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站在窗前,中间只有一把扶手椅和一张矮几,看着汽车开远,留下一长串白色的尾气。这一次,阿什比知道时间了。现在是一点一刻过一点点。终于,最后一个——瑞安也走了,和他的秘书一起。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们互相含蓄地看了看,没有盯着彼此。他们似乎都比刚才更羞怯。斯宾塞对克里斯蒂娜并没有不满,相当为她骄傲。他觉得妻子没有因为他刚才的表现而生气。
“你想吃什么?不过现在说也没用了,我没去买菜。”
她有意说起了食物。她是对的。这使空气里有了那么一点点亲密感。她去倒掉瑞安留在烟灰缸里的粗雪茄烟蒂也是有意的。他们并不习惯这种气味。瑞安一直在抽烟,他把雪茄从嘴巴里拿出来沾沾自喜地欣赏时,斯宾塞看到被他咬过的湿烟头恶心透顶。
“我开一盒牛肉?”
“我还是喜欢沙丁鱼,或者随便弄个冷菜。”
“配个沙拉?”
“你要是喜欢的话。”
他感到一种做了一件重要事情后的疲乏。他有一种从远方回来的感觉。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一拨接一拨的官方人员还会来找他们,还有一些疑点要搞清楚。瑞安问完他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两个人是否都在想这些,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刚才被叫上来时看到克里斯蒂娜正在推厨房门,他一时间感到不快。他在想她为什么要在他进来时离开起居室。然后他一看到比尔·瑞安,就明白她是根据这一位的命令在行事。
这个细节,还有“阿什比先生”这个称呼,让他们的谈话和之前不一样了,而那其实算不上是一场谈话。瑞安故意使用诉讼代理人爱用的反问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将它完全展开并包住鼻子,有时神色凝重地使劲吸一口烟,好像在反复思考什么重要线索。总警监的在场大概增加了他的表现欲,他还时不时瞟一眼莫勒小姐,莫勒小姐也是个重要观众。
“我就不让秘书复述您刚才陈述的内容了。我想您应该记得,并且不会有异议。昨天晚上,您下楼去您的书房批学生作业,您当时穿着身上这套棕色西服。”
阿什比刚才还没有说到西服套装。所以是他的妻子提供了这一细节。
“您做完工作后上楼,到您的房间换了衣服。这就是您当时穿上的那条裤子吗?”
瑞安从斯宾塞的头上望过去,对总警监说:“霍洛威先生,麻烦……”
那一位走过来,就像法庭上的书记员,手上拿着裤子和衬衫。
“您认识这身衣服吗?”
“是的。”
“所以您穿着这一身下了楼,并且在舍曼小姐回来时仍然穿着这套衣服。”
“我看见她站在我书房门口时就穿着这套衣服。”
“您可以过去了,霍洛威先生。”
他们刚才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因为总警监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穿上大衣,戴上厚针织手套,向门口走去,腋下夹着他刚刚展示过的衣物。
“不必在意,阿什比先生。只是程序而已。我现在要您做的是,认真考虑,仔细回忆,权衡利弊,最终以自己的灵魂和信仰,以宣过誓一样的诚意回答我的问题。”
他对自己的语言感到满意,斯宾塞则挪开视线。他的目光一直不自觉地回到女秘书明晃晃的大腿上。
“您是否可以确定,昨天夜里,任何时候,您都没有涉足其他任何地方,除了您已告知的地点,即您的书房、卧室、浴室、厨房,当然,还有您必须经过的起居室?”
“我确定。”
但他被问了这个问题后,反而不那么确定了。
“您不需要我给您一点考虑的时间吗?”
“不必了。”
“既然这样,那么请回答我,阿什比先生,为什么我们有您的在场证明?不算是在舍曼小姐的卧室,而是在她的浴室。这是您的房子,我不需要提醒您,要进入那个浴室只有经过她的房间才行吧?我听您解释。”
那一刻,他在周围寻求援助,他想见到克里斯蒂娜那熟悉的略带红润的脸。他这才明白瑞安为什么特意支开她。他们对他的猜疑比他想象得严重多了。
“我没有去她的房间。”他揩着额头低声说道。
“也没去浴室?”
“也没去浴室,这更不必说。”
“原谅我不得不坚持,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事实正相反。”
“我遗憾地不得不重复一遍,我没有涉足那个房间。”
他提高了音量,并感到还要越说越响,甚至对自己失去控制。他又一次想到克里斯蒂娜,最后终于克制住自己。卑鄙的瑞安——现在,他认为这个人是卑鄙的——端起一副保护者的架势。
“对于您这样的人,阿什比,我不需要多费口舌。专家们都来过了。在浴室的一个角落里,两块方砖之间有一条很宽的缝隙,他们在那儿发现了一些木屑的痕迹,看上去和在您工作室和法兰绒裤子上找到的是一样的,当然还有待进一步的分析来证实。”
瑞安停下来,假装专注地观察雪茄。就是这时,阿什比经历了真正残酷的五分钟。确切地说他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他相信事实最终将证明这一点。但是他必须立刻回答验尸官的问题,重要的是立刻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他不是夜游症患者。他确定自己的双脚在整个晚上和深夜都没有到过贝尔房里。
“您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说她在去向您问好的时候,衣服上沾到了从车床上飞散出来的木屑。埃夫里尔警督刚才跟您去了工作室,他站在昨天舍曼小姐待的位置上,并且让您启动了车床。他上来之后,身上没有任何木屑。”
他对埃夫里尔感到失望。他怀疑瑞安随心所欲地编故事,故意夺走他一个潜在的朋友。
“您还是不记得吗?”
“不记得。”
“你有很多时间,需要想多久都可以。”
阿什比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他在思考时不自觉地抬起了眼睛。他又看见对面房子里的粉色晨衣。这一次,晨衣没有躲避。相反,那张脸微微往下倾了倾,一双黑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从未发生过。妻子和他自己从未和卡茨家的人有过任何交往。然而,他敢保证卡茨太太试图用眼神给他传递某个信息,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向他解释什么。
他应该是搞错了。他的压力太大了。瑞安装模作样地从口袋里掏出表,放在手心里,就像为一场体育竞赛计时。
“我忘了提醒您,阿什比先生,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您是作为证人还是嫌疑人,您都有权在没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保持沉默。”
“我现在是什么?”
“证人。”
他笑了,感到恶心,又看了卡茨家的窗户一眼,但似乎羞于乞求外部帮助,又将目光移开了。
“您想到了吗?”
“没有。”
“您承认进入过小姑娘的浴室吗?”
“我没去过。”
“您还能给出其他什么解释吗?”
突然,他差点笑出来,一种胜利的坏笑,因为他想到了,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这件事简直是太蠢了!
“我不是昨天晚上去的贝尔浴室,而是前天晚上。我当时穿的也是法兰绒裤,我当时正在工作室里干活,我妻子跑来跟我说毛巾架又掉下来了。”
他说完后冒出一阵冷汗。
“它已经掉落过两三回。我带着工具上去,把它又装回去了。”
“您有证据吗?”
“我妻子会告诉您……”
瑞安只是看了看厨房门,阿什比明白了,忍住不说话。这眼神的意思是,克里斯蒂娜极有可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不会驳斥他。而且,验尸官还可以这样表示反对,按照法律,妻子针对丈夫的证词无效。
“等一下……”阿什比说着站了起来,如同一个答案就在嘴边的学生一般焦躁而兴奋,“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三?”
他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
“星期三,如果我没记错,斯特吉斯太太今天在克拉克太太家做工。”
“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我们家的钟点工。她一周来我家两次,周一和周五。前天,也就是周一晚上,我把毛巾架装回去了。那么白天她肯定注意到它掉下来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克拉克家的电话。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克拉克太太。爱丽斯在您家吗?让她来接一下电话不会太打扰您吧?”
他把电话递给瑞安,后者不得不接过来并讲话。他挂上电话,对这条线索不再抱什么指望了。他又装模作样地提了几个问题,只是为了不在失败的当口戛然而止。比如,阿什比在睡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年轻女孩的门底下是否有灯光?他睡前刚刚去关了起居室和过道的灯,他还没打开卧室的灯,一丁点光线都能让他注意到,不是吗?他真的没听到屋子里有任何响动?他到底喝了多少威士忌?
“两杯。”
这个关于威士忌的问题肯定意味深长。
“您确定只喝了两杯?两杯就能让您睡得那么沉,以至于您的妻子回来,在您身边躺下,您都完全不知道?”
“很正常,就算没有酒精,我也不会听见。”
这是真的。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您喝的是什么牌子的威士忌?”
他告诉了瑞安。瑞安请他去书房把酒拿过来。
“噢!您通常都是买这种平底瓶半斤装的威士忌?”
“大部分时候。”
这是一个旧习惯,一个怪癖,可以追溯到从前他只买得起半瓶的时候。
“舍曼小姐喝苏格兰威士忌吗?”
他听到人家说舍曼小姐总觉得别扭,因为,对于他而言,她一直是贝尔。所以他每次听到都会怔一下,好像这是个陌生名字。
“从未在我面前喝过。”
“您从没有和她一起喝过?”
“当然没有。”
“没在您的书房,也没在她的房间?”
瑞安的皮质公文包就放在扶手椅旁的地毯上,他从里面取出一只平底酒瓶,和阿什比还拿在手里的是同一个牌子。
“您显然是个聪明人,我敢保证,您如果昨天也参与喝这瓶酒了,肯定会留心把指纹擦干净,是吧?”
“我不明白。”
“我们在舍曼小姐的卧室里发现了这个酒瓶,离尸体不远,就在扶手椅后面。就像您看到的那样,瓶子是空的。酒没有倒在地板上,而是被喝掉了。房间里没有酒杯。也没有用浴室里的漱口杯。”
“是她自己?”
他不愿相信,他几乎确定对方会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直接对着酒瓶喝的,只能是这样。所以她喝了纯威士忌。几分钟之后,我们就能知道胃里有多少酒精。她嘴里散出酒气,现在已经能够确定她灌下了大量酒精。她向您道晚安的时候,您没注意到?”
“没有。”
“您没有闻到酒气?”
他要是仔细考虑充斥在瑞安问题里的种种暗示,这场询问永远都结束不了。真是奇怪,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的坏话,人们都说他是个和善的好人,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怨恨阿什比,因为阿什比绝不可能得罪过他。
“我没有闻到酒气。”
“您也没有发现她眼神异样?”
“没有。”
最好就是这样冷淡的回答,不带任何评论。
“在她对您说的话里,没有任何内容让您觉得她喝醉了?”
“没有。”
“您听到她说的话了吗?”
“没有。”
“我想我记起来了。是这样,您当时正在忙,正专注于车床,就算她当时状态有点失常,您可能也不会注意到吧?”
“有可能。但我仍然坚信她没有喝酒。”
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并不是那么坚信。直到此刻,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更多是出于某种对克里斯蒂娜的忠诚——这种忠诚扩展到了她的女友们身上——才捍卫贝尔。他已经发现妻子脸色苍白,神色忧伤、焦虑。也许身体不适?
“我暂时没有问题要问您了,您一定认为我怀有恶意,我对此深表遗憾,亲爱的斯宾塞。您知道,到这个月,咱们县恰好有二十三没有出过此类凶案了。我是想告诉您,会有一些风言风语。您可以等着,过一会儿,那些记者先生就会来拜访了,我的建议是,尽量好好招待他们。我了解这些人。他们没有恶意,但如果有人在他们打听消息时表现得不情不愿……”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阿什比还未靠近,他就先伸出手去接了。他应该在等这个通话,因为他把电话放在了自己的扶手椅边上。
“喂!是的……是我……是……”
莫勒小姐在拉裙子,朝阿什比笑笑,好像在对他说,她个人对他毫无敌意。或许是为了祝贺他得以成功脱身。
“是……是……我知道……这给您提供了一个反证……不!情况不完全像我预测的那样……很奇怪……是……我检验过了……除非这是一场精心预谋……这,原则上……”
阿什比能感觉到他在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又要避免让阿什比听懂。
“我们一会儿再讨论。我不得不回趟利奇菲尔德,他们在那儿等我……其实我认为最好是您过来一下……是……是……(他微微地笑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我会对他说的……”
他挂上电话,又点了一支雪茄。
“一会儿,还有一项程序,我请您服从。不要恼火。那边的事一完,威尔伯恩就来找您,花两分钟给您做个检查。”
瑞安站着,莫勒小姐也站起来,向打开的公文包走去。
“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您这是怎么回事。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判断,舍曼小姐曾进行了反抗。”
“他们刚刚在她指甲里发现了一些血迹,不是她本人的。所以凶手身上应该有一两处轻伤……”
他熟练地走过去,将厨房门打开。
“您可以过来,阿什比先生。事实上,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你们两个。”
他的声音很愉快,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好像在求得原谅。
“您最后一次在舍曼小姐房间见到您丈夫是什么时候?”
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她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疑惑地看着他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不知道……请等一下……”
“可以了。不必费力去想了。这就是个小测验。如果您立刻就回答:星期一晚上,我就会认为你们事先商量好了,或者您隔着门偷听了。”
“不过的确是星期一晚上,是为了……”
“毛巾架,我知道了!谢谢您,阿什比太太。回头见,斯宾塞。您过来吗,莫勒小姐?”
好了!他已经通过了第一场考试。在后面的考验来临之前,他可以喘会儿气。克里斯蒂娜好像知道这屋子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原貌,便没在餐厅摆放餐具,而是在厨房。但这又让这一天显得不同。
“为什么医生还要回来一趟?”
“威尔伯恩在贝尔的指甲里发现了血迹。他想要来验证……”
他看到这句话在克里斯蒂娜身上引起了反应。他非常确定自己看到了。他差点儿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温柔地问她:“你始终相信我是清白的,是吗?”
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这也是他能够感谢她的一种方式。她很少让他感动。他们之间几乎从不流露感情。两个人更像是一对好伙伴,他想对伙伴那样对她说一句谢谢。
她举止很得体,他对她很满意。在餐桌上,他试图给她一个微笑,算不上多么打动人,但是她会懂的。
或许,一直有人在背地里嘲笑他们这个家庭?反正,闲言闲语应该从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开始了,这场婚姻是人们始料不及的。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三十岁,克里斯蒂娜三十二岁。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所有人都断定她永远不会结婚了。
人们没见他追求她,他们从未一起跳过舞,他们能遇见的唯一场所就是克雷斯特韦学校。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克里斯蒂娜就成了那里的理事之一。也就是说,他们是在足球场、棒球场,或者学校的野餐会上见面的。
很久以来,他们俩都一直坚信自己是不适合婚姻的。克里斯蒂娜和她母亲有钱。阿什比住在山上那绿瓦小屋的单身宿舍里,每年夏天一个人去旅行,佛罗里达、墨西哥、古巴……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并不重要。他们自己大概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促使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等到克里斯蒂娜的母亲去世,他们才说出口,因为她为癌症所折磨,大概也无法承受家里出现一张新面孔。他俩真的习惯睡在同一间房,习惯在对方面前宽衣解带?
“我觉得埃夫里尔警督还会再来的。”她说。
“我也这么想。”
“我和他妹妹一起上过学。他们来自沙朗。”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和所有夫妻一样,他们也会体会到某种感动;也会产生某种柔情,微妙、敏感、脆弱,而他们仿佛为此而羞耻,于是话题很快就会转到一些他们认识的人或者需要采购的东西上。
他们很了解彼此。斯宾塞正在想他是否无法对妻子产生那种刚才望着凭窗的卡茨太太的感觉。他想到这里再次感到惊讶,思忖她是否真的想给自己传递什么信息。
这真是太奇怪了,因为这两幢仅一片草坪之隔的房子没产生过任何交集。他们从未说过话。他们也不互相问候。这不是卡茨家的错。也不是阿什比家的错,至少不完全是。
总之,阿什比属于大家族,而卡茨是另一个阶层。二十年前,他们甚至还没有到这个地区来安家落户的念头呢。现在,即使在这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家庭,他们依然感到不自在。他们中的大部分,是那些人们只在夏天看得到的纽约人,他们喜欢把房子建在湖边,喜欢开大豪车。
娇小的卡茨夫人是难得来此过冬的一个,她几乎是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她非常年轻,长相是东方式的,五官充满异域情调,眼睛很大,微带蒙古褶。阿什比看着她带着两个家仆在那间大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看到了伊斯兰的后宫。
大她三十多岁的卡茨先生个子很矮,很胖,胖到走路时两腿不得不分开,那双女人一样小的脚上总是穿着漆皮鞋。
他是因为嫉妒,才把妻子囚禁在乡间?他做的是廉价首饰行业,到处都有分店。他那由穿制服的司机专职驾驶的黑色凯迪拉克开来后,有那么几天,他每晚都回来,然后又会消失一到两个星期。
阿什比夫妇从不谈论这些,假装不看那幢房子——他们唯一的邻居,假装看不见那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但最终,不管有意无意,他们了解了她来来去去的每一个细节,她也了解他们。
有时,阿什比觉得站在窗户后的她就像一个热切渴望和其他人玩耍的孩子。她常常一天换五六件长裙,却没有一个人欣赏。
她是为了让斯宾塞看这些华裳美服吗?某些晚上,她坐在钢琴前摆出音乐会上艺术家的姿势,也是为了他吗?
“瑞安提醒我们会有记者过来。”
“我也料到了。你不吃了?”
他们周围好像存在着一片虚空。屋子已经变了样,而他们不管做什么,都避免直视对方。这不全是出于偶然,亦不仅仅是因为羞怯。
会过去的。他们好像从什么地方坠落下来,他们站起身来。震荡感仍在,但没什么要紧的,第二天就会好了……
“威尔伯恩的车!”
“我过去看看。是找我的!”
他能做到不在声音中夹杂着痛苦吗?他能在刚刚解剖过贝尔的医生面前不表现出不适吗?威尔伯恩打过肥皂、指甲经过仔细清洗的手依然雪白、冰凉。
“我想瑞安已经告诉您了吧?我直接去您房间?”
他随身带着医药箱,好像要给病人看诊。看到医生上嘴唇有一道淡黄的痕迹,阿什比想起曾听他说过,对着尸体工作时,他会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以此作为消毒剂。
怎样才可以不去想贝尔?他竭力不去想贝尔,但在他不得不脱掉衣衫,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威尔伯恩嘲讽的目光下赤身裸体时,他的大脑自动创造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不到十分钟前,医生俯身对着那个年轻女孩。现在……
“没有伤痕,没有小伤口?”
医生冰凉的手指经过他的皮肤,驻留一会儿,又移到别处。
“请张开嘴巴。再大一点。好了!转过身……”
阿什比快要哭了,这比刚才瑞安近乎粗暴的指控更令他屈辱。
“这个伤疤是怎么造成的?”
“至少有十五年了吧。我不记得了。”
“烧伤?”
“露营时一个小炉子爆炸了。”
“您可以穿衣服了。当然,什么也没有。”
“假如我碰巧正好有一个伤口呢?假如我早上刮胡子时把自己刮伤了呢?”
“检测分析会告诉我们您的血液是否和那上面的匹配。”
“假如正好……”
“没有人怀疑您,不要害怕。查案比您想象得复杂多了,因为这一类凶案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犯下的。”
他拿起医药箱,张开嘴,仿佛要吐露什么重要秘密,但最终只是说:“可能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医生又犹豫了一会儿。
“总之,您对这小姑娘了解甚少,是吧?”
“她在我们家住了大概一个月。”
“您的妻子对她了解吗?”
“她之前从未见过她。”
医生摇摇头,带着吐露真心话的神态讨论起这件事。
“显然,你们什么也不曾注意到?”
“您指威士忌?”
“瑞安对您说了?她喝了有小半瓶,而且可以排除有人给她灌下去或者趁其不意让她喝下的假设。”
“我们从未见过她喝酒。”
一丝嘲讽的火焰在医生的眼里跳跃。医生忍耐不住好奇,用低微的声音提出下面这个问题,好像贝尔就在他们旁边。
“就您个人而言,她的举止态度里就没有什么令您感到惊讶的地方吗?”
阿什比为什么想起了佛蒙特那张下流的照片和布鲁斯的微笑?这个老医生仿佛在窥探什么罪证,希望取得某种同谋的默契。上帝知道他在寻求什么。
“您不明白?”
“我想是的。”
威尔伯恩不信,在犹豫是否要说得再直白些。他们尴尬地沉默着。
“对您来说,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您想听到什么呢……她是我妻子好友的女儿。”
“她从未尝试过对您吐露内心?”
“当然没有。”
“您也没有产生过好奇,想向她提些问题?”
“更不会了。”
“您的妻子不在家时,她没有表现出想与您在书房独处的意愿?”
阿什比口气更冷淡了。
“没有。”
“也没有发生过她在您面前脱衣服的情况?”
“您要是相信我说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我无意冒犯。我感谢您,我也相信您。再说,这也不是我该管的事儿。”
威尔伯恩出来的时候,向正在关冰箱的克里斯蒂娜欠身致意。他叫她名字。他是看着克里斯蒂娜长大的。甚至很有可能是他把她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把您的丈夫完好无损地还给您了。”
她并没有对这样的玩笑表示领情,只有医生一个人在笑。医生终于离开了。
他走了,却留下了烦恼的种子。不管他是否有意,种子已经在这里播下了。
证据就是,阿什比已经开始寻思隐藏在他某些问题后面的东西。他总是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然后又认为自己搞错了。他在对克里斯蒂娜复述医生的问题时突然沉默下来,皱起眉头。他开始思考,不间断地思考那些从前未曾占据过他精神领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