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捞上鸭舌帽的位置附近,聚着一小群人,但警长带着马谢尔一直朝桥的方向走去。
“您之前没对我说起过这把榔头……否则,很明显是……”
“你一整天在做什么?”
警员的脸色就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学生。
“我去了那慕尔……我想去确认玛利亚·佩特斯是否真的扭伤了……”
“结果呢?”
“人家不愿意让我进去……我进入了一个全是修女的修道院,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掉进汤里的鳃角金龟子……”
“你坚持到底了吗?”
“我甚至威胁她们来着。”
麦格雷强忍住笑。他们到了桥边,他钻进一家租车行,要了一辆带司机的汽车去那慕尔。
去程五十公里,回程五十公里,沿着默兹河。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您打算……我跟您说了她们不会接待您的……而且现在我们还发现了这把榔头……”
“好!去做另一件事。你也要一辆车。去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所有小火车站。确保那个船员没去坐火车……”
麦格雷的汽车开动了。警长舒服地陷进座椅里,心满意足地点上烟斗。他不看风景,只看汽车两边昏黄的点点灯火。
他知道玛利亚在一所由修女管理的学校当辅导教师。他也知道,这些修女在宗教等级中等同于耶稣会士,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教育界的贵族阶级。那慕尔学校应该经常被省里上层社会的精英名流光顾。
麦格雷想象马谢尔警员和修女们争论的场景。他非要闯进去,还使出威胁手段,真是有趣!
“我刚才忘了问他是怎么称呼她们的……”麦格雷想,“他应该会这么叫:太太们……或者我的修女……”
麦格雷高大,强壮,肩宽体阔。然而,他来到一条石板间长出草来的外省小街道,按响修道院的门铃时,来为他开门的杂役修女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我想见尊敬的院长!”他说。
“她在教堂。不过,要等礼拜结束之后……”
他被引进一个会客室,和这里相比,佩特斯家的餐厅可谓不整洁、不整齐。在这儿,真的可以在地板上照见自己,如同照镜子一样。这里不多的几件物什似乎永恒固定,每张椅子几年来一直占据着各自不变的位置,壁炉台的钟摆从来没有停止过走动,也从未提前或落后。
昏暗的石板走廊里有轻捷的脚步声,有时会有窃窃私语。管风琴伴奏的歌声,优美而遥远。
局里那些人若看到麦格雷这么泰然自若大概会惊讶不已。修道院院长进来的时候,他合宜地行了礼,用非常合适的词语称呼她,即:“主持嬷嬷……”
她等麦格雷说话,双手插在袖筒里。
“很抱歉打扰您,但我希望您允许我拜访你们的一位教师……我知道这里的规定不允许这么做……然而,这关系到某个人的生命,至少是他的自由……”
“您也是警察?”
“您接待过另一位警员的来访?”
“一位自称是警察的先生在这里大吵大闹,走的时候还嚷嚷着说还会再来……”
麦格雷向她致歉,并一直保持平和、谦恭、有礼。他说了几句机智得体的话,不多久,一位杂役修女就被派去通知玛利亚有人要见她。
“我想这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年轻姑娘,主持嬷嬷?”
“我只能说她是最好的。最初,教士先生和我,我们很犹豫要不要录用她,由于她父母的生意……不是杂货铺……而是因为他们贩卖酒水……我们后来放过了这一点,现在我们感到十分满意……昨天,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之后就一直卧床,非常沮丧,因为她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不便……”
杂役修女回来了。麦格雷跟随她走过没完没了的长廊。他遇到一群群穿着一模一样的学生:带小褶的黑裙,系在颈上的蓝色丝带。
最后,他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杂役修女询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
“不必了,嬷嬷……”
一个十分朴素的小房间。油漆墙壁上挂着黑框宗教版画和一个很大的十字架。
一张铁床。被子下的瘦小身躯近乎无形。
麦格雷看不到脸。玛利亚也没对他说话。门关上了,他一动不动待了好长时间,淋湿的帽子和厚厚的外套让他更加尴尬。
终于,他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玛利亚·佩特斯一直把头蒙在被子里,并且面朝墙壁。
“您冷静点……”麦格雷机械地低语道,“您的妹妹安娜应该告诉过您,我可以算是一个朋友……”
但这些话并没有让年轻姑娘冷静下来。正相反!她的身体开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医生是怎么说的?您需要卧床很久吗?”
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实在尴尬。尤其是麦格雷还没见过她!
抽泣声渐渐平息。她应该恢复了理智。她开始用鼻子吸气,手在枕头下寻找手帕。
“您为什么这么激动?刚才院长在我面前对您评价非常高!”
“您不要管我!”她哀求道。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院长进来了,好像特意等这个时机。
“打扰了!我知道可怜的玛利亚非常敏感……”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心思细腻是她的天性……她知道扭伤会让自己动弹不得,至少得一星期无法上课,她就不可自已地绝望……把脸露出来,玛利亚……”
年轻姑娘尽力克制着,不让身体颤抖。
“我们知道,当然,”院长继续说,“人们如何指控她的家庭。我让人做了三场弥撒,希望真相能尽快水落石出……并且我刚刚还为你的灵魂祈祷,玛利亚……”
她终于露出了脸。很小的一张脸,瘦削,苍白,还有因高烧和眼泪而形成的红点。
她一点也不像安娜,倒更像她的母亲,五官纤秀却不甚协调,所以无法被归为漂亮女孩。鼻子太长,太尖,嘴大而唇薄。
“请您原谅!”她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我太激动了……我一想到自己只能躺在这里,而……您是麦格雷警长?您见到我弟弟了?”
“我刚离开他不到一个小时。他在家里,和安娜还有你们的表妹玛格丽特在一起……”
“他怎么样?”
“很平静……他有信心……”
她又开始哭了吗?院长用眼神鼓励麦格雷。她很高兴看到麦格雷这样讲话:带着一种平静和权威,能给病人带来积极的影响。
“安娜告诉我您已经决定出家当修女……”
玛利亚又一次哭起来。她没有试图掩饰。没有一点儿故作姿态,任自己露出一张哭肿的脸,泪水涟涟。
“这是一个我们等待已久的决定,”院长低语道,“比起俗世,玛利亚更属于宗教……”
又一阵激动的情绪发作,悲戚的呜咽从那枯瘦的脖颈里爆发出来。小小的身子抽动不止,双手死死抓着被子。
“您瞧,我刚才没让那位先生上来是对的!”修女轻声说。
麦格雷始终站着,穿着大衣让他看起来更显巨大。他静静看看这张小床,这心慌意乱的年轻姑娘。
“医生来看过了?”
“是的……他说扭伤没什么……严重的是之后发作的神经衰弱……您愿意让她独自待着休息吗?您冷静点,玛利亚……我让朱利安嬷嬷过来,她会一直陪着您……”
留在麦格雷脑海中的最后印象,是他退向门口时看见的白色的床,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和直直看着他的一只眼睛。
到了走廊上,院长轻声走在打蜡的地板上,说话也很小声。
“她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这桩丑闻又刺激了她的神经,肯定是由于神思恍惚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她为弟弟感到耻辱,为家人感到耻辱……她多次对我说过,从此以后修会再也不会接纳她了……她能连续几个小时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精神困顿,滴食未进……于是,也没有明显的原因,她就摔倒了……注射了几针后才把她带上楼……”
他们来到底楼。
“我可以问问您对这事件的看法吗,警长先生?”
“可以,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凭良心说,我还一无所知……也许只要到明天……”
“您认为明天……”
“我只能,主持嬷嬷,对您表示感谢,并且对此次造访表示抱歉……也许我能打电话让您了解一些消息?”
终于出来了。他呼吸着新鲜空气,被雨水淋了个透。他在人行道尽头找到停在那里的出租车。
“去吉维!”
他心满意足地装着烟斗,几乎躺倒在汽车后排座位上。在迪南附近的一个转弯口,他看见一个指示牌:
罗什福尔岩洞……
他来不及看指示牌上的公里数。他将目光投到岔路上无尽的黑暗之中,想象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辆满载旅客的火车,两对人:约瑟夫·佩特斯和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安娜和热拉尔……
天气应该很热……回来的时候,游人的怀里大概满是田野的花儿……
坐在火车上的安娜,憔悴,心烦意乱,迷茫,也许还在窥伺那人的眼睛,那个刚刚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男人?
热拉尔欢快活泼,兴高采烈,不停地说着笑话,无法理解下午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甚至是致命的严重性……
他后来试图再去见她了吗?冒险的事还在继续进行吗?
“不!”麦格雷回答自己,“安娜已经明白了!她不会再对那个男人心存幻想!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避开他……”
麦格雷想象她守着秘密,或许连续几个月都在害怕这一场缱绻的后果,对男人,对所有男人,都怀着深深的怨恨。
“我送您去下榻的酒店?”
已经到了吉维。比利时边境,身着卡其色制服的海关警卫。法国边境,驳船,弗拉芒人的房子,泥泞的码头。
麦格雷惊异地感觉到口袋里有个沉重的东西。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把已经被遗忘的榔头。
马谢尔警长听见汽车停下的声音,走到咖啡馆门口,看麦格雷付钱给司机。
“人家让您进去了?”
“当然喽!”
“真让我吃惊!老实说,我曾确信她不在那儿……”
“那她会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搞不懂了……尤其是那把榔头出现之后……您知道刚才谁来找我了?”
“那个船员?”
麦格雷已经走进大厅,点了一杯啤酒,在窗边的一个角落坐下。
“几乎!几乎是一回事……来的是热拉尔·皮埃博夫……我开着车把周边的火车站都找遍了……什么也没发现……”
“他来揭露目标人物的藏身之处了?”
“他跟我说,有人看见船员在吉维火车站坐上了四点一刻开往布鲁塞尔的火车……”
“谁看见他了?”
“热拉尔的一个朋友……他说可以带那个朋友来见我……”
“我放两套餐具?”老板询问。
“是……不……随便……”
麦格雷贪婪地喝着啤酒。
“完了?”
“您觉得这还不够吗?如果真有人在火车站看见他,那他就没死……而且他在逃……如果他正在逃跑……”
“毫无疑问!”
“您想的和我一样!”
“我什么也没想,马谢尔!我很热!又很冷!我猜是得了重感冒……我正犹豫能否不吃饭就去睡下……再来一杯啤酒,伙计!算了,不要了!一杯格罗格……多加点朗姆酒……”
“她真的扭伤了?”
麦格雷没有回答。他神情阴郁,好像正在担心什么事。
“反正,预审法官应该给了你一份空白的逮捕令?”
“是的……但他嘱咐我要谨慎对待这张逮捕令,因为小城市居民的心态和思维习惯。他希望我在做某些重要决定之前先给他打电话。”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发电报给布鲁塞尔公共安全部门,让他们在船员下车时逮捕他。我必须请求您将榔头交给我。”
在其他顾客的一片惊愕中,警长将那物件从口袋里掏出,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好了?”
“但必须由您提交上去,因为是您发现它的。”
“不!不!这个榔头,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你发现的。”
马谢尔的眼睛兴奋得发光。
“非常感谢您。这对于案子的进展十分宝贵。”
“我在火炉边上放了两套餐具!”老板对他说。
“谢谢!我要去睡觉了!我不饿……”
麦格雷和同行握手之后,上楼回了房间。
他可能着凉了,两天来一直穿着潮湿的衣服来去奔波,因为他没有带上整套换洗衣服。
他筋疲力尽地躺下来。在半个多钟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和那些前赴后继出现在视网膜上的模糊影像作斗争。
星期天的早上,他的确是第一个起床的。在咖啡厅,他只见到侍者一个人,后者正烧上大咖啡壶,并用研磨咖啡将壶的上端加满。
城市尚在熟睡。黎明似乎还未接替夜晚,街灯仍然亮着。
河面上,人们在驳船上相互呼喊,解开缆绳,然后会有一条拖船冲到队列的最前面。
又有一支新的船队出发,驶向比利时和荷兰。
没下大雨。但毛毛雨细细的水点飘落在他的肩上。
某个地方的教堂敲响钟声。弗拉芒人家里的一扇窗户有了灯光,接着大门打开。佩特斯太太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关上,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手上拿着一本绒面祈祷书。
麦格雷整个上午都待在外面,只偶尔走进咖啡馆里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有经验的人预测将会结冰,而这对于被洪水淹没的地区将是一场大灾难。
七点半,佩特斯太太望弥撒回来,她先去升起店铺里的百叶窗,再去厨房点上火炉。
直到九点,约瑟夫在门口出现了一会儿,没戴假领,未梳洗,未剃须,头发蓬乱。
十点,他和安娜一起去望弥撒,安娜穿一件本色呢料的新大衣。
在船员咖啡馆,人们还在等待一条拖船的到来,还不知道它是否愿意当天就领着船队出发,所以船员们就一直在那儿待着,有时出去望望河流下游的方向。
热拉尔·皮埃博夫出门时已将近中午,他身着星期天的套装,蹬黄色皮鞋,戴一顶浅色毡帽、一双手套。他从麦格雷身边走过。他最初大概打算不和麦格雷说一句话,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他没能抵挡住内心想充好汉的欲望,或者说暴露心底想法的欲望。
“我让您不自在吧?您一定很讨厌我!”
他双眼无神。他自从在市政咖啡馆大闹一场之后,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
麦格雷耸耸肩,转身走了。他看见助产士把孩子放在一辆小车里,推着小车往市中心走去。
马谢尔没有露面。一直到将近一点,麦格雷才碰巧在市政咖啡馆遇到他。热拉尔在另一张桌子旁,和两个女伴,还有那天晚上的那个哥们在一起。
马谢尔被三个人围着,警长感觉曾见过他们。
“副市长……警察局长……局长秘书……”警员向他介绍。
所有人都身穿星期天的套装,喝着茴香酒。每人面前都摆着三只茶碟。马谢尔看起来异常自信。
“我刚才对先生们说调查几乎可以算结束了……现在主要看比利时警方了……我很奇怪怎么还没收到来自布鲁塞尔的电报,告诉我船员已被逮捕……”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之后是不发电报的!”副市长肯定地说,“除非您自己到邮局去……我们能为您做什么,警长先生?您知道本地人经常谈论您吗?”
“我很高兴!”
“我的意思是他们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人们将您的态度理解为……”
“一杯啤酒,伙计!冷的!”
“您这个季节还喝啤酒?”
玛格丽特从街上经过,从她的仪态就能知道她是这城里的淑女,而她也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
“最烦人的就是风化案……瞧!吉维已有六年没有发生这样的案子……最后一次,是一个波兰工人……”
“请原谅,先生们……”
麦格雷匆匆走出去,来到安娜·佩特斯和她弟弟面前,两人正昂首走在主街道上,仿佛为了挑衅一切猜疑。
“我今天下午会去府上打扰,如我昨天说的那样……”
“大概几点?”
“三点半……你们方便吗?”
他一个人回去了,脸上有抱怨的神色。他走进酒店,独自坐一张桌子旁吃饭。
“您帮我往巴黎打一个电话吧。”
“他们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以后不工作。”
“真倒霉!”
他边吃午饭边看一份当地报纸,一个标题让他乐了:
吉维的神秘气氛越来越浓
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神秘。
“给我上一份四季豆!”他对侍者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