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起居室的光线已经暗下来,灯还没开。走道里也没灯,房子里任何地方都没灯光,除了卧室。那里亮起了一点粉红色的光,传来克里斯蒂娜出门前换衣服的熟悉声响。
他们在等从纽约赶来的洛兰,火车四点二十到,车站大约两英里远。克里斯蒂娜一个人去。斯宾塞半闭着眼睛坐在壁炉前,木柴已经燃尽,他不时抽一口烟斗。
外面,冬天的夜幕缓缓降落在远近的景物上,不多的几处灯火在霎那之间变得很亮。
克里斯蒂娜大概正坐在床沿,刚刚脱了拖鞋,换上皮鞋。这时出现了两道快速移动的光,比普通灯光更白更耀眼,似乎要闯进他们家。终于,汽车在照亮了半边他们家天花板一瞬间之后,像一只野兽一般停在卡茨家门口。阿什比认出是卡茨先生的车,司机已经完成开关车门两个动作。那辆车的车门比别的车更柔韧,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好像是别的东西发出来的。
卡茨先生可能只逗留几个小时,也可能逗留好几天,谁也猜不准。斯宾塞抬起眼睛朝向对面房子的窗户,想看看希拉有没有听见丈夫回家,有没有出去迎接。
他们虽然是邻居,但阿什比直到今天才通过报纸知道她的名字。这不是很奇怪吗?阿什比知道了她的名字后,觉得她更具异国情调了。他想象她是来自于定居在博斯福尔海滨贝拉大街上的古老犹太家族。
他开始犯困,也无意保持清醒。豪华轿车的前灯刚刚熄灭,就像两只大狗终于安静下来。另一辆更喧闹的车也爬上坡道,是一辆小卡车,车斗上写着纽约一家锁行的名字和地址。
车上下来三个人,裹在毛皮大衣里、又矮又圆的卡茨在门口挥着短胳膊,解释自己把他们叫来的意图。
他估计在纽约听说了贝尔被杀之事,所以带了几位专业人士来家里安装更优质的门锁,或者是警报系统?
“我不会迟到吧?”克里斯蒂娜问,仍然在房间里忙碌着。
他刚要回答,听见有人敲门,几乎要把门撞开。他连忙起来,开了门,看见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略感惊讶。这个女人和他一样高,一样壮,容貌也像一个男人,铁锈红的粗呢套装外面穿了一件豹纹大衣。
他没能一下子捕捉到所有细节,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是他对女人的激动、颐指气使和身上散发的威士忌气味印象深刻。
“我想克里斯蒂娜在这儿吧?”
他在关门的时候,才看见锁行的卡车后面,有一辆黄色的纽约出租车怪模怪样地停在他家门口的小道上。
“有劳了,您可以付一下出租车钱吗?我们在机场出发时已经说好了价钱。他想对您加价是没用的。二十美元。”
在里面卧室的克里斯蒂娜认出她的声音,大喊道:“洛兰!”
她只有一只小箱子,斯宾塞把钱给了出租车司机,准备把小箱子搬进家里。
“她说的关于她女儿的事是真的吗?”出租车司机问。
“她被杀了,是的。”
“在这幢房子里?”
他探出头来认真看了看,好像是在博物馆里,肯定想着等会儿要把所见所闻跟别人说说。两个女人看着彼此,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即将号啕大哭一场。但她们只是抽动了一下鼻子,谁也没哭。
“是这儿?”洛兰问,有点像刚才那个司机。
他不由得对洛兰产生怜悯和失望。她年龄并不比克里斯蒂娜大,但看起来比克里斯蒂娜大。她的头发已经斑白,胡乱捆在一起,脸颊上有一层暗淡的寒毛,顺着下巴往下,越来越硬直。很难想象她曾经也是一个小姑娘。更难想象她居然是贝尔的母亲。
“你不想先梳洗并歇息一下吗?”
“不了。最要紧的是先喝点东西。”
她的嗓音沙哑。这可能就是她本来的声音。有两三次,她的目光落在斯宾塞身上,但是她对他的关注不比对房子的墙壁多多少。不过她知道斯宾塞是谁。
“她现在待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离这儿五分钟车程。”
“我必须尽快去一趟,因为我得做些安排。”
“你要做什么?你打算把她带回弗吉尼亚?”
“难道你认为我会让自己的女儿孤零零地葬在这里?谢谢。不加水。我需要烈一点的酒。”
她喝的是纯烈酒,暴凸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不知是悲伤还是她之前喝的酒所致。斯宾塞对她有些生气,因为他原以为贝尔的母亲是另一个样子。
她把手包和大概是在路上买的报纸放在桌上。其中有一份丹伯里的报纸,丹伯里是她一个小时前经过的地方。报纸说了贝尔的事,他看见了粗体标题,但是不敢拿起来看。
“你不想洗个澡放松一下吗?这次去欧洲怎么样?”
“我想还行吧。我不知道。”
航空公司的标签还贴在行李箱的皮面上,上面还有海关用粉笔做下的标记。
克里斯蒂娜想使劲拉走她。洛兰不愿意,假装没注意到她。斯宾塞后来终于明白,她舍不得那个酒瓶。
他再一次将她的酒杯满上,她就乖乖离开了,把杯子也带去了房间。她们两个人一块儿待在卧室里。
她是故意不和他说话的吗?她除了像对仆人一样,不带称呼就打发他去付出租车钱,没和他说过其他话。浴室里传来开水龙头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洛兰男性化的嗓音,以及克里斯蒂娜更为清脆和低沉的声音。
那边,卡茨先生手背在身后,在那扇全景式大窗户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似乎正对着某个斯宾塞看不见的人讲话,应该是在指挥工人们干活吧。因为贝尔的死,他们正用一个神秘的保护网将希拉保卫起来,好像她是一件贵重物品。斯宾塞内心有所触动。卡茨是个秃顶,仅剩的几根黑得近乎泛蓝的头发被拢到头顶上。他穿着打扮相当讲究,应该还喷了香水。
克里斯蒂娜从房里出来,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她走向电话,拨了号码。浴室里传来一阵抽泣或者是呕吐的声音。妻子用眼神告诉他,自己此刻无法同他说什么,也没有其他处理办法。他确信妻子和他一样震惊,甚至失望。
“喂!验尸官办公室吗?我找瑞安先生,可以吗?”
她用极低又极快的声音对丈夫说:“是她要我打电话的。”
“喂!莫勒小姐,我是克里斯蒂娜·阿什比。我可以和瑞安先生说几句话吗?我等着,好……”
她又一次小声地对丈夫说:“她要即刻出发。”
“什么时候?”
妻子没来得及回答他。
“瑞安先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之前和您说过,我在等我朋友洛兰今天下午坐火车过来。我没想到她刚才直接从国际机场打车过来了。是的。她在这里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您这么认为?我不知道。我们家当然可以为她提供任何方便,如果您希望到这里来对她进行问询……什么?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她。我们怎么也无法在一点之前赶到那儿,一点半吧……”
她对着丈夫抱歉地一笑,他坐那儿没动,一直小口地抽着烟斗。妻子去和洛兰说了几句话,又回来了。
“喂!就这么定了。她更愿意去利奇菲尔德见您。我给她当司机。一会儿见。”
洛兰穿着套装裙,大衣脱掉了,一身粉红裹出了一个角斗士。她出现在过道上,用略显迟钝的声音问:“他们对我的包做了什么?”
“你的手包?”
“当然是我的化妆包!”
阿什比想起贝尔,觉得她亲近又遥远。她一点也不像母亲,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现在他认识了一个贝尔曾与之生活的人,贝尔在他眼中变得更加鲜活了。也更像小女孩。
自从知道她去世后,正是她是小女孩这一点让斯宾塞如此窘迫。人们谈论她的一切时将她看作一个女人,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凶案以及后来的发现。然而她实际上只是一个小姑娘。这也是斯宾塞从前并未注意到她的原因。对他而言,在性别上,她是中性的。他从未想过她也会有胸脯。后来,他突然看见她躺在地板上……
“我们得走了,斯宾塞。”
“我知道。一会儿见。”
“我希望不会太久。洛兰很勇敢,但我肯定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洛兰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瓶酒看,克里斯蒂娜在出发的那一刻犹豫要不要把酒带上。如果现在不让她喝,她的朋友一会儿会坚持要在哪个酒吧前停车。快到利奇菲尔德的那段路上,在路边闪烁着灯光的酒吧可不少。现在就满足她是不是更好?瑞安看到她会不会觉得她古怪?人们可能不会过于计较,以为这是悲伤过度所致。
“就一杯,喝完我们就走。”
“你呢,你不喝吗?”
“现在不,谢谢。”
“我不喜欢你丈夫看我的样子。总之,我不喜欢男人。”
“来吧,洛兰。”
克里斯蒂娜帮她穿上皮大衣,把她拉向汽车。
阿什比一动不动地又待了会儿,后来烟斗抽完了,他把烟灰倒到壁炉里。既然他已经站起来了,就去拿了一份洛兰带来的报纸。报纸皱巴巴的,有几处还有墨团。消息来源和那几份早报一样。这份报纸对有些点的报道更加完整,在另一些点上又更加不完整。不过案件似乎有所进展。
令他吃惊的是,因为有前科而被询问的那两个人的名字被登出来了。不是全名,而是名字加姓的缩写。但他能猜出来是谁。
警方询问了某位欧文·F很久……此人的时间表毫无问题。十八年前,F……因强奸罪服刑两年。此后,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另一位人物,保罗·D……也是如此,他因为犯了和F类似的罪,自愿去一家疗养院住了相当长时间。此后,他再也没有引起……
欧文·F……就是芬奇老爹——人们是这么叫他的。他是一位德国老移民,至今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他在一位纽约银行家的宅邸当园丁。他有七八个孩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夏天的时候,阿什比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因为园丁的家就在栅栏边,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他妻子个子矮小,下肢肥胖,头顶挽着一个厚重且花白的髻。
如果他没猜错,另一位几乎可以算是他的朋友。他们会在一些社交聚会上遇到,有时还一块儿打桥牌。他姓丹德里奇,是一位地产经纪人,文化涵养比人们对这一职业从事人员期待得要高很多,阿什比想起来了,他的确曾在人们所谓的疗养院待过一段日子。没有人很清楚地说过这件事,他还一直以为丹德里奇肺部有毛病呢。
他也结婚了。他的妻子漂亮、谦逊、腼腆。用克里斯蒂娜的话说,她的脸引人注目。她是别人猜不出衣服下面体型的那种女人。斯宾塞忽然很吃惊,因为他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但是他又立刻意识到,应该有很多人这样想过这个女人了。
克里斯蒂娜拥有所谓的身材,可谓凹凸有致,然而她没有散发出一点儿女人味。至少以他此刻脑中的观念来说是没有的。这倒不是因为她的年龄。他第一次遇见克里斯蒂娜时她大约二十六岁——他们相识好久后才谈婚论嫁,那时候沃恩太太还没被查出患有癌症。他在相册里看见她二十岁、十六岁的照片,其中不乏泳装照。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他并未指望未来的妻子性感。在他眼里,克里斯蒂娜一直就像姐姐或母亲。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贝尔有女人味吗。她活着的时候他没有注意,但是现在他知道她有。希拉·卡茨也有。比尔·瑞安的女秘书莫勒小姐有,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是如此性感,他只看她的大腿就已止不住脸红。
铃响了,他呆呆盯着电话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决定去接,却略带遗憾。他方才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狂热的内心世界。
“喂!”
“斯宾塞?”
“是。”
是克里斯蒂娜。
“我们在利奇菲尔德的验尸官这儿……确切地说,我把洛兰留在他办公室了。我提出要先出来,瑞安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我觉得他可能巴不得我赶紧离开。我是在一个杂货店的电话间给你打电话的。因为洛兰可能要在那儿待好一会儿,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买点做晚饭的菜。我打给你是给你报平安。你怎么样?”
“还行。”
“没人来打扰你吧?”
“没有。”
“你在储藏室?”
“不是。我没动过。”
为什么担心他?给他打个电话,这很贴心,但是她也太过于执著地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吧。
“我在考虑今晚我们要怎么安排。你觉得咱俩能心安理得地让她睡在贝尔出事的房间里吗?”
“让她跟你睡好了。”
“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为什么要说这些?所谓的准备工作很少到最后能派上用场的。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晚上会怎么样呢。克里斯蒂娜应该更了解洛兰,她该知道这个女人不会让别人为自己做决定。
“瑞安怎么样?”
“非常忙。很多人在他的办公室外面等着。我没有仔细打量,但我感觉都是咱们这儿的人,基本上都是些男孩。”
“你把电话挂了吧,有人在敲门。”
“那一会儿见。保持冷静。”
阿什比开了门,看见霍洛威先生向他欠身致意,彬彬有礼,又局促不安,似乎对打扰了他感到非常不安。
“您是来找洛兰·舍曼的?”
“不。我知道她已经到了,并且此刻在利奇菲尔德。”
他的眼睛瞄到两只威士忌酒杯,一只是阿什比的,尚有半杯淡色液体,另一只是洛兰的,杯里遗留着几滴颜色更深的纯烈酒。他还注意到那份丹伯里的报纸。他应该明白了。
“报道有意思吗?”
“我还没看完文章。”
“您可以继续。我不是来打扰您的。我只求您同意我去舍曼小姐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如果您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我可能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我只需要您不要搭理我。”
他们应该是一对平静温和的老夫妇,一定是妻子为他织羊毛手套和袜子,还有围巾。妻子早上可能还会为他打领带?
“您不想喝一杯吗?”
“现在不。我如果过一会儿想喝,一定告诉您。”
他认识路。阿什比出于谨慎,没有离开沙发椅,坐在那儿重新读起报纸,但不太记得刚才看到哪儿了。
警方可能掌握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哈特福德公路上的夜店“小雅居”的一位侍者到警局作证,案发当晚将近午夜时分,有一对男女来到他的店里。他后来觉得这两个人很可疑。
那个女人非常年轻,侍者描述的相貌和贝尔·舍曼吻合。侍者称,那个女人很激动,可能病了,也可能醉了。她的同伴三十来岁,和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很强势,好像在命令她。
“她摇着头表示她不愿意(酒吧侍者原话),表情相当惊恐,或者说相当厌烦。我差点站出来拔刀相助,因为我不喜欢男人用这种口气和女人说话,就算在午夜的大路边,就算她们已经七荤八素。”
问:您是想说她已经喝醉了?
答:我觉得她再喝两杯就要摔倒了。
问:她在您的店里什么也没消费?
答:他们在吧台坐下来。我记得是那个男的搂住她的肩膀走过来的,似乎是为了扶住她。可能也是为了防止她离他而去。他想点啤酒。她对他小声说了什么。他们争论起来。我对这种事早就习惯了,就看着别处,直到他们再叫我,点了鸡尾酒。
问:她喝了自己的那杯酒吗?
答:她在往嘴里送的时候把酒洒了,但她竟然没去擦裙子。男人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她拒绝了。然后她用两只手端起他那一杯喝掉。那个男的生气了。看了看时间,向她低下头去。我猜那个男的想立刻把她带走……
阿什比抬起眼睛。小个子霍洛威先生正站在过道上,打量着周围,好像在看刚租下来的房子,正考虑该如何放置家具。他没去留意斯宾塞,好像他并不存在。他走到储藏室门口,打开门,但没进去,摇摇头,朝大门口走去。他好像甚少关注阿什比附近的区域,于是阿什比把腿往回收一点,好让他走过去。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礼貌地说:“谢谢。”
阿什比接下来跳过几行。
那一男一女开的是纽约牌照的车,警方正要开始追踪这条新线索,那位酒吧侍者在照片里看到贝尔·舍曼当晚穿的衣服,断然指出她和那位女顾客穿的衣服不一样。“小雅居”的那位小姑娘穿的是一件领口和袖口带毛的羊绒大衣,底下是一条黑色或海军蓝的丝绸裙子,皱巴巴的。
情况已经调查清楚,受害者没有这样一件大衣,警方也无法推断她怎样能得到这样一件衣服在晚上穿。
侍者补充道,那一对男女离开的时候,一位顾客说:“可怜的丫头!希望这不是她的第一次!”
他为什么又将关于“小雅居”的这几段看了一遍?这不过是补充说明,没有任何新的信息。反正对警方来说是这样。那么对他呢?这难道不是给他正在脑中构建的贝尔的形象增加了一点真实感吗?在夜店和鸡尾酒的那个姑娘不是他,但这两个女人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她们两个人过的那种生活,他只是听闻过。
真是奇怪,报纸竟然把对话都登出来了。记者好像知道,这对于很大一群读者而言将是一种启示。虽然都是些平庸的句子,但这些话一定是被人说出来过的。这篇报道让从未去过夜店的人产生了一种仿佛去过了的感觉。阿什比正是这种情况。对他而言,这段叙述就像带着人体的温度,甚至有一种气味,女人的气味。他想到她们从包里拿出来的脂粉,想到她们舔着嘴的舌尖,想到她们嘴唇上的口红,鲜红、油腻。
酒吧侍者被带到尸体前,断言:“那个女客人没这么年轻。”
他说这句话也可能是出于谨慎,如果他承认给一个未成年小姑娘上过酒,他的执照有可能会被吊销。
大路两边有不少这样的酒吧,尤其是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比如在普罗维登斯和波士顿之间,还有——他想起和克里斯蒂娜的一趟旅行——科德角公路沿线。霓虹灯招牌做得很用心,很吸引眼球,颜色以蓝色和红色为多,较少用紫色。米拉马尔,戈瑟姆,埃尔夏罗,或者只是店主的名字:尼克家,马里奥家,路易家……字母更加简短,是另一种颜色,外加一个啤酒或者威士忌标志。里面都是柔和的灯光,安静的音乐,深色的桌椅。有时,在柜台上方某个角落,会有一台电视机。
他为什么想到了那晚停在路边的那些车,还有他和妻子经过时看到的那两张正在接吻的苍白的脸?
“现在我很愿意和您喝一杯,阿什比先生。您愿意吗?”
他坐下来,摘下眼镜放入镜盒,再将镜盒放入口袋。
“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更急于看到我们抓住凶手。我恐怕您要等上一阵子了。另外一些参与案子调查的人或许有不同的意见……为您的健康干杯!我坦率地对您说,我来的次数越多,就越不抱希望。”
“您知道我认为会发生什么吗?大部分此类案件都会发生的事。因为有些案件严格符合一些共同的规律。”
“五年后,或者十年后,这不重要,会发现有个小女孩死了,情况和这里很像,区别只在于那个凶手不走运,留下了一点痕迹。直到那时,经过比较,经过推理,警方才会发现他也是杀死贝尔·舍曼的那个人。”
“您认为他还会再次作案?”
“迟早。当同样的环境再次呈现时。”
“假如这样的环境不再出现呢?”
“他会创造的。他肯定会这么做的!因为贝尔·舍曼们可不难找。”
“她母亲马上就会回来了。”阿什比尴尬地说。
“我知道。她不会不知道她女儿至少有十个情人。”
斯宾塞的脸一下子红了。
“您确定吗?”
“联邦调查局的人一到弗吉尼亚,那儿的人就都说开了。”
“她母亲容许?”
霍洛威先生有孩子吗?有女儿吗?他说话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冷漠,耸耸肩:“她们都会告诉您她们不知道,她们无法承认……”
“您认为这是真的吗?”
阿什比今晚大概不会知道总警监的观点了,因为对话进行到这个关键时刻时,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洛兰·舍曼第一个进来,气势汹汹,撞在矮小的霍洛威先生身上。克里斯蒂娜走在后面,手上拎着大包小包。一瞬间的混乱。阿什比低声说道:“霍洛威先生,县警察局总警监。”
“我已经见过验尸官。我想这就够了吧?”
这应该不是一个恶女人,但是今天,她就像一台压力过大的机器,什么也阻止不了它继续运转。
“我无意打搅舍曼太太,”警长只说了这一句,“我也该走了。”
他在两位女士面前分别欠了欠身,向阿什比伸出手。
“记住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霍洛威在门口停下来,看着那几个锁匠就着大灯泡的光亮,在卡茨家的门上作业。防御工事一般的保安设施让他笑了。
“你知道洛兰今晚就要走吗?”
他出于礼貌,说道:“不知道啊!”
“真的。她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克里斯蒂娜把大包小包搁在厨房桌子上,打开冰箱,将猪肉和冰淇淋放进去。
“瑞安和她谈了将近三刻钟,而且好像还在谈论贝尔时出言不逊。”
“别再提这事儿了!”洛兰打断她,声音烦躁极了,比之前更沙哑粗糙,“这就是个大老粗,他们全都是大老粗。就因为一个可怜的孩子死了……”
她一进门就盯上了那瓶酒,而且自己倒了喝起来,也不管那是总警监刚喝过的杯子。
“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记得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吧?他们感兴趣的就只有一件事,而一旦做成了那件事,他们又反过来指责你不该屈从。”
她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阿什比,就好像他个人必须对她刚才所说的事负责。
“他们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肮脏的本能,别无其他。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乎‘爱情’就能洗白他们的罪孽,似乎这样他们就清白了。”
她一口将威士忌干了,打了个嗝,看着阿什比,笑容里充满鄙夷和挑衅。真是奇怪,她始终保持着尊严,就像一座塔楼一般矗立在起居室的中央,虽然喝醉了却并不可笑,甚至令人震撼,以至于厨房里的克里斯蒂娜放下手中的食品袋,站在那儿看着她。
“你认为我这么说是因为喝醉了?”
“不,洛兰。”
“反正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待会儿就要和女儿一起去纽约了。她不会和我待在同一个车厢,因为她死了。我们到了纽约,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再次出发。我们一回到自己的城市,将会有很多好奇的人来围观我们下车。”
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在想,她父亲会不会也在那里。”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恨意。
“你跟我说是几点的火车?”
“九点二十三分。你还有时间吃晚饭,然后再休息一个小时。”
“我不需要休息。我也不想休息。”
她皱了皱眉,突然把注意力转向阿什比,盯着他看。
“我到底到这幢房子里做什么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洛兰?”
“因为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不喜欢你的丈夫。”
他试图挤出礼貌的微笑,寻找一种合适的态度,最后向着储藏室门口走去。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虚伪的人。我还没开始说他呢,他就走了。”
克里斯蒂娜此时大概是左右为难。这不是争吵和互相指责的时候。洛兰刚刚失去女儿,他们不该忘记这一点。她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旅途。而他们夫妻二人都知道瑞安是什么样的人,刻薄伤人的问题肯定不会少。
贝尔住在他们家,几乎是由于他们的失误,贝尔才死的。
她的母亲难道没有权利喝醉,没有权利对他们说难听的话?
但她为什么要加上那么一句,就像往他背上扔了一块石头。就在斯宾塞关门的那一瞬,她说:“这种人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