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耻辱”的回忆之一。在好多年的时间里,这些回忆总是在他入睡时分侵扰他。那一年,他大概十三岁,和一个同龄的孩子在佛蒙特的一个谷仓里。是一个冬天的星期六,雪如此厚重,他们仿佛被困在了无垠的雪海之中。
他们各自在干草垛里挖了一个洞来取暖,他们看着外面,一言不发。树的枝桠仿佛一幅幅复杂的黑色素描。或许他俩已经到达忍受沉默和静止的极限!小伙伴的名字叫做布鲁斯。阿什比在清醒时宁愿不去回忆。布鲁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一边递给他一边以类似警告的声音说:“你懂吗?”
那是一张淫秽照片,所有的细节一览无余,生硬而直白——直白得如同白雪上的黑树——雪的白就像生病的躯体一样。
一阵血液涌上来,他喉咙发紧,眼睛又湿又热。这一切都是在同一秒钟发生的。他的整个身体都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所吞噬,他既不敢看照片上的两具裸体,也不敢看朋友,又不敢转开头。
很久以来,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他最终奋力抬起头时,在布鲁斯的脸上看到丑陋的微笑,带着嘲讽和会心。
布鲁斯知道他刚刚经历的感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在窥伺他。他们是邻居,父母也是朋友,但阿什比从此再也不愿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好吧!就是这种感觉,几乎一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之后,他在卧室里看着那具尸体,热血同样突然翻涌,眼睛同样刺痒,喉咙同样发紧,感到同样的耻辱。而且这次同样有人专门看着他,带着和布鲁斯一样的表情。
他不用去看威尔伯恩医生就知道。
有人升起威尼斯百叶窗,拉开布帘,几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就连卧室的角落都充满雪天早晨的冰冷光线,没有阴影,没有神秘。他突然觉得这里比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更冷。
尸体平躺在房间正中央,横陈在绿色小地毯上,睁着眼睛,张着嘴,蓝色的羊毛裙掀到肚子上,束身衣和依旧吊着长筒袜的黑色吊袜带露出来,一条浅粉的内裤则被扔在离尸体很远的地方,像手绢一样被揉成一团。
他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动。他感谢克里斯蒂娜过了不多久就展开一块毯子盖在尸体上,又以一样的动作关上门。
然而他仍旧讨厌威尔伯恩医生,这个人用微笑表明,他明白阿什比内心的混乱不安。
厄尔·威尔伯恩在说话:“我给验尸官打了电话,他应该一会儿就到。”
他们三个人回到起居室,早晨光线不好,那里的灯还开着。只有医生一个人坐在扶手椅上。
“凶手对她做了什么?”
他本不想这么说。他想说的是:“她是怎么死的?”
更准确地说:“凶手是怎样杀了她的?”
他血液循环已经恢复正常,但皮肤白得不正常。他还没有恢复镇定。他现在确定妻子和医生曾怀疑过他,可能现在仍在怀疑他。一个证据足以说明她对他并非毫无保留,那就是她发现贝尔的尸体后,没有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而从逻辑上讲,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由他来做决定,考虑接下来怎么做。
她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说:“威尔伯恩医生是社区的法医。”
她以对委员会说话的语气继续说道:“在遇到可疑的死亡时,必须立即第一个通知他。”
她太熟悉这些了,政府职能,个人权利和义务。
“贝尔是被掐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医生才给利奇菲尔德的验尸官打了电话。”
“没报警?”
“这要看验尸官是要打给县警察局还是州警察局。”
“我想,”他叹了口气,“我最好告诉校长一声,我今天不去学校了。”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已经知道了。”
“你对他说……”
“贝尔遇到不测,没有提供细节。”
他不怪妻子还能保持清醒。他知道她并非心肠硬,这是长期锻炼的结果。他敢保证她在得知事件发生后也很担心,也权衡利弊,犹豫着要打哪些电话。和其他人一样。
他脱掉外套,摘下帽子,从口袋里拿出烟斗,终于恢复自然的嗓音:“一会儿会来好多车,我最好还是把咱家的车开进车库,把路让出来。”
他有点想喝一口威士忌恢复精神,但没这么做。他走出车库时看到比尔·瑞安的车正在上坡。比尔旁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人。他并不惊讶。他们刚才说起验尸官,瑞安就是。
但在此时此地见到瑞安,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们只是在派对上见过几次。比尔是最先开始大声说话的那几个人之一,夸张地表现他的真挚和热情。
他回屋的时候,又一次在卡茨家窗口看到那件玫红晨衣。
“到底是怎么回事,斯宾塞?如果我没理解错,有人被杀了?”
“医生会告诉您的。是他给您打了电话。”
如果他的一个学生有他今天早上的这种情绪,那他不用想也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他没有特别怨恨哪一个人,除了医生。他甚至很感谢克里斯蒂娜时不时地向他投来鼓励的一瞥,仿佛为了让他知道她是他的朋友。事实的确如此。他们两个人是好朋友。
“我向你们介绍我的秘书,莫勒小姐。您可以脱下外套,准备做记录了,莫勒小姐。”
他每次说姓之前都停顿了一下,似乎他习惯叫的是名字。他对克里斯蒂娜表示抱歉,他必须像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开工了。
“我开始了?”
他把威尔伯恩叫到一边。两个人说话声音很低,不时地看看剩下两个人,最后走进一间起初开着门的房间,然后他们把门关上了。
斯宾塞看着莫勒小姐,看着她脱掉帽子、大衣和橡胶靴,然后对着一块小镜子整理头发,为什么会想入非非?他敢打赌那把梳子不太干净。她不过中人之姿,身材强壮但缺乏线条,这种身材的人通常性格强势。瑞安四十几岁,血气方刚,肩宽体阔,妻子常年有病。
“您大概愿意来一杯咖啡,莫勒小姐?”克里斯蒂娜提议。
“非常感谢。”
这时候他才发现,在他离开家去学校,又立即返回的这段时间里,他妻子已经完成梳妆和穿戴。她的脸并没有比平时更苍白。唯一难过的迹象存在于她深紫色的眸子里,它们再也无法聚焦,在任何地方停留。她看着一个物体,然后目光几乎立刻就跳到另一个物体上。但看不出她看见了这两样东西。
“如果可以,我需要打一两个电话。”
是瑞安又回来了。他打给州警察局,和一个好像和他有私交的警督说话,然后又打到另一个办公室,作为头儿发出一些指令。
“我恐怕,”他接着向克里斯蒂娜解释道,“我们今天将不得不严重打扰你们,我得请问您我们是否可以占据这间房。您不需要一张小桌子吗,莫勒小姐?”
“用沙发扶手就可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拉了一下裙子。她深深地陷进沙发垫里,膝盖变得很高。她的两条腿像明晃晃的柱子一般露出来,她努力了十几二十次,想把膝盖盖住,但是徒劳。斯宾塞看到最后,牙齿都快要打颤了。
“我建议每个人都舒服地坐下来。我在等人,首先是来自州警察局的埃夫里尔警督,另一位是来自县警察局的我的老同事。在他们到来之前,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他眨了一下眼,似乎在对莫勒小姐说:“开始吧!”
然后他看了看阿什比,他妻子,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最好还是向克里斯蒂娜提问,以便得到准确的回答。
“首先是死者的名字。我不记得曾见过她和你们在一块儿……”
“她到这儿才一个月。”
克里斯蒂娜转向秘书,把名字拼出来:“贝尔·舍曼。”
“来自波士顿的银行家家族?”
“不。另一个舍曼,来自弗吉尼亚。”
“和你们是亲戚?”
“不是我,也不是我丈夫的亲戚。洛兰·舍曼,贝尔的母亲,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准确地说,我们是中学同学。”
阿什比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有点赌气,总之,神态阴郁。妻子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她每隔一阵便会给她们写信,也经常在餐桌上说起她们,都是直接用名字来称呼,就好像他也一直都认识她们似的。
不过,他最终也算认识了她们,即使从未见过。
很长一段时间,洛兰不过是所有名字中的一个,他含含糊糊地将她安置在南部,想象一个略微男子气的胖女孩在田埂上大笑,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
他后来见到了这些朋友中的几个。然而,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比他想象中的形象更平庸。
洛兰几乎是一部章回体小说了。有几个月,克里斯蒂娜一封接一封地收信。
“我在想她最后会不会以离婚收场。”
“她不幸福吗?”
后来克里斯蒂娜和他开始研究到底是洛兰还是她丈夫提出要离婚,他们打算直接去雷诺还是在弗吉尼亚办理手续。他们又想起还有一栋房子要分,房子附带的土地有朝一日估计能升值。问题复杂化了。
最后,他们又在想洛兰能否获得女儿的抚养权。斯宾塞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刻画出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模样,脑后拖着小辫子。
洛兰显然打赢了官司,得到了女儿。
“那不幸的女人被这场战争折腾得筋疲力尽,而且可能朝夕之间就会变得不名一文。她想回欧洲,那里还有她的家人,她想去看看能不能……”
所有对话几乎总在晚餐的同一时段进行:甜点之前。洛兰的故事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季节。
“她没有能力让她女儿继续读书了。并且,在不知道家人会怎样安顿自己的情况下,她亦没有能力支付带她去欧洲的费用。我向她提出让贝尔在我们家住几个星期。”
就这样,贝尔这个名字在某种意义上开始进入他的生活,在某一天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一个桃花心木色头发的、他几乎不怎么注意的小姑娘。对他而言,她是克里斯蒂娜朋友的女儿,这个朋友他从未见过。大多数时间,都是她们俩在闲聊,进行女人之间的对话。总之,贝尔处在一个尴尬的年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再早一点,她是一个小女孩。再晚一点,他大概会在舞会上遇到她,像对大人那样和她说话。总之,她正处于这样的年龄,他学生中最大的几个已经开始和这个年龄的女孩约会了。
他没有冷待她,也没有回避她。也许,他晚饭后去楼下储藏室的时间比从前稍微提早了?
克里斯蒂娜忙于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想去储藏室找烟草罐,因为他烟袋里的那些太干了。他听到比尔·瑞安叫他,吓了一跳。
“您去哪儿,老伙计?”
他说话时为什么要假装愉快?
“去书房找烟。”
“我马上就需要您。”
“我很快就回来。”
瑞安和医生互相看了看。
“我不希望您往不好的方向上想,斯宾塞,但是我希望您和我们待在一起。警察马上就来了,和技术人员一块儿。您知道这是怎么进行的。您肯定在报纸上读到过:拍照,获取指纹,分析,以及翻箱倒柜。在那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触碰。”
他顿了顿,转向克里斯蒂娜:“您刚才说她母亲目前在巴黎,而且您知道如何联系到她。我们一会儿需要给她发一封电报。”
他对斯宾塞说:“根据您妻子所说,您昨天一整晚都没离开过家?”
“是的。”
瑞安感到有必要——阿什比想,所有弱者都这样——装出无知的微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出门。”
“但您是桥牌玩家。”
“有时候玩。”
“是个不错的玩家,嗯?”
“还行吧。”
“您妻子昨天特意从米切尔家打电话来,告诉您他们组了一场牌局。”
“我对她说我的活儿马上就结束,我快要去睡觉了。”
“您当时待在这个房间?”
他朝电话机看了一眼,心想家里只有这一台电话,阿什比可能马上就要自相矛盾了。
“我在书房,那里也是我的细木工场。”
“那您怎么接电话呢?”
“我在下面接电话,那儿还有一个电话。”
“您整晚什么都没听到吗?”
“没有。”
“您没去那个房间?”
“没有。”
“您没有见到舍曼小姐回来吗?”
“我没有见到她回来,但她来对我说了晚安。”
“她在您书房里待了多久?”
“她没有进来。”
“什么意思?”
“她就待在门框那儿。我抬起头看到她时常惊讶,因为我没有听到她进来的声音。”
他说得很干脆,以一种尖刻的、近乎狂妄的腔调,像为了把瑞安放到他的位置。他故意不看瑞安,而是看正在速记的女秘书。
“她对您说她将去睡觉了吗?”
“我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她对我说话了,但是我什么也没听见,因为我的车床在工作,车床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我关掉车床时,她已经离开了。”
“您认为她那时候是从电影院回来?”
“有这个可能。”
“那时是几点?”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感觉刚才明显站在他这边的克里斯蒂娜要开始反对他了。他的感觉错了吗?她的社区理念就是这样啊。他曾看到她在牧师问题上坚持己见,那一天人们在讨论坏牧师和好牧师。此刻,县里的公职人员(也就是验尸官)正在执行公务,而斯宾塞则以一种生硬的、几乎粗鲁的方式来回应。这位验尸官是比尔·瑞安,满身肥肉,饮酒没有绅士风度,那张脸上油光泛滥,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但对克里斯蒂娜而言,这一切无关紧要。
“您戴手表了吗?”
“没有,瑞安先生。我去换裤子时把它留在房间了。”
“所以您上楼换过衣服了?”
“对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改完作业,要在车床上干活,这是件脏活儿。”
威尔伯恩医生知道他发火了,便仰倒在圈椅里,眼睛看着天花板,装傻充愣。他好像在演戏一样。
“您上楼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贝尔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吗?”
“不。我是在她回来之前……”
“不好意思!您怎么知道她当时不在房间?您不要生气,阿什比。我们是在讨论问题。我从未怀疑过您完美的诚实,但我需要了解昨天晚上在这幢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您当时在自己的书房。好。您在批作业。没问题。这项工作结束,您上楼换衣服。现在,我问您:这个时候贝尔在干什么?”
应该毫不犹豫就回答:“在电影院。”
但他迟疑了下,或许是因为正在给他做笔录的女秘书。他去换衣服是在贝尔回来之前还是之后?他的记忆好像忽然出现了一个洞,有些学生在口试时也会出现这个情况。
“他如果是在车床上干活……”克里斯蒂娜带着最自然的表情插了一句。
毫无疑问!他如果是在车床上干活,那么贝尔回来的时候——而他确实是在那儿干活——那他就是穿着那条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所以他是在女孩回来之前去房间换了衣服。
“我不希望别人帮他。您说,斯宾塞。她去对您说晚安,并且只跟您待了一小会儿。大概多长时间?”
“不到一分钟。”
“她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大衣吗?”
“她戴着一顶深色贝雷帽。”
“她的大衣呢?”
“我不记得她穿没穿大衣了。”
“您认为她是从电影院回来,但是她也非常有可能是过来告诉您她打算出门。”
克里斯蒂娜又插话了。
“她不会这么晚了再出去一次。”
“你们知道是谁陪她去电影院的吗?”
“我们一定会尽快弄清楚。”
“她有恋人吗?”
“所有我们介绍给她认识的本地男孩女孩都喜欢她。”
克里斯蒂娜并没有生气,但应该已经感觉到他们对曾是自己客人的小姑娘的猜疑。
“您知不知道是否有某个人特别殷勤?”
“我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
“我猜她并不对您吐露心事吧?您认识她才一个月时间。您刚才对我说的是一个月吧?”
“是的,但我对她的母亲很了解。”
这就是典型的克里斯蒂娜,但这并不代表什么。莫勒小姐又在拉扯裙子。阿什比打赌她的名字叫伯莎或者嘉比,她每周六都会去那种霓虹灯闪亮的民间舞会跳舞。
有两辆车同时停在小道上,车上都是官方牌照。第一辆车是一个身着制服的州警察局巡逻兵开的,埃夫里尔警督穿着便装从车上下来。另一个略瘦的小个子男人也穿着便服,中年模样,戴着一顶过时的帽子。他离开第二辆车,恭敬地走向警督。阿什比知道这是县警局的长官,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两个男人站在外面互相握了手,晃着靴子交换了几句话,看看面前的房子,又看看卡茨家的房子。埃夫里尔警督大概吓到了卡茨太太,因为那玫粉色倩影一下子不见了。
比尔·瑞安起身过去迎接他们。医生也站了起来。所有人,包括莫勒小姐在内,都相互握了手。克雷斯特韦学校有一个埃夫里尔,但他还没升到阿什比的班,阿什比只认识这个姓。至于这位父亲,则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俊美男子,红润的脸色,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腼腆和忧郁。
“如果你们愿意到这儿来……”瑞安邀请道。
医生跟着他们,只留下女秘书待在斯宾塞和他妻子之间。妻子提议:“再来点咖啡?”
“好极了,如果不麻烦您的话。”
克里斯蒂娜去了厨房,她丈夫留在座位上。瑞安问了那些问题之后,他若再跟着妻子,就会显得好像在说悄悄话。
“您家的视野很漂亮。”
那位莫勒小姐自以为有必要和他聊天,露出淑女的微笑。
“我想你们这儿的雪比利奇菲尔德多吧。毕竟,这里纬度更高……”
他又看见卡茨家窗口的粉色晨衣。车道尽头,有两个女人在远远观望这里的几辆警车。
那瘦子一个人从房间出来了,他关上身后的门,向电话机走去。
“您允许吗?”
他打到自己的办公室,给过会儿将带着工具来和他会合的人员下达指令。克里斯蒂娜为女秘书和她自己端来咖啡。
“你要吗?”
“谢谢。”
“阿什比太太,您家今晚恐怕不会太清静。”
其他人终于像刚参加完秘密会谈那样,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地从那个房间出来。阿什比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紧张起来。
“我始终不能下楼去我的书房吗?”他问。
他们互相看看。瑞安解释道:“我认为等一会儿去会更好,避免……”
“阿什比先生,或许您愿意体贴地带我参观这个书房?”
说话的是埃夫里尔,很有礼貌,可谓温文尔雅。他在三级台阶最上方停下来,就像贝尔昨晚那样。他看着那个房间的时候不像一位警探,更像一个普通男人。他也渴望一个类似的隐匿处,度过夜晚的时光。
“您愿意启动一下车床吗?”
这是调查的一部分。他也在车床隆隆地轰鸣时说话,斯宾塞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蠕动,然后他示意斯宾塞把马达关掉。
“机床开动时显然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
他应该很想聊聊天,随意地抚摩一下车床和斯宾塞制作的那些物件,翻翻书,或许试试那把旧皮椅。它看起来太舒服了。
“我还是上去吧,那里有活要干。您什么也不知道,是吧?”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门口,就是您现在的位置。我没听见她对我说话,我只猜出了最后两个字:晚安。”
“整个晚上没有任何事情惊动您?”
“没有。”
“我想您用钥匙锁了大门?”
他不得不想一想。
“我想是吧。是的。我确定。我想起我妻子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有钥匙。”
警督的凝重让他心惊。
“您是说人是从门里进来的?”他担心地问。
他不应该提这个问题。在调查过程中这些事情应该是保密的。他从埃夫里尔的态度上看出了这一点,不过埃夫里尔还是用头做了一个含糊的动作,可以看成是表示赞同的暗示。
“打扰了。”
他走了,阿什比不知为什么留在他的小房间里,还把门关上了,五分钟以后他就后悔了。
没有人让他远离起居室,是他自己将自己隔绝起来。然而他在这里,就对正在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他只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至少又有两辆车停在小道上,后来只有一辆开走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如同赌气的孩子一般行事?
后来,他安心了,最终只剩下他们的时候——但什么时候才会又一次只剩下他们?——克里斯蒂娜会温柔地告诉他,一句也不责备他,说他太敏感了,他这么纠结是没用的,这些人,包括瑞安在内,不过在完成自己的指责。
她敢不敢承认自己在发现贝尔尸体的那一刻也怀疑过他?最明显的证据莫过于她首先打电话给了威尔伯恩医生。
他现在也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但他并没有想到把手表从口袋里拿出来,可能是因为,他在储藏室时几乎总是穿那条灰色法兰绒裤子。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两杯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在壁橱里,他这会儿真想喝点酒。但是,首先,他没有杯子,而他非常反感像一个酒鬼那样对着瓶嘴喝酒;其次,现在大概还不到上午十一点,在他的原则里,十一点前绝不喝酒。
再者,为什么要喝酒?他更希望靠努力忘记艰难的时刻,让他感到耻辱的时刻,就像他试图用多年的时间去忘记布鲁斯的微笑。这场悲剧突然起来,好像是自动发生的。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在其中起任何作用。医生不明白这一点吗?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白吗?
他从来都没有以一种暧昧的心态来想贝尔。他从没像刚才看女秘书的腿那样去看贝尔的腿。他根本说不出贝尔的腿长什么样。
他讨厌莫勒小姐的伎俩,讨厌她欲擒故纵的假清高。他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也瞧不起瑞安那样的人。总之,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挺好。
他们好像在地板上拖家具。这很像是他们会做的事,希望发现一些线索。他们能发现吗?什么样的线索?为了证实什么?
刚才,警督问他……
他为什么并不吃惊?警督知道他是否用钥匙锁了门。然而,克里斯蒂娜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肯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否则她不可能不对他说就睡下了。所以门是锁上的。他几乎确定把大门锁上了。
虽然听起来可能比较愚蠢,但他真的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既然不是他杀了贝尔,所以,是某个人潜入了家里。
他还能想到什么?
一个简单、粗暴、明显的事实是,这一切发生在他的屋檐下,在他的家里,离他几米远。如果这是在他睡觉时发生的,只有两堵墙把他和贝尔的房间隔开了。
令他震惊的还不是想到陌生人撬开锁或爬上墙这件事。
他们三个人一起住在家里。贝尔和他们在一块儿也就一个月,但是他们家仿佛一直以来都是三个人。克里斯蒂娜的脸他已经熟悉得再也不会去注意了。他对贝尔的脸也没有更多地关注。
他们认识所有人。不只是和他们同一社会阶层的人,还有那些住在贫民区的家庭,石灰窑和建筑公司的工人,做帮佣的女人。
用克里斯蒂娜的话来说,他们住在一个社区。因为刚刚发生的事,社区这个词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这样触动他。
某个人来到这里,他家,他的房子里,纠缠贝尔并杀了她或者直接杀死了她。
他突然感到很冷。好像他自己也正受到某种东西的威胁。
他可以对自己说不过是一个流浪汉,某个完全陌生的人,与他不同的人,但这是不可能的。什么样的流浪汉会在十二月份的乡间游荡,在路上都覆盖了积雪的时候?一个流浪汉怎么恰好知道有个小姑娘在这幢房子的那个房间里?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这实在是太骇人了。这些他们应该都想到了,他们应该正在楼上讨论。
某个从电影院开始跟踪贝尔的人……那必须是她自己给他开的门。这站不住脚。他大可以在街上袭击她,而不必等到她进入一幢灯火通明的房子,可以想见房子里面肯定还有别人。
一个陌生人怎么能知道她拥有自己的房间?
他感到很虚弱。就在片刻之间,他失去了所有的信念。整个世界好像在他的周围摇晃。
做这件事的人了解贝尔,了解这幢房子,没有其他的可能。所以是社区里的人干的,某个与他们经常来往的人,这个人肯定来过他们家。
他还是坐下来比较好。
一个朋友,和他们相当亲密。他必须接受这一点,不是吗?
好!如果他可以(即使很艰难)接受是一个曾被家里招待过的人做了这件事,其他人为什么不会认为……
整个上午,他表现得像个傻子。他因为瑞安的问题而对他表现尖刻,却没有想到验尸官是为了一个既定的目的,带着既定的想法,提出了这些问题。
如果某个人做了这件事……
那么没有办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不会是他?每个新来的人肯定都这样想过了。刚才,他们还在起居室里偷偷观察他。
克里斯蒂娜为什么不会像别人那样想呢?
他只是有点恶心罢了,尤其是对威尔伯恩医生那暧昧的笑。
也许他弄错了,人们没有怀疑他。他们有理由不怀疑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对他讲清楚。他们肯定已经有一些线索了吧?
他认为警督埃夫里尔和他一起下来时,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同情。他弄错了?他很遗憾没能和埃夫里尔多说几句话。他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他的朋友。他没有把他们了解到的细节告诉他,那是职责不允许他那样做。
还有一条线索:他们如果真的怀疑他是凶手,克里斯蒂娜准备咖啡的时候,莫勒小姐还会和他谈论下雪和纬度吗?
他嫉妒轻松待在上面的妻子。他们所有人都能轻松自在地待在上面。他们从尽头那个房间出来的时候都很沉重,但并没有不安。他们讨论各种可能和不可能。
阿什比敢打赌他们不会有和他一样的感受。他们不会像他一样,想象一个男人进入房子,靠近贝尔,心里想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咬指甲。一个声音在叫他:“你可以过来了,斯宾塞。”
有点像是其他人把他隔离了,而实际上是他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
“什么事?”
他不想表现出很高兴加入他们。
“瑞安先生要走了。他还有一两个问题想问你。”
他首先发现威尔伯恩医生不在了,但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已经来人把尸体送到殡仪馆去了。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医生正在殡仪馆里做尸体解剖。
他也没看见埃夫里尔警督。县局的矮个长官坐在一个角落,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莫勒小姐仿佛害怕人们把她的腿忘记,拉了一下裙子。
“请坐,阿什比先生……”
克里斯蒂娜好像很不安,一直站在厨房的门边。
比尔·瑞安为什么不再以名字称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