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念离开了须原的事务所。
须原的怒吼声仍停留在耳中,从他的样子猜想而知以往时常诈取有弱点的人,一方面放高利贷,而当对方无法还债时,必拒绝一切哀求,毫不客气的没收担保物。这时候的交易不仅冷酷无情,而且无疑的,须原一定使出第一流的恐吓手段。
走到门口时,看见那辆蓝色宾士还停在路旁。
“静三─二四六五”
从静冈县来交易的客人吗?须原是个名闻全国的人物,从全国各地赶来交易并不足惊讶。只是这时候静冈县的座车令人联想到安川的行踪,所以不能不加以留意。他把这辆车的号码记在小册里。
须原暴跳如雷,反而令人觉得他与福荣银行关系密切。由于这样,须原才会使出高压手段。这件事使得须原掌握了福荣银行的把柄。知念说他被须原所利用,就是这个意思。
知念越来越对须原涌起斗志,他一定要设法找到安川,以揭露须原的假面具。
背后有人在叫唤知念的名字,又是板仓,白白的脸上出现可爱的笑容走过来。
“知念先生,请等一下,有话告诉你。”
须原到底要这家伙传达什么话?
“什么话呢?”知念也和气的问。
“刚才非常抱歉,老板向来做事很霸道,不论对客人对职员都是这样,真是对不起。老板以为他的雷霆对任何人都会发生作用,这是霸道者的悲哀。不过,老板好像已经在懊悔了,今天的事请你多多包涵。”
“我并不觉得怎样。”知念说。“只是本来我以为须原先生是正义派的人,事实上却相差那么远,感到很遗憾。”
“对不起,让你的期待落空。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在另外一个房间听见了,你为什么那样担心安川先生的行踪?”
“当然啊,朋友嘛!”
“是的,不错……那么,你愿不愿意放弃我是须原职员的这个看法,做为板仓个人的话而听我说几句?”
“说什么?”
“一小时后我就下班,今夜我陪你找个地方喝酒,我们慢慢谈。”
知念心想:对方的用意,可能在于安抚我,因为须原在大嚷大叫之后,担心造成反作用。知念会再度到福荣银行去,那么,须原在银行的面子就完蛋了。所以他派遣板仓来收买知念。
知念拒绝了,须原的立场如何尴尬都不关我的事。
“我今夜有事,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好意。”
“那真可惜。那么,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板仓柔和而不放松的问。
“恐怕不行,因为我只是做微不足道的证券公司外务员而已,我今夜有工作上的顾客需要接待。”
“哦,既然是工作,那就没有办法。”
板仓突然走近知念,拿出一个信封要塞入知念口袋,一面说:“知念先生,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来。”
知念把信掏出来,伸到对方眼前问:
“这是什么?”
从外面猜想,里面似乎是三张一万元钞票。
“请不要拒绝,本来我是预备请你去喝酒,那就差不多需要这些,所以请收下吧。”
板仓浮着温和的笑,再度送过来。白白的面孔在阳光下看起来更加白皙。
知念再度思想。须原这条路就此中断,未免可惜。既然吵架后不欢而散的,当然无法继续接触。那就趁板仓自动找来,且说明是他个人意志的机会,和他保持接触吧。这等于同时保存了须原的线路。
板仓是须原的经理级、参谋级的人物,最好不要对他放松警惕。知念决定抱着这种心理准备与他接触。
──总之,以目前的情势,先把这些钱收下为妙。事实上现在也很缺钱。
“是吗?那么,我暂时收下好了。”知念仍然满脸的不情愿,勉强收下。
板仓看到对方收了钱,反而道谢说:
“非常谢谢你。”
“板仓先生,那么,过几天真的可以约你出来,慢慢谈谈?”知念问。
“欢迎欢迎。”板仓圆滑的回答。“你什么时候方便,随时打电话到事务所来找我。”
“可是,你很忙。”
“没关系,你在前一天打电话来,我会设法安排。”
“好,就这么办。”
“那么,再见。”板仓红色的嘴唇泛着微笑,转身离去。连背影都是英挺潇洒的。
这温文儒雅的青年,为什么会在贪而无厌的高利贷者须原的手下做事?令人费解。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一所大学毕业的,但看起来似乎颇有教养。不过,如果以现代的想法来说,与其进入大公司,成为机构中的一个小零件,不如在须原这种人的手下做事,也许反而有趣。
大公司的小职员,只知道公司内部的事。而在须原的手下工作,可能连接着现代的经济界。须原做的就是这种工作,放高利贷是一种赌博,稍微疏忽就会吃人倒闭。
由于这样,放高利贷者必须在事前作彻底的调查,不仅要调查借钱的对象,并且从平时就要了解经济界的内幕。这与学者或者评论家所具备的表面知识不同,必须连各企业的底层之底层也要摸得清清楚楚。
比方说,甚至第一流公司的总经理或营业课长的私生活也要了解。在调查对方的公司之间,必连带调查其关联公司。因此,对这方面的知识广泛,且是综合性的。
不过,这些都是背后调查。“须原调查机关”颇为有名,却没有人真正知道它的内幕。虽然如此,从这精密的背后调查之中,想必能找出利用须原的资料。
现在的须原似乎对吸取这方面的甜汁比放利息有兴趣得多。
知念觉得板仓就是负责整理这“调查”的工作。据说美国情报局有所谓“档案作业”,须原的事务所可能也有小规模的这种设备。
也就是说,把目标的企业加以分门别类,调查后归档,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档案可能包括了人物的家庭状况,以及私人行动在内。
现在,须原的档案又增加了一项,其封面写着的,必然是“福荣银行”。
这档案的资料是从调查而增加,并加以整理。而负责这项秘密整理工作的,可能是须原所信任的板仓。
知念进入一家咖啡店,拿出板仓赠送的信封,果然正如所料,里面是三张钞票。然而,不是一万元钞票,而是每张五千元。
(好小气!)
知念感到气愤,若是在一小时前,可能他马上回去找板仓,骂他瞧不起人。但现在不同,他一心想与板仓保持联系。
不过,由于金额比预料的数目少,感谢程度也就大为减低,觉得反正是自己白白得到的,可以随便花用。
干脆今夜找个气派的地方喝酒去,知念想,但接着又想:等一下,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必需先做。那就是查出那辆静冈来的汽车主人。
知念用咖啡店的电话,向“东京陆运局”查问。
“这个,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因为我们这里的管区只限于东京。而且这个问题我们一向不能回答。”对方说。
“为什么?”
“为什么?这和电话局不能把电话号码的所有者告诉外人一样,等于在保护私人的秘密。除非是警察,否则对一般人的询问,一律不回答。”
知念回到座位,把剩余的咖啡喝完,刚才那负责人的答覆,使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咖啡店的收银小姐拒绝让客人打市外电话,但知念塞给她五百元钞票而打通了静冈的陆运事务所,因为东京和静冈之间是直拨电话。
收银小姐先和对方说话,让对方以为是总机小姐,接着知念才慢慢接过电话,装模作样的说:
“喂喂,这里是东京警视厅第四课。”
第四课是交通课。
“是,是”对方接电话的人顺从的应着。
“这里发生了小小的交通事故,所以必须请教一下,静三─二四六五的车主是谁?”
“静三─二四六五?好,请稍候。”
对方放下电话去翻找资料,知念不由得咧嘴而笑。对方丝毫不怀疑,听说是警视厅就无条件的相信,这可能是由于平时的权威所使然。
“喂喂,查到了。”大约两分钟后,对方回话说。“静冈市相生町二之四号的相田荣一郎。”
知念迅速的记录下来。
“这个人的职业呢?”
“职业吗?哦,骏远相互银行常务董事。”
“什么?骏远相互银行常务董事?”知念吓了一跳。
“是……在东京的车祸严重吗?情形怎样?”
“不不,不严重。”知念回答。
──原来是骏远相互银行常务董事的座车。
知念的思路一下子展开了。须原和骏远相互银行向来有交易,因此,须原把安川送到静冈去,任职的机关当然是骏远相互银行。
须原由于那件事而成为福荣银行的恩人。这就是他照顾安川的原因。
在此以前一直认为是福荣银行把安川安插在静冈的银行,原来错了。普通地方银行和相互银行两者之间没有交流,业务内容也各异。相互银行是从前的合作社。
──安川的行踪,这一下知道了,他对公寓管理员说要到静冈去,原来不是骗人的。
小野启子离开原町田,表示“要到静冈去”,可能是去投奔安川。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知念觉得不必再慌张了,今后随时能够和安川接触。现在剩下的,便是如何有效地会晤安川。
“安川交给启子保管的那本帐簿,不知怎么了?”
这是无需费神思想的,须原既然这样“照顾”安川,可见帐簿早就落到他手中。这是须原的另一个目的。想到那本帐簿的内容,须原不可能不加以利用。
问题只在于将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最有可能的,就是须原的恐吓手段。
骏远相互银行常务董事相田荣一郎是怎样的人物呢?有调查他的必要。
虽然如此,这常务董事竟然敢将自用车公然停放于须原的事务所前面。把自用车停在恶名昭彰的须原事务所前面,人们不是一望而知这两者的关系吗?为什么不从静冈搭火车来?也许是一面游览东海道吧?毕竟是乡下人,知念想。基于这份感觉,知念对骏远相互银行涌起了确信??????
知念心情兴奋,这天晚上换了两家酒吧喝酒。反正是板仓送的钱,花起来不觉心疼。若是往常,以知念的习性,必光顾低廉的酒吧。
十点前知念就叫计程车要回家,当车子经过赤坂街道时,一家夜总会漂亮的霓虹灯忽然进入他的视界,尤其前面停了一长列高级轿车。
“喂,停车!”知念对司机叫道。“到这里就好了。”
在这一长排轿车之中的一辆,白色的号码“静三─二四六五”这几个字,没有逃过知念的眼睛。
这是一家高级夜总会,知念摸摸口袋,板仓所送的一万五千元尚余一万元,早知如此,先前真不该喝酒。但追悔无益,幸好口袋里还有三千元自己的钱,省一点用,大概不至于献丑吧。
在庄严的外国仪队打扮的门房迎接下,知念踏上铺着粉红色地毡的走道,然后由侍者带进大厅。一切陈设极尽豪华奢侈,不论是正面的乐队,或在幽暗中红灯点点的客人座席,莫不富丽堂皇。客人差不多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一个个都显得像大阔佬。
坐定后,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以猫样的声音问他有没有指定的吧女。他说随便叫一个来,并且点了威士忌苏打。为了省钱,打算不喝第二杯。
终于静下心情,环视四周,每张桌子都是人影幢幢,其间夹着女性。骏远相户银行的相田常务董事究竟是哪一个,当然不得而知。
侍者带着一个女性过来,是个苗条,大约二十四、五岁,有几分外国人味道的女人。到底是第一流夜总会,连这没有人要的吧女都堪称为佳丽。
知念随便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对方也应对自如。
过了一会儿,知念以自然的口吻问那吧女:
“骏远相互银行的相田先生今夜应该已经到了,不晓得坐在哪儿。”
“啊,先生,你也认识相田先生?”吧女反问。
糟了!知念想,这吧女认识相田。但他冷静地回答:
“认识,彼此有交易。”
“哦,相田先生在那边的桌子。”吧女转身寻找。“喏,就在那儿。”
“在哪里?”
“那边不是有个穿红色洋装的女性吗?就在她旁边。跟三个穿浅色和服的女性在一起。”
“唔,唔。”
不错,看到了,看到三个穿浅色和服的女性。与其中一个女性交谈的男人想不到相当年轻。因为灯光幽暗,无法辨认得太清楚,但看来顶多三十岁左右而已。面孔长长的,头发梳理整洁,头一动,一边的眼镜就闪闪一亮。是个仪表不凡的青年。
注意看时,其附近并没有须原或板仓。
“不错,是来了。”知念说着,点点头。
“既然认识,我过去通知他一声怎样?”吧女伶俐地问。
“不,不必。”知念阻止了她。“难得相田先生到这里来舒散舒散,最好不要去打扰他,除非他发现了我。”
“哦,好的。”吧女露出了微笑。
“相田先生时常来这里吗?”知念为吧女叫了葡萄酒,若无其事地问。
“啊,嗯。”吧女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情形大概怎样?”
“唔,大约一个月两三次??????”
对方的答覆似乎有所保留,知念认为事实上次数更多。
“那几个和服小姐也是这里的吧女?”
“不,他们是赤坂的艺妓。”
“哦,不错。”
把赤坂的艺妓带到夜总会来,可见相田的玩法相当豪华,也就是说,在赤坂的艺妓馆玩过之后,接着把艺妓带到这里来继续玩。
“看来相当阔气。”知念感叹地说,这不是客套话。
“是的,花钱很干脆。”
在这种场所被人说花钱干脆,就是指消费和小费慷慨。
“你坐过相田先生的台子没有?”
“有。”
“小费很多吧?”
吧女笑而不答,这等于是肯定的答覆。
“到底不能跟用公款的人比,自己的钱舍不得这样花。”知念说,对方也表示同感。
“是的,用私人的钱没有办法时常到这么贵的地方来玩。”
用公款──这是无意间出口的,不过,地方性的相互银行,供得起其常务董事如此挥霍吗?若是如此,必然是银行的掌握实力者。
然而,相田荣一郎还非常年轻。
听了知念的疑问后,那吧女脸上露出了讶异。
“咦?你不知道?”
“虽然说有交易,关系并不深。”知念解释说。
“哦。这位相田先生是骏远相互银行社长的少爷。”
“社长的少爷?”
“是啊,社长叫做相田荣造,是骏远合作社时代的社长,后来改为相互银行,仍然由他担任社长。据说,快要七十岁了。”
“哦?”
“他的儿子担任常务董事,每次喝醉酒就胡说八道……老头子为什么不快点翘辫子,那么,我就成为社长了……”
“原来如此。”
“真是不孝子。”吧女又笑了。
这一下明白了,相田荣一郎是社长的少爷,也就是未来的社长。
(因此,花起钱来才这样大方。)
知念已经明白了。虽然如此,似乎有些挥霍无度的样子。
接着的刹那,一个念头闪过知念脑中。
那就是须原与骏远相互银行的实际关系。
──过去一直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商业交易,原来错了。
知念对于须原放高利贷的本钱,曾经感到怀疑。须原时常夸口说,一两亿现金,可以在向他申请的第二天就准备齐全。
一般人都认为须原经常拥有这么多的现金,但任职于证券公司的知念,对经济多少有些常识,他怀疑这些钱不是须原本身的,可能是从别的地方融资,再以高利借给第三者。人们都被须原高明的宣传所蒙骗而产生错觉,真正的财主另有其人。
这个方法正是须原身为金融业者的手腕。运用自己的钱容易,而运用别人的庞大资金,居中占厚利,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商人。
(我明白了,须原的钱必定来自骏远相互银行。)
知念拍手暗叫。
须原的方法多巧妙,若是东京的银行或公司,容易被人发现。但距离东京颇远的静冈,却是个盲点。
相田二世的自用轿车到东京出差,就是来与大金融业者须原联络。钜额现金的输送用火车是危险的,自己开车的话,用旅行箱装现钞,放在座席,绝不会被人发现,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不过……”知念想。“这就是说,银行为了秘密赚取利息,借给须原钜款。须原短期放款的原因,这一来已经明白。但这必是法律所禁止的帐外放款……”
知念按着额角沉思。
这与其说是骏远相互银行的帐外放款,毋宁是相田二世个人的帐外放款吧?相田父子是同一家银行的掌权者,父亲荣造是现任社长,也是骏远合作社的创始人,所以在银行内必然是独裁者,要私自放款的钱当然可以自由挪用……对,一定是相田父子的渎职行为!
想到这里,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须原利用这些钱放高利贷。绝对可以收回。相田父子虽然被须原从中获取利益,但仍有多额利息滚滚进入自己的口袋。
难怪年轻的常务董事会有能力到赤坂找乐子。
又一周过去了,虽然挂虑着安川和田村的事,但总不能把自己的工作抛开不管。这样过了个把礼拜后,一天早上,知念翻开报纸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大田商会被检举涉嫌二亿元漏税〉
──大田商会是安川信中提到过的黑名单上的公司之一,在福荣银行池袋分行,以虚构的名义存款一亿五百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