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预报的暴风雪并没有降临。雪停了,但是大风刮了一整夜。克里斯蒂娜和他一点多才躺下来,可能是一点半。然后他又轻轻起来,钻进卫生间。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医药柜,在卧室的一片黑暗中,从床边传来妻子的声音:“不舒服吗?”
“我吃一片苯巴比妥。”
他根据妻子的声音知道她也还没睡着。外面有很规律的噪音,某件东西无休无止地拍打着房子。他猜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到了早上,他发现不过是一根断了的晾衣绳,上面结了冰,拍打着阳台上一根靠近他们窗户的柱子。风静了。前夜落的雪上结了一层干硬的外皮,到处都结了冰。从楼上往下看,汽车在湿滑的路上缓慢地行驶,因为撒沙子的卡车还没有经过这些路段。
他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和帽子,套上橡胶靴,最后拿上公事包。直到他站在门口时,克里斯蒂娜才过来笨拙地向他伸出手。
“你看着吧,过几天,就没人再想着这事儿啦!”
他对妻子报以微笑,妻子并不明白他的顾虑。她以为在出门的这一刻,占据他脑海的是即将遇到的那些人,比如说将车停在山坡下的那群人,以及即将聚焦在他身上的所有目光,和那些他已经听过或者未听过的问题。昨天晚上九点,还有朋友打电话给克里斯蒂娜!然后,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人们又将看到警察局的人挨家挨户地走访。
妻子不会知道使他无法入眠的,压根不是担心别人会说什么、想什么,也不是晾衣绳的拍击声,而只是一个简单的画面。甚至不是一个清晰的画面。也不总是同一个画面。他没有睡着,但他也不完全清醒,他的知觉有一点模糊。画面最深处是贝尔,很好辨认,和他打开房门时看见她躺在房间地板上的样子差不多。但有时,在他的意识里出现了一些他当时不曾来得及辨认的细节,还有他自己加进去的细节——来自布鲁斯的那张照片。
威尔伯恩医生也加入到他的噩梦中,有时候,他的脸上是那位佛蒙特小伙伴的神情。
他深感耻辱,想努力抛却这些画面,所以才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房子外面的噪音上,努力猜测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你很累吗?”克里斯蒂娜问。
他知道自己脸色苍白。他感到悲伤,因为,在白天的光亮里,在这间起居室里,他坐着穿靴子的时候,转瞬之间又看到了那些画面。他为什么立刻就抬眼看向卡茨家的窗口?他是不是一贯就是这么做的?
马上就会知道卡茨太太昨天是否真的有意要向他传递什么信息,因为总警监不太可能不向记者透露他亲自做的调查。阿什比不知道是她打电话让人来问询的,还是霍洛威自己来的。他看到那位小个子总警监从车上下来,当时将近四点,夜幕尚未降临。
“你看见了吗,斯宾塞?”
“是的。”
他们两人都避免去注视那灯火通明的窗户,但他们知道来访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就在这时,他们收到一封巴黎来的电报。电报里,惊惶的洛兰说她将乘下一班飞机出发。
卡茨家的窗帘仍然紧闭。阿什比把车开出车库,缓缓进入湿滑的小道,等着转弯驶入大路,并没有为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向他投来的目光而焦躁。这些人不过是他的泛泛之交,他像往常那样对他们挥手打招呼。
他打开雨刷,清理水汽。报刊点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他在固定的位置找到一份《纽约时报》,上面用铅笔写着他的名字。但是今天早上,他还在旁边两叠里拿了几份哈特福德和沃特伯里当地的报纸。
“这都什么事儿啊,阿什比先生!您家肯定被翻了个底朝天吧?”
他回答是的,为了开个玩笑。哈特福德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应该是那个粗壮的记者写的。那是个暗淡的中年人,仿佛长期待在火车上或吧台边,皮肤的光泽被磨掉了。他几乎在所有的美国城市工作过,把所有地方都当成自己家。他一来就冒犯了克里斯蒂娜,因为他没有脱帽,而且叫她“我的小夫人”。或者是“我的好夫人”。没有获得允许就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好像一个潜在的买主,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随便打开贝尔房间里的橱柜和抽屉,随意弄乱克里斯蒂娜精心铺好的床。
他终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后,便用一种询问的表情看着阿什比。阿什比没明白,他又直接表示他口渴了。
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喝了小半瓶水,不停地提问,不停地写,似乎要写满一整份报纸。他的沃特伯里同行出现在门口时,他以一种保护者的口吻对后来者说:“不要强迫这些正直的人再把他们的故事说一遍,因为他们已经非常疲倦了。我会把独家新闻告诉你的。去警局等着吧。”
“照片呢?”
“好。我们立马就拍。”
报纸的头版登着一张从屋外看到的房子全景,一张贝尔的照片,以及一张她的卧室照。这些都是事先约定好的。但是在文章里面,他们刊登了一张阿什比在储藏室的照片,是记者承诺要销毁的。这是他抓拍的照片,当时斯宾塞正在解释车床是如何工作的,照片上还用一个叉号标记了贝尔前一夜曾经站过的门槛的位置。
卖报人贪婪地盯着他,仿佛昨天之后,他变成了由另一种元素构成的人。还有两个进进出出拿报纸的顾客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
他没去邮局,因为他没在等信。他重新上了车,将车停在路边,河的那一边。他在学校里其实是没时间读报的。但是昨天,他没再见到任何一位官方人物:瑞安、埃夫里尔警督、霍洛威先生。最后一位在他家门前停下来,但进了另一户人家。
在内心深处,比起上午的骚动,他和妻子对这种平静更感不安。整个下午,只有记者来过。剩下的时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待在家里。路人从他们的窗下经过,直到深夜,踩在雪上的清脆脚步声依旧不绝。
一无所知让他们感觉迷茫。一些朋友打电话给克里斯蒂娜,但是他们并没有信息要告诉他们两人,只是为了问一些问题,而他们无法回答。
人们似乎想将他们隔离起来。唯一一通可视作官方来电的电话是瑞安的秘书莫勒小姐打来的,她询问舍曼家在弗吉尼亚的地址。
“他们家没有人。我之前已经告诉您了,洛兰在巴黎。她明天就会回到这里。”
“我知道。但我仍然需要她的地址。”
汽车里的空气很冷,而且总是有雨刷来回拍打的声音,让斯宾塞想起昨晚的晾衣绳。文章很长。他没有工夫全部读完,只能寻找一些能给他信息的段落。他希望按时到学校。
按照惯例,在此类案件中,嫌疑首先落在那些有前科的人身上。所以当天下午,警方问询了两位本地居民,两人都在最近几年卷入过风化案。警方仔细验证凶案当晚两人的时间表后,两人被排除了嫌疑。
阿什比愣住了。他从未听说本地发生过性侵案。他在时常去的那些人家里,也从未听人哪怕影射过此类事件。这两个人会是谁呢,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在威尔伯恩医生看来——其实他自己也被少之又少且神秘莫测的线索所局限——案件可能还藏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点,可能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境之下,不是普通的性变态杀人案。
他皱了皱眉,心里很不舒服。医生又在影射他。他仿佛看见了医生那丑陋的微笑,眼里闪烁着的无情的嘲讽。
威尔伯恩医生没有向我们详细阐述他自己的想法以及已经获得的发现,而是提醒我们注意几个疑点,比如,凶手非常仔细地擦掉了自己留下的痕迹,这在此类案件中是极其少见的,再比如,行凶者并未破窗撬门就进入了房子。还有更奇怪的……
他怕自己会迟到,便跳过几行。他有点儿羞愧,因为自己就这样停在这个无人之境,在自己家和克雷斯特韦之间,仿佛在努力躲避这两者的目光。
他急于寻找的内容,他们大概并未刊登出来。文章的开头,有两行晦涩难懂的话:
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受害人在被扼死之前没有受到暴力袭击,因为,除了喉部的淤伤之外,尸体上未见其他伤痕。
他宁愿没有那么细致地想过这件事。克里斯蒂娜和他还没谈起过这件事。他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思考,认为凶手似乎没有任何动机。
现在记者声称凶手在扼死人之前并没有做出暴力行为。这不就和另一篇文章自相矛盾了吗?那篇文章说到了“连续暴力袭击”。
这就是使他困扰的地方吗?他没读完就翻过这一页,转到一个出现了卡茨太太名字的副标题上,他这才知道她名叫希拉。
在下午的调查中,一个证人主动提供的证词可以说让线索的轮廓清晰起来。警方对凶手怎样能够进入房子而不在门或者窗户留下撬动过的痕迹不得其解。贝尔·舍曼从电影院回来时(?),下楼到男主人斯宾塞·阿什比的书房去了,她在那儿只待了一小会儿。那是有人见到她活着的最后时间点。
但案情很快就有了新进展。晚上九点半左右,住在阿什比家对面房子里的希拉·卡茨太太,正离开钢琴准备放松一下时,目光落在两个在小道昏暗灯光下十分模糊的身影上。她认出了那个小姑娘,因为她很熟悉,但她不认识那个正和小姑娘说话的身材相当高大的男人。
贝尔·舍曼很快进了屋子,她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男人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走廊上。
两三分钟之后,门又开了。贝尔·舍曼没有出来。准确地说,卡茨太太这回并没有看到她。她只看见一只手臂伸出来,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一个年轻男人,年轻男人立刻走了。
可不可以假设那是房子的钥匙呢?
阿什比太太这表明,小姑娘到她家已经有一个月了,她给过小姑娘一把钥匙。然而这把钥匙现在不在小姑娘房间、她手包和衣服里。
探员们用整个晚上的时间询问了本地和附近镇子的一些年轻人。没有人承认在我们所关注的那个时间段在电影院或其他地方见过这个年轻女孩。
一声喇叭让他打了个激灵,好像他做了坏事被抓了现行似的。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惠特克正下坡,用手向阿什比打招呼。这让他很高兴,因为这个手势是寻常的,每天都如此,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现在惠特克难道不会去告诉别人,他看见老师独自一人待在停在路边的车上吗?
他开始上坡,重又感到一丝悲伤。一种阴郁的悲伤,没有确切的理由,也不强烈,好像是什么人强加给他的。他熟悉每一棵行道树,更熟悉那栋绿瓦楼房。他曾单身住在那里好多年。
如今克雷斯特韦只剩一个单身者了,因为时光改变了每个人。低年级的学生慢慢升入高年级。那些曾和他一起住在小楼里的人已经结婚了,除了一位拉丁语老师,他如今在一年级教书。一些新来的老师把他当作上了年纪的人,犹豫着是否直呼他的名字。
他在车库停好车,爬上台阶,脱下雨靴和外套。科尔小姐办公室的门开着。科尔小姐看到他过来,急忙站起来。
“我刚才还打电话到您家里,想知道您来不来。”
秘书对他微笑着,很高兴再见到他。但秘书看着他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神情,就好像看着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伯梅先生肯定很高兴,所有的老师也……”
玻璃门的另一边就是大走廊,学生们正推推搡搡准备进教室。整栋楼都充满一种牛奶咖啡混合着吸墨纸的气味,他一辈子都在闻这种气味。这也是他记忆中的气味。
“您认为,您个人觉得,会是本地人干的吗?”
秘书的反应和他昨天的反应一样,过于简单化了。这是一桩人们在报纸上随便读到的遥远的案件。这发生在他们的镇子里,凶手可能是镇里的人,一个他们都认识、与之共同生活的人。这个人杀了人。
“我不知道,科尔小姐。那些先生守口如瓶。”
“今天早上,纽约广播电台也对此事说了几句。”
他把公事包往腋下一夹,穿过玻璃门,两眼直视前方,向自己的教室走去。他最怕的还是那些学生,大概是因为他想起了布鲁斯的目光。他感觉到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观察他,他们在他走过时继续聊天,假装没看见他。但他们其实很惊讶,有些人被吓得够呛。
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除非找到凶手,凶手承认罪行,否则不会存在什么绝对的确定性。就算警方找到了凶手,还会有一些人心存疑义。就算人们不怀疑他了,他也将觉得自己从此带上了一个污点。
他之前怨恨瑞安,前一天上午验尸官询问他时毫无斯文可言。阿什比觉得他猥琐至极,并且认为自己余生都会讨厌这个人。然而,这会儿他几乎没想到过这件事。瑞安的挑衅令他吃惊,更确切地说,是瑞安没有对他表现出那种他在每个人身上期待的惺惺相惜,这令他失望。
威尔伯恩医生则主动地、深深地伤害了他。就是因为他,阿什比即使此刻在三十五个学生面前,也依旧能看到贝尔的形象在眼前晃动,是他想要忘掉的在她房间里的样子。当时他们半开着门,等着看他变得慌乱和窘迫。
那一刻,克里斯蒂娜也怀疑他。在这些抬头看向他的青少年中,有多少也认为是他杀了贝尔?
“亚当斯,请告诉我们关于腓尼基人的商业您知道多少……”
他在课桌之间慢慢走动,手背在身后。他的一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先是作为学生。然后是作为老师。中间没有任何过渡。他离开绿瓦小楼和克里斯蒂娜住在一起时,才第一次离开学校食堂和宿舍的氛围。
“拉尔森,请把亚当斯刚才的错误纠正过来。”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没有听。”
“詹宁斯。”
“我……我也没听,先生。”
“泰勒……”
他没有回家吃午饭,因为每位教师都有一张自己的餐桌。在十点半的短暂课间,他和同事们说了几句话,没有人说起案子。他感觉同事们努力对他表现得友好。他们中间没有瑞安和医生那样的人。他只能远远地看见校长伯梅先生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
他去食堂的时候,科尔小姐在走廊上找到他,略为难地对他说:“伯梅先生让您去办公室找他。”
他眉也没皱一下。他仿佛早有准备,仿佛从此对一切都早有准备。他进去,问好,站着,等着。
“我十分为难,阿什比,我希望您还是先回家吧,这样我好办一些。”
“我明白,先生。”
“昨天,我接到了两三通焦虑的电话。今天上午,纽约广播电台好像说了您的案子……”
他说的是:您的案子!
“今天我在不到三个小时里接了二十个电话。他们的语气已经和昨天不同了。大部分家长显然认为您与此事无关。但他们希望孩子们越少接触到这件事越好,这肯定也是您的愿望。您的出现只能……”
“是的,先生。”
“再过几天,等调查结束,骚动平息……”
“是的,先生。”
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在那一刻哭了。没有滚烫的眼泪,也没有抽泣。但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眼睛,他的眼睛湿了,眼皮刺痒。伯梅先生不会注意到的,阿什比还向他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我等您的消息。我很抱歉。”
“这不是您的错。回见……”
这次短暂的会面比校长想得重要许多,比阿什比事先预计得重要许多。他承受住了瑞安的粗鲁。而医生对他的态度几乎是隐秘的,卷入其中的只有他自己。
现在,学生家长们开始猜疑他了。然而,就算他能够敞开心扉向着某个人倾诉,他也要说……不!他不会说的。人们也不会听他说。人们拒绝去想这些。他娶了克里斯蒂娜。所有人认为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当贝尔去向他道晚安时,他正在车木头。在那个被他叫做储藏室的地方。而他的储藏室又像什么呢?就像他在绿瓦小楼上布置的那一个储藏室。那张旧皮椅也是他住在绿瓦小楼里时买的。他在车床上做木工的习惯,是他当学生时在手工制作室里养成的。
最好不要深入思考,不要追寻这一切的含义。
他并不觉得不幸。他回避那些牢骚满腹的人,几乎认为他们有失体面,和那些谈论性事的人一样。
伯梅先生是对的。他作为校长,必须像刚才那样行事。他的决定并未包含任何猜疑,任何评判。但是他阿什比最好在一段时间里……
科尔小姐已经知道了,因为他经过走廊时,科尔小姐强装愉快地对他说:“回见!很快就会再见的,我确定!”
如何解释这一切:在他妻子的房子里,他像以前在学校时那样布置出一个角落,好让自己觉得是在家里。现在学校将他抛弃了,至少暂时抛弃了。他又来到妻子身边……
他启动车子,在第一个转弯口,差点因为方向盘转得太急而在冰上打转。他接下来开得更小心了,过了桥之后,在邮局停下来,他的邮箱里只有一些广告。他在那儿碰到两位女士,是他学生的母亲。他向她们问好,她们看上去颇为惊讶。她们应该不在打电话的家长之列,大概很疑惑怎么上课时间会在大街上遇到他。
他在家门口的小道上认出州警察局的车。他看见埃夫里尔警督和克里斯蒂娜在起居室。克里斯蒂娜向他投来询问的一瞥。
“校长认为我这几天最好不要出现在学校里。”
他轻快地一笑。
“他这样做是对的。孩子们容易激动。”
“如您所见,”埃夫里尔说,“我就这么冒昧地和您太太聊天来了。我想在舍曼太太今天下午到达之前,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信息。我也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她女儿。”
“我去书房了。”阿什比说。
“千万别。您可不是多余的。坦白说,我正惊讶怎么没在这儿看见您,因为我已料到克雷斯特韦的情况。我想您读过报纸了吧?”
“我扫了一眼。”
“他们登出来的内容向来有真有假。不过,总的说来,他们描绘出来的轮廓还是很接近事实的。”
克里斯蒂娜向他做了个暗示,而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然后提议道:“您或许愿意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克里斯蒂娜是对的。埃夫里尔没有犹豫,因为他希望自己的来访尽可能显得随意。
“你们知道吗,他们在电话里对我讲这起案子时,最让我吃惊的就是威士忌。这样的凶杀本该发生在城郊公路上,受害者就是那种我们在旅馆里会遇到的女孩。如果是那样,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但是在这个房子里……”
斯宾塞从这一席话中得知,警督早在前一天上午就知道贝尔喝了烈酒这一细节。所以说,威尔伯恩在和克里斯蒂娜让阿什比看尸体之前,已经闻到了威士忌的气味,或是看见了椅子后面的酒瓶。
警督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医生早就排除了是流浪汉或者惯犯作案的假设。医生从听说这起谋杀案就已经怀疑他了。
斯宾塞平时的行为举止让他有了这种怀疑吗?或者说,他表现出了什么病症吗?
他从未研究过性犯罪这个问题。他跟所有人一样,是通过报纸和杂志了解这方面内容的。
报纸今天披露说,本地至少有两个性变态。既然他们没被关起来,只是上了黑名单,那他们应该不算危险。他猜可能是裸露癖。他要试着弄到他们的名字,然后观察他们。
但他最感兴趣的是杀了贝尔的那家伙。
他了解自己。人们似乎都在说,如果是惯犯,或者恰巧路过的人(流浪汉,或者其他什么野蛮人),案件就变得简单了。
阿什比逐渐知道了一些别人已经知道的细节,并有了一些自己的猜测。
首先,贝尔喝了威士忌,并且是自愿的。她喝下去的量足以让人相信这不是第一次。果真如此吗?
她没去电影院。她没有让一个年轻男子送她回家,然后在门口吻别,道晚安。当她下楼去阿什比的储藏室时,把某个人留在了外面。不久之后她向这个人递出了自己的钥匙。
那么,还可以推出另外一点:她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小姑娘,她和男人在自己的闺房约会。
报纸说,这个发现验证了医生在验尸时产生的怀疑。言下之意是,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报纸也在暗示,这个案子和性侵害无关。
他确定威尔伯恩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然而威尔伯恩没有首先排除他是凶手这个可能性。
阿什比对此感到困惑。威尔伯恩认识他十多年了,为他看过无数次病,和他一起打过桥牌,并且一直是克里斯蒂娜和她的家庭的朋友。这是一个有着犀利智慧的人,他的经验,无论在专业上,还是人情上,远远超过一个乡镇或小城医生的水平。
然而威尔伯恩认为阿什比那天夜里可能待在贝尔的房间里,并把她掐死。
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清除这个脓肿。从昨天开始,他就执著于此,却没有结果。这还不是全部。还有医生的微笑。不只是早上的微笑,还有下午两点,阿什比在他面前一丝不挂时他的微笑。
当时威尔伯恩朝他微笑,好像他明白情况,或者应该明白,再换种说法,能够明白。
他就想到了这些。这或者还不是全部,但最主要、最折磨他的就是这些。他看着埃夫里尔手拿一杯威士忌坐在他家中,看着埃夫里尔正直的脸,坦诚而严肃的目光,差点把他带到储藏室,直接问他:“我的外貌或者举止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显示出犯下此种行径的倾向?”
人性的尊严让他克制住了,同时他也怕再次被怀疑,即便现在已经有一些证据了。那些能算是证据吗?她的指甲里有血迹,威尔伯恩在她身上没有发现伤痕。但除了这些呢?据称有个男人在门口暗影里,贝尔向他递了一件东西?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件东西就是一把钥匙。除了卡茨太太,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个场景。为什么不能是希拉·卡茨为了让阿什比摆脱警方怀疑,而作了此番证词呢?未必是出于同情。卡茨太太常常从自家窗户里饶有兴致地追随着他来来往往,而这正是他从未对克里斯蒂娜谈到卡茨家的最主要原因。
埃夫里尔说:“我们已经请求联邦调查局在弗吉尼亚展开调查,因为当地警方几乎提供不了任何信息。我们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舍曼小姐几个月前曾在凌晨两点因酒驾被捕。”
“洛兰的车?”克里斯蒂娜问,眼睛睁得很大,样子近乎滑稽。
“不是。是一个已婚男人的车,他就陪在小姑娘身边。他是当地名人,所以这事就没有上法庭。”
“洛兰知道吗?”
“当然。我就算知道她和女儿之间还有其他不愉快,也不会奇怪的。我们还在等她就读过的学校提供情况。”
“但我什么也没发觉!我所有的朋友都没有!因为我把她介绍给了大部分朋友,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
可怜的克里斯蒂娜被吓坏了,因为自己曾肩负的如此重任,和即将遭受的指责!
“她几乎不化妆,也疏于打扮,我还忍不住提醒她要学着装扮自己呢。”
埃夫里尔轻轻地笑了。
“她母亲是个正常的人吗?”
“她是大地上最好的女孩儿。稍有点聒噪,有点粗鲁,像男孩子,但非常直率善良!”
“阿什比太太,您愿意帮我列一下舍曼小姐被介绍给了哪些家庭吗?”
“我立马就能说出来。不超过十家。那些家里没男人的我也要说吗?”
她也仔细思考过这个案子了。
“这就不必了。”
她走到警督的秘书旁边,在壁炉边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埃夫里尔转向阿什比,看着他,漫无目的的样子:“您看起来昨天夜里没怎么睡好啊。”
这一位没有给他设陷阱。
“确实。应该说我根本没睡,做了一夜噩梦。”
“我可能说得不对,但是我敢打赌您甚少和小姑娘们往来。”
“我是完全不和她们往来。我上的都不是男女混合学校。而且,我一离开学生座位,就坐在了讲台上。”
“我非常喜欢您所谓的储藏室。我想再看一眼,这不会令您不便吧?”
警督会和其他人一样站到他的对立面吗?阿什比不这么认为。他非常高兴能向他展示自己的小角落。
埃夫里尔端着酒杯,关上身后的门。
“这把扶手椅是您带到家里来的,是吧?”
“您是怎么猜到的?”
警督的神情似乎在说这太简单了。阿什比明白他的想法。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中我唯一保存的一件。”
“您的父亲去世很久了?”
“将近二十年。”
“冒昧地问一句,是怎么去世的?”
阿什比犹豫了,看看四周,似乎在向周围那些熟悉的物件寻求意见。他最终还是向埃夫里尔抬起头来。
“他自愿离开的。”
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很滑稽,摇着头补充道:“您知道,他出身于人们所谓的名门望族。他又娶了一位出身更好的姑娘。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父亲的表现却不符合人们对他的期待。”
他漫不经心地指指刚才从上面拿下来的酒瓶。
“尤其是这个。当他意识到自己恐怕堕落得太深了……”
他沉默下来。另一位已经明白了。
“您的母亲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我猜是吧。”
埃夫里尔以似乎十分机械的动作,轻轻拍了拍旧皮椅的扶手,仿佛那是一个活人。如果这是有意为之,那他必定心思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