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正午。麦格雷正沿着河岸走,这大概已经是他今天第四次走在河边了。默兹河的另一边是厂房的一面大墙,墙上刷着石灰,有一扇边门。十来个男女工人正从里面出来,然后步行或骑自行车离去。
相遇是在桥前面百米左右。警长和某人迎面而过时看着那人的脸。他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正转过身来。
这是安娜衣服里相片中的人。
短暂的犹豫。年轻人先朝着麦格雷的方向跨了一步。
“您是巴黎来的警察?”
“您是热拉尔·皮埃博夫?”
“巴黎来的警察”。这是麦格雷今天第五或第六次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他非常清楚自己和马谢尔的区别。他的同事马谢尔是从南锡来这儿调查的。人们看着他来来回回,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便会跑去告诉他。
麦格雷呢,是“巴黎来的警察”,弗拉芒人找来的,专门到这儿为弗拉芒人洗去嫌疑。在大街上,那些知道他是谁的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善意。
“您从我家过来的?”
“我去过了,但是在早上,一大早,我只见到了您的外甥……”
热拉尔已不是相片里的年龄了。他远看还算年轻,穿衣戴帽的方式也还年轻。但你近看就会发现,他已经过了二十五岁。
“您要和我谈谈?”
他一点也不害羞。他一直直视着麦格雷。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非常亮,女人肯定很喜欢。小麦色的脸,轮廓完美的嘴唇。
“我的调查几乎刚刚开始……”
“为了佩特斯家的利益,我知道!整个地区都知道!在您到来之前就知道了……您是那个家庭的朋友,您竭尽全力……”
“完全不是!啊!您父亲起床了……”
他望见了那栋小房子。二楼的窗帘已经拉开。他猜那个身影是一个留着厚重灰色大胡子的男人,他正透过窗户向外看。
“他看见我们了!”热拉尔说,“他要去穿衣服了……”
“您本人认识佩特斯家的人吗?”
他们沿着河堤走着,每次走到离杂货店百米处的一个缆桩就掉头。空气清新。热拉尔穿了一件过于紧身的大衣,但估计他看上的就是这收腰的剪裁吧。
“您想要说什么?”
“您的妹妹成为约瑟夫·佩特斯的情妇已经三年了。她去过他家吗?”
对方耸了耸肩。
“如果非要详细复述所有细节,好吧!首先,孩子出生前不久,约瑟夫发誓会娶她……后来,范德维尔特医生来到我们家,以佩特斯家的名义拿出一万法郎,要我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热尔梅娜生下孩子后,第一次出门就是把孩子带到佩特斯家,给他们看……一个很可怕的场面,因为他们不想让她进门,那个老女人把她当成妓女……最后,大家终于平静下来……约瑟夫承诺会娶她……但他想先完成学业……”
“那您呢?”
“我?”
他最初假装不理解,但几乎立刻就改变了主意,露出一丝自负又嘲弄的微笑。
“人家对您说了些事情?”
麦格雷沿着河堤走,从口袋里拿出相片,给同伴看。
“真没想到!想不到这张照片还在!”
他伸手想拿,但警长把照片放回了钱包。
“是她?不!这不可能……她太骄傲了,不屑于这么做……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们谈话时,麦格雷不停地观察同伴。他是否也患结核病,就像妹妹那样,或者也有可能像约瑟夫的儿子那样?麦格雷不能确定。但是他有肺病患者的某种魅力:清奇的五官,透明的皮肤,既性感又带着嘲讽表情的嘴唇。
他有小职员的那种优雅,他在米色大衣上别了一块黑纱。
“您曾经追求过她?”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那是在我妹妹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至少是四年前了……”
“请继续……”
“我父亲走到街角了……”
“请继续……”
“那是一个星期天……热尔梅娜和约瑟夫·佩特斯要一起去罗什福尔看岩洞……在最后一刻,他们邀请我去,因为他一个姐姐也要去……岩洞离这里二十五公里远……我们在草地上吃午餐……我很快乐……后来,两对人分开,各自在树林里散步……”
麦格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但面无表情。
“然后呢?”
“好吧?是的……”
热拉尔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负和狡黠。
“我都说不出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她肯定没有预料到,然后……”
麦格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问:“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这是真的!安娜那时候二十一岁……
“之后呢?”
“什么也没有了!她太丑了……大家回来的路上,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弃她……”
“她没有试图……”
“完全没有!我设法处处避开她。她感觉没什么好坚持的……我们还是难免在街上遇到时,我觉得她的眼睛就像两把手枪……”
他们离皮埃博夫老爹越来越近了。他没戴硬领,趿着一双呢绒拖鞋,正等着两人。
“我听说您今天早上来过……请进……热拉尔,您告诉警长了?”
麦格雷走上狭窄的楼梯,白色的木头阶梯似乎不太牢固。同一间房用作厨房、餐厅和客厅。贫穷,简陋。桌上铺着一块打了蜡的蓝花布。
“是谁杀了她?”皮埃博夫冷不丁地说。他看起来没有多大才智。“她那天晚上临走前对我说还没收到月费,也没有约瑟夫的消息。”
“月费?”
“是的!他每个月付一百法郎,作为孩子的抚养费……这当然是最少的了……”
热拉尔感觉到父亲要倒人尽皆知的苦水,连忙打断他:“警长对这些没兴趣!他要的是事实和证据!好,我有证据,约瑟夫·佩特斯声称那天没回吉维,但他那天在这里……他是骑摩托车回来的……”
“您想说的是这条证词?它现在已经没价值了……另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出现了,证明那天八点多经过河堤的人是他……”
“啊!”
然后他挑衅地说:“您站在他们那一边?”
“我不和任何人站在一边,也不和任何人对立!我寻求真相。”
热拉尔冷笑起来,大声对父亲说:“警长是专门来问问题的……请原谅,警长……但是我必须吃饭……我得糊口,两点钟得回办公室上班。”
争论下去有什么意义?麦格雷看了周围最后一眼,瞥到隔壁房间里孩子的折叠床,然后朝门口走去。
马谢尔在默兹酒店等他。那些商旅人士正在一个小餐厅里用餐,餐厅和咖啡馆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
但人们也能在咖啡馆里吃点简餐,桌子不必铺桌布,咖啡馆里正有几个人这样吃饭。
马谢尔不是一个人。一个肩膀异常宽大、长臂鸡胸的矮个男人正和他坐在桌边喝开胃酒。马谢尔看见警长立刻站了起来。
“‘北极星’号的老板!”警员说道,“很活泼的一个人。古斯塔夫·卡森……”
麦格雷坐下来。他只看了一眼茶碟,就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两人已经喝到第三杯开胃酒了。
“卡森有事要对您说……”
卡森正等着这一刻!马谢尔话音没落,他就向着警长的肩膀俯过身去:“有话就应该说出来,没错吧?只是,如果没人要你说,你也没必要说出来……我已故的父亲总说:别太巴结!”
“一杯啤酒!”麦格雷对走过来的侍者说。
他把圆顶礼帽往脑后挪了挪,把大衣纽扣解开。船主还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说,麦格雷咕哝道:“如果我没弄错,一月三号晚上,您完完全全喝醉了……”
“这完全不是真的!我喝了几杯,但我走路还是直的……并且清楚地看见我所看到的……”
“您看见一辆摩托车开来,然后停在弗拉芒人家门口吗?”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马谢尔示意麦格雷不要打断他,然后用手势鼓励那人继续。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河堤上……我会告诉你们是谁……那两个姐姐当中,从来不在店铺出现,每天都坐火车的那个……”
“玛利亚?”
“她大概叫这个名字……人很瘦,金色头发……好吧!她待在外面是很不正常的,因为风大到船上的缆绳都快断裂了……”
“几点钟?”
“我回去睡觉的时候……可能将近八点……可能再晚一点……”
“她看见您了吗?”
“没有!我没有继续往家走,而是紧贴着海关库房。我想她在等情人,我打算开个玩笑……”
“您已经两次因风化罪被捕了……”
卡森笑了,露出一口烂牙。
这是个没有年龄的男人,头发依然是棕色的,盖住了额头,但整张脸上全是皱纹。
他非常关心自己讲述的效果。他每说完一句话,先看看麦格雷,再看看马谢尔警员,最后看看正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谈话的客人。
“请继续!”
“她不是在等情人。”
他犹豫了片刻。他一口吞下杯子里的酒,对侍者喊道:“再来一杯!”
他喘了一口气:“她在确定是否有人经过……这时候,几个人从杂货店走出来,不是从正门,而是从后门……他们抬着某个长东西,把它扔进默兹河,就在我的船和‘兄弟号’之间,‘兄弟’号就停在我的船后面……”
“几个人?都是男的?”麦格雷边问边站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马谢尔对此则错愕不已。船主有点懵了。
“跟我来。”
“哪里?”
“不用管了。来!”
“我刚才叫了酒。”
麦格雷很不耐烦。他对老板说几分钟之后过来吃午餐,便带着酒鬼往河堤走去。
这个时间河堤上空无一人,因为大家都在桌边吃饭呢。巨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您当时在哪个位置?”警长问。
他认识海关那栋楼。他看着卡森躲到一个角落里。
“您待在那个位置一直没有动?”
“当然没有!我可不想让自己卷进麻烦中!”
“我到你位置上去!”
他只在那儿待了几秒钟,然后看着男人的额头说:“您还得发现点别的东西,我的朋友!”
“什么别的东西?”
“我是说您的故事站不住脚。您从这个位置,既看不到杂货店,也看不到那两艘船之间的河段。”
“我是说在这里,我的意思是……”
“不!够了!我再跟您说一遍,去找点别的东西!您找到就来找我。如果您的新发现不令人满意,我敢保证,可能不得不再关您一次……”
马谢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因为自己的失误发窘,现在轮到他紧紧贴在墙上,听见警长下了断言。
“毫无疑问!”他吼道。
船主低着头不说话。但这时他一定用嘲讽而凶恶的目光看着麦格雷的脚。
“别忘了我刚才警告你的话:另一个更可信的故事……否则,就是监狱!走吧,马谢尔……”
麦格雷转过身,边装烟斗边朝着桥走去。
“您认为这个船主……”
“我认为今晚或明天,他就会给我们带来证明佩特斯家有罪的新证据……”
马谢尔警员停下脚步。
“我不明白……他如果有证据……”
“他会有的……”
“怎么会有呢?”
“我怎么知道?他会找到一个什么东西……”
“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
然而警长不愿再谈这件事,小声嘀咕道:“您有火吗?这盒火柴已经……”
“我不抽烟!”
马谢尔不太确定是否听到了一句:“我早该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