音:“够了。”
“为什么?我说的不过是事实。教士本人……”
“我求你闭嘴。”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怪自己被她喝住了,服从了她。牧师的话好像是对的,恶人在正义面前举旗投降……
他一生从未做过坏事。那些被比尔·瑞安问询并被报纸报道的年轻人都比他强。他的某些学生在十四岁时就比他在二十岁时还经历丰富。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如此怨恨他们。今天早上,他们虔诚地唱圣歌时,他真想用手指一个个指着他们,问几个令他们难堪的问题。
有几个人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他呢?他了解他们,他们彼此也相互了解。那他们何苦要假装相信自己毫无污点、毫无缺陷呢?
他回去还要继续趴在桌子上写几个名字。他画在旁边的神秘难解的符号就是罪孽的标记。
这个星期天,克里斯蒂娜和他没说几句话。和往常不同,没有任何人邀请他们,他们也没邀请任何人。他们可以去看电影。下午有一场。但可能是由于贝尔的最后一夜,这个想法也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有几辆车好像走错了路,开进了不通往任何一条路的私家车道,几张脸贴在车窗上。人们来看贝尔死在其中的房子。人们来看他们在做什么。人们来看阿什比。
有一件滑稽的事,不太重要,但上帝知道为什么会给他留下印象。大约三点或三点半,他正起身去壁炉台上拿烟罐,电话响了。克里斯蒂娜和他同时伸出手。他先一步接了。
“喂……”他说。
他分明感受到了电话线另一端那个人的存在,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被敏感的设备扩大了的呼吸声。
他重复道:“喂!我是斯宾塞·阿什比……”
克里斯蒂娜本来已经重新拿起针线活,此刻又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他。
“喂!”他耐心地重复。
没有回应。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挂断电话。他妻子用平时安慰他的声音说:“打错了……”
不是这样的。
“既然你已经站起来了,开一下灯吧?”
他把灯一盏盏打开,往窗子走去,去关窗帘。他做这件事时从来不忘瞥对面的窗户一眼。
希拉在弹钢琴,穿着氤氲的粉色,在一栋洒满与她裙子同色泽灯光的大房子里形单影只。她的秀发编成辫子,挽在头上,头发很黑,脖子很长。
“你不读报纸吗?”
他拿起星期天的《纽约时报》以及各种副版,但很快又将它们放下,来到储藏室。
他在一张已经写了几个名字和不连贯的词的纸上又写下:
他会怎么想?
时间如同屋顶落下的水滴一样在流逝,接下来便是晚餐,洗碗机的声音,炉火前的扶手椅。接着整栋房子的灯光一一熄灭,最后浴室的灯也关掉了。
接着是那熟悉的梦。
关于希拉的更短更清晰的梦。
接着又是一天。
克里斯蒂娜看着他时,他已经习惯避开目光。克里斯蒂娜感到自己正在被观察时,则垂下眼睛。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