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正面门口内侧的大堂里,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隔了好长时间才见到您,想跟您谈谈,在这里站着交谈不太舒服,喝点茶什么的您看如何啊?咖啡馆就在里面,走几步路就到。”
原田君邀请江藤达次。
“好吧!”
“是不是有急事?”
“不,没有……”
“二三十分钟就够了。”
“好的。”
江藤先生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感到有点冒味。
原田君腾出手来帮老人提着婚礼宴会上赠送的礼品包,可江藤先生的步子还是赶不上原田君。不过,他在地毯走廊上的走路姿势,依然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咖啡馆非常宽敞,朝着里院的大玻璃上画有悬崖瀑布的风景。他们选择风景画前面的座位,江藤先生的白发犹如风景画瀑布飞溅的结果。
“事长先生,您怎么会没有专车呢?”
原田君那微胖的脸上挂满微笑,问江藤先生。那对躲在墨镜背后双眼皮里的圆滚滚的眼珠,显露出怜悯江藤先生的神色。
“啊,是啊。”
“东洋商社……董事长先生,尽管于六年前把总经理宝座让给高柳秀夫,可董事长您还是法人代表呀,公司的行政大权还在你手上呀。”
好像是某报社经济部的记者?!可江藤先生一时想不起来。担任总经理时曾经交往的人很多,可近来由于年亊已高容易健忘。
“退居董事长的时候确实是法人代表,可好景不长,仅一年时间。高柳秀夫的‘逼宫’,使我成了不是法人代表的董事长。那以后没过多久,原先配给我使用的专车被公司总务部收了。”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满脸心烦意乱的表情。
“那,实在是忘恩负义啊!髙柳君是得到您的鼎力推荐才担任总经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对您感激不尽。偏偏……到底怎么回事?”
原田君的话里夹杂着同情。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但是,董事长在担任总经理期间,对高柳君的评价、赞许和重视超过任何一个部下。”
“是的。那时候,我认定接班人非他莫属。”
“那不只是高柳君手腕高明,并且工作上也勤奋,对领导忠诚。”
“说他勤奋忠诚,是言过其实。但不管干什么,他都能充分体现我的意思,称得上是我的一只得力臂膀。”
“当时的公司里,称得上您得力臂膀的人物只有他一个吗?”
“嗯……”
董事长若有所思地考虑片刻,抬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无不后悔地说。
“并不是没有,但是,还是我看错了人,这不能责怪别人啦。”
江藤先生自我解嘲。
“这样的例子,在其他公司也司空见惯……”
原田君不往下说了,突然话锋一转:
“擅长向总经理表忠心的人,骗取信任后一跃爬上总经理的宝座。通常,董事长的原来打算是继续担任法人代表,主持公司行政工作。可新总经理上任后,按自己意愿进行人事变动。两年后,新总经理在公司内部建立了自己的体系,架空具有法人代表资格的董事长。像这类新闻司空见惯,算不上什么新闻。高柳总经理与江藤董事长的情况,虽有点类似,可刚才董事长您说,现在连专车也被公司撤走了,这……”
“我现在的情况,跟你刚才的举例差不多,也……”
江藤达次说到这里,脸部自然而然地充满了血,涨得通红。他似乎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能倾吐心中怨恨的知心人,诉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就连对方姓什么,他也似乎忘得一干二净。
“在我退任法人代表的董事长期间,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只是最初的一年时间里有过一些作为。没过多久,法人代表的资格被剥夺了,而高柳君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他高层管理干部,都一窝蜂地追随高柳秀夫,赞同他重新制定的经营方针。也就是说,髙柳君不切实际地改变了公司历来的经营方针,把主要从事的纤维批发和贸易改变成从事建材的批发和贸易。虽纤维市场停滞不前,但它是我公司的传统业务,出现不景气只不过是暂时的,只要挺过去,市场必然改观。”
“当时,为摆脱纤维市场不景气的困境,我打算两条腿走路,同时进行纤维和建材的批发业务。我见高柳秀夫也极力主张,便把总经理位置让贤给他,希望他给公司带来焕然一新的面貌。可高柳君一登上总经理宝座,便完完全全地把销售重心移到建材上,一刀砍掉公司的传统商品——纤维,把主要力量放在产业建材和化学品的销售上。我提出反对意见,他立即组织全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在会上围攻我,夺走我法人代表的资格。是啊,那以前的经营业绩平平,责任在于当时担任总经理的我,落到这种地步也是报应。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高柳君竟如此不择手段,疯狂逼宫。提拔他担任总经理的接班人,是我的重大失误。”
“哈哈啊……”
“在我被取消法人代表资格后的一年里,他在人事方面的变动还多少有点忌讳我。又过了一年,公司内部体制脱胎换骨都变成了高柳体系。原来跟随我的那些干部,调走的调走,回家的回家。我的专用轿车,是在我失去法人代表资格的第二天被高柳君指使手下人开走的。如今我借用公司车辆,必须事先打电话向总务部长申请。就是这样,还时常不派车给我。”
江藤董事长说话时没有忘记咖啡,不停地端起杯子。
这时候,咖啡馆外面的走廊里出现了五六个老绅士,他们在酒店女主人和艺妓簇拥下朝大门口走去。“经联同”常任理事石冈源治的古稀庆祝会已经结束,大部分出席者都坐自己的专车回家。剩下一部分出席者仍留在宾馆里逍遥。宾馆里一流装饰的商店鳞次栉比,商品齐全。有的人回家时去商店顺便买一些带回家,有的人则径直回家。
这时候,有一群人在咖啡馆门口的走廊上经过。只见江藤董事长把手上的咖啡杯凑到嘴边,而举杯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婚礼宴会厅隔壁的大宴会厅里,是石冈先生的古稀庆祝会。”
原田君望着那群人从门口经过,提醒江藤先生。
“好像是吧。”
江藤先生有气无力。
“不愧是金融界总理的庆祝会!场面豪华气派,与会者有一千人左右,政府部长也赶来参加,还有大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大银行的董事长、行长等等,都是一些天上最亮的星星。瞧,被小姐们簇拥的那些……”
原田君举出那些董事长的公司名称和他们的姓名。
“都是同样的董事长,可我与他们有天壤之别……当然,我们公司与那样的大公司也不能相提并论。”
江藤先生叹了口气说。
“不!大企业的董事长即便退居到顾问席位,遇到现任总经理并不避而远之,而是发号施令。还有许多董事长仍然掌握着人事权,把现任总经理当作机器人使唤。这些现象的存在,大都取决于董事长。”
“可我的董事长办公室,你知道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知道,那……”
“具有法人代表资格的时候,董事长办公室是在五楼总经理室的隔壁……可如今,被赶到一楼角落的总务部隔壁。平时,还是大家的休息室。”
“怎么,在总务部隔壁?”
“他们说五楼太拥挤,便把总务部隔壁五平方米的房间简单装修一下,改成董事长办公室。”
“这做法未免太狠毒了!”
原田君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等于是关禁闭哟!这样的董事长办公室,还会有谁来呀?”
“高级管理干部也好,一般干部也好,就连那些职员来我这里,一旦被高柳体系的人看见就会招惹麻烦,久而久之,都借口说忙不来了。”
“人吗,大多是墙头草,人情不就是一张纸吗!”
“我一走进公司,便觉得给那些曾经拥护我的干部们添麻烦,也就不常去公司上班了。后来,我感到还是在家呆着好,也就不去公司了。”
江藤先生似乎相见恨晚遇上能倾吐苦衷的朋友,对原田君怀有好感。
“刚才,那些董事长和女店主、艺妓一起在咖啡馆门口经过。看到这情景,使我想起在我担任总经理期间,经常去的也是一流酒店。总经理交际费也被我用了许多,在退任董事长还是法人代表的时候,交际费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一旦法人代表资格被取消后,交际费也随之被取消了。从酒店转到公司的催款单遭财务部拒绝,他们打电话要酒店找我自费解决。”
“这种做法太过火了!”
“无可奈何,酒店女店主拎着礼物上我办公室要钱,可一看到董事长室狭小简陋且在一楼角落大吃一惊,出于同情,连欠款也不要就走了。”
董事长说完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笑容。
江藤达次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原田君也说不出话来,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请问,东洋商社的总经理交际费是大数额吗?每年都有预算吗?”
原田君探出脸问。
“再怎么样也不能与大企业相比,就那么一点。”
“哈哈啊……”
原田君那两颗眼珠闪烁出异常的光彩,暗自思忖起来。
“由于经营情况连续欠佳,比起我任总经理时,交际费受到严格控制。至于数额到底多少,我这个被架空的董事长现在是一无所知啊。”
“公司的经营情况,真的越来越差吗?”
“是越来越差。高柳君把主要力量从纤维转移到建材的时候,正是日本高速度发展时期。由于厂房、普通住宅和高级住宅楼的大量兴建,建材销售形势大好。于是,高柳君干脆取消纤维业务,全力以赴投身建材销售。我极力反对他的这一方针,坚持必须纤维和建材两条腿走路的既定方针。可我这个名不副实的董事长说的话,他压根儿不听,坚持他的错误方针。不久,高速度发展期梦幻般地结束了,建材订单逐步减少,营业额直线下降。建材市场供大于求的局面,看来还要持续五到六年。许多同行由于销售额大幅度滑坡,苦不堪言,走投无路。东洋商社的现状更加糟糕,硬着头皮继续向银行贷款,又都是高息贷款。如此下去,公司将要面临破产。”
被现任总经理取消了实权的董事长,就像在谈论着与己无关的话题。
“东洋商社的主要开户银行是哪一家?”
“我们公司没有主要银行,那是我担任总经理时决定的,我讨厌货款从一个银行账户进出。虽开户银行有八家,都与我们保持对等距离。”
“好像有一个相互银行,叫什么南海相互银行……”
“所谓南海相互银行,是我任总经理时建立的开户银行。该行总部在我老家九州,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出于本乡本土的一种感情。因为是这种指导思想,资金占有率比其他银行少得多。”
“现在许多银行为了牟取暴利放高利贷,企业更是捉襟见肘,银行出借的资金含有大量的水分。东洋商社的贷款虽说是平均来源于八个银行,但如果其中某个银行成为主力开户银行,不就能减少公司贷款额吗?”
“现在吗,这种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无论银行资金如何过剩,只要借贷企业的前景难以预测,就会给贷款的前途蒙上阴影。有关这一点,银行非常敏感。尤其以东洋商社的交易现状,不可能有某个银行挺身而出。”
“如果这样,东洋商社的前途将如何?没有金融界做后盾,正像董事长你刚才估计的那样,难逃破产倒闭的厄运。真是那样的结果吗?”
“不,我呢,觉得东洋商社能坚持到今天很不容易了,又没有主力银行。不用说,高柳君在顽强拼搏!就是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想出好办法了。”
“说起办法,例如从街道金融业者接受融资,解决燃眉之急……”
“不,他不会那样做。采用那种办法,公司顷刻间破产,化为乌有。”
“看来,高柳总经理可能已经有好办法了?可那又是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道,他什么也不对我说。那些高层管理干部也不向我报告。作为我嘛,只能这样下结论,高柳君可以说是一个具备怪才的人。”
“董事长,高柳先生喜欢女人吗?”
“这……讨厌女人的男人大概没有吧?!”
“但是,如果是假设,高柳先生从总经理交际费里提取两亿日元给他喜欢的女人。请问,东洋商社里有那样巨额的交际费吗?”
“你是说两亿日元?绝对不可能!总经理交际费吗,充其量一年不会超过一千万日元。”原田君把胳膊抱在胸前,那两只放在桌下的脚开始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