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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d,你想想办法!”倚阑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我求你再想想办法,不能见死不救啊!”

“孩子,没有办法,dad的能力太小了,而这件事又太大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易先生免除一死……”

“你说的是上帝?”倚阑哭着说,“这种空话有什么用啊?”

“不,我说的不是上帝,在香港,还有一个仅次于上帝的人……”

“谁?”倚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出现了天大的奇迹,“快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卜力总督。按照法律,总督有权赦免死刑……”

“卜力总督?”听到这个名字,倚阑失望了,痛苦地摇摇头,“总督怎么会赦免反对香港政府的人呢?不,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林若翰也哀叹道,“我知道这不可能,租借地的抵抗运动使总督非常恼火,是他亲自下令派兵,以武力接管租借地,逮捕抵抗分子,又怎么肯赦免他呢?唉,我曾经为总督拚命地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他心里都不算数了,现在连求他办一件事也做不到了,政治就是这么无情!可是,除了总督,再没有第二个人拥有赦免死刑的权力了!”

“Dad,”倚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骆克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你能不能请他去说服总督呢?他是仅次于总督的高官,由他来出面,分量就重得多了!”

“我也想到了骆克先生,”林若翰说,“已经给他家里打了‘德律风’……”

“噢?”倚阑陡地升起了希望,急切地问,“他怎么讲?肯帮我们的忙吗?”

“还不知道。他本人不在,接‘德律风’的是艾迪丝·骆克夫人,我请她转告骆克先生……”

“哎呀,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由别人转告呢?”倚阑急了,“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的!”

“我也是没有办法,”林若翰说,“她问我有什么事,我不能撒谎,现在正有求于人,谁也不敢得罪!你知道吗?骆克夫人的父亲就是黄金商经纪人阿尔弗雷德·汉科克先生,他们家族在香港很有名望,也说不定能帮我们施加一些影响……”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倚阑急切地说,仿佛成功的机遇正在前面等着她,一分钟也不愿意拖延了,“Dad,你应该去登门拜访骆克先生和夫人,当面恳切地表达我们的请求……”

“是的,我是要去的,好久没有见到骆克先生了,我心里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林若翰想起定界谈判前后和骆克先生的亲密相处,想起自己的突然遭贬,心中又升起无限委屈,眼眶不觉湿润了,“骆克先生是个很念旧的人,欧阳辉教过他两年汉语,他的办公室里直到现在还挂着欧阳老师的遗像。我和骆克先生也是老朋友了,请他念往日的友谊,务必帮我们一把!为了表示感谢,我准备把自己多年的收藏全部赠送给他,他作为收藏家,当然知道这礼物的分量!”

“哦,谢谢你,dad!”倚阑激动地抚着父亲的手,她感到,父亲为了救易先生,一切都已经在所不惜了。

“不,孩子,”林若翰说,“我的那些藏品将来都是属于你的,如果现在能为你发挥作用,不是更好吗?为了你,爸爸什么都舍得,我们是在救一条人命啊,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宝贵呢?”

“Dad,”倚阑热泪盈眶,激动地扑在父亲的肩头,“你救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三条人命啊……”

房间外面传来楼梯的响动,阿宽慌慌张张地跑上来。

“牧师,牧师,”阿宽气喘吁吁地低声喊着,“骆……骆克先生来了!”

“什么?”林若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刚刚要去拜访骆克先生,他竟然先到我们这里来了?”

“是啊,”阿宽说,“他在楼下客厅等着你呢……”

“噢,上帝!”父女两人同时激动地叫道,奇迹真地出现了,救世主驾临了!

楼下客厅里,辅政司骆克真地来了。

他还没有落座,在见到翰园的主人之前,他正站在地毯上,出于收藏家的本能,端详着壁炉上方那幅古老的油画,画面上,悲戚的圣母玛利亚怀抱着爱子,卸下十字架的耶稣已经死去,肢体上的钉孔鲜血淋漓。

“像是格拉瓦乔的风格,”他喃喃地自语道,“可惜没有作者的签名,不够完美……”

骆克先生追求完美,作为收藏家是如此,为人处事也是如此。他出身于苏格兰富商骆克哈特家族,但财富毕竟并不等于一切,在“骆克哈特”前面再加上母亲高贵的姓氏“斯图尔特”,有钱又有势,这才“完美”。作为大英帝国香港殖民地年轻有为的官员,高踞于华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能使他满足,他刻苦地学习汉文,潜心研究中国儒学,如醉如痴地搜罗东方古董、字画,把自己造就为一名中西合壁的洋“儒”,这才“完美”。在接管新租借地的过程中,他既要征服那些“低等种族”的人们,又力图和他们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主动找农民攀谈,饶有兴致地观看孩子们斗蛐蛐儿,甚至在经过农田时还没忘了提醒下属不要惊扰了牲畜,以塑造自己“平易近人”、“勤政爱民”的形象,这才“完美”。他和加士居、梅轩利率领英军、印警攻入吉庆围,逮捕了易君恕,而在把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打入死囚牢中之后,他却又屈尊来到“翰园”亲自处理善后工作,同样也是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

林若翰踉跄奔下楼梯,他的身后,阿宽搀扶着倚阑,也在步履艰难地走下来。他们对于突然光临的贵客感激不尽,急切地呼唤着:“骆克先生!骆克先生……”

“哦,你们好,林小姐,林牧师!”骆克的目光从油画上转移过来,看着这一对情绪处于极度紧张、极度亢奋状态的父女,亲切地微笑着说,“艾迪丝告诉我:林牧师来过‘德律风’,我想,我应该亲自来一次……”

“谢谢你,骆克先生!”林若翰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这种时候,别人都躲着我……”

“骆克先生,”倚阑早已迫不及待,不等父亲说完那些客套,便急切地直奔主题,“恳请你帮帮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流出来,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不必说了,林小姐,情况我都知道……”骆克收敛了脸上那一丝笑容,此时,两道“八”字眉微微皱了起来,那双细眯的眼睛充满了忧伤和同情,他只看了一眼倚阑那隆起的腹部,便洞悉了“帮帮我们”这四个字深切的含义,无须再作任何解释了。

“那么,你一定肯帮忙了……”倚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泪眼仰望着面前的救世主,急切地期待他作出具体的许诺。

“阁下,你请坐!”阿宽恭恭敬敬地端来了咖啡,并且请贵客就座。

“噢,谢谢,”骆克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声调缓缓地说,“林牧师是我所尊重的老前辈,在学术上曾经给予我许多指导,十年前我和艾迪丝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也是由林牧师主持的,我们至今不能忘怀,是他缔造了这一美满婚姻和家庭……”辅政司说起往日的友谊,字字句句充满深情,印证了林若翰对他的评价,“骆克先生是很念旧的”! [!--empirenews.page--]

林若翰紧挨在他的旁边,激动地聆听着辅政司阁下亲切的话语,曾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对,时至今日,还有谁记着他林若翰呢?只有艾迪丝和骆克先生!

“所以,我把林牧师的事看作自己的事,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骆克说,严峻的目光望着林若翰,“早在前年秋天,当我提议请你参加接管新租借地的工作,并且作为太平绅士候选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要求总督把你的客人驱逐出境,并且对你进行拘捕审查……”

“噢,上帝啊……”林若翰和倚阑都大吃一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灾难从那时就已经悬在头顶,而骆克先生早就在默默地为他们承担风险!好人哪……

“当时我竭力说服总督:易君恕没有违反香港的法律,不可以驱逐,林牧师是香港的宝贵人才,应该重用!总督接受了我」的建议,但从那以后,我却一直在为你暗暗地担心……”

“骆克朱生,”林若翰听到这些过时的秘闻,仍然止不住地后怕,心脏慌慌地悸动,“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好让我思想上也有个准备……”

“不可以!”骆克神色严峻地说,“在当时那是政府的绝密,即便现在,我也不能向你公开告密者的姓名!”

林若翰和倚阑同时在心里说,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了,正是那个魔鬼、灾星,毁了我们的一切!

“可是,后来发生的情况使我很被动,”骆克接着说,“易君恕在翰园居住长达四个多月,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政府活动,而你掌握着大量机密,为他窃取情报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倚阑的心里“扑通”一声,“窃取”情报正是她亲手做的……

“不,没有这样的事!”林若翰抖抖索索地喊道,“骆克先生,我从来没有向他提供过任何情报,上帝可以作证!”

“我可以相信你,但很难让别人信服,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亲密!”骆克说,“我们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后,从查获的文件来看,更证实了这个推论!总督大发雷霆,警察司坚决要求惩办你,我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因为他手里有证据!但是我想到,如果把你拘捕、审讯、判刑,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现在也已经完了,骆克先生!”林若翰沮丧地说。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你可能被监禁、服苦役,或者被流放,一个六十岁的人,恐怕很难熬过那一关,活着回来了!即使能够回来,也不能再继续做牧师,一生就算完了!”

“是啊……”林若翰的心脏缩紧了,“这个威胁时时盘桓在我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接到传票,末日就来临了……”

“牧师,我也一直在为此担心,你是由我推荐到政府工作的,我对你负有责任!”骆克说,那双细眯的眼睛睁大了,灰蓝色的瞳仁闪着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孤注一掷了,冒着极大的风险,向总督提交了一份报告,我说:林牧师是一位英籍公民,而且是本港知名人士,如果牵连进抗英暴动的案子,将会给居住在香港的英国公民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他们会怀疑我们接管新租借地的正义行动,和政府离心离德,也会引起国际上的种种猜测,连英国人都反对香港拓界,毫无疑问将有损大英帝国的形象……”

林若翰的心脏提到了喉咙口,难为骆克先生为他想出这样的辩护理由,谁知道总督能不能听得进去啊?

“总督被我说服了,在我的报告上批了一句话:‘免予起诉。’林牧师,我今天造访府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解脱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上帝啊!”滚滚热泪夺眶而出,林若翰激动得颤抖了,“骆克先生,我该怎样感谢你呀!”

“不必感谢,因为我们是朋友,”骆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在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为此我也感到欣慰!”

“骆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dad的命!”倚阑眼含着热泪说,“我们还要恳求你救救易先生,请你替我们请求总督,赦免了易先生的死刑!哪怕是终身监禁,哪怕是流放南洋,无论如何也请留下他这条命!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林小姐,你太让我为难了!”骆克脸上那谦逊诚挚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而冷峻。他早在来翰园之前就已经从艾迪丝口中知道了林氏父女的要求,所以才把帮助林若翰解除危难的事讲在前头,“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句话,难道倚阑听不懂吗?竟然还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太过分了!

“骆克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倚阑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骆克的跟前,两手放在胸前,像祈祷上帝那样虔诚地望着骆克,“可是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够做到了,你是最接近总督的政府官员,总督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肯向总督开口,他会答应的!骆克先生,我们全家人都求你了,dad要重重地酬谢你,他所有的收藏都归你了,我们什么都舍得,只要留下易先生的一条命!”

“唉!”骆克再次瞥了一眼倚阑那隆起的腹部,深深地一声叹息,“林小姐,对于你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你低估了我的品格,难道我帮助朋友是为了酬谢吗?同时,你又过高地估计了我的能力,你所要求的这件事,我做不到!不但我,就连卜力总督也做不到!他虽然拥有赦免死刑的权力,但他手中的权力是女王陛下授予的,法律不允许、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把这个权力滥用,易君恕因为参与反对英国政府的武装暴乱而被判处死刑,总督怎么可能赦免英国的敌人?而我又怎么可能向总督提出这样的请求?如果我真地这样做,总督会把我也看成反英分子,香港的英籍人士、英国本土的公民会激烈反对我,弹劾我,逼迫我引咎辞职!而且,即使只着眼于易君恕数罪并罚当中的‘谋杀罪’这一项,受害人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现任太平绅士,而且是审理易君恕案件的陪审员之一,他能容忍儿子白白地死掉而让罪犯逍遥法外吗?”

倚阑闪烁在眼睛中的希望火花爆裂了,熄灭了,她那浮肿的双腿在摇晃,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阿宽赶紧扶住她:“小姐,小姐……”

靠着宽叔的支撑,她摇晃着挪到父亲身边,像一摊泥,倒在沙发上,喉咙里挤出一声艰难的呻吟:“哦……易……易先生……”

林若翰偎依在女儿身边,他那高大的骨架也瑟瑟缩缩,在矮胖的骆克面前倒显得瘦小了,渴盼一见的辅政司已经把话说完,他带给林若翰的好消息并没有解除这个家庭磐石压顶的巨大忧患,救不了易先生,也就救不了倚阑。心力交瘁的女儿已经活得十分艰难,等到易先生临刑的时候,她能过得了这一关吗?上帝啊,如果倚阑再有不测,也就不必留下一个孤独的林若翰了!

骆克站了起来,他已经解决了自己面临的难题,回绝了林氏父女,又把话讲得入情入理,让他们无话可说,现在,该告辞了。

“骆克先生……”林若翰也随着他站起来,丧魂失魄地望着这位“爱莫能助”的朋友,喃喃地说,“这么说,我们连再见易先生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empirenews.page--]

“是的,牧师,”骆克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易君恕是一个特殊的罪犯,在押期间不允许亲友探视,死刑也将秘密执行。这一切都是由他犯罪的性质所决定的,谁也没有办法打破制度!不过……”就要告辞的骆克突然心里一动,觉得如果就这样走了,似乎还缺点儿什么?是的,缺点儿人情味儿,他应该补上,才使得自己的形象更为“完美”,人照样杀,可是杀了你们的人,还得让你们感恩不尽!于是,他那圆圆的脸上又漾起了一丝温情,“不过,从人道主义考虑,倒是还可以争取最后一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