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焦躁地翻着手包,急于向大家展示一样东西。
“你还没收到《吉维回声报》吗?”
她递给安娜一张剪报,唇上挂着谦逊的微笑。安娜又把报纸递给麦格雷。
“这个主意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昨天偶然想到的。”
是一个告示:
恳请一月三日晚上驾驶摩托车经过默兹大道的那位先生现身。将以重金酬谢。请与佩特斯杂货店联系。
“我不敢给出自己的地址,但是……”
麦格雷觉得安娜看着表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安娜咕哝道:“这是个主意……但是没人会来的……”
而玛格丽特正激动地等着被夸奖呢!
“他为什么不来?如果真有人骑着摩托车经过,那个人又不是约瑟夫……”
门开了。厨房开水壶里的水唱起歌来。佩特斯太太在为晚餐铺桌子。说话声是从店铺门口传过来,两个姑娘都侧耳倾听。
“请进……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但是……”
“约瑟夫!”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说,人已经站起来。
在她的语气里,忠诚多过爱恋。她整个人样子都变了,也不敢再坐下来,就这么屏住呼吸等待着,让人不禁以为接下来要出现的大概是个超人。
现在那声音到了厨房里。
“你好,母亲……”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麦格雷不知道是谁:“请原谅,太太,但是我需要核实一些事情,正好您的儿子回来了……”
两人终于来到餐厅。约瑟夫·佩特斯微微皱了一下眉,带着些许温和与尴尬,小声说:“你好,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没有累着吧,约瑟夫?精神还好吗?”
安娜比她冷静许多。安娜向另外那个人介绍麦格雷。
“麦格雷警长,您应该认识吧……”
“警员马谢尔……”那人说着伸出手来,“您真的……”
他们不能一直那样说话,所有人都站着,站在房门和放着餐具的桌子中间。
“我完全是以非官方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麦格雷咕哝道,“您请便,就当我不存在……”
安娜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弟弟约瑟夫……麦格雷警长……”
约瑟夫伸出一只长长的手,他的手又瘦又凉。他比一米八的麦格雷还高出半个头,但身子太窄,让人觉得他虽然二十五岁了,但一定还在长个子。
他鼻孔紧绷,眼神疲倦,黑眼圈非常深。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应该视力不太好,因为他不停地眨眼,好像在躲避灯光。
“幸会,警长先生……我有点混乱……”
他一点也不优雅。他脱下一件沾了油污的雨衣,里面穿着一套灰色西装,剪裁普通。
“我是在桥那儿碰见他的!”马谢尔警员说,“就请他用摩托车载我到这儿来了……”
然后他转身对着安娜,接下来一直面对着她,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这里的人都既不找佩特斯太太,也不找她丈夫,半躺在厨房扶手椅里的那一位。
“我猜去屋顶上不难吧?”
其他人面面相觑。
“从阁楼的天窗上去!”安娜回答,“您想要……”
“是的!我想去上面看一眼……”
这对麦格雷来说是一个参观房子的机会。楼梯上过漆,铺着漆布,漆布精心打过蜡,所以走楼梯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滑倒。
二楼有三个房间。约瑟夫和玛格丽特待在楼下。安娜走在最前面,麦格雷发现她轻轻扭着胯部。
“我需要跟您谈谈!”警员小声说。
“等一会儿!”
他们到了三楼。一边是一个阁楼,改造成了房间,但未使用。另一边是一个带明梁的巨大仓库,里面堆满装货物的箱子和袋子。警员必须爬上两只箱子才能够到天窗。
“您没有灯吗?”
“我带了个手电筒……”
这是个年轻小伙子,脸圆圆的,乐观开朗,活泼好动。麦格雷没有爬到屋顶上,但从天窗往外望了望。外面狂风大作。能听见水声浩荡,也能在夜色中看见煤气灯的光点下那汹涌的河面。
屋顶左边靠近檐口的地方有一个锌质蓄水池,至少有两立方米,警察毫不犹豫地向那儿走去。那应该是用来接雨水的。
马谢尔俯下身,显得很失望,又在屋顶上来回走了会儿,弯腰捡了个什么东西。
安娜等着,待在麦格雷身后的黑暗里,什么话也没说。他们再次看到警员的两条腿,随后是他的身躯,最后是他的脸。
“我今天下午才想到这个藏匿处,因为我发现我所住酒店的客人喝雨水……但尸体不在那儿……”
“您捡了什么?”
“一块手帕……一块女人的手帕……”
他把帕子展开,用灯照着,想找到一个名字缩写,但未能如愿。那块手帕上积满污垢,应该老早就在那儿了,一直受着风吹雨打。
“这个我们过会儿再看吧!”警员叹着气,向门口走去。
他们再次钻进餐厅的温暖气息中,约瑟夫·佩特斯坐在钢琴凳上,读着玛格丽特刚刚拿给他看的告示。玛格丽特站在他面前,头上的宽檐帽和装饰着小球的外套,都凸显了她身上的那股子轻盈气。
“您愿意今晚到酒店来找我吗?”麦格雷对年轻人说。
“哪个酒店?”
“默兹酒店!”安娜插嘴说道,“您现在就要走了吗,警长先生?我本想留您吃晚饭的,不过……”
麦格雷穿过厨房。佩特斯太太惊愕地看着他。
“您要走了?”
佩特斯先生眼神空洞。他抽着一只海泡石烟斗,好像什么事也没想。他甚至没有向麦格雷问好。
风很大,默兹河上波浪声比刚才更大,并排停泊的船只发出碰撞声。马谢尔警员赶紧换了个位置,他刚才是在麦格雷的右边。
“您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我一无所知。您有烟吗?”
“我只有灰烟……您知道,在南锡,同事们经常说起您……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因为佩特斯一家……”
麦格雷在那些轮船前停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船上游移。由于洪水阻断了航运,吉维看起来竟有了大港的气象。这儿停泊着好几艘从莱茵河来的千吨平底驳船,全是黑钢材质。它们边上的一些北方木质小驳船,看起来就像上了釉彩的玩具。
“我必须买顶鸭舌帽!”警长咕哝道,因为他不得不扶住圆顶礼帽。
“他们到底跟您说了些什么?说他们是无辜的,当然!”
说话必须很大声,风声太嘈杂了。五百米之外,吉维城不过是一组灯光。弗拉芒人的房屋在那风起云涌的天边,温柔的灯光晕黄了屋子的窗户。
“他们来自哪儿?”
“从比利时北部……佩特斯老爹出生在林堡以北,在荷兰的国境线上……他比妻子大二十岁,所以现在,他已经八十几岁了……他从前是篾匠……几年前,他还在从事这门手艺,和四个工人在屋后的作坊里工作……现在,他完全痴呆了……”
“他们很有钱?”
“大家都这么说!房子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还把钱借给那些想买船的穷船员……您瞧,警长,他们的思维习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佩特斯老太太有几十万法郎呢,她可以不时给顾客们一点小恩小惠,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儿子将成为律师……大女儿学了钢琴……另一个女儿是那慕尔很大一家女修院寄宿学校的辅导教师……比教员强多了……但他们只说她在一家中学当教员……”
马谢尔指着那些小驳船。
“那里面,有一半是弗拉芒人……那些人不喜欢改变他们的习惯……法国人爱去桥边的法国小酒馆,喝葡萄酒和开胃酒……那些弗拉芒人呢,还是喜欢他们的杜松子酒,习惯有个懂他们语言的酒馆老板……每只船都会买够吃一周的食物……我不是说他们走私!他们在这一点上没有问题……”
外套被吹得贴在身上。波浪非常猛,冲上满载的小驳船甲板。
“他们和我们想法不一样……对他们而言,那不是个小酒馆……而是个杂货铺,虽然也能在柜台上喝酒……女人在采购食物的时候也会喝上一杯……似乎喝酒才是去那儿的目的……”
“皮埃博夫家呢?”麦格雷问道。
“都是些小人物……老子是工厂门卫……女儿是同一家厂子的打字员……儿子也是那里的雇员……”
“正经小伙子?”
“谈不上……他工作不算很勤奋……更喜欢在市政咖啡馆里打桌球……是个帅小伙子,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女孩呢?”
“热尔梅娜?她有一些情人……您知道的,警长,就是那种晚上会在某个黑暗角落和男人厮混的女孩……但孩子肯定是约瑟夫·佩特斯的……我见过那孩子……长得和他很像……不管怎么说,无法否认的是,她确实在一月三日晚上八点刚过时进了那座房子,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马谢尔警员说话直截了当。
“我都查看过了……我甚至在一位建筑师的帮助下做了一份详细的房屋平面图……只有一样被漏掉了:屋顶……一般情况下,人们想不到有人会把尸体藏到屋顶上……我刚才去了……找到了一块手帕,但没别的了……”
“默兹河呢?”
“是的!我正想跟您说呢……您知道的,不是吗,我们经常能在水坝一带发现溺死者……从这里到那慕尔一共有八个水坝……但是,凶案发生两天后,河水涨得太厉害了,水坝都塌了,这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的事……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如果在河里,很可能已经到达荷兰,也有可能已经到了大海……”
“他们跟我说约瑟夫·佩特斯那天晚上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是如此声称的……一个目击者看见一辆摩托车,和他那辆很像……但他发誓那不是他……”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有,也没有……我特地回到南锡……他住在一个带家具的单间,他回那里并不会被房东看到……而且,他还经常出入大学生每晚会去相聚的咖啡馆和酒吧……没有人会确切地记得他哪天晚上在哪个酒吧过了夜……”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有可能自杀吗?”
“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一个健康状况不是太好的小女子,道德感也不强,但是很爱她儿子……”
“她有可能是一起风化案的受害者……”
马谢尔沉默了,任自己的目光漫游在那些船只上,船只在离开河岸几米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岛。
“我想过这一点。我对每个船员做了调查……大部分都是正经人,他们和自己的家庭、孩子生活在船上……只有‘北极星’号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游最后一艘船……那艘船是最脏的,而且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沉了……”
“船主是什么人?”
“船主来自比利时的迪耶尔,靠近列日……是只老野兽,曾两次因有伤风化被逮捕……这艘船并没有在经营……没有保险公司愿意承保……里面有一堆关于女人和女孩的故事……您究竟为什么愿意……”
两个男人继续朝桥的方向走。他们终于走进城市的灯光之中。右边有一些法国小酒馆,里面机械钢琴的声音肆虐成灾。
“我已经派人监视他了……但关于摩托车的证词……”
“您下榻在哪个酒店?”
“车站酒店……”
麦格雷伸出手去。
“我会再见您的,我的老伙计……当然喽,是您继续调查……我在这儿就是个业余选手……”
“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找不到尸体,证据不足……而尸体如果被扔进了水里,我们就永远找不到了……”
麦格雷心不在焉地同他握了握手。他们已经走到那座桥旁边,麦格雷走进默兹酒店。
麦格雷一边吃饭一边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些人对佩特斯一家的看法。
马谢尔——他们不认为自己经营的是小酒馆。
酒店老板——那些人把自己看成大资产者。我会想到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律师吗,像我这样的人?
一个船员——在弗拉芒地区,他们都是这样子!
另一个船员——他们就像共济会会员那样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
从吉维城中心点的这座桥看弗拉芒人那一边,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此刻他身处一个法国城市。小街上充斥着可以玩桌球和多米诺骨牌的咖啡馆。还有茴芹开胃酒的气味和一种亲切感。
一段河流下面是海关楼。在城市尽头和乡村交界的地方,是弗拉芒人的房子:货物爆满的杂货铺;为杜松子酒顾客准备的小吧台;厨房和那个贴着火炉坐在藤椅里的年老痴呆的丈夫;餐厅,以及里面的钢琴、小提琴,舒适的座椅,自制的馅饼,安娜和玛格丽特,格子桌布,骑摩托回到一种全体崇拜氛围之中的高瘦且病怏怏的约瑟夫!
默兹酒店是一家面向商务人士的酒店。老板认识每个客人,每个客人都带着公文包。麦格雷除外。
将近九点,约瑟夫·佩特斯像外地人一样腼腆地进了酒店,径直走到麦格雷面前,结结巴巴地说:“这里变样了!”
大家都看向他们,麦格雷把这个年轻人带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什么?”
“您知道那个告示吧?那个骑摩托车的现身了……迪南的一个汽车修理工,那天晚上大概八点半左右,经过我家对面……”
麦格雷的箱子还没打开。警长坐在床沿,把唯一的椅子留给客人。“您真的爱玛格丽特吗?”
“是的……就是说……”
“就是说?”
“她是我的表妹!我愿意让她成为我妻子……这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
“但这不妨碍您跟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有了一个孩子?”
一阵沉默。然后,对方用虚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是的……”
“您爱她吗?”
“我不知道!”
“您原打算娶她吗?”
“我不知道……”
麦格雷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瘦削的脸,疲倦的眼睛,无精打采的表情。约瑟夫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经常来往,热尔梅娜和我……”
“那玛格丽特呢?”
“不!不是一回事……”
“然后呢?”
“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是您的母亲……”
“我母亲和两个姐姐……她们说我不是第一个,热尔梅娜有过……”
“情人?”
窗户对着那条河。河水撞击桥墩的声音持续不断,十分喧嚣。
“您爱玛格丽特吗?”
年轻人站起来,焦虑不安,不甚自在。
“您是什么意思?”
“您爱玛格丽特还是热尔梅娜?”
“我……也就是说……”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您怎么能指望我知道呢?我母亲已经在兰斯为我谋了个律师事务所的职位……”
“为您和玛格丽特?”
“我不知道……我和另一位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
“热尔梅娜?”
“是在他们禁止我去的那种舞会上……我送她回家……在路上……”
“玛格丽特呢?”
“这不是一回事……我……”
“三号那天晚上您没有离开南锡?”
麦格雷已经了解够了。他向门口走去。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孩,性格懦弱,是两个姐姐和表妹的崇拜维持了他的骄傲。
“您自那以后做了些什么?”
“准备考试……这是最后一门了……安娜打电报让我回家见您……是不是……”
“不!我不再需要您了!您可以回南锡了。”
麦格雷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浅色的大眼睛,因焦虑而眼圈发红。西装上衣太过笔挺。裤子的膝盖处有口袋……
他只要再加上一件雨衣,就可以回南锡了,骑着摩托车,不会超速……
某个劳碌的老妇人家里一间小小的学生宿舍……他大概从没缺过课……中午的咖啡……晚上的桌球……
“我如果需要您回来,会提前通知您的!”
麦格雷倚着窗户,迎着河谷上吹来的风,看默兹河奔腾流入平原,望见远处一点朦胧的光晕:弗拉芒人的屋子。
杂乱的船只、桅杆、烟囱、小驳船圆圆的艏柱没入晦暗中。
为首的是“北极星”号……
他装好烟斗出门,竖起大衣的天鹅绒领子。风实在太大了,他那么大块头,也得绷直身子才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