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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可能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少将冷笑道,“九十九年之后,我们在哪里?天堂或者地狱,总之不可能仍然活在这片土地上。作为军人,我需要刻不容缓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对整个新租借地的占领,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可是,阁下,”骆克说,“这里毕竟只是一座围村,而不是敌人的兵营;我们要逮捕的是抗英分子,而不是所有的平民,如果向老百姓开炮,我们不能不顾虑可能招致国际舆论的谴责,因此,我希望能够寻找一种更体面的方法进入吉庆围……”

“维护大英帝国的尊严是最大的体面!”少将高声说,“我提醒你,这里已经是英国的领土,我们不是入侵别的国家,而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平息武装叛乱!叛乱分子有多少就杀多少,国际舆论无权谴责!我认为无须再争论了,行动吧!”

骆克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蹲坐在梅轩利身旁的迟孟桓跃跃欲试地望着加士居,试探地说:“总司令阁下,我想向你提一个小小的建议……”

“嗯?你?”加士居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觉得很好笑,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华人都和苦力不相上下,这里也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迟,”梅轩利惴惴不安地碰了碰迟孟桓的手臂,轻声提醒他,“这是在开军事会议……”

“阁下!”迟孟桓竟不听劝阻,强烈的表现欲促使他壮起胆子,说,“清阁下注意,他们的土炮灵敏度是很差的,而且装在炮楼的枪孔上,只能左右移动着平射,无法调高调低,俯射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要能跨过护城河,就非常好办了

“迟,这完全是废话!”梅轩利打断他的话,“你明明看见,那道护城河很宽,上面没有桥,而且被他们的炮火封锁……”

迟孟桓诡秘地笑笑:“不要紧,我有一个办法……”

短暂的间歇之后,英军发起了冲锋。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冲锋集中火力猛攻吉庆围西面的正门,其余南、北、东三面都无声无息。炮楼上,邓伯雄立即发现了这一变化,命令东北、东南两座炮楼停止射击,以节省弹药,西南、西北两座炮楼猛烈开炮,正面围墙上的所有枪孔一齐发射,全力防守连环铁门,阻止敌人破门而入。邓伯雄亲自在炮楼指挥开炮,易君恕手持驳壳枪,登上正面围墙,从枪孔向敌人射击。密集的火力封锁了护城河,而英军竟然像发了疯,在机关枪的掩护下猛冲上来!

“打!狠狠地打!”邓伯雄怒吼着,炮楼和围墙上的壮丁也齐声呐喊,不停地射击,极力阻止英军向护城河靠拢。可是,邓伯雄万万也不曾料到,正在他们竭尽全力抵御正面进攻的敌人之际,英军的工兵却已经悄悄地逼近了围村的后面,用临时捆扎的竹梯搭在护城河上,铺上从邻近乡村抢来的门板,一丈六尺宽的护城河面顿时化作通途,爆破队携带炸药包,迅速过河……

突然之间,“轰隆隆……”三声巨响,吉庆围的东北角腾起滚滚浓烟,围墙一阵剧烈的抖动,东北面墙根下裂开了一个数尺宽的洞口!随之,印警和英军蜂拥而入,固若金汤的吉庆围终于无须开炮而攻破,不用破门而进入,果然是非常的“体面”,实现了骆克先生的设想!

“啊?!”邓伯雄猛然意识到中了敌人之计,但是,高踞于炮楼上的土炮无法掉转炮口,立时失去了威力,现在只有靠枪战和肉搏了!

英军和“红头阿三”冲进围墙,“哒哒哒哒……”猛烈地扫射着,往神厅方向前进……

“杀!”邓伯雄大叫一声,从炮楼的窗口纵身跳下来,落在围内的屋顶上,一边持枪射击,一边沿着屋顶向围尾跑去。壮丁们纷纷跑下炮楼和围墙,抄起步枪、火铳、大刀、长矛,呐喊着冲向敌人……

神厅里的老弱妇孺乱作一团,妇女和儿童发出凄厉的哭喊。跪在香案前的九公颤巍巍站起来:“孩子们……”

话还没有说完,一梭子弹扫射过来,神厅内外的人们顿时倒下一片,九公的胸膛猛地一个震动,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定定地看着闯进家门的强盗。他在吉庆围活了九十多年,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太公!太公啊……”文心瑜怀抱着阿猛冲出神厅,朝着屋顶厉声哭喊,“伯雄……”

“心瑜,别管我,快跑!”邓伯雄喊道,“女人和孩子都躲开!”他的一梭子弹打过去,“啪!啪!啪!啪!……”那些屠杀老弱妇孺的鬼子应声倒地,文心瑜和妇女们哭叫着,携男抱女四散奔逃……

英军和印警又涌过来了,从神厅门前冲向围门和三街十巷,一路疯狂地扫射,壮丁们从四面八方迎上来,和鬼子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易君恕把身体贴近巷口的一面墙,端着驳壳枪向敌人扫射。顺天府举人熟读经史子集,对枪械却十分生疏,当命运逼迫他拿起枪来,像学童临帖那样笨拙,一笔一画从头开始,根本谈不上枪法。一梭子弹二十发,他只有不停地连发,朝密集的敌人打去,只要能击毙一个鬼子,也就不辜负这支枪了。他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早已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侥幸活到今日,吉庆围是他最后的归宿。现在此围已破,连抢救他死里逃生的人都必死无疑,他当然也绝无生还之望,一切都要结束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北京,报国寺前的那个小院,回不去了;老母、弱妻、幼女,见不到了!爱与恨扭结在一起的港岛,半山别墅“翰园”,也回不去了,和他刻骨铭心地相爱的倚阑小姐,再也无缘相聚,上次一别便是永诀!今生今世,所余惟有一死,男儿死在疆场,死不足惜!现在他心中所求的只是在死之前能够多杀几个鬼子,不然就枉活一世,愧对了生死与共的新安十万父老!杀,杀,杀,杀鬼子!子弹从枪口喷射,看到鬼子一个个应声倒地,他感到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意,“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武穆豪情勃发的酣畅淋漓,他今天才真正读懂了,可惜太晚了些……

英军杀过来了,十几支枪一齐扫射着,扑向巷口!

“易先生!”他的身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啊,龙仔!龙仔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朝他这里跑过来,“先生,你不能跟他们硬拚啊!快……快跟我走!”

英军冲进了巷子,龙仔和易君恕且战且退,退往小巷深处,前面就是邓伯雄的那个小院,也许,凭借院墙还可以抵挡一阵……

英军扫射着向他们冲过来……

“杀!”空中突然一声怒吼,邓伯雄从屋顶纵身跳下来,双脚把一名英军踏翻在地,夺过那支枪,“哒哒哒哒……”仇恨的火焰喷射过去,英军被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惊呆了,呼啦倒下一片!

和小巷垂直交叉的路口,斜刺里冲过来迟孟恒和一群“红头阿三”。英军今天攻破吉庆围,迟府大少爷立了大功,眼看最后的胜利就要到手,荣誉、地位的强大诱惑使他连枪林弹雨也无所畏惧了,迟天任的继承人显出了一脉相传的家风!

邓伯雄猝不及防,“哒哒哒……”一串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魁伟的身躯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empirenews.page--]

“啊,少爷!少爷!”龙仔痛哭失声!

“伯雄!”易君恕一声惨叫,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邓伯雄同时粉碎了!手中的驳壳枪喷射着怒火,这已是最后的时刻!杀,杀鬼子,为伯雄报仇!

迟孟桓听见小巷深处的叫声,发现了正在抵抗的这两个人,举起了枪……

“易先生,当心!”龙仔大喊一声,朝易君恕猛扑过来,就在易君恕踉跄后退的一刹那,迟孟桓的枪响了,子弹射中了龙仔的胸膛,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啊,龙仔,龙仔啊……

“什么?易先生?”迟孟桓一愣,噢,原来在对面抵抗的人正是他久久追索而不可得的易君恕,不禁惊喜地大叫起来,“抓住他!他是港府通缉的逃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易君恕举枪向迟孟桓射击,可是,他手中的驳壳枪却骤然哑了!连续不断的射击已经打光了仅有的子弹,现在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迟孟桓,哪怕再有一颗子弹呢,也要和他最后一搏,但是没有了!苍天真是不长眼,难道有意要成全这个背叛祖国、出卖同胞以换取荣耀的“二鬼子”吗?

易君恕愤然摔掉那支已经无用的驳壳枪,长叹一声,绝望了!

“易君恕,投降吧!”迟孟桓兴奋地大叫,“不要开枪,抓活的!”

不!易君恕心想,活着落到他的手里,还不如死!猛然转过身,哦,身后的这座小院就是伯雄的家,这个家现在已经难以藏身了,但是,家里只要还有一把菜刀,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士可杀,不可辱……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经来不及思索,“咚”地撞开了那一人高的木制门闸,冲了进去!

一阵尖厉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来,他心中一动,想起家里还有心瑜和阿猛!他们……他们怎么样了?一把推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三嘴灯光下,未满周岁的阿猛哭喊着趴在阿妈的身上,文心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颈项上横陈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那是她的陪嫁,文氏家族的传家之宝!

“心瑜!心瑜!”易君恕失声痛哭,俯下身去,呼唤着挚友的妻子。文心瑜默然无应,她已经死了,在家破夫亡之际,她不甘苟活受辱,拔剑自刎了!她的颈项上横陈着文氏祖传的宝剑,身后的墙壁上肃然垂挂着先祖浩气长存的遗言: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

紧急的脚步声、喧嚷声传进这座小院,迟孟桓手持“勃郎宁”突然出现在面前!

“易先生!”迟孟桓冷笑着,手中雪亮的枪口对着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真是幸会,你恐怕没有料到,我们两人之间会是这个结局!”

易君恕怒视着他,伸手抓起那把血淋淋的宝剑。

“放下!”迟孟桓命令式地向他喊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一名被两国通缉的要犯,用一颗子弹打死了,未免可惜!放下武器,跟我走!”

易君恕缓缓地站起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迟孟桓。

“把剑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迟孟桓厉声喝道,向他逼过来,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

突然之间,易君恕拚尽全身的力气,挺起剑锋,朝着他的胸膛猛刺过去!迟孟桓大张着嘴,连喊都没有喊出声来,就仰面倒在了血泊里!

“现在,我可以死了!”易君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奋力抽出剑刃,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他的身旁,阿猛在凄厉地哭喊:“阿妈!阿爸……”

易君恕那平静如水的眼睛陡然涌起涟漪,两串热泪夺眶而出,“当啷!”手里的宝剑落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妈都已经惨死,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带着你……啊,不可能了,这座围子,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咔咔”的皮靴声在耳旁震响,十几名“红头阿三”冲了进来,唰地呈扇面形散开,枪口一齐对准着他。

房门正中,梅轩利“咔咔”地走进来。

“易先生,我刚才听迟先生说你在这里,马上赶来和你会面,”他看了一眼地上迟孟桓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可惜迟了一步,我们之间缺了一位介绍人,因为我和你还是第一次见面!”

“警察司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介绍了。”易君恕冷冷地说,“新安县的三尺童子都知道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爱尔兰人:梅轩利。”

“噢,我为此深感荣幸!”梅轩利笑了笑,“现在,敝人邀请你到本警察司署作客,请吧!”

“不必了,”易君恕岿然不动,“我宁愿死在这里!”

“如果你拒绝我的邀请,”梅轩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们把你和这孩子一起打死!”

“不,不啊!”阿猛吓得大哭,“我不要死啊……”

“阿猛,你还不满周岁,怎么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婶收留你,你要活下去……”易君恕亲亲阿猛那稚嫩的脸庞,把他轻轻地放下来,平静地望着梅轩利,“留下这孩子,我跟你们走!”

“阿叔!阿叔……”阿猛扑倒在地上,伸着小手,朝他哭喊着。

“阿猛,别哭!你要活下去!”回头再看一眼烈士的遗孤,易君恕毅然转过身去,“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战的枪声停了,硝烟弥漫的吉庆围,大街小巷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断垣残壁之间传出妇女和孩子凄厉的哭声。

踏着地上的血迹,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庆围的大门。

大门洞开,镶在花岗石框中的两扇连环铁门已经被拆卸下来,几名英军抬着铁门,踏着吊桥,跨过护城河,和那些收缴的兵器一起装车运走。