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念和田村在池袋附近的咖啡店会晤。
知念是证券公司的外务员,所以即使不在办公室也不会引人注目。田村的工作更是整天都在外面。
“报上的消息我也看到了,显然银行方面比我们厉害。”田村合抱着手臂说,他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单纯。
“当然不会像你那样容易投降。”知念说。“安川所做的事确实不对,但这是另一回事。经理这家伙已经和我们说好了,这是男人之约。可是被对方这样轻易地毁约,我不甘心。”
“你打算提出抗议?”田村抬起软弱的眼光。
“这经理欺骗了我们,我不能就这样罢休。他亲口说过,只要把黑帐簿交出来,就照我们的话做。但他一转身就把安川交给警察,太卑鄙了。叫我们怎样向安川解释?”
“就是啊。”
“安川是接到我们的通知才放心回东京的,他一定认为我们是帮助银行骗他回来的。”
“不错,他会这样想。”
“所以我们不能保持缄默,即使从普通的道德观念来说,那也不是大银行的经理该采取的行为。”
“对是对……”田村插口说。“可是,你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吗?要是没有比较强而有力的方法,空着双手去,会轻易地被那个经理驳倒的。”
这回轮到知念默默吐着烟雾。
“经理一定有他一套说词。不错,我答应了你们,但警方不肯……安川带走的钱,虽然和女人在一起,顶多也只花掉百来万而已,银行还可以收回四百万,以经理来说,损失愈少愈好。”
“你的话有道理。”知念表示同意。“不过,安川手上有那本秘密存款帐簿。有了它,银行方面就害怕。以此暗示一下,一定有效。”
“可是,安川既然被捕,帐簿一定也被警方没收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有凭靠了。”
“傻瓜,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安川会带在身上?这家伙是很细心的人,他一定早就考虑过万一被捕的情形。”
“你的意思是说……”
“我认为他被捕时,这本小册子不在他身上。”
“啊?”
“报上不是只写安川被捕的消息吗?没有提到小野启子。显然他们两人在半途分开了,安川把那本重要的小册子交给启子保管,让她逃走。”
“哦,原来如此。”
“假使按照我们交涉的结果进行,和解成立的话,安川就到小野启子那里去取小册子,还给银行。否则的话,就一直让启子收藏着。因为这本小册子是安川防御自己的唯一武器。”
“那我们就去找启子拿好了。”
“我猜想她不可能在夜总会,安川一定已经收买了她,不会急着去上班。一方面也要避避警察,所以大概暂时躲在什么地方。”
“唔,警察一定会去找她。”
“不过──”知念颇有把握地说。“就算警方听了银行的话,向安川索取那本帐簿,安川也可以说烧毁了,或撕破抛入海中。如果找到启子的话,她也可以否认。反正她不会藏在家里,找也找不到,何况她并没有犯罪,警方不能对她怎样。”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去找她,她大概肯把帐簿交出来吧?”
“唔,安川从九州寄信托我们办那件事,她当然知道。而且把安川寄给我们的信拿给她看的话,为了快点从警察手中救出安川,我想她愿意交出来。”
“那我们马上去找她吧。”
“不,有一件事必需先办。去找那经理理论去,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喂喂,”田村嘴角弯了起来。“那件重要的东西在启子手中,我们能对银行怎样?”
“我们要虚张声势,让对方以为是在我们手中。或者,假装我们有一份全部名单的拷贝。信中有一部分提到这件事,我们就让他瞄一眼,让他以为是真的。因为问题不是在那本小册子,而是在内容。”
“好。”田村一下子精神抖擞。“我们去轰他一炮,我喜欢和这样神气活现的家伙吵架。”
坐在大电钟下面的经理听完女行员的报告后,抬头往柜台外的知念和田村这边望过来,然后立刻让他们进去。这一次经理的态度充满了自信,他仍继续盖着章,面颊似乎微微露出笑意。今天没有看见副理。
他们两人没有被带到经理面前,而是带到另外一个房间。
一张亮晶晶的桌子摆在中间,四周像花瓣一样摆着椅子,显然是接待贵宾的地方。靠墙的书橱里面,书背的烫金文字在玻璃门内闪光,显示着这银行数十年的历史。创业年代相当古老,是颇具权威的市中银行。无论如何银行是以信用为第一,所以这次发生的事,一定给经理带来很大的麻烦。
过不了三分钟,经理就来了。若有若无地点一下头,就在他们两人对面的大椅子坐下来。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知念鼓足了勇气,不让自己被经理那舶来品西装压倒。这种西装,在他的公司只有董事长穿得起。
“请坐。”经理说,薄薄蓄着胡子的嘴角挂着微笑,眼睛也眯着,但看着他们两人的眼睛充满了警戒和敌意。“这回让两位帮了很大的忙,托你们的福,总算顺利地交出了安川君,而且大部分的款项都收回来了。现在我重新谢谢两位。”
知念对经理的厚颜无耻十分诧异,上次允诺的事竟然只字不提。稀薄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面颊光泽。入口的门是半开的,门那一边数十位行员各坐在桌前,遥遥可见,分不出是为了预备万一的时候可以防卫经理,或是为了威胁他们两人。
“经理。”知念说。“我们今天早上看到报纸,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安川这么快就被警察逮捕。”
“哦,是的。”经理轻轻地点一下头,亲自打开待客用的香烟盒盖,然后装模做样地说:“你们好像和我约了什么,不过,条件困难了一点。所以结果变成了使你们漠视友情,觉得很抱歉。这一点要请两位原谅。但因为两位协助我们逮捕犯人,因此,我可以向警方建议,报告上级,给两位奖赏。”
呸!开玩笑。知念压抑着心中的愤怒说:
“哈,吓死我了,经理先生,我们不会为了得到警方的奖赏而出卖朋友,害他被捕。经理先生,你亲口答应了我们的。只要安川君回来,只开除他,不会把他交给警察。重要的是要他还那本存款者名簿,其他的一切概不追究。可是,现在你却说条件困难,你这是在欺骗我们。”
经理仰起下巴,轻轻点着头。
“原来如此。”他吐出白烟说。“我本人是打算把安川君花掉的数十万元当做退职金,不加追究,只以革职处理。不过,他卷走的金额数目太大,而且这件事关系着行员的秩序问题,再加上总行也有指示,所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
“经理。”田村眼睛闪光,插口说。“不管你怎么说,你仍然是欺骗了我们,让安川被捕。你破坏了我们的友谊。”
一个银行员带着文件进来,是个看上去十分倔强的男人,他故意无视知念和田村,把文件递给经理。经理慢慢看过后盖章。
显然的,这是对他们的示威。经理的脸色比先前更佳就是证明。
“喂,经理。”肩膀宽厚的银行员出去后,田村说。“你是道地的骗子。”
“什么!”经理瞪起眼睛怒视田村。“你再说一遍看看,没有礼貌。”
“说多少次都可以。不是吗?说了谎,然后把安川连人带钱一起逮捕,这是十足的骗子。要是一般人,倒还无所谓,但你是信誉良好的福荣银行分行经理,这种身分的人可做出和骗子一样的行为吗?你自己想想看。”
“你们是来恐吓本行的吗?”
“什么!”
“不是吗?”经理改变了口吻。“你们开口闭口友情,但安川是本行雇用的行员,这个行员偷了存款者的钱五百万元而逃走。请不要把这件事搞混了。你们的友情可能重要,但我们银行是以信用为第一。日本是法治国家,把逃犯交给警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经理的声音愈说愈大,门外面已经有三个行员过来站在入口附近,三个都是一副假装正义的样子。
“好了。”知念阻止要开口的田村。“这事多说无益,我们先回去吧。”
“可是,喂……”
“不,你不要说了……经理先生。”知念锐利的眼光投在经理营养丰富的脸上。“你的话我了解,就是说,我们是傻瓜。既然你不是法律,又是法治国家,表面上,我们无话可说。不过,遗憾的是不管你说什么,有一件事绝不会改变,那就是你欺骗了我们。”
“……”
“经理先生,你承认上回答应过我们吧?”
“嗯。”经理不情愿地回答。
“你要分辩说,你承认,但警察方面你无能为力,是吗?好吧,既然如此,我认为你没有资格和我们谈判。”
经理的表情发生了动摇,这事似乎不在他的预计之中。
“既然分行说不清,只好到总行去说。分行发生的事,总行应该会负起责任。我们会去找总经理或董事长,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安川那本记事簿的内容,我们全部影印过。要是公开来,给存款带来麻烦,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好了,打扰了。”
知念和田村昂奋地走出银行,这份昂奋维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惭冷却。经理那惊愕不知所措的样子,使他们两人感到痛快。一直态度傲慢的经理,在听到总行的名称时,很明显地表现了不安。由此可证明银行方面是有弱点的。
不过,要到总行去,非要有安川那本小册子不可。因此,他们两人决定先找到小野启子,因为小册子可能是在她的手中。
启子大概尚未上班,但知念仍然先到“葛丝达黎嘉”酒吧一趟,以便打听启子的公寓在什么地方。
抵达银座时是五点多,从这时到六点是夜总会和酒吧的吧女们该来上班的时间。
侍者们正在打扫,吧女们陆陆续续从后门走进来。
“启子到昨夜以前都没有来上班。”大约二十四、五岁,戴着领花的男子回答说。
“今晚来不来呢?”
“上班时间最迟是七点,过了这个时间才会知道她来不来。”
“启子是不是辞职了?”知念问。
“我想不是。你们两位是启子的客人吗?”侍者看着他们两人问,他是早就看出他们不是客人。
“不是,我们是来向她讨钱的。”一时间知念回答说。
“哦?怎样的钱?”
“她还欠了一些做衣服的钱。”
“你们是服装店的人?”
“我们是池袋那边的小店,启子约好上月底付钱,可是一直等不到她来结帐,我们只好到这里来找她。”
“哦,不过这要对她本人说才行。”
“那么请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怎么?你们不知道?”
“通常都是客人直接到我们店里订做,所以没有问那么多。她在这夜总会上班,凭这一点而信任她。”
“我也不知道她的住址,我们同样不查问工作人员住在什么地方。”
“也许跟她比较接近的人会知道她住在哪里。”
那侍者说不知道,继续用抹布擦着已发亮的桌子。
田村迅速地从口袋掏出一张千元钞票,塞在侍者手中。侍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收入他的白色上衣口袋。
“我去问问看就是了。”侍者说着,推开通往里面的门走进去。
一会儿侍者带一个大约二十岁,胸部丰满、面庞天真的少女出来。
“我也不很清楚。”她先开口。“我只去过一次,是客人用车子送我们回去时,因为方向相同而同车。好像是从池袋车站往右边去,经过圆环,大约二百公尺的地方有一家公共澡堂,从那边的拐角进入小巷,公寓就在那里面。”
“公寓的名称是什么?”
“不知道。从公共澡堂转角拐进去就到了,所以到那边就知道。”
他们两人立刻叫计程车,按照听来的路线而去。果然池袋车站过了就是圆环,再过去有一家公共澡堂,巷子一进去就看见了“明见庄”公寓的招牌。
年约五十岁的管理员从房内探出脸,坦白说:
“在银座工作的女孩子我这里只有一个,你们说的大概就是她吧?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房租有没有付?”
“上月份已经付了,这个月还没有。”
“她的行李呢?”
“都留在房间里面。”
“你知道她的家乡在什么地方吗?”
“不太清楚,好像是广岛县叫做三次的地方。”
“广岛县离这里好远。有没有警察来过?”
“警察?发生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因为客人在店里打架,我们以为也许警察会来找她打听一些消息。”知念让管理员安心地说。
两人走出公寓,在没有车辆的小巷走着。
“看样子我们暂时拿不到那本小册子。”知念低着头说。
“我也这样想。小野启子一定是在安川的指示下,躲在什么地方。当然安川会给她一笔钱,所以暂时不必做事。大概不会躲到广岛那么远的地方。”
“可能是在观察发展的情形。不过,这个女人带着那本帐簿并没有用处啊!”
“说不定这几天内她会送来给我们。”
“但我们不能等待,明天我们就到总行去。”
“没有帐簿能做什么?”
“虚张声势。因为时间拖久,威力就减弱。而且我们必须尽快地救安川出来。我们让总行去和警方交涉,以总行的权威,也许会成功。”
“总行吗?唔,谁知道呢?”田村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第二天,知念和田村一起到位于日本桥的福荣银行总行。
总行不同于分行,庞大的建筑首先就予人压迫感。屋顶很高,圆柱一根根竖立着,行员人数也很多。他们两人不由得先做了一下深呼吸。
按照顺序,先对守卫说明来意:关于池袋分行的重要事,要拜会负责人。守卫在充分观察过他们两人之后才进入里面。
与一般顾客同样在皮长椅坐下后不久,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过来询问他们两人的姓名。似乎很快就明白了,点点头,把他们带入旁边的会客室。
以为是这个人要与他们会谈,却不是,另外来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微胖男人。从衣着看来,职位似乎相当高。
这个人的名片上面,头衔是“总务部事务课长”。
“听说两位是为了池袋分行的事而来的?”把知念和田村的名片并放在前面问。
“是的。”仍然是知念先开口说话。“我们有一位朋友叫做安川,在池袋分行任职。安川做了一件事,引起银行的麻烦,这事想来你已经知道。为了这件事,我和分行经理达成了某种协议。就是把安川的行踪说出来,交换条件是不让警察逮捕他……”
知念把其中的经过说出来。分行经理的食言是意料之外的,大银行的负责人想不到会做出背信行为。对分行经理责问这事时,对方毫无诚意的态度,所以不得不到总行来控诉。
田村在旁边不时补充说明,一面给知念增加勇气。
“哦,是的。”事务课长态度平静,毫无意外的表情,可见分行经理已经先报告过了。“两位的说明,我已经明白了。”课长静静地说。“那么,请问两位有什么指教?”
课长的眼光大都停在知念脸上。
“什么指教吗?”知念反问着,微微一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们只要池袋分行经理履行诺言就好。”
“我可以先声明,这是非常困难的。”课长文雅地把烟灰弹落烟灰缸里。“分行经理大概也已经说明过,安川君的行为带给该分行非常大的麻烦,所以不能不追究。分行经理对你们的允诺太轻率,我向两位道歉。由于这样,关于这件事,希望两位放手不要管。”
“你说是轻率吗?”知念盯着对方的脸问。
“是的,这一点我承认。”课长轻松地回答。
“不过,你们可以用轻率两个字就解决,我们这边却有一个人的一生被糟蹋了,光以轻率是不能了结的。”
“嗬嗬嗬。”课长故意做出惊讶状问:“你的意思是──”
“我们做为朋友,当然要努力奔走,不让安川进入监狱。池袋分行经理也清清楚楚答应过。可是,现在食言了,只说一声轻率,对分行经理可能没什么,但安川怎么办?以后他就变成前科犯,从监狱出来后也不会有人肯接纳他……他给银行引起了麻烦,这事没有分辩的余地。但他有补救方法,所以让我们去和分行经理谈判,本已经谈妥约好了,现在由谁来负起违约的责任?”
“所以我不是重复说过吗?”课长不耐烦地说。“我对分行经理的轻率道歉,不管你们如何责备,我都道歉,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是吗?好吧。”知念以恭敬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说,毁约的责任是在你?那我们也有我们的想法,如果因此给银行带来麻烦也不要紧吧?分行经理大概已经联络过,安川那本阎王帐,我们会交给国税局的。”
“原来如此。”课长没有动一下眉毛,冷静地说。“分行经理大约提过。不过,以此做为交易,未免卑鄙,何不采取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态度?”
“这太惊人了。”知念回头看一下田村说。“到底是哪一边卑鄙啊?”
“可不是?”田村第一次正式开口:“跟这样不懂事的银行商量没有用处。走吧,为了安川,我们立刻到国税去。”
田村说完就要站起来。
“等一下。”课长声音尖锐。“你们保管着安川君那本帐簿吗?”
“当然。”知念超出必要地大声说,“假使不相信,可以给你瞧瞧。安川从九州把那本帐簿寄给我们,一切委托我们。由于这样,我们才相信安川所说的而来与你们会商,对不对?田村。好了,我们告罪。”
“对,走吧。”田村推开椅子站起来。“课长,再请问一次,我们到国税局去,因此给银行的存款者引起麻烦都不要紧吧?”
“嗯。”课长嘴角弯曲,显然在与自己挣扎。
“旭制作所以金子市郎的虚构名义存款一亿一千万,木下工业以山野季子的虚构名义存款一亿五千万,大田商会也以田村照雄的名义存款一亿零五百万……款项都相当惊人,而且都是大公司。”
如念所说的是从安川的来信中默记下来的。
“好,打扰了。”
知念他们往出口走去。
“喂喂!”课长的声音追过来。
“什么?”回头一看,一直态度冷静的课长在向他们招手。
“等一下嘛!”
“还有事吗?”
“嗨,不要太性急嘛,让我再听听你们的意见怎样?”
“你要我们说什么?刚才你不是说随便我们怎么办吗?”
“嗨嗨,你们……”
课长扮出笑容走过来。
两人在会客室等候着,课长显然是出去与更高级的人士磋商。
“喂,知念。”田村低声说。“事情越来越大了,你想不要紧吗?”
“看来总行也相当慌张,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不是输就是赢,只好孤注一掷了。”知念合抱着手臂,闭着眼睛。
“可是,没有那本帐簿就等于没有证据,到时候拿什么给他们看?”田村不安地说。因为他觉得即将发展的事像个无底洞,因而感到胆怯起来。
“交给我吧,反正我们是打赤膊的,什么也没有,输了也不怕。”
课长回来了,态度与刚才判若两人,殷懃地说,这里不便于谈话,请劳动大驾,到另外一个房间去。
课长打开另外一扇门,引导他们走进里面。这里已经离营业处很远,经过一道光滑的走廊,走上宽阔的梯子。楼梯全部铺着地毡,布置庄严豪华。毕竟是总行,气派非凡。他们两人转动着眼睛打量,一面往前走。
“请吧!”
二楼的走廊是大理石地,人的影子恰像镜中的倒影。
他们被带到一间颇为宽大的房间,沙发上摆了很多待客用的靠垫,一张大圆桌放在中央,一套豪华的抽烟用具摆在铺着白色桌巾的桌面上,奶色水晶灯从天花板悬挂下来。
“请在这里稍候。”
课长退出房间后,一个女孩子端着茶进来。这里的招待也与先前不同。
忽然转头看旁边,发现那里也有个入口,门是敞开的。换句话说,除了朝走廊这边的门以外,尚有一扇门与邻室相通。
田村似乎要说什么,知念连忙按着他的手,下巴往那边抬了抬。
从这里可以看见有四、五个男人在那边,或坐,或站,看起来不像银行职员,一个个都是体格结实高大,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虽然有这么几个人聚在一起,却听不见说话声,令人觉得不太舒服。
“那些人是谁?”田村的嘴巴靠近知念耳朵问。
“唔,可能是掮客。”知念凭着他的直觉说。
“掮客?”
“嘘,声音轻一点,不要被他们听见。凡是大公司都有暴力团之类的人,我想可能是这种人。”
“那就是说,在监视我们?”
课长伴着一位十分肥胖的男人进来,头发已经灰白,粗大的脖子埋在衬衫领内,下巴是双重的。
“嗨嗨,请坐请坐。”那胖子笑呵呵地说着,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扶手椅坐下来。课长谦卑地站在旁边。
这个人没有拿出名片,但据课长的介绍是总务部长。四方格的西装使他看起来更威风。
“课长已经详细说明过了。”总务部长笑呵呵地说。“总之,我们这边也有疏忽的地方。你们的话当然也有你们的道理。不过,为了双方的利益,这件事最好不要搅大。你们两位对朋友的这份情意,我们愿意表示敬意,所以请两位放手,不要管这件事好不好?”
知念一时摸不清对方的话是甚么意思。
“你叫我们放手,意思是要抹煞我们的朋友?”
“请不要说得这样露骨,否则我就没有办法说下去。”
总务部长拿出外国香烟叼在嘴里,课长立刻打燃打火机替他点火。
刹那间,邻室那几个男人的面孔都转过来望着这边,一张张都是凌厉的面孔。知念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
总务部长不知是否发现这些面孔,他那张红润的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
“我们是打算以十万元的车马费,向两位表示敬意,希望两位把你们的种种不满,就此付诸流水,不要再参与这件事。”
个子矮小的课长,显然事先已得到暗示,从内口袋拿出一个白色信封,上面系着赠礼用的礼绳,但没有银行的名称。
“请笑纳。”部长用粗胖的手将信封放在桌上。
知念和田村走进丸之内一幢挂着“大宝商事友好会”招牌的建筑物。这是一幢粗陋的三层楼建筑,令人怀疑丸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存在。外墙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经斑驳陈旧,入口处也昏暗,灰泥裂开。
外面黄铜招牌上面有五家公司的名称,每一家都叫做“大宝”,一家是“大宝铁业”,另一家是“大宝地产业”。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从狭窄的柜台探视他们两人。
“请问找谁?”
“我们是来找这里的会长的……”知念说。
“有甚么事吗?”那少女面无表情地拿着笔预备做纪录,恰像医院的护士那样。事实上这里的访客也等于是一种病人。
“我们想直接告诉会长。”
“对不起,按照规矩,必须先在这里登记。”
“我们不是来借钱的,是想把一件与银行有关的特殊案件告诉会长。”
“哦。”这时少女才从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恢复人性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知念和田村。
“由于这样,我们想请会长给我们一些帮忙。”
“请稍候。”柜台小姐消失于里面的黑暗中。
田村正要对知念说什么时,一位风采翩翩、仪表堂堂的老绅士取下帽子,从外面走进来,站在他们两人背后。
大宝商事友好会的会长须原庄作是一般人所说的金融业者。不过,与普通的放高利贷者比起来,是高出一等的大人物。
柜台小姐返回来,请他们两人进入里面。一进去就是一道陈旧的梯子,梯子旁边有一扇门,挂着“休息室”的牌子。他们朝这休息室走进去。这时随后来到柜台的胖绅士低声对那少女不知说着什么,也许是来借钱的公司老板。
“休息室”内挤满了“客人”,小小的房间里面竟然有十四、十五个人,拿着皮包,坐在粗陋的椅子上。空气凝重,令人联想起为已故者守夜时的气氛。每一张脸孔都若有所思,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交头接耳。
不过,真不该让客人在这么粗陋的地方等候。墙上不但没有任何装饰,而且因雨水的渗透而到处都是斑纹。等候人以中年以上的人为多,有的看来是大规模公司的经营者,有的似乎是中小企业的老板。
知念和田村在空椅坐下来。客人按照挂号的先后被叫出去。进来传叫的是年轻的事务员,但恰像医院叫唤病人的方式,令人不愉快。虽然把来此的人叫作客人,却连一杯茶水都没有。地板的油毡已经脱落,角落翻跷。
在这么寒酸的建筑物中,坐着掌握亿万元的金融界首号人物,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大宝商事友好会”是股东式组织,老板是须原庄作,一般人都称呼他会长。叫作“友好会”的原因,可能是要让金融业者产生一种亲切感。不过,交易的内容相当冷峻。
在这里等候的人都是急需款项的人们,他们是来借钱的,从数千万元到不满百万元,各种借款的人都有。他们受到银行的拒绝,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而到这里来求救。
每一个人都流露出不安与期待以及焦虑的表情,缩在这萧瑟的会客室一角等候。因为到这里来并不见得一定能够借到钱。这里的条件相当苛酷,利息当然超出法定好几倍。但利用者以高利借来的钱,就算做生意赚了钱,也几乎被利息一笔勾消。光为了支付利息,就得一而再地借钱。重写支票,借来的钱还了又借加倍的钱,利息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到最后,连七拼八凑弄来的担保也被全部没收──也有些客人的表情显示正在如此沉思。
虽然如此,能够在这里借到钱还算运气。反正眼前急于筹调款项的人,能否在这里借到钱,关系着事业的浮沉。压抑着不安与焦虑,坐在椅子等候的原因就在这里。
“看情形,我们必需等很久。”知念看看先到的那些人,对田村说。
“可不是,按照顺序等下去,怕要两小时以上。”田村忧郁地回答。
“不过,还是值得。银行方面想以那区区十万元打发我们,简直欺人太甚。以我们的力量,再努力也救不了安川。听说,这里的会长虽然是做这种生意的人,却是很有正义感。况且他在财界的幕后力量相当大。想到请他帮忙,无论如何是好主意。”
事实上,须原庄作虽然自称为普通的金融业者,但他掌握着好几亿元的财力,在财界的另一面势力强大,可以说,他是这方面的枭雄。
知念摔下银行总务部长拿出来的十万元,走出雄伟的总行办公室时,决定请求这位须原庄作的援助,对抗到底。
本来只是证券公司一个小小职员的知念,在下定决心抵抗日本著名银行后,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魁梧强壮的人。对一个抑郁不得志的受薪职员而言,这件事使他产生了男人的斗志,觉得那才是他的生活意义。
事务员出现于门口,等候的人一齐抬头往门口看。
“知念先生,请。”事务员先喊后到的知念。
知念和田村在其他客人羡慕的眼光注视下,随着事务员走上陈旧的梯子。二楼在走廊两侧都有几个房间,因为这幢大楼是三家公司的办公室。
他们被事务员引进最尽头的房间,一进入里面,知念和田村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彷佛来到另一个世界。房间十分宽大,地上铺着红色地毡,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西洋画,靠垫也不亚于银行的豪华,墙壁的装饰亮丽。刚才看惯了粗陋的会客室,觉得这里无比的豪华。
瞬间感到眼花撩乱,不过,面对着入口处有一张大书桌,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请坐。”事务员说着就走出去。
坐在正面那人显然就是会长须原庄作,但他只顾移动着笔,没有抬头看他们两人。
知念和田村都不自在地浅浅坐在沙发上,这时他们才看到桌上有一包东西。这包东西是以四角形盒子装着,看来是刚从银行领出来的现钞。百万元单位的包装,像砖头一样堆积着,似乎有三千万元的样子。
他们两人在那里足足等了十分钟,眼睛始终离不开那一包钞票。
坐在桌前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嗨”地招呼了一声,向他们这边走过来。花白的头发下面是张长长尖尖的面孔,蓄着短短的唇须。这张面孔时常出现于报章杂志。
须原庄作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以粗哑的声音说:
“我是须原。”
两人站起来,重新通报姓名。须原忽然看着桌上那包钞票。
“嗨,这东西在这里碍事。”他说着,两手捧起那包钞票,动作随便地丢在旁边的书架上面,好像丢空盒子似的。
知念和田村都惊愕地看着他。
须原虽然看到他们两人惊愕的表情,却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半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高尚的胡子稳重大方,宛如外国绅士。
“两位有什么事?”须原两手交叠地放在桌上,正面注视他们两人,一对眼睛锐利如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